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緒九年的一個夏日,四川東鄉縣一位新縣令上任。縣署眾官吏早早聚集在西門城外,身著官服,儀態整肅,列隊恭候。然而,烈日下的等待是漫長的,不少人額上汗珠如雨,終因難耐酷熱,躲入城門洞內避暑。面上雖強作鎮定,心中卻難掩焦躁。這位遲遲未至的縣令,姓張名繼,字少齋,隴西人氏,因詩文才情卓絕,素有“隴上才子”之譽。然而,才子的行事作風,顯然與尋常官場迥異。
自北京啟程赴任,張繼一路流連山川古跡,吟詩作賦,硬是將千里官途走成了瀟灑游歷。從綏定府至東鄉縣城,短短九十里路,他亦因途中風景誘人,遲了近一個時辰才抵達,令迎接隊伍在烈日下飽受炙烤。
當先行衙役氣喘吁吁地傳來消息,張繼即將入城,迎候隊伍重新聚集,鞭炮齊鳴,鼓鑼聲亦隨即響起。張繼緩緩下馬,臉上掛著從容的微笑,似乎未覺有何失禮。他與縣府官員寒暄行禮后,步入早已備好的官轎。迎接隊伍浩浩蕩蕩,鳴鑼開道,沿著烈日下空無一人的街道,向縣衙進發。
縣衙正門恢宏莊重,門后的甬道兩旁大樹成蔭,綠意蔥,微風吹過,讓人頓覺暑氣全消。張繼在縣丞和主簿的陪同下,依次走過儀門、穿過大堂二堂,最終來到花廳院落。院中廚子、仆人、使女、轎夫、馬夫早已列隊相迎,恭敬行禮。
然而,最吸引張繼目光的卻是花廳旁月門后那片小小的園林。朱欄回廊、水池假山、斑竹石路,布局十分精巧,宛若一幅靜謐的山水畫。張繼心中微微一動,忍不住暗自贊嘆:偏遠之地,竟有如此雅趣!
張繼的東鄉歲月,就此拉開序幕。
上任一個多月后,他已對東鄉縣有了初步了解。縣城坐落在群山環抱之中,三面環水,古老而靜謐。北、東兩條大河在縣城東邊交匯成蒲河,沿城南蜿蜓西流。城墻以整齊石條砌成,堅固異常;城內青石板街道縱橫,主街店鋪林立,居民多居瓦房。全縣不足十萬人,以農戶居多,民風樸實重義,卻因性情好強,刑案時有發生。
盡管上任時間尚短,張繼已開堂審理了七八起案件,憑借深厚的刑名功底,斷案果斷高效,頗得百姓信任。他對這片土地漸生好感,迅速熟悉了縣內文書、檔案、倉儲、糧馬及賦稅狀況,同時理順了與僚屬的關系。
初秋的一個下午,張繼處理完公事,帶著書童首次走出西門郊游。他們沿蜿蜓小徑緩行,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光影,微風中夾雜著花草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群山連綿,景致清幽。
不知不覺間,兩人來到一處幽美之地。山腳下清溪潺潺,溪邊婦人洗衣,對岸林間露出一座寺廟的飛檐。張繼詢問婦人得知,此地名叫百節溪,對岸的寺廟是西來寺。溪上幾排石墩連通兩岸,張繼踏著石墩過溪,前往探訪西來寺。
寺院破敗,山門似一座石牌坊,橫楣上刻行書“西來寺”三字。張繼見院內僅一老僧掃著地上落葉,興致頓減,轉而登上寺旁小山坡。坡上視野豁然開朗,百節溪蜿蜒如帶,山水相映,稻田與村落錯落其間,西來寺的屋頂在夕陽下泛著微光。
張繼環顧四周,心中頓生感慨:“如此好山好水,不可無詩相伴。”正欲賦詩,忽有一念閃過——何不在此建一座詩樓,祭奠歷代詩人,弘揚詩教?如此既可成就一番政績,又能滿足個人夙愿。他越想越覺此事可行,不由躊躇滿志,隨即招呼書童下山,急匆匆返回縣署,開始籌劃此事。
次日清晨,張繼召集縣衙僚屬于二堂議事。待汪縣丞、劉主簿、王教諭、鄭典史、錢訓導、李把總等人到齊,他神采飛揚地講述了昨日郊游的見聞,對百節溪和西來寺的風光贊不絕口,隨即提出在西來寺旁修建一座詩樓,用以供奉歷代詩人。他強調,這樣才能不負如此佳景。
汪縣丞聽了,有些疑惑地說道:“好便是好,只是未曾聽說過東鄉歷代有何了不起的詩人。”
劉主簿接話:“大人指的該是天下詩人,而非僅限東鄉吧?”說罷,望向張繼以求確認。
張繼點頭:“正是。”
主簿精神一振,繼續說道:“然天下之大,不止于中華。近日聽聞泰西諸國,如英吉利、弗蘭西,亦有詩人輩出。不知大人所指是否專為供奉我華夏歷代詩人?”
“沒錯,正是供奉華夏歷代詩人。”張繼再次確認。
劉主簿環視眾人,滿意地住了嘴,端起桌上的茶碗。
這時,鄭典史忍不住道:“大人有此設想,自是高妙。不過愚以為,建詩樓供奉詩人,與我東鄉百姓有何干系?不若建廟宇供奉圣人或神佛,更能祛病消災,庇佑一方。”
王教諭是詩詞愛好者,一聽建詩樓便欣喜萬分,急忙說道“典史此言差矣。詩人跨越三教,詩歌寫得好者亦可成圣、成仙、成佛。建詩樓便如建廟宇,并無不同。”
鄭典史不悅地斜眼看他:“此話未免太過牽強。”
王教諭笑道:“杜工部是詩圣,李太白是詩仙,王摩詰是詩佛,建詩樓豈不是等同于一并供奉了三教神靈?豈不妙哉!”
眾人聞言哄堂大笑,鄭典史卻冷著臉不語。他知道王教諭是在調侃,卻一時找不出反駁的話,只得端起茶碗,掩飾心中的不快。
劉主簿取來縣署的庫銀賬冊,翻閱了一陣之后說道:“修詩樓用意雖美,但縣庫余銀只有一千二百兩,其中五百兩預留修繕縣監牢,四百兩用作生員赴鄉試的補助,剩下三百兩,恐怕遠遠不夠。”
“監牢的修繕沒那么急迫。都是些月黑殺人、風高放火的惡棍,頭上有屋頂遮風避雨已是造化,難不成還想把監牢當住家,舒舒服服過日子?”王教諭大聲說道,同時把手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旁邊的錢訓導正伸手去端桌子上的茶碗,嚇了一大跳,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鄭典史聽王教諭這么說,有些急了。連忙說道:“監牢的維修是拖不得的。監獄土墻太薄,今年開年以來,已經有一半的犯人打洞逃跑了,若再不維修,就要跑光了。這事府衙是知道的,已多次責令我們將土墻改建為磚墻。”
眾人一時爭執不下,張繼見狀,沉思片刻后說道:“諸位不必為此煩惱,建詩樓是我的個人想法,不該動用公款。這筆費用,我自掏腰包。”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安靜。王教諭見知縣如此慷慨,頗為感動,朗聲道:“詩樓惠及全縣讀書人,怎能讓大人獨自承擔?我提議成立詩社,以詩樓為活動場所。凡愿入社者,皆需捐銀助建。”
這一提議立刻得到響應,眾人紛紛附和。張繼當即表示捐出一百兩,并拜托錢訓導記錄捐款。王教諭一時激動,也認捐五十兩。汪縣丞、劉主簿和錢訓導各捐二十兩,鄭典史礙于面子認捐十五兩,而李把總推說要為女兒準備嫁妝,只捐了五兩意思意思。
接下來的幾天,錢訓導在士紳中募捐,竟然意外順利。許多士紳對詩社興致勃勃,自覺捐款建樓,加入詩社是身份的象征。不少人平時寫詩無處展示,聞聽詩社可聚會賞詩,皆感振奮,遂慷慨解囊。短短幾周,便募得兩千多兩銀子。
然而,也有土財主想捐銀入社,錢訓導本想接收,卻遭士紳反對。他們認為布衣平民與士紳同席吟詩,有辱斯文,錢訓導最終只得作罷。
有了充足的銀兩,修建詩樓迅速提上日程。張繼親自與錢訓導勘察地形,選定西來寺右側山坡為樓址,并委托錢訓導全權負責施工。工匠、材料一應備齊,擇日動工。此后,張繼常派人詢問進度,偶爾親自前往現場視察,對詩樓充滿期待。
二
對于修詩樓、組詩社一事,張繼內心頗多盤算。他清楚,這能成為一項顯而易見的政績。雖然這類舉措對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幫助不大,但卻能對地方士紳群體產生深遠影響。士紳雖只占社會一部分,卻是四民之首,不僅掌握地方輿論導向,還是百姓心中最具威信的意見領袖。要想在縣內樹立一位有遠見、有文化、有德行的賢官形象,贏得士紳的支持無疑是關鍵。士紳的支持不僅能為他積累名聲,還能通過他們的影響力間接穩固基層社會秩序。這不僅對他的仕途百利而無一害,還能以詩詞為載體,潛移默化地整頓地方風俗,提升百姓精神境界。因此,他對修詩樓、組詩社格外上心。
一天下午,張繼帶著王教諭和書童來到施工現場。烈日炎炎,工匠們正揮汗如雨地忙碌。工地旁搭著一頂臨時遮陽棚,里面擺放著一張方桌和幾條長凳,錢訓導正坐在長凳上,一邊搖扇子,一邊喝茶,滿頭大汗。
見三人到來,錢訓導連忙起身相迎,熱情招呼他們進棚歇腳,問是否需要喝點茶。三人在烈日下走了五里路,早已口渴,欣然接受。錢訓導舀了幾碗老鷹茶遞上,三人坐下邊喝茶邊聊起施工進度。
喝茶間,錢訓導忽然說道:“昨天下午,施工時挖出了一塊大石碑,足有一丈多高,四五尺寬。”
張繼素來喜愛金石碑刻,聞言立刻來了興趣,問道:“上面可有文字?”
“有,但大多被泥土覆蓋,字跡模糊。不過石碑上方‘西來寺’三個大字倒是清晰可見。”
“石碑現在何處?”王教諭問。
“工人們嫌它礙事,卑職判斷與西來寺有關,就讓他們運到寺里去了。如果兩位大人感興趣,我們可以立即前去觀看。”錢訓導回答。
錢訓導帶著張繼、王教諭和書童來到西來寺山門前。張繼正準備讓書童通報,便見寺院知客僧匆匆迎了出來。原來,有僧人遠遠看到幾位官紳模樣的人靠近寺門,已先一步通知了他。
知客僧約三十歲出頭,身著整潔的僧袍,圓臉微胖,滿臉笑容,宛如羅漢般慈祥。他合掌說道:“大駕光臨,真是小寺之幸。早晨喜鵲叫個不停,原來是預示幾位貴客到來。”
“你認得我們?”張繼問。
“錢訓導來過敝寺,自然認得。”知客僧笑道,“這兩位施主雖然面生,卻掩不住貴人之氣。剛才小僧正在禪房打坐,就感到貴氣臨近,恰好寺僧來報,便趕忙出來迎接。請幾位施主入內歇息,小寺雖簡陋,亦有清茶相待。”
錢訓導介紹道:“這位是新上任的張知縣,這位是縣學的王教諭。王教諭與貴寺廣慈方丈有過數面之緣。”
“久聞大名。”知客僧連忙合掌致意,“方丈常提起王檀越的佛學見解深刻,言談舉止皆具禪意。不期今日佛光高照,竟能親見,不勝榮幸!更有幸拜見知縣大人。”
幾人隨知客僧進入寺內客堂坐定,張繼開口問:“早聞廣慈方丈是得道高僧,他如今在寺中嗎,可否引見?”
