科幻奇才特德·姜的“異時間”書寫

李春熠 張靜靜

美籍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1967— ）的作品不多，卻包攬了雨果獎、星云獎等幾乎所有的國際科幻文學大獎。他之所以如此受到科幻文學界的青睞，是因為其作品是科幻的，又是超越科幻的。

特德·姜并非劉慈欣、弗諾·文奇那樣的硬科幻作家，而是一個軟科幻作家。在他的小說中，核心命題很少是關于星際戰爭、賽博朋克、人類末日等傳統科幻話題，而總是著力于對本體論、宿命論、自由意志、記憶、想象力、時間、語言等哲學命題進行探討，并且他非常善于把自己的哲學思想融入精彩的小說情節中，成就了一部部出色的科幻哲理小說。特德·姜曾在一次對話中說：“將哲學主題納入科幻小說時，除了注重主題的深度和情節的張弛有度，更要處理好故事涉及的各種‘情感’，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干巴巴的哲學論文。”

《你一生的故事》（1998）是特德·姜的一部代表作，充分體現了其作品情節精彩、思想深邃的特點。小說罕見地將語言學作為了整篇故事的核心。主人公露易絲·班克斯是一位語言學家，奉政府之命與降臨地球的外星人“七肢桶”們展開交流。露易絲在交流過程中發現七肢桶的語言（以下簡稱“七語”）與人類語言截然不同，并由此領悟到了兩個種族之間思維上的本質差別。在露易絲逐漸學會七語的過程中，她的思維慢慢受到七肢桶思維的影響，直到最后徹底改變了自身的思維模式。露易絲的世界觀成了人類與七肢桶的混合物，她對于時間的認識已不同于人類常規的線性時間觀，而是擁有了一種奇異的非線性時間觀。時間觀的變動使得露易絲對生活有了全新的認識，把握住了生活的新可能性。

根據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觀點：“語言形式決定著語言使用者對語言的看法。語言怎樣描寫世界，人們就怎樣觀察世界；世界上的語言不同，所以各民族對世界的看法不同。”人類文明的語言是一種線性的語言，這種線性語言對人類線性思維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使得人類文明的時間觀也是線性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劃分得十分清楚，人類文明在時間線上奔走前進。

七語卻是一種線性和非線性混沌在一起的語言。七肢桶的口語類似于人類的口語，存在前后連貫的規律，書中稱其為“七肢桶語言A”（以下簡稱“七語A”）；他們的文字則是一種二維的如景如畫般的文字，當七肢桶運用他們的文字來表達某個信息時，關于這個信息所寫出的所有文字就如同景觀一般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讓人一瞬間就可以了解到所有的意思。就像你欣賞一幅畫或者一處景致時，并沒有一個相對固定的先后順序，而是從整體上把握了畫面或景致的內容。書中將這類文字稱為“七肢桶語言B”（以下簡稱“七語B”）。由偏線性的七語A和偏整體性的七語B組成的七語，同樣影響著七肢桶文明思維和時間觀的形成，但作為人類，想要完全理解他們的思維和時間觀是不可能的。好在七語A與人類語言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能夠成為打通兩種語言的突破口，為人類通過學習七語而不斷靠近七肢桶的思維模式提供了可能性。

露易絲在與七肢桶的交流過程中，首先是逐漸掌握了七語A，能夠理解七肢桶表達出的一些基本意思，在此基礎上才得以一步一步學習和思考七語B。在她漸漸掌握七語B的過程中，一種根本性的整體性思維也在她的腦中逐步形成。這種整體性思維并非我們通常所說的全面整體看待問題的思維方式，而是指生活就像一整張白紙向她鋪展開來。這種整體性是超越個人經驗的，或者可以理解為，生活對于現在的露易絲而言已經沒有了前因后果，她就像密涅瓦女神一樣可以看清過去的點點滴滴，同時她也像一個先知一樣能夠不斷預知未來。

通過學習七語，露易絲頭腦中的整體性思維使得她實現了對個人時間線的超越，盡管她所處的實在時間依然靜靜流淌，但其腦中的意識時間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特德·姜在小說中將時間比作香煙，而意識則是香煙上的火頭。在學會七語前，時間概念對于露易絲來說，“過去”已經燃燒成煙灰，“現在”則朝著“未來”的方向燃燒；在學會七語后，時間則從兩頭開始燃燒，不論“過去”還是“未來”都成了灰燼。特德·姜在這里還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詞叫“未來的記憶”—通常來說記憶屬于過去，而露易絲卻有了對于未來的記憶。