“不巧得很,方丈受太平縣龍祠寺之邀講經,翻年才歸。他老人家最喜接待貴客,若今日在此,定會十分歡喜。”知客僧無限遺憾地雙手合掌向張繼致歉。
說話間,兩名小沙彌走進來,一人托著茶盤,一人提著茶壺,為客人奉茶。這兩人年紀尚小,聽說有知縣大人在座,忍不住偷眼打量,差點因分神將開水灑到客人手上。
“我們此次來訪西來寺,”錢訓導端起茶碗,撥開浮在茶面的葉子說道,“是為昨日發現的那塊石碑。想必法師已知,本縣成立詩社,計劃依托貴寺建一座詩樓,一來供詩會之用,再則也給西來寺燒香拜佛的香客,以及春日踏青、秋日登高的縣民有個歇腳觀景的地方。昨日施工時挖出石碑,上有‘西來寺’三字,便遣人送至寺中。知縣大人酷愛金石文字,得知后特來觀賞考證。”
知客僧道:“昨日確收到石碑,現放在后院藏經樓旁,已清洗過。只是碑文因年代久遠,多處模糊不清。小僧嘗試辨認,無奈才疏學淺,只能依稀辨認幾字。今有知縣大人和諸位高才,定能解讀其中奧義。請隨我來。”
幾人隨僧來到后院,見石碑平放地上,表面已洗凈,都圍攏上去俯身觀看。碑頂“西來寺”三字除“寺”字缺了下部外清晰可見,旁邊還依稀辨認出“記”字。下方碑文多已模糊,勉強認出幾十字:………禎十七年甲申,獻黨……攻……婦孺……僧百余……眾披靡……率……賊大至……力竭……江……無一茍免……火數日……泣……感天……
最后的“丁酉,鄉人立”略清晰些。張繼推測“丁酉”為順治十四年,碑文記載的應是崇禎十七年明末張獻忠軍隊的事件。提及“婦孺”令人不解。張繼問王教諭,獻軍是否曾到東鄉。王教諭答道,確曾攻陷縣城。
張繼又問知客僧,西來寺何時建成。僧人答:“明萬歷年間,規模原比現在大,明末曾遭大火焚毀,山上還有遺跡。”
張繼點頭道:“如此看來,碑文中的‘火數日’,當指燒毀西來寺的大火。”
錢訓導揉著腿說道:“縣志或有記載。”
“國朝以來東鄉編過縣志嗎?”張繼問。
“嘉慶年間有編。”錢訓導答,“縣學有藏,下官懶惰,平時不常翻閱,下官明日取來。”
次日,錢訓導帶著《嘉慶東鄉縣志》來到張繼住所,張繼將他迎入書房。剛坐下,錢訓導便開口道:“書帶來了,記載甚是簡略。獻賊攻陷縣城雖有提及,但語焉不詳。至于西來寺,僅記建寺年份,并未提到明末受獻賊攻擊的事。”他說著翻開書,將祠廟部分的西來寺條目指給張繼看。
張繼接過一看,只見條目僅寫:“西來寺,縣西南五里,明萬歷四十三年建。”他失望地說道:“記載如此簡單,獻軍如何攻城、西來寺如何遭,仍無從知曉。而這簡短記錄看來,西來寺雖有幾百年歷史,似乎并非大寺。”
錢訓導點頭道:“下官也有此疑慮,但想來嘉慶時才修志,若西來寺明末確實遭過兵,大概早已不復昔日規模。
張繼追問:“前朝檔案可有留存?
“聽聞嘉慶初白蓮教作亂時,主簿衙遭,前朝檔案盡毀。”錢訓導答。
張繼疑道:“獻軍為何燒西來寺?城周圍多寶寺、天龍寺皆未被毀,獨西來寺受難,令人費解。
錢訓導無從回答,坦言自己來東鄉不足兩年,對舊事知之甚少。他建議道:“此事可請教鄧舉人。他為來鹿書院山長,對前朝掌故極為熟悉。
“早聞鄧舉人德高望重,尚未得見。他家住何處?”張繼問。
“西門外,他也是詩社成員,為建詩樓捐了資。他數次提起想見大人一面,若知大人欲見他,必感榮幸。不如我帶他來拜見?”
張繼擺手:“長者為先,我理應親往拜訪。但近期需下鄉宣講圣訓,等空閑再去吧。”說完輕嘆一聲,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放不下對西來寺遭焚一事的好奇心,有一種未解的牽絆。
到了晚上,張繼獨坐書房,昏黃的燈光下,他將西來寺石碑喚起的關于張獻忠攻打東鄉縣城及焚毀西來寺的歷史思索與探究意愿,一一寫入筆記。
三
張繼忙完鄉間宣講后,托錢訓導聯系鄧舉人。一天中午,錢訓導剛離開縣城,便見鄧舉人騎著一匹瘦馬迎面而來。錢訓導上前寒暄,鄧舉人忙下馬見禮。錢訓導問他行蹤,鄧舉人答日剛從綏定府探友歸來。
錢訓導笑道:“先生數次提及想見新知縣,正巧知縣也想拜訪先生,請教一些事情。”鄧舉人聽了,把兩手亂擺,“訓導大人說笑了,老朽一腐儒,既不懂錢糧,也不懂刑名,哪有可教知縣大人的。”錢訓導道:“先生學識淵博,對本縣歷史熟稔,不必過謙。”隨后提起詩樓工地發現石碑,引發知縣對明末獻軍攻東鄉及焚毀西來寺事件的探究。
鄧舉人承認對獻軍犯東鄉歷史略知一二,卻不清楚西來寺被焚原因。錢訓導希望他能盡力回憶,并請他選個方便時間與知縣詳談。兩人遂約定后天見。
當天傍晚,錢訓導將消息轉告張繼兩天后,張繼早起梳洗后換上官服,由書童與衙役引路,乘轎鄭重前往鄧舉人家。
到鄧舉人家時,鄧舉人早在門前等候。鄧舉人看上去已有六十多歲,穿一件長衫,上身套一件背心,頭發已經全白了,但臉色紅潤光潔,竟沒有皺紋。張繼下轎,和鄧舉人見禮后,就被迎入大門,引往鄧先生的書房。
走進書房后,張繼不忙落座,先環顧四周,見書架上堆滿了書,便說鄧舉人真不愧是讀書人,難怪學識淵博。又見書房墻上掛著兩幅詩軸,左邊的一首詩是:“芳塘半畝竹千緣,結得山房似釣船,碧影低遮窗四面,恍疑身在蔚藍天。”
再看右邊,也有一首:“最好風光向曉時,披衣早起露華滋,焚香掃地開惟坐,朗誦南華日上遲。”張繼讀過,贊嘆道:“雖說先生平時書院教務繁忙,但看這詩意,卻是世外高人的心境,中正平和,清爽脫俗。”鄧舉人聽了微笑。
書房一邊的墻上有個巨大的圓形窗戶,從哪里可以看到外面是一個院子。張繼走到窗邊,向外眺望。只見這院子白墻圍繞,甚是寬大,院子的中央有一方水池,水池里種著荷葉,養著各種顏色的鯉魚。水池上架一座精致的石頭小拱橋。石橋兩邊的護欄上刻著些青蛙和荷花的圖案。靠門左邊的墻角長著幾棵梧桐樹,樹冠蓋住了大半個院壩。時值秋季,樹葉正在下落。水池邊和石橋上散落著些落葉,池水里也漂浮著一些落葉。
張繼被院子里的景致吸引,不覺得得呆了。鄧舉人以為知縣見地上落葉沒掃感到不悅,忙說:“失禮得很,今早才喚傭人打掃過院子,不期才一個多時辰,又落下一地樹葉。”
張繼道:“先生說哪里話,落葉正好,平添了秋色韻味。見地上落葉,不由得令我想起隋朝孔紹安詠落葉的詩句,‘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我來東鄉上任,不覺已三月有余,難免有些觸景生情。
鄧舉人聽了,才知道剛才會錯了意,說道:“大人果然詩人心性,落葉歷來最易惹人傷懷,為多惜君子所愛,北宋李靚不也有‘一樹摧殘幾片存,欄邊為汝最傷神。’的詩句嘛。”
兩人賣弄完學問,一起拍掌大笑,然后各自到椅子上坐定,用人給兩人上茶。
張知縣道:“今天來拜望先生,不為別的,實是有一事要向先生請教。”
“大人是要知道明末獻賊犯東鄉之情狀吧?”
“先生何以知曉?”張繼詫異道。
“錢訓導已告訴老朽。”鄧舉人道,“不過老朽有些好奇,大人為何對此兩百年前的事上心。”
張繼微笑著說道:“本縣深信,既為東鄉縣令,就當熟悉東鄉的風土人情和過往榮辱。歷史是一個地方的根與魂,了解它,不僅是為了知古鑒今,更是為了讓當下的治理不脫離本地的文化與脈絡。前次發現殘碑,對其由來,竟全無所知。先生通古博今,對這些掌故必有真知灼見,還請不吝賜教。”
“大人如此說,老朽就明白了。”鄧舉人道,“大人對歷史的尊重和對地方治理的深思熟慮,令老朽佩服。老朽不敢妄稱有真知灼見,只是對獻賊寇東鄉那段史實略知一二。其實明末流寇荼毒東鄉,始于崇禎六年,有流寇喚作‘格里眼’和‘蝎子塊’者,從陜西翻越巴山犯太平、東鄉兩縣。”
“這兩個流寇的名號倒沒聽說過。”張繼道。
“那也難怪。”鄧舉人理解地點頭說道,“流寇幾次分家,有名號的頭目就有數十個,除了闖王高迎祥、闖將李自成、八大王張獻忠等個主要的外,誰記得許多,加之不少頭目都用譯名。”
“流寇渾名,最是下賤。”張繼點頭同意。
“第二年,即崇禎七年,搖黃流寇軍又寇東鄉。”鄧舉人繼續說道。
“先生是說‘搖黃十三家’的搖天動和黃龍吧?”
“正是,搖黃兩人死后,其部下分成了十三家。兩人在世時還沒有此劃分。搖黃在寇川東時,在諸邑亂竄,攻城略地,殺人無數。”鄧舉人道。
“獻賊軍隊侵東鄉要晚得多吧?在獻賊軍來之前,騷擾川東的流寇一直是搖黃嗎?”張繼端起茶碗,問道。
“一直是搖黃,獻賊軍在差不多十年后的崇禎十七年才來到川東。”鄧舉人道,“獻賊軍隊到來,搖黃溜進了大山,獻賊軍隊離開后,又復出,為害川東前后近二十年,實在比獻賊的破壞還大。故后人有云:‘川東死于獻者十之二三,死于搖黃者,十之四五。’又云,‘闖獻之惡大而速,搖黃之惡小而久。’”
“好!”張繼忽然大聲說。鄧舉人不知他何意,尷尬地住了嘴。
“抱歉,抱歉,我是說茶好。”張繼把茶碗伸向鄧舉人的方向問道,“先生這是上好龍井茶吧?”