不再未知的未來和清晰重現的過去，對于露易絲來說意味著意識時間的核心化。未來雖然不再未知，但的確還未在現實中發生；過去雖然不再模糊，但的確還不曾在現實中重現，只是兩者都作為露易絲生活整體中的一部分清楚無誤地處于她的意識之中。這一切不會影響現實時間不舍晝夜地流動，是意識時間本身的突破與超越。露易絲的個體意識成了她個體時間的核心。

時間由一個個不可分割的瞬間組成，處于一種綿延狀態之中。但問題就在于，人們將綿延的時間分割成了斷裂的時間，各種各樣的時間單位主宰著人們的時間觀念，不論再小的時間單位都是一種斷裂，而絕對不是綿延。就像電影一樣，雖然影像放映時看起來是連綿不斷的，但實際上電影放映的標準是每秒放映24幀，每一幀之間都是一種不被觀眾察覺的斷裂。被打破的綿延時間和隱藏的人為斷裂也反過來對意識產生了極大影響。人們對于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劃分就是一種非常顯著的斷裂，這種三分的時間維度成了人類文明的時間基礎，至少是日常時間的基礎。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從實際綿延的時間中找到“現在”呢？“現在”是“未來”與“過去”的過渡，因為“現在”既在不斷成為“過去”，又在不斷抵達“未來”。每當人們想要抓住“現在”時，卻發現所謂的“現在”不是已經成了“過去”，就是到達了“未來”，嚴格意義上的“現在”貌似并不存在！但實際上，“現在”就存在于時間的綿延中，我們所真切感受到的現實時間就是“現在”。時間是建立在個人感受上的，即所謂的“個人時間”，它是意識時間與現實時間的和諧統一體。小說中露易絲的個人時間處于特殊的清晰狀態，她不會因為對未知的期待、好奇、恐懼等情緒而影響自己對現在的感受。

雖然我們可以相信現在無比重要，但《你一生的故事》中涉及了確定的未來，這往往讓人聯想到宿命論。既然未來已經確定，那么人又是否具有自由意志去改變已知的未來？人們是否有權不按照時間之書上的安排去做？如果根據宿命論的觀點，人類是無權改變未來的，就像俄狄浦斯一樣，雖然一心想要逃脫殺父娶母的命運，最終還是深陷其中。但露易絲不同于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只知道自己命運的結果而不明白過程，露易絲對于未來的記憶卻包括每一個細節，所以她的行動哪怕和已知的未來只有絲毫的差異，都是對未來的改變。俄狄浦斯式的宿命論不適用在露易絲身上。

在露易絲身上體現的是一種有限的自由意志。她希望自己可以更多地用七肢桶的方式來思考，而不是在線性時間的不斷流逝中將生活輕輕放過，來不及領會；她希望在新的時間觀中細致體驗生活中的每一刻，即便“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結局，我選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來的必經之路。我循路而前，滿懷喜悅，也許是滿懷痛苦”。露易絲的確已經知道未來，但“知道”與“感受”是不同的。露易絲選擇了全身心去感受世界的必然性，而不是與時間之書作對，或許這也是受到七肢桶思維影響的結果。遵從所看見的未來，理解而不是刻意違背事件的必然性，這也許就是七肢桶的部分思維方式，也只有以這樣的思維方式為基礎，才能夠準確預見未來。

人類更傾向于追求未知的時間中暗藏著的可能性，為無可窮盡的存在而驚奇和著迷；七肢桶則更傾向于追求已知的時間里展露著的必然性，為清晰明了的存在而投入和沉醉。—兩者之間并無優劣，只是運用不同的思維方式感受著存在。露易絲承擔起了自己對未來的責任，選擇了自己對女兒的愛，用心投入生活中，感受著綿延時間中的現在。

《你一生的故事》除了有奇特的幻想與深厚的內涵，還擁有精妙的敘事結構，把特德·姜的高超敘事能力展示得淋漓盡致。

書名中第一個字是“你”，小說正文開頭的第一個字還是“你”，這是一部少見的將第二人稱作為一個主要敘事角度的小說；而且在小說中的“你”是沒有名字的，只有一個身份—“我”的還未出生的女兒。