“大人果然是品茗高手。”鄧舉人點頭說道,“這茶是去年夏天,一位在杭州
做官的同年丁憂歸鄉路過東鄉時贈予的。平時舍不得喝,只用來招待貴人。”
“難怪味道如此純正,感激不盡。”張繼連飲兩口,以示真心。
“獻賊何時到東鄉?”張繼轉回正題。
“獻賊本人未至東鄉,”鄧舉人答道,“崇禎十七年,他率十萬眾由楚入蜀,破門、攻重慶,殺巡撫陳士奇,揮軍川西。而東鄉則是賊黨劉文秀分兵攻下的。”
“原來是劉文秀攻陷東鄉。”張繼說道,“此人是獻賊養子之一,雖不及其養父兇殘,卻精通兵法,能征善戰。獻賊敗亡后,他又投效南明,與我朝抗衡多年。”
評價完劉文秀后,張繼放下茶杯問道:“東鄉縣城三面環水,城墻高厚,堅固難攻,獻軍是如何破城的?”
“大人所言極是,劉賊文秀確能打仗。只是東鄉縣城堅固一事,大人或許不知。”鄧舉人說道,“東鄉縣城建于明成化十九年,最初只是土墻。正德年間加了些磚石,但也不過草草堆砌,墻高不過兩丈。嘉慶元年白蓮教匪攻破縣城,毀了城墻。白蓮教被剿后,知縣徐成謨帶領縣民重修,大人見到的堅固城墻正是那時修建的。”
“原來如此。”張繼點頭,又問,“劉文秀攻東鄉時,知縣是誰?”
“當時的知縣是趙德,江西松江人,天啟年間舉人。文秀率軍至東鄉,駐扎南門河對岸金榜山,遣人招降趙知縣。趙德遂不從,固守縣城兩月。城破后,他抱官印投井而亡。”
“前些天過隍廟街,見街道轉角處有一祠堂,上書‘趙公祠’。詢跟班衙役,說是為祭祀前明趙知縣祠堂,卻又不知道為何事立祠。莫非就是這位殉難的趙知縣的祠堂了?”張繼問道。
“正是。”鄧舉人道,“這個趙公祠,建于康熙四十三年。當時的知縣李士諭,在任上知悉了趙公事跡,頗為感動,申請于朝廷,準其進入文廟名宦祠,又封了他殉難的水井,在上面建了專門祭祀他的這座趙公祠。”
聽了鄧舉人的話,張繼表現得很動情,不住長嘆,說道:“東鄉前任知縣中,有趙公這等人物,著實讓人欽慕不已。想是因東鄉水土厚重,人民樸實,才會天降這等忠勇義士為民獻身。”
鄧舉人聽了笑道:“大人倒不必過獎,東鄉也有不成器的知縣。宋代咸平年間,王均黨羽寇東鄉,呂姓縣令棄印逃走,留下主簿朱保衡率民守城,城陷身亡。這事在《蘇學士集》中有記載。”
張繼聽了有點尷尬,但還是禮貌地“哦”了一聲,隨后跟著笑了起來。
接著,張繼又詢問西來寺被焚和獻軍攻打縣城是否有關系。鄧舉人表示關系肯定是有的,但具體細節他并不太清楚,只是聽說西來寺藏匿了婦孺,而這些婦孺都是官紳家眷,或許這就是西來寺被燒的原因。
兩人正說著,用人來報午餐已備,請二位入席。張繼忙道:“與先生暢聊,竟忘時辰。叨擾已是冒昧,午飯就不敢打攪了。”鄧舉人笑道:“大人駕臨,蓬蓽生輝。寒舍雖簡,僅有些山野蔬果,但請大
人屈尊品嘗。老朽已請侯拔貢與王幺公爺作陪,稍后便到。”張繼見盛情難卻,只得應允,“既蒙厚意,在下卻之不恭,正好趁機請教侯王兩位賢達。”
不多時,侯拔貢與王幺公爺趕到,與張繼見禮寒暄后,眾人一同前往飯廳。書房與飯廳間隔著一處雅致天井,石板鋪地,墻角芭蕉樹下立著一張石桌與四石凳,桌面刻象棋盤,但早已布滿青苔,顯然荒廢許久。
飯廳中,四方桌擺滿精致菜肴,象牙筷、陶瓷酒杯一應俱全。張繼嘗了一口酒,贊道:“好酒!”侯拔貢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周圍團轉幾個州縣,就數東鄉酒好,這東鄉酒坊最好的一家,正是鄧先生家的。”鄧舉人忙謙道:“窮鄉村釀,不堪入口。大人若喜歡,待會兒送幾壇聊表心意。”張繼拱手致謝。
菜肴皆美味,張繼尤愛酸辣子炒肉,幾乎一人獨享一盤。問起廚藝,鄧舉人笑稱特請縣城最好的廚子雷師傅掌勺,張繼連聲感謝鄧舉人款待周到。
隨后,張繼又把話題轉到西來寺。他向王幺公爺和侯拔貢詢問:“適才聽鄧舉人提到,明末或因西來寺藏匿官紳婦孺,招來獻賊攻擊,二位先生對這段過往公案可也有過耳聞?”兩人都表示雖聽聞此事,但知之不詳。王幺公爺說道:“大人若對此事感興趣,何不問問趙公祠的趙廟祝?此人是明末殉難趙知縣的后人,對那段往事頗為熟悉,興許知道些內情。”
張繼續聽了很是驚訝,問道:“趙知縣還留下了后人?”
鄧舉人答道:“剛才沒來得及跟大人提起,趙知縣在賊寇圍城之時,自知無法幸免,將夫人和六歲兒子寄托于西來寺,賊破城后,趙全家慘遭殞命,唯獨此兒幸免于難。康熙四十三年,朝廷感念趙家的忠義,雖是亡明官吏,仍準地方建趙公祠,以資紀念,又準設廟祝之職,由其后人接掌,每年發放十幾輛銀子,可世代承襲。從那時到如今,已有好幾代人了。
“趙家后代繁衍昌盛,其中也有人得過功名,做過官。但無論哪一代,都要有一人承襲趙公祠廟祝之位,算得是趙家家規。”侯拔貢補充道。
“從崇禎十七年算起,到康熙四十三年,足足有六十年了,想要找到趙家后人恐怕不是易事吧?”張繼疑惑地問道。
“不,其實并不難。”侯拔貢說道,“趙知縣兒子躲過了劫難,一直藏匿在離城三十多里的楊烈子村。后來他在那里結婚生子,后代就一直住那里。現在趙廟祝還經常去楊烈子村。”
幾個人一邊談論著這件事,一邊感嘆著人生無常,唏噓不已。
飯后,張繼起身告辭,鄧舉人將兩壇酒交給張知縣的跟班,又對張繼說,喝完后只管派人來取。
四
冬季來臨,天氣愈發寒冷。因歲末縣衙事務繁多,張繼很少外出。直到春暖花開、萬物復蘇時,他才想起王幺公爺提到的趙公祠廟祝,決定前往拜訪。
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張繼沒有大張旗鼓,僅帶書童同行。他們漫步街頭,行走隨意:人少處加快腳步,人多處放慢腳程,遇到賣藝或耍把式的,還會停下觀賞一會兒。一路無人識得縣太爺,張繼倍感自在。
到趙公祠時,大門緊閉。張繼讓書童敲門,開門的是個拖著鼻涕的小孩。他抬頭打量兩人,說道:“燒香下午再來。”書童解釋要見廟祝。小孩用袖子擦了鼻涕,要兩人稍等,關門進屋。不久,又出來,吸了吸鼻涕,告知廟祝有請。
兩人入內,穿過一個不大的庭院。院中一棵桃樹正值花期,粉紅的桃花在藍天下顯得格外鮮艷。庭院中央鋪著一條石板小道,兩側各有一尺高的花壇,種滿了各種植物,雖未開花,卻綠意盎然。
左側花壇旁立著一塊石碑,刻有清代知縣李士摘撰寫的《修建趙公祠記》。其記云:余自甲申歲承乏是邑,見城郭毀,人煙寥落,不勝嗟而太息。唯時父老咸告余日:“流賊亂蜀時,各府州縣多望風鼠竄,唯吾邑侯趙公,整練義旗,搜城固守,誓不與賊共戴天日,圍攻兩月,力屈城破,公猶手刃數賊,投身井中。”昔鼎革以來未邀詢訪,以表其事,迄今言及尤為哽咽,予喟然曰:“趙公偉烈,光炳千秋,惜經六十余年未及表揚,倘再緩其事,則公之忠烈無由伸,亦終歸淹沒而已矣。”愛為稟請上憲,奉恩準建專祠,入祀名宦。嗚呼!公之偉績令名由茲以彰,勒諸青史,彪炳千秋。
張繼讀后暗自點頭:李知縣修祠紀功,不僅為趙知縣留名,也為自己留下了名聲。穿過庭院,上臺階便是大殿,正中供奉趙公雕像,前有香案,幾縷未燃盡的香煙裊裊升起。偏殿兩側整齊排列百余塊牌位,刻著殉難官紳姓名。
正細看間,身后傳來咳嗽聲。張繼轉身,見一老者面容白皙,戴瓜皮帽,穿緞袍,儒雅整潔。他作揖問道:“敢問是趙廟祝?”老者道:“正是在下。”隨即詢問來意。書童忙道:“這是本縣張知縣。”廟祝聞言大驚,連連賠罪。張繼笑道,此行為私訪,有事請教。廟祝連聲謙讓,邀請至后院奉茶。
后院雅致,紫荊花落滿地,小桌藤椅旁還放著一杯未飲盡的茶。廟祝喚蒼頭老仆搬椅添茶。張繼見院中有小水池,墻上掛著沙包,問其用途,廟祝答為防火所用。張繼點頭稱贊,又感嘆祠堂百年歷史,卻發現殿柱并非老木,頗為好奇。
“大人慧眼。”廟祝笑道,“不瞞您說,嘉慶元年白蓮教匪攻陷東鄉城,趙公祠曾被毀。嘉慶十二年,和大人同姓的張師范知縣組織官紳捐資重修。如今您見到的建筑,不過四十余年。”
老蒼頭搬來藤椅,泡好茶水,廟祝請張繼入座。張繼坐下后說道:“此次前來,一是給趙知縣敬壯香,二是想請教明末獻賊寇東鄉的詳情。聽聞廟祝是趙知縣后人,想必對那段歷史知之甚多。”
“大人有疑問盡管提,在下定知無不言。”趙廟祝拱手答道,“先祖確有些傳聞流傳下來,外人多半難以得知。”
“看來我找對了人!”張繼面露喜色。趙廟祝微微一笑,謙遜回禮。
據說趙知縣堅守東鄉兩月有余,其間獻賊首領劉文秀試圖招降,卻遭嚴詞拒絕,果真如此?”張繼語帶欽佩地問道。
“確有其事。”趙廟祝說道,“先祖在獻軍抵達東鄉前數日便接到州府快報,得知賊軍來勢洶洶。東鄉城墻低矮不堅,守城不易,需早作準備。不久,劉文秀派人送信,承諾只要開門投降,不搶商鋪、不傷百姓,且允先祖繼續任職。先祖當眾撕毀信件。圍城期間,劉文秀兩次用箭射上招降書,皆被拒絕。”
趙知縣從一開始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決心與城共存亡,令人欽佩!”張繼由衷感嘆道。
“確是如此。”趙廟祝沉聲說道,眼中泛起一抹激昂的光,“當年獻賊所到之處,所行皆為慘絕人寰之事,焚掠鄉里、屠戮無辜,多少城西毀于頃刻,百姓流離失所。這些暴行早已傳遍四川各地,整個東鄉也籠罩在恐懼之中。我先祖趙知縣聞訊后,未曾一刻猶豫,與獻賊誓不兩立。他說:‘東鄉雖小,卻是縣民棲息之地;身為父母官,豈能棄城不顧?若賊至,寧與城共亡,決不茍全性命!’”
趙廟祝頓了頓,繼續道:“不僅是我先祖,這城中的大小官紳也同仇敵愾,毅然投入守城之戰。尤其令人敬佩的是縣學的諸多生員,他們雖是書生,卻以血肉之軀撐起東鄉的希望。那時,許多生員家在鄉下,本可回避戰亂,但無人退縮。他們放下書卷,拿起刀劍,毅然登上城墻,與士兵一同御敵。平日里看似贏弱遷腐的讀書人,在生死關頭卻展現出無比的氣節與大義。”
他說到這里,目光更加堅定:“正是這些平凡之人,在危難中挺身而出,展現了東鄉人的氣概。雖然趙知縣和城中官紳拼盡全力,最終未能守住縣城,卻守住了千秋景仰的氣節與尊嚴。”
趙廟祝的激昂之情感染了張繼,他黯然問道:“后來這些人全都戰死了嗎?偏殿里百余塊牌位,想必是這些守城官紳的吧?”
“正是!他們全部戰死,無一幸存!”廟祝悲憤地攤開雙手。
“當時參與守城的總共有多少人?”張繼追問。
“除了縣把總手下的四百兵丁,還有從各隘口召回的訊塘兵四百人,團練五百余人,以及自愿參戰的官紳和百姓,總共近一千五百多人。”趙廟祝沉聲道,“而劉文秀率領的獻軍有一萬多名。守城者明知寡不敵眾,且無援可待,當時全省烽火遍地,各州府自顧不暇。在這種絕境下,他們仍拒絕招降,早已抱定必死之心。”
“據說,獻賊軍抵達東鄉后,將主力駐扎在南門河對岸的金榜山,南門應是防守的重點。”張繼目光微揚,若有所思,仿佛在腦海中推演著布防策略。
“沒錯,金榜山是劉文秀的大本營,駐扎了三千多主力,”趙廟祝答道,“其余兵力分駐城西的插旗山和北門河對岸的龔家明月壩。賊軍主攻西門和南門。”
“北門為何沒成為主攻方向?”張繼問。
“北門地勢險要,城墻依臨河岸的絕壁而建,河道寬闊且岸邊狹窄,獻軍難以渡河攻城。”趙廟祝解釋,“駐北門河對岸的兵力主要是監視城內動靜,防守軍突圍。”
“城墻既不高也不堅固,卻能堅守兩月,實在令人驚嘆!”張繼感慨。
“豈止不堅固?當時城墻多處坍塌,幸得趙知縣領眾修復,才勉強應戰。”趙廟祝嘆息,“但即便如此,僅靠這些殘破城墻、環城的河流和一千多守城軍民,仍難敵獻軍猛攻。關鍵在于,守軍借助了一件威力非凡的武器,才得以堅持如此之久。”
“是什么武器?”張繼急切問道,目光中滿是好奇。
廟祝正欲作答,一朵紫荊花飄落進茶碗。他用手指彈了幾下,才將花弄出,隨后答道:“桐油!這武器就是桐油!東鄉盛產桐油,滿境皆是油桐樹,各鄉場遍布榨油作坊。每年秋季,商戶們從鄉間收購桐油,用木船運至縣城,再銷往下江。獻軍攻城前一年,正值桐子豐年,縣城商戶囤積了上千桶桐油,全存放在倉庫中。趙知縣將桐油集中至官倉,命兵丁搬至城墻,燒熱備用。賊軍攻城時,守軍將滾燙的桐油潑向攀爬云梯的賊兵,又用火紙蘸桐油制成火球投擲,燒死無數賊軍。賊軍見狀驚恐,聞‘桐油’即退,最終不敢再攻,僅圍困城池,切斷道路,意圖耗盡糧食逼守軍投降。”
“城中糧食應不足以支持太久吧?”張繼問。
“確實如此,”廟祝嘆道,“官倉原有存糧僅夠千余人食用半月。攻城前,趙知縣緊急從鄉場調運了一批糧草,節約分配后勉強能支撐一個月。但即便如此,守軍竟堅持了近兩月,可見將士們多是忍饑作戰。后來糧盡力竭,實在撐不住了。”
“可想而知,大軍壓境,又餓著肚子守城,日子自然艱難!”張繼嘆息道。
“還有水源問題。”趙廟祝補充道,“東鄉靠河,本不缺水,但獻軍圍城后,守軍與城內百姓只能依賴寥寥幾口水井,除非飲用與烹飪,洗漱幾乎都省了。那時正是夏季,本可指靠雨水支撐,但第一個月碰巧干旱,一滴雨也沒落,直到第二個月才連下幾場暴雨。”
“那么,獻軍是如何攻入城中的?”張繼問。
“圍城兩個月后,最先撐不住的是百姓。許多家庭糧食早已吃盡,農民無法進城,糧鋪、菜市、肉鋪早已關門,連做飯的柴火也買不到。守城一個月后,餓死的人越來越多。百姓意識到繼續僵持下去只能餓死,又覺得獻軍和官府你死我活,未必會和百姓過不去,便開始吵鬧要求開城門,求得一線生機。先祖趙知縣仁厚,答應了百姓的請求,不料卻弄出事來。”
趙廟祝正要繼續,老蒼頭提著茶壺走了過來,打斷了話頭。張繼有些不悅,見他走近,向他擺手示意。老蒼頭便只給廟祝的茶碗續了水。
老蒼頭剛一轉身,張繼迫不及待地問:“然后發生了什么事?”
“劉文秀見大批百姓涌出城門,立即命令士兵抓捕幾人詢問城內情況。”趙廟祝繼續道,“百姓告訴他城內已斷糧,餓死了許多人,趙知縣放他們出來逃生。劉文秀聽后,立刻命令士兵把百姓趕回城內,并殺死那些不愿回去的人。看到殺戮,其他百姓紛紛跑回城。守城的官兵見狀,趕緊拉起吊橋,關上城門。可惜,在回城的百姓中,已經混進了獻軍的奸細。
“這也難怪,混亂中很難分辨敵我。”張繼理解地說道。
“確實如此。”趙廟祝嘆道,“這些奸細趁夜摸到存放桐油的倉庫,放起火來。桐油本來不易燃燒,但一旦著火,便難以撲滅。很快,倉庫里的幾千簍桐油燒盡,幾條街的房屋也被燒毀,還燒了糧倉,把剩余的糧食燒光。守軍見火燒沒了糧食,心生恐慌,敵軍趁機攻城。在奸細的協助下,城門很快被攻破。”
“趙知縣當時在哪里?”張繼問。
“火起時,他仍在縣衙。當他看到官倉方向的火光沖天,意識到大事不妙,立刻趕去查看。剛出縣衙大門,便收到小校報信,稱賊軍正在急攻城池,守軍支撐不住了。他轉身趕往城墻,卻看到一大群兵丁慌亂逃跑,邊跑邊喊:‘城門已破,快逃!’幾個親衛勸他改換裝束,裝成平民趁亂逃出城。”
“賊軍已進城,他們怎么可能出得了城門?”張繼問。
“他們打算通過水巷子逃離,”趙廟祝解釋道,“水巷子有個小門,通向外面的水碼頭,平時供茶館挑水的挑夫使用。賊軍不熟悉,未必會留意。先祖說,‘即使逃生,也不能讓大印落入賊手’,于是他折回縣衙取了大印,帶著幾個親衛向水巷子趕去。剛到隍廟街口,他們遇到一隊獻軍,立即展開激戰。雖然寡不敵眾,先祖仍手刃了幾個賊兵,但很快親衛全部被殺,先祖被捕,大印也被奪走。”
趙廟祝有些激動,停下來喝了口茶。張繼見狀,輕聲安慰道:“別急,慢慢說。”
“賊軍押著先祖,派人向劉文秀報告。”趙廟祝平復情緒后繼續說道,“不久,劉文秀趕到,見到先祖后,模仿三國演義中的招降場面,立刻跑上前來,親解其縛,又命人歸還縣印,還大罵軍士無禮,稱不該如此對待貴客。接著,他笑著對先祖說:‘這么說倒有些越,趙大人本是主人,我們才是客人,盡管這客不請強來,實屬不速之客。’說完大笑,還說了一堆廢話,但從頭到尾都是自說自話,先祖始終未理會。
“劉文秀覺得沒趣,便轉入正題,假裝誠懇地說,他佩服先祖的忠誠,但大明已亡,先祖不必為其殉葬。如果歸順獻軍,依舊能做東鄉知縣,并表示獻軍已攻占成都,很快會建立新朝,屆時先祖會成為新朝元老,享更大榮華富貴。
“先祖聽了,大罵劉文秀目無君父,毀社稷,亂綱常,殘害生靈,雖然一時得志,終將遭天遣,他寧愿萬死,也不愿附逆,在偽朝做偽官。罵著罵著,忽然抱著大印跳進了街旁的水井。
“劉文秀見狀,呆了半晌,才向身邊人嘆道:‘這是個呆子,書讀多了,不明事理。’離開之前,劉文秀又道,‘傳令下去,捉到東鄉其他官紳,不必勸降,一律砍了。’”
聽到這里,張繼深受感動,手微微顫抖,口中喃喃道:“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過了好一會兒,兩人都默然無語。老蒼頭上來為二人續了水,張繼才再次開口:“聽說西來寺被燒,和藏匿官紳家眷有關,這是怎么回事?
“這事說來話長,”趙廟祝答道,“得從我先祖趙知縣與當時西來寺方丈慧先的關系說起。不過,時已不早,大人不如先在寒舍用點便飯,飯后我們再詳談。”
“確實不早了。”張繼抬頭看了看太陽,“如此感人的故事,竟不覺時間流逝。下午還有公干,飯就不吃了,我先告辭,過些天再來向廟祝請教。”說罷,便起身告辭。
趙廟祝早先不知知縣來訪,沒做準備,見張繼要走,也就不挽留,只應允下次講述西來寺因藏匿官紳家眷而被獻軍焚毀的故事。
兩人回到大殿,張繼在趙公塑像前燒香拜祭,隨后又為大殿兩側的守城殉難官紳牌位燒香拜祭。趙廟祝讓張繼題字,張繼寫下“忠心灝氣,如見如聞”幾字。寫畢,他喚來書童,向廟祝拱手告別而去。
五
接下來的幾天,張繼全力投入城郊的“勸農”活動,在城西先農壇祭拜了農神后,又在附近的田地里,當著數百官民的面,象征性地“鞭打春牛”,“扶犁親耕”。第二天他走訪幾戶農家,裝模作樣地“訪貧問苦”了一番。
忙完“勸農”后不久,錢訓導就來報告,詩樓已經落成,只待張繼選定吉日舉行開放慶典。張繼查皇歷,選了日子,錢訓導忙著通知詩社成員,確定來賓名單,邀請鼓樂班子,布置慶典現場。
到了開放的日子,張繼帶領縣府主要官員全數出席。慶典儀式結束后,他在眾人的簇擁下參觀這座三層樓臺。底層大廳接待來訪者,墻壁將用來懸掛詩社成員的佳作。二樓供奉歷代名詩人,從先秦的屈原到本朝的納蘭都有牌位。三樓設為茶室,供詩社成員飲酒、喝茶、聚會、閑聊,賦詩之用。茶室外有回廊,兩道門連接室內和回廊。寬大的窗戶讓人無論在室內還是站在回廊,都可遠眺風景,呼吸山風,從而舒暢胸懷,激發詠詩靈感。
在場的官紳對詩樓十分滿意,一致認為此樓地勢選得適宜,設計也巧妙周到。在一片贊揚聲中,有人提請張知縣為此樓命名。張繼思索片刻后說道:“不如稱之為‘飲山樓’如何?取歐陽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山水之義。”
眾人拍手叫好,贊揚張知縣高才,詩酒不分家,樓名貼切又富有深意。
錢訓導趁著贊揚聲中的間隙說道:“此次盛舉,官紳共捐銀二千五百兩,飲山樓修建僅花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還剩余一千兩銀子,作何處置?”