“我”就是露易絲，在女兒出生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女兒一生的經歷。整部小說就是露易絲講給女兒的故事。在只有“我”時，講述的基本上是過去的事情，而當涉及“你”時，講述的則是未來的事情。小說的敘述時間就是由過去和未來組成的，作為連接兩者的現在卻幾乎缺席，到了最后才出現。正是因為“現在”的不在場，使得只有“我”的過去和涉及“你”的未來不斷相互穿插，使得小說的敘事結構處于一種張裂的狀態，而不像傳統小說的敘事結構一樣前后緊密相連。

特德·姜把過去與未來分割成兩大主要部分，而一個個過去與未來不斷相互交錯的小部分共同構成了整部小說，展開了一種碎片式的寫作。但這種寫作不同于意識流的混亂無序，而是包含在一個更加精妙的敘事結構之下。

小說一開始，露易絲就知道“你的父親很快便會向我提出那個問題，這將是我們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刻，我希望專注地傾聽，記下每一下細節”，“你父親說：‘你想要個孩子嗎？’”此時的露易絲已經看向了未來，知道了自己將會生下一個女兒，甚至知道女兒將會在25歲的時候因為登山遭遇意外死去。正是因為女兒比自己先死去，露易絲也才得以講述女兒一生的故事。但是，此時露易絲沒有對自己所處的現在做任何描述，但我們可以推測出，現在的露易絲處于掌握七語和生下女兒之間的一段時間里。小說下一小節，露易絲又開始回憶自己是如何被政府征召去與七肢桶交流的，又是怎么認識現在的丈夫的。不論是學會七語，還是與丈夫相戀，對于現在來說都是過去的事情。在小說中，現在雖然沒有被直接描寫，但也沒有消失，而是一種隱含在場，直至小說最后，作為事件的現在才會被直接描寫出來。

小說中，未來與過去不斷地交替出現：一會兒是“你”25歲的尸體被“我”認領（未來），一會兒就到了“我”前往七肢桶的所在地（過去），接下來又是“你”上幼兒園回家時找我撒嬌（未來），然后則到了“我”嘗試用攝影設備記錄七肢桶的書寫文字（過去）……通篇由過去與未來交疊架構，給人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如果說屬于過去的各個小部分大致符合露易絲過往經歷的前后順序，可以構成相對完整的線性情節，那么屬于未來的各個小部分則是一種非線性布局，似乎更符合意識流小說跳動性的情節結構—“你”的故事并非按照從出生到死去這樣的線性順序展開，而是未來無序的時間片段，尚未真實發生，只存在于“我”的意識時間里。其實，這種表面上敘事的無序具有內在情節的合理性。書中寫道：

學會七肢桶語言B之后，有關未來的記憶好像巨大的拼圖游戲的拼板，一塊塊拼合起來，每一塊都是過去或未來的歲月。它們并不依次而來、順序拼接，但不久便組合成為長達50年的記憶，這是我學會語言B、能夠用它思維之后的記憶。

露易絲的意識對于個人生活的整體性把握并非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由一塊塊隨機而來的碎片組合而成，所以以露易絲作為敘述者，敘述的內容也必然和意識一樣，具有碎片性。

小說的最后部分提到：“這時你的父親終于問我：‘你想要個孩子嗎？’我微笑著說：‘是的。’”小說開頭提到的“將要發生”的事，在結尾變成了“這時發生”的事情，未來成了現在，“現在”終于直接在場了。那么之前的“現在”在哪兒？其實就在露易絲的敘事之中，敘事的內容是過去與未來，但敘事行為本身成為現在。露易絲敘事的同時時間在流逝，于是結尾處就實現了開頭所提及將要發生的事情。《你一生的故事》中的敘事時間雖然表面上是過去與未來的張裂，實際上就這樣統一在了隱含到最后才顯現的現在之中。

科幻奇才特德·姜的時間書寫是非常獨特的，他不僅僅將時間作為一種常規的幻想元素，而且通過重構時間，探索人類思維可能會出現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又會對生活造成什么樣的改變。而其時間書寫的核心始終指向人們生活的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