“單有一樓,本覺孤單了些,”張繼道,“常言道,亭臺樓閣。我們既已有了樓,不如在樓旁再建一亭、一臺、一閣,眾位意下如何?”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經過一番提議和討論,最終決定在詩樓旁百步之遙,置一座小亭,取名“憩春亭”。亭側遍種桃樹,春暖花開之時,詩樓觀景者和西來寺的香客都可在此休憩賞花。又決定在小亭的左邊建一閣,稱作“攬勝閣”,右邊一空地置一臺,號為“邀月臺”。
在邀月臺旁,原有一眼無名山泉。有人提議:“我等既然行風雅之事,不如盡情風雅,給這山泉也取個名號。”鄧舉人說:“此泉四周被柳樹圍繞,不如將此泉命名為‘柳泉’如何?”眾人一致認為此名典雅。
隨后,詩社決定每月在飲山樓舉行一次詩會。當天的首次詩會,約定以“飲山樓”為題,詩社成員即興創作。三樓上準備了四張桌子和四副筆墨,大家當場寫詩。最后,大家投票選出四首最佳詩作。這些詩將交給裱糊匠制成掛軸,掛在一樓墻上,成為詩社首次展覽的作品。
飲山樓落成慶典一個多月后,張繼決定再次拜訪趙廟祝,繼續上次未聽完的故事。書童聞訊十分高興。原來自上次拜訪后,他與趙公祠的鼻涕小廝成了朋友,常在閑暇時一同玩耍。他們跑遍縣城內外,城墻上嬉戲,茶館里聽書,戲院里看戲,郊外捉蜻蜓,溪溝里捕螃蟹,河中撈魚,盡享小縣城孩童的樂趣。餓了便去館子喝油茶,或在街邊買椒鹽餅充饑,花銷則由書童承擔。短短月余,書童對東鄉的風土民情、縣城街巷和郊外山水已熟悉得如同生于斯長于斯。
這次,張繼依舊未乘官轎,身著素服步行而來,書童在前歡快引路。到達趙公祠時,卻見廟門緊閉。書童叩門許久,無人應答,正疑惑間,對面香燭鞭炮店的老板走上前來,告知道:“廟祝今日不在,去了楊烈子村。”
張繼仔細打量店主,只見他五十多歲,身形干瘦,左臉長著一顆瘤子,面色蒼白,顯得病懨懨的。雖是晚春,他仍頭戴氈帽,身穿厚棉襖。張繼好奇問道:“你怎么知道廟祝去了楊烈子村,他去做什么?”
店主沉默片刻,上下打量張繼,才反問:“你是何人?來趙公祠上香,還是找廟祝有事?”
書童忙答道:“這是我家老爺張知縣,我們來找趙廟祝聽故事。”
店主聞言,神色一變,面露驚慌,連忙彎腰行禮,幾乎要下跪。“不必多禮,”張繼急忙扶住他,“回答我的問題即可。”
店主這才說道:“小店是趙公祠的產業,廟祝每次離廟都會囑咐我留意,以免錯過重要客人。今早他告訴我,天氣晴好,想去楊烈子村散心,順便拜訪朋友。”
張繼聞言,忽然想起鄧舉人曾提到趙廟祝的父親曾在流寇之后后于楊烈子村避難,后來便定居于此。他問:“楊烈子村是趙廟祝的家鄉嗎?”
店主恭敬地點頭:“是的,他有不少宗親住在那里。不過主要是去見他的朋友,丁家油坊的主人丁大哥。趙家與丁家世代交好。”
未能見到趙廟祝,張繼覺得略有遺憾,正準備離開時,書童卻提議:“楊烈子村不遠,今天天氣晴好,不如去走一趟?”
張繼本就鐘愛春游,聽聞此言,不由心生向往。
店主見張繼有意前往楊烈子村,連忙說道:“大人若要前去,不必費心。我有一位親戚是推船的,從這里的左側水巷子出發,便能直達南門河。我只需招呼一聲,他即可送您過去。”
張繼心中一動。以往去鄉下他多走山路或乘滑竿,這次若能沿水路而行,觀賞河岸風光,定會別有一番趣味。便點頭道:“如此,便有勞了。”
店主連聲應下,領著張繼和書童向水巷子走去。途中,張繼問道:“你的店鋪無人看管,可會耽擱生意?”店主笑道:“無妨無妨,這里離得近,送您上船后,我便回去,客人自會稍候片刻。”
行至水巷子,張繼目光一掃,心中忽然浮起趙知縣當年從此地籌謀逃生的舊事,恍若回到了兩百年前的東鄉城。水巷子狹窄,城門洞低矮,石梯沿岸而下,直通碼頭。碼頭以石塊砌成,一端連接梯道,一端探入河中。十余艘板靠著碼頭停泊。河岸是一片碎石灘,水鳥零星散布其上。貼著城墻是一排川東河邊常見的吊腳樓。河對岸,巨石構成的金榜山俯瞰著河面。
張繼正沉醉于這別致景色,忽然,一陣河風拂面而來,來帶濃烈的魚腥味,稍稍打斷了他的興致。這時,店主領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壯漢走近。那人身穿灰布短褂,膚色黑,神態局促不安。
店主介紹道:“這是我外甥何三,平日里在前河推船,船技嫻熟,水性極佳,大人盡可放心。”隨即轉向何三,叮囑道:“務必穩妥將知縣大人送至楊烈子村,待辦完事后,再送回城中。”
張繼微微一笑,擺手道:“回程就不勞煩了,我或步行,或借匹馬即可。”
何三連連道謝,似乎得到了一個好機會。其他船工從船艙探出頭來,聽到何三為知縣推船,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何三表面上淡然,心中卻充滿了自豪。
何三扶著張繼和書童上了小船。船艙兩側各有一根磨得光滑的長木條,張繼和書童在一邊的木條上坐下,船身傾斜,張繼忙將書童推向另一側,才讓船穩住。“得罪,船有些小,要不要換個大一點的?”何三站在船頭問道。
張繼笑道:“輕舟快捷。”何三點點頭,用蒿桿把船撐離碼頭,然后走到船尾,用雙槳劃船。
河道寬闊,但河水深不見底。因是下水船,何三輕輕搖動雙槳,并不怎么用力,但船行進得迅速而平穩。
很快,船行至一個水流湍急的地方,何三提醒大家坐穩。木船飛馳而下,水聲轟鳴,浪花不斷拍打著船,濺到張知縣和書童身上。兩人都感到既驚險又刺激。書童興奮得大聲呼喊,但湍急的河水聲壓住了他的聲音。
轉眼間,船又順利地越過了河灘,進入了一段寧靜的峽谷地帶。這里水流平緩,深不可測。墨綠色的水面漂浮著白色泡沫,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
一段時間里,船上陷入沉默,只有船槳拍打水面的聲音,偶爾一只怪鳥的叫聲打破了寂靜。忽然,離船不遠的地方,平靜的河水中一條魚嘩的一聲躍出水面,在陽光下扭動著身子,很快重重落回水中,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久,船進入了寬闊的水道,一艘貨船從旁邊駛過,船工向何三打招呼,得知他是帶知縣老爺去楊烈子村,不相信他,罵了幾句粗話后離去了。
不久后,楊烈子村的屋舍在河岸出現。“楊烈子村離縣城倒也不遠。”張繼感慨道。對于如此快速結束乘船的愉悅體驗,頗感遺憾。
船靠近村口,幾個孩子正嬉戲于河邊,見有船靠岸,立刻興奮地圍了過來。何三問:“誰愿去丁家油坊傳話,說知縣老爺來訪?”孩子們爭先恐后地答應,歡快地跑去通報。
丁家油坊距河邊不遠。三人剛離開碼頭,就見趙廟祝和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迎來。傳話的孩子們和趙公祠鼻涕小廝跟在后面。趙廟祝一邊作揖,一邊高聲道:“大人蒞臨,有失遠迎!”男子也連連拱手致意。
張繼與趙廟祝、丁師傅寒暄見禮后,書童和鼻涕小廝高興地手拉手,和那些傳話的孩子們一起跑去玩耍。
何三見張繼與趙廟祝會面,便上前詢問是否需他留船等候。趙廟祝建議張繼稍晚與他一同騎馬回城,既省時又便利。若不愿騎馬,村中還有幾戶人家以抬滑竿為生,亦可租用滑竿代步。張繼覺得妥當,便叫何三不必等他,隨即掏出一兩銀子遞給他。
何三連連推辭,卻拗不過張繼的堅持,只得千恩萬謝地收下,隨后轉身離去。
趙廟祝與丁師傅領著張繼向丁家油坊走去。楊烈子村是個大村,唯一的街道沿河而建,三十余戶人家散布其間。丁家油坊臨河而立,是一座兩層小樓,正面朝河,房屋一側是作坊,另一側有個小院,院中搭著豆棚。
當三人走到豆棚下時,張繼看到一張小方桌和幾把竹椅,桌上放著兩碗蓋碗茶,一看便知趙廟祝和丁師傅方才在此品茶閑談。他笑道:“二位倒是過得悠然自得,真令人羨慕。我卻每日忙于公務,雜務纏身,難得片刻清閑。”
趙廟祝聞言,連忙笑著回道:“哪里比得上大人日理萬機,費心為民。在下平日里雖也有些瑣事,但偶能偷得閑暇,便喜歡來鄉下拜訪丁兄,聊些家常,散散心。幸好丁兄寬容,不嫌打擾。”
丁師傅聞言,大笑著吩咐人收拾桌上茶具,換上新茶。他朗聲說道:“趙兄何必客氣!我不過一介粗人,趙兄不棄,與我交往,已讓我感激不盡。”
張繼瞥了眼丁師傅滿臉胡須的粗獷面容,又望了望趙廟祝白凈儒雅的臉龐,心中暗覺兩人相貌如此迥異卻成莫逆之交,頗為有趣,幾乎忍俊不禁。
三人坐定,張繼剛岔開口談此次來訪的目的,趙廟祝卻搶先說道:“大人此來,定是為續上次未盡的話題。不過先莫急,正值午餐時分。我們剛買了一條新鮮的鯉魚,正在廚房烹制,待會兒先嘗嘗蒲河鯉魚的鮮美。”
張繼聞言,頗為好奇:“村里還有人賣魚?”
趙廟祝笑答:“村里有戶人家以捕魚為生。他們平時把捕獲的魚賣給縣城的魚販,但若村里人需要,總會挑出最好的優先供應。我每次回來,只需吩咐一聲,他們便送來最新鮮的魚。”
張繼點頭,又說道:“你提到村里有抬滑竿的人家,如今又有捕魚的,看來這里并非全是務農的莊戶人家。”
趙廟祝微笑道:“大人所言極是。村里還有榨油的、打鐵的、行醫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實際上,村中近一半并非莊戶人家。而莊戶家庭普遍殷實,甚至有幾家頗具田產,稱得上地主。”
趙廟祝介紹村情時,丁師傅靜靜傾聽,偶爾點頭,顯然對他的描述十分認可。
話音未落,一位中年婦女端著一大缽熱氣騰騰的紅燒鯉魚走來,身后跟著兩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手中各自捧著碗筷和酒杯,其中一人還提著一罐酒。見到張繼,她們有些羞澀,低著頭將物品輕輕放在桌上,隨后悄然退下。
丁師傅對趙廟祝投以目光,示意可以開飯。趙廟祝笑著招呼張繼:“大人見諒,鄉下人飯菜簡單,不講究規矩。若吃魚,便是大快朵頤。”說罷,他了一大碗魚肉,淋上些湯,放到張繼面前,連聲說道:“請用,請用。”
濃香撲鼻而來,張繼低頭望去,只見湯汁紅亮,撒滿辣椒,碗中魚肉上還鋪著腐竹、木耳、薄荷等配料,頗引食欲。他夾起一塊魚肉入口,霎時感到滾燙,嘴里一陣生痛,一時竟品不出味道。趙廟祝與丁師傅見狀,皆含笑望向他,似在詢問味道如何。張繼忙將魚肉在嘴中翻動,連連噓氣,稍稍冷卻后,方說道:“味道鮮美。”
趙廟祝和丁師傅聽后甚感欣慰。
不遠處,河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微風輕拂豆棚,耳畔傳來低沉的流水聲。在這半露天的豆棚下,喝酒吃魚,張繼感到格外愜意。
幾杯酒下肚,張繼提議趙廟祝繼續上次的話題,請先談談趙旭縣與西來寺慧先法師的關系。
“這事說來話長。”趙廟祝抿了一口酒,緩緩說道,“先主母趙夫人篤信佛法,常去西來寺上香求福。本來,多寶寺離縣城更近,來往便利,但西來寺山環水繞,環境清幽,深得先主母喜愛,因而舍近求遠。起初,趙知縣陪夫人同往。夫人在大殿上香時,慧先法師便請趙知縣入后院茶室品茶閑聊。趙知縣博覽群書,又對佛學頗有研究,與慧先法師一拍即合,逐漸成了至交。
“后來,即使不是夫人上香,趙知縣也常獨自前往,與慧先法師暢談佛理。每逢浴佛節,他必到寺中觀禮;盂蘭盆會時,又去施齋放燈。有時獨自一人,有時還邀同僚同行。趙知縣書法精湛,西來寺的匾額和楹聯多出自他手。此外,他還屢次資助寺廟,將附近的無主田、沒官田劃撥為寺田,可謂恩澤深厚。”
“這么說來,傳聞獻軍攻東鄉時,西來寺藏匿官紳家眷之事,多半是趙知縣與慧先法師聯手策劃的吧?”張繼夾起一塊魚肉,若有所思地問道。
“確實如此。”趙廟祝點頭道,“將官紳家眷藏匿于西來寺,正是慧先法師的主意。獻軍逼近東鄉時,慧先法師從香客處獲悉消息,便親自進城告知趙知縣。當時,趙知縣剛接到快報,正忙于部署城防。他告訴慧先法師,獻賊兇殘,攻破城池后必然血洗縣城,婦孺亦無一幸免。縣府已發布公告,敦促城中紳民盡快離城投親,以節約糧食,延長守城時間。
“盡管許多人已離城,但仍有不少人滯留,尤其是那些無親無靠的官紳及其家眷。外地籍官吏更難將家人送返鄉下,兵荒馬亂中,途中兇險難測,令人憂心。眾人正為安置家小發愁。
“聽罷,慧先詢問這些家眷有多少人。趙知縣估算,五十多人。慧先略一思索,便說:‘不如交由我處理,你們專心守城即可。’他提議將家眷安置在西來寺后山的一處空院中,日常吃住由寺院負責。不過,寺中全是素齋,恐怕會委屈平日里慣于享用美食的官紳家眷。
“趙知縣聞言十分高興,連忙表示,許多官紳家眷平日便吃齋念佛,飲食方面不會有問題。在這種非常時期,更不會挑剔。他還提議將官倉撥一部分糧食給西來寺以分擔負擔。慧先搖頭拒絕,說守軍更需要糧食,寺中尚有些存糧,足夠應付。
“趙知縣感激不已,其他守城官紳聽聞此事,也紛紛前來致謝。慧先回寺后立即安排人打掃院子,幾天后,親自將這五十多位婦孺秘密接入院中。”
“其中包括趙知縣夫人嗎?”張繼問。
“是的,”趙廟祝點頭道,“包括趙知縣夫人和他年僅六歲的兒子,還有一個趙夫人買來的丫鬟,那丫鬟只比孩子大四歲。為了讓孩子有伴,趙夫人讓她一同前去。”
“這院子是在寺內還是寺外?”張繼問,心想婦人住進寺廟恐不便。
“在寺外,”趙廟祝解釋,“當時西來寺規模宏大,極為富裕,周圍的山林土地皆屬寺產。寺院依山而建,那座院子就在后山,與寺院只隔一墻,一扇小門相通。院子原是五六戶佃戶居所,后來因偏僻不便,佃戶搬至山腳村落,院子便空置,用作堆放雜物。
“家眷遷入后,院中本就有睡房、灶房和水井,只需騰出雜物、稍加清理,便能容納幾十人。雖略顯擁擠,但非常時期,已是合適之處。藏匿于寺中容易暴露,而這院子隱蔽得多。前來上香的香客不會到后山,即使獻賊闖入寺院,也難以發現這座院子。”
“那獻賊后來是如何發現的?”張繼問。
“這一直是個謎,”趙廟祝答道,“有人說是獻軍的密探發現的,有人說是附近農戶出賣的,還有人說是做飯時的煙霧引起了注意。但這些說法都經不起推敲。當時除了西來寺的僧人,無人知曉此事,密探根本無法探知。那院子位于山上,遠離農戶,農戶們并不知道藏有官紳家眷。何況西來寺周邊土地大多屬寺產,農戶耕作的是寺院田地,即便知情,也不會出賣。至于說煙霧泄密就更荒謬了——每家每戶都要做飯,誰能分辨哪家的煙霧異常?”
“確實有道理。”張繼點頭,“那就沒人知道秘密是怎么泄露的嗎?”
“也不盡然,”趙廟祝說,“或許西來寺知道,但他們對此事始終諱莫如深。我多次詢問廣慈方丈,他總是轉移話題。有人謠傳是西來寺自己出賣了官紳家眷,但這絕無可能!那些家眷是慧先方丈親自藏匿的,為保護她們,寺院犧牲了許多僧人,甚至最終連寺院都被燒毀。他們怎會出賣這些人?”
“西來寺被燒,果然與藏匿官紳家眷有關!”張繼放下碗,追問道,“你提到了保護這些家眷,西來寺犧牲了不少僧人。那后來這些家眷怎么樣了?不會全都沒能活下來吧?”
話剛出口,張繼便意識到自己多問了。如果家眷都沒能幸存,趙廟祝又怎會坐在這里講述這些往事呢?
“關于那些犧牲的僧人,我是從廣慈方丈那里聽來的,但他并未詳述。至于官紳家眷,三十多人喪生,幸存者僅有二十幾人。”趙廟祝說道。
此時,三人已吃飽喝足,放下碗筷。桌上的魚肉和幾盤蔬菜幾乎被一掃而空,酒也喝得只剩下酒罐。丁師傅打著隔,招呼人收拾桌子。
桌面清理干凈后,茶碗重新擺放好,張繼接著問道:“這些家眷既然藏在一起,為何有的死了,有的卻活了下來?其中必定有些故事。”
“我所知不多,”趙廟祝答道,“只聽說獻軍發現藏匿家眷的院子后,派人抓捕。幸虧慧先方丈提前得知消息,迅速將家眷接進了寺中。”
“那獻軍肯定追到西來寺索人,西來寺不肯交,僧人與獻軍發生沖突,寺院被焚,僧人被殺。”張繼推測道。
“事情沒那么簡單,”趙廟祝搖頭道,“之后在寺中的具體情況,家族中沒有流傳下來。可能因為趙知縣的兒子——我的先祖——當時年幼,對許多事情記不清了。我只知道,幸存的官紳家眷,包括我的先祖,都是由丁師傅的祖先從西來寺救出,用船送到楊烈子村。至于為何只有二十多人獲救,其余三十多人如何遇難,以至于我的先祖母趙知縣夫人如何去世,我都不得而知。
“丁師傅的祖先?這又是怎么牽扯上的?”張繼滿腹疑問,覺得事情愈發撲朔迷離。
“丁家油坊原本就在西來寺附近。”趙廟祝說道,目光轉向丁師傅。
丁師傅原本半躺在竹椅上,靜靜聽著二人的對話,見趙廟祝看向自己,立刻坐直身子,點頭表示確認。
“我也說不清丁家油坊為何卷入其中。”趙廟祝目光仍停在丁師傅身上,繼續說道,“據說丁家先祖將官紳家眷送到楊烈子村后,獻軍便燒毀了丁家油坊。”
張繼也將目光轉向丁師傅。
“我也不清楚油坊是怎么牽涉進去的。”丁師傅學著趙廟祝的語氣,無奈地說道。
“丁家先祖因不敢返回,便與幸存的官紳家眷一起藏匿在楊烈子村。直到新朝建立后,他才重建了丁家油坊。”趙廟祝說完,端起茶杯,輕嘆一聲。丁師傅也端起茶杯,跟著嘆了口氣。
“那船到楊烈子村時,村民愿意接待這些人嗎?畢竟這可是關乎性命的大事。”張繼問道。
“楊烈子村當時不過是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趙廟祝說道,“巧的是,丁家油坊雇的榨油工人中有兩人正是楊烈子村人。他們見主人帶著官紳家眷逃難到這里,立即幫忙將人分散到各家中。楊烈子村的村民非常義氣,起初每家只收留一兩人,暫時藏匿,等戰事平息后再讓他們離開。然而,當縣城被攻破,守城的官紳全數罹難時,村民才意識到這些家眷已成孤兒寡母,無處可歸。
“等獻軍撤離后,村民問他們的打算。這些家眷大多是外地人,返回家鄉的路途兇險,又不清楚家鄉是否安穩、親人是否還在。于是,他們商議后決定留在楊烈子村,不再分散,彼此扶持,攜手度過亂世。”
張繼問:“這些官紳家眷大多是婦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能做些什么呢?”
“這倒不成問題,”趙廟祝答道,“他們離開縣城時都帶著銀票和首飾,貼身藏好,甚至睡覺時也不離身,就是為了關鍵時刻能救命。天下太平后,她們拿出這些銀錢和首飾,建起住宅,買地雇人耕作,很快在楊烈子村安頓下來。
“按律,官紳夫人在丈夫去世后不得再嫁。有兒子的便守著兒子,專心撫養成人;少數無子的,也有在亂世中改嫁本村或鄰村富戶的。如今,楊烈子村的富裕農戶,多是這些官紳家眷的后代。”
“你家的先祖當時也帶著銀票吧?”張繼問道。他覺得官紳家屬都帶有銀票這一點很重要,打算晚上記入他的筆記。
“當然帶了。”趙廟祝點頭道,“就連那個丫鬟身上也有銀票和首飾。他們初到楊烈子村時,與丁家人同住。除了那十多戶官紳家眷和丁家人,沒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后來縣城被攻破,西來寺被焚,他們更不敢暴露。直到獻軍被剿,新朝建立,身份才得以公開,但那時已物是人非。我的先祖也從官宦子弟淪為孤兒,幸得那丫鬟與他相依為命,日夜陪伴,兩人漸生情愫,最終成婚,丫鬟便成了我的先祖母。
聽到這里,張繼不禁長嘆:“亂世之中,聚散離合,真是半分不由人啊!
當天下午,返城之前,張繼在趙廟祝和丁師傅的陪同下,在村中轉了一圈,特意拜訪了幾戶官紳家眷后人的家庭。盡管他們都知道自己出自明末逃亡到此的官紳家族,但對往事了解不多,似乎也不太在意。趙廟祝提到,他在村里雖有幾家本家親戚,卻與他們并不十分親近。
六
從趙廟祝口中聽來的那段關于官紳家屬的故事,宛如一顆石子投入張繼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久久無法平息。佛教寺院竟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無視清規戒律,化作婦人的庇護所,這樣的情景既荒唐離奇,又透著一種不可言說的詩意。他的思緒被深深牽動,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渴望,想要追尋這故事背后的全部真相。
約莫半月后的一日下午,張繼前往“飲山樓”與詩友聚會,展示數首新作,同時查看憩春亭、攬勝閣和邀月臺的建設進度。事畢,見天色尚早,他便動身探訪趙廟祝提到的西來寺后藏匿官紳家眷的院落遺址。王教諭聞訊,表示愿意同行。二人不識路徑,遂至西來寺向知客僧求教。
知客僧告知,那院落雖已不存,遺址卻仍為寺中僧眾所知,其中的水井尚存,井水清冽甘甜,夏日常用于取涼水烹制糊米茶。他喚來一小沙彌,命其引路。小沙彌領著二人至寺院內一處可眺望后山的高點,指著山腰一棵大樹道:“那便是院落遺址所在。”張繼與王教諭見其距寺后墻甚遠,不禁驚訝,推測明代西來寺規模遠較今時宏大。
小沙彌又言,山路有兩:一在寺院左側,遷回易行;一在寺后,雖近卻需攀爬陡坡,稍顯艱難。二人商議后決定上山取左側道,下山再走寺后徑。
隨小沙彌至寺院左側,他們見一條石階沿山脊蜿蜓而上。石階因歲月侵蝕多處殘破,表面被踩磨凹陷,有些斷裂,有些僅余半截,盡顯古道風貌。
三人拾級而上,約莫數百步后,眼前豁然開朗。半山腰的平地上,水田連綿,禾苗青翠欲滴,生機盎然。稍遠處是一片松林,松林右側則是一大片竹林,從平地直延山頂,氣勢壯觀。石梯在此處終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蜿蜓田間的石板路,直通先前在西來寺眺望到的大樹。
走近大樹,他們發現一座歪斜的石門。拾兩級臺階穿過石門,地勢稍高,地面鋪著石板,板縫間生長著青草。兩側荒草叢生,顯然是趙廟祝提到的院落遺址。大樹位于遺址左側,張繼靠近一看,發現是一棵皂角樹。遺址山下的一側殘存一段斷墻,墻面依稀可見朱紅灰泥的痕跡。
張繼推測,這段斷墻應是前明西來寺的后墻。他走近墻邊眺望,見一片斜坡從墻外緩緩延伸至山下寺院,斜坡雜草叢生,荊棘遍布。山腳下的西來寺與飲山樓等建筑盡收眼底。他招呼王教諭過來,指著斷墻說:“這應該是明代西來寺的后墻。”隨即又指向山下道,“如今的西來寺遠在那里,看來規模不及前明時的一半。”兩人目光追隨夕陽,凝望山下寺院,想象其昔日輝煌,皆不禁嘆息。
接著,兩人試圖在遺址中尋找更多遺跡,但除荒草與零星幾塊磚頭外,毫無所獲。正感失望時,忽見小沙彌在院角招手。他們走近,小沙彌指向一口井。井口幽深黑,似乎極深。
“糊米茶的水就是從這口井取的嗎?”張繼問。
“正是如此,”小沙彌答道,隨即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這井里死過人。”
張繼與王教諭一驚,忙問:“什么時候的事?”
“聽說是張獻忠剿四川時,有個女人跳井自盡。”小沙彌答。
“她是誰?為何自殺?”王教諭追問。
“不清楚,只是聽師兄們說的。方丈不許談論此事,也不許對外人提起。”小沙彌低聲答道。
小沙彌見兩人沉默,以為不信,便招呼他們隨他前往松樹林。走到林邊,兩人探頭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林中矗立著一座荒草掩蓋的墳瑩,周圍壘滿大石,顯得十分堅固。墳前豎著一塊半截石碑,卻未見一字。此時暮色四合,晚風掠過,松林搖曳,墳瑩忽隱忽現,透出一股陰森的氣息。
小沙彌指著墳瑩道:“師兄們說,那是投井婦人的墓。”
張繼雖不確信其言,卻對墳墓心生畏懼,便說道:“知道了,既然是你師兄們說的,或許確有其事。但天色已晚,我們還是離開吧。”
三人轉身離開松林,沿寺后小路下山。小沙彌將他們引至那堵朱紅斷墻后,撥開草叢,露出幾級石梯。張知縣見石梯通向先前看見的斜坡,頓悟此路正是當年寺院通往農家院的通道。賊兵攻打院落時,寺僧或許便是經此路接眾家眷入寺。
這條廢棄的路確實難走,石梯狹窄且斷斷續續。有些地方完全被荒草掩蓋,腳下難辨路跡。三人幾乎是在荊棘與草叢中摸索前行。沒多久,張繼發現道路左側并非全是斜坡,而是隔一段就有個平臺。他細數下來,沿路共經過五個平臺。臨近寺院圍墻時,又出現一個平臺。張繼推測,這些平臺可能是被賊軍燒毀的明代西來寺建筑遺址。王教諭點頭認同。小沙彌補充道:“師父說過,這些平臺上原先都有建筑,如今還能找到刻字的石柱。”
聽聞此言,張繼與王教諭走向左邊的最后一個平臺。此時,夕陽已完全隱沒,天色昏暗,草叢間昆蟲開始低鳴。
果然,他們很快在草叢中發現了倒伏的石板與石條。借著微弱的余光,他們看見一塊石條上刻著:“滿天星斗照禪心。”另一塊石條則刻著:“佛聲喚回苦海夢迷人。”王教諭見狀,不禁感慨道:“古寺遺跡,真叫人平添懷古之幽情。”
三人行至西來寺后門時,知客僧已在門口守候。他正向上仰望,神情緊張,見到三人連忙迎上前,說道:“小僧見天色已晚,擔心著大人們。”隨即,他詢問是否留在寺內用些齋飯再走。張繼婉拒道:“不必勞煩,只需借兩個燈籠,好在歸途中照路。”知客僧滿口答應,并喚來兩位健壯僧人,囑咐他們護送兩位大人入城后再返回。
七
探訪西來寺農家院子雖然勾起了張繼對那場兩百多年前獻軍攻打西來寺事件更深的興趣和疑問,但他卻沒能從中找到事件線索的任何新解。那座廢棄的農家院,像是被時間遺忘的碎片,靜靜埋藏在荒草與記憶之下,無法透露更多。他不禁暗想,也許答案只能從西來寺的僧人那里尋得。
日子就在這些思緒中悄然流逝。半個多月后的一個下午,陽光和煦,微風徐來。張繼正在縣衙后院的花園中閑坐賞花,繁花簇擁間隱隱飄來陣陣清香。這樣的時光,雖舒適,卻讓他略感心浮:答案懸而未決,心中總像壓著一塊石頭。
正想著,門子急匆匆地進來稟報:“大人,門口有兩位和尚求見。
張繼一聽,心頭一震,幾乎本能地猜到是西來寺的僧人。他抬手止住門子的繼續稟報,心中暗自感嘆:真是巧了,正想著要找他們,他們竟然自己送上門來。片刻間,他已整理好思緒,連忙吩咐道:“快請他們到后院客廳稍候。”又轉頭喚書童準備香茗待客。
交代妥當后,張繼起身往內室走去。客人來訪,總要衣冠得體。他換上一身干凈整潔的常服,站在鏡前整理衣襟時,不禁思量起來:這兩位和尚來訪,究竟是為了何事?和我的探尋有關,還是另有緣由?他決定按兵不動,先靜觀其變。
更衣完畢,張繼理了理衣袖,神色從容地朝客廳邁步而去。一進門,便見西來寺的知客僧與一位老和尚已坐定。那老和尚約莫六十開外,頭頂光亮如新,嘴邊卻留著一副雪白濃密的胡須。一襲大紅袈裟披身,目光炯炯,透著威嚴與精明之氣。
見張繼走近,知客僧與老和尚連忙起身。知客僧指著老和尚說道:“廣慈師傅昨日才回寺,聽聞大人提過要見他,便特意拉著小僧今日前來拜訪。
張繼聞言,忙上前施禮:“怎敢勞動法師親臨,該本縣登門求教才是。
廣慈方丈雙手合十還禮,笑道:“大人客氣了。西來寺在大人治下,多蒙關照。貧僧雖為方外之人,仍懂世間禮數,豈敢失禮?今日理應先來拜見大人。
這時,書童端茶而入,正好聽到廣慈方丈的話,心中暗付:這位老和尚儀態堂正,倒是頗懂人情世故。
張繼請兩人坐下,隨即問道:“法師仙鄉何處?聽您的口音,似乎并非川東本地。
廣慈方丈微微一笑,答道:“貧僧是西川邛崍人氏,五歲時于成都大慈寺出家,十多歲隨師父云游。后來隨師至西來寺掛單,不料師父圓寂于此,貧僧便留了下來,如今已在寺中度過五十載春秋。
“原來法師師出大慈寺,那可是川西名剎,”張繼微笑道,“傳說還是玄奘大師出家的地方。我小時候曾隨父母去那里進香,印象深刻。”
廣慈方丈領首嘆道:“幾十年沒回去了。昔日的師兄弟多已分散各地,僅有一兩人還留在大慈寺,與我時有書信往來。他們常邀我回去看看,我也有此心愿。只可惜寺務繁忙,抽不開身,一直未能如愿。”
“看來出家人也并非清閑自在。”張繼笑道。
“確實如此。”廣慈端起茶杯,輕抿一口,似有心事,卻又欲言又止。他沉吟片刻,再喝了一口茶,這才開口,“貧僧此次前來拜見大人,其實是有一事相求。”
“法師請講,只要本縣能辦到,一定竭盡全力。”張繼正色道。
廣慈面露難色,合掌說道:“冒昧陳情,惶恐之至。事情是這樣的:縣城有幾家商鋪原本屬于寺產。當年白蓮教軍亂,縣府因重建城墻急需銀兩,要求寺每年上繳商鋪收入的一半作為修城款項。當時約定,城墻完工后便停止上繳。然而幾十年過去,城墻早已修好,縣府卻依舊每年索取此款。前幾任知縣時,寺多次申述,卻被以‘城墻未修完’為由推托。如今寺香客日漸減少,收入大不如前,維持寺院運轉已是捉襟見肘。若大人能為寺主持公道,停止這筆捐款,貧僧與全寺上下將感激不盡。這些情況句句屬實,若有言語不周之處,還請大人海涵。”
張繼聽罷,略顯詫異,正色道:“本縣上任不足九個月,對此事尚未得知。回頭我會向主簿核實,若確如法師所言,縣府定會立即停收這項銀兩。
廣慈聞言,連連合掌致謝,隨即轉身向知客僧遞了個眼色。知客僧會意,從身旁布袋中取出幾包糕點,走到張繼面前恭敬說道:“寺清貧,實無厚禮奉上。這是香積廚新制的桃花糕,特地請大人品嘗。”
張繼接過糕點,笑道:“多謝,多謝,貴寺竟還制桃花糕。”他將糕點放至鼻前輕嗅,隨即打開一包,取出一塊品嘗,贊道,“嗯,果然香甜可口!”
廣慈聞言,面露欣慰之色,說道:“寺內外桃樹成林,每年春日桃花盛開時,香積廚都會采集花瓣制作桃花糕。這桃花糕已有數百年的史,名聲在外。縣城那幾家寺商鋪亦以桃花糕聞名,每年一上市便被搶購一空。然寺總會留下一些,用以招待貴客。”
張繼喚來書童,吩咐他將糕點收好,轉而說道:“多謝法師美意。本縣倒也有一事,想請教法師。”
“哦?大人請講。”廣慈微微前傾,做出認真傾聽模樣。
“作為東鄉縣令,理應了解本地歷史,從中發掘先賢事跡,用以教民化俗,”張繼緩聲說道,“本縣近日正在探究明末獻軍侵襲東鄉之事,曾請教鄧舉人、趙廟祝等地方名士,獲益良多。但關于西來寺因藏匿官紳家眷而遭獻軍攻擊的具體經過,諸賢皆所知有限,卻都提及貴寺或許知曉。因此,特請法師不吝賜教。”
廣慈神色微變,合掌答道:“大人謬贊,愧殺貧僧。貧僧平日專注修行與讀經,對寺中歷史了解有限。不過,寺自建寺以來,歷代方丈皆有書寫寺記的傳統,詳錄寺內大小事務。既然大人有此囑托,貧僧定當回寺查閱明末時期的寺記,看看是否能找到相關記載。
言罷,廣慈起身,雙手合十,向張繼行禮告辭。
張繼無奈,只得恭恭敬敬地送別廣慈和知客僧,目送他們離開縣衙,心中卻難掩一絲疑慮和不快:老和尚顯然在與本縣打太極,似乎有意拖延,想要等本縣先處理他所托之事,方肯透露關于獻軍火燒西來寺的真相。轉念又想:這也難怪,畢竟官府失信在先,才會讓他對官府如此戒備與防范,心生遲疑之意。
接下來的日子里,張繼忙于公務,暫時擱置了廣慈之事。
端午節很快到來,縣衙廚房準備了豐盛的節日食品,包子、麻花、粽子和各式糕點。張繼看到這些糕點時,忽然想起廣慈提到的西來寺商鋪一事。他立即召來劉主簿,簡要說明了廣慈的請求,并詢問這筆銀子是否真如廣慈所言,原本是為重修縣城城墻而收。既然城墻已修完,為何仍持續征收這筆款項?
“廣慈所言完全屬實。”劉主簿答道,“當初立約時,未明確城墻修復的完成時間,只是約定完工后停止征收。縣府借此漏洞,口稱城墻未完工,一直不肯停收。前幾任知縣時,這筆款項其實已經悄然轉為養廉費。幾年前我接任主簿時,曾詢問前任主簿該如何處置,他勸我不要深究,循例辦理即可。憑良心說,城墻早已完工,繼續向西來寺收款確實不合理。但只要縣署堅持,西來寺也無可奈何,畢竟當初并未設定具體期限,縣府若愿意,城墻的修建就能永無止境。
張繼自小家境優裕,對金錢不甚貪戀,且希望從廣慈處了解西來寺被焚燒的真相。聽完主簿的解釋后,他說道:“看來這筆銀子確實不義。俗話說,‘不義之財不可取’,縣署應停止收取這筆銀子。”
“大人自是極清廉寬厚,只怕其他官員會因失去這筆收入不悅。”主簿說道。
“嗯,這確實是個問題。”張繼點頭道,“我們可有其他辦法彌補官員們失去的收入?”
“倒有一法。”主簿思索片刻后說,“長毛之亂后,川東各縣都在設卡征收商旅的厘金以助軍用。東鄉縣地處川、陜、湖廣商道交會處,商貿繁榮,我們可以考慮提高厘金稅率,或增設幾個關卡,彌補這筆損失。”
張繼點頭道:“此法甚好,你即刻著手辦理。所收之款用于補充因停收西來寺商鋪銀兩而失去的收入,至于我自己失去的部分,不必補發。”
“但大人失去的份額最大,若您不收補發,其他官員恐怕也不好收取。”主簿略顯為難地說道。
“也是。”張繼略作猶豫后答道,“那就一并辦理吧。”
八
劉主簿安排妥當后,張繼決定再次拜訪西來寺,向廣慈傳達停止征收商鋪銀子的消息,并請他講述獻軍攻打西來寺的經過。王教諭得知后,表示也想聽故事,決定陪同張繼一同前往。
三人到達西來寺后,知客僧迎接并帶領他們至客堂。廣慈隨后到場,寒暄過后,張繼向他交付了已蓋有縣府大紅官印的了結書,告知西來寺商鋪的城墻稅金問題已解決。
廣慈接過了結書,喜形于色,忙不迭雙手合十向張繼行禮。知客僧見狀,也口稱青天,連聲道謝。
張繼答禮后說道:“此乃縣府應辦之事,拖延至今實不應當。”接著又說,“此次前來,除了交付了結書,我們還希望法師能講述明末獻軍焚燒西來寺的真相。”
“難得大人關心寺歷史。”廣慈道,“貧僧上次從縣府回來后,即查閱了寺記,對西來寺被焚之事已有大致了解。不知大人知曉多少?
“本縣所知不多,”張繼答道,“僅知獻軍焚燒西來寺可能與藏匿官紳家眷有關,但具體情形尚不清楚。賊軍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究竟是誰泄露了消息?”
廣慈沉默片刻,遲疑道:“這事已過兩百多年,因涉及寺聲譽,鮮有人知。但既然大人問起,貧僧不敢隱瞞,只希望兩位大人能保守秘密。”
“這個自然,”張繼答道,“法師放心,本縣定會守口如瓶。”王教諭也附和道:“本官別無長處,只是口緊。”
廣慈嘆息一聲,緩緩說道:“當年,賊軍得知官軍婦孺藏匿于寺,全因寺內一位不良知藏僧。”
“知藏?”張繼問。
“即掌管藏經樓的執事。”知客僧解釋。
“正是。”廣慈點頭,“當時寺藏經樓頗大,館藏幾萬卷經籍,不僅寺內僧侶可借閱,外寺僧人和居士亦可借閱。藏經樓日常有三四位僧人管理,其中負責的便是知藏,通常由熟悉經籍的僧人擔任。”
“知藏既精通經籍,也應深知戒律,然而哪知藏品行不端,塵欲未滅,犯了色戒。”廣慈繼續說道,“自從慧先把官紳家眷安置在后山的院子里,寺院便每隔幾天送去油鹽柴米等物資。寺院后墻有一扇小門,物資通過這道門送去既快捷又不易被發現,而藏經樓恰好靠近這扇小門,鑰匙也由知藏保管。”
每次送物資時,僧人會請知藏開門,知藏開門后常跟隨送物資的僧人一起到院子里,協助搬運物資。院子里有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是把總的女兒,生得貌美如花。知藏每次來,都會與她交談,初時無恙,漸漸地兩人開始有了些暖味。隨后,兩人暗中私會。
“他們約定好暗號,黃昏時,知藏會打開小門,在院外舉貓叫,姑娘便趁機悄悄溜出院子,與知藏在竹林中會面。如此往復,好些日子竟無人察覺。”
“真是奇怪。”王教諭道,“即使其他人沒發現,把總夫人難道也沒察覺嗎?”
“把總夫人一年前病逝。”廣慈解釋道,“把總與夫人感情深厚,夫人去世后,他悲傷未解,未再續弦,而正值亂世,他與趙知縣一起守城。把總將女兒托付給西來寺,因此姑娘在院中偶爾不見幾時,大家也未曾察覺。
“原來如此,那后來是如何被發現的?”張繼問道。
“也是合當有事。”廣慈道。
那天,知藏帶了一盒寺里做的桃花糕,送給情人。他們在竹林中私會時,知藏將糕點放在一塊石頭上,又解下腰帶,放在糕點上。正巧,附近的狗聞到香味跑了過來,叼走了桃花糕盒子,還帶走了他的腰帶。
狗經過院子時,被婦人們看到。見它叼著桃花糕盒子又帶著腰帶,覺得奇怪,便拿棍子追趕。狗一驚一跳,掉下腰帶跑了。婦人們撿起腰帶,覺得事情蹺,便沿著狗跑來的方向去竹林察看。剛到竹林邊,看到把總女兒慌張跑出來,見到婦人們嚇了一跳,想逃回竹林,卻見知藏一手扶著腰從后面跟了出來。
婦人們一見狀,立刻辱罵把總女兒,還有幾個沖過去抓住知藏。知藏見勢不妙,推開眾人便逃。幾名婦人追趕,但因小腳追不上。等到她們趕到寺院后門時,知藏已經進入寺內,關上了門。婦人們只好在墻外罵個不停。
很快,婦人們的叫罵聲驚動了寺中的僧人,有人趕緊去報告方丈慧先。慧先趕到婦女居住的院子,問她們為何喧嘩,婦人們便將所見一一稟告。慧先聽后說道:“你們說我寺知藏與把總之女有茍且之事,還說有腰帶為證,既如此,將腰帶交給我看看。”
婦人們遞上腰帶,慧先一看,認出是寺中的僧衣腰帶,便問:“我寺僧人眾多,你們如何斷定那人是知藏?”
婦人們回答:“知藏常來送柴米,我們都熟悉他。”
慧先聽了,沉默片刻,最后說道:“佛門清凈,豈容邪淫之徒。老衲必定查清此事,若屬實,本寺絕不作忍。
婦人們齊聲道:“全憑方丈做主。
書童一直在旁邊靜聽,這時忽然問道:“和尚和女子有奸情,卻和其他婦人有甚關系,她們又無冤屈,要方丈做主什么?”
在場其他人聽了,都覺得小書童問得荒謬,但因他是知縣的書童,加上一時說不清楚荒謬在哪里,便都不做聲。
張繼大怒道:“你這小子全沒些個規矩,平時要你多讀圣賢書,你卻只是貪玩,如今問話都不正經了。還不快快給我退出。”
書童還想回嘴,一看張繼動了真怒,只好閉了嘴,委屈地從客堂退出,自去寺院四處轉悠。
廣慈不好說啥,只訕訕說道:“小孩子家口快,大人不必動怒。”
張繼抱歉書童的打擾,請廣慈繼續先前的敘述。
廣慈道:“慧先召知藏到跟前,斥責他色膽包天,竟敢犯佛門大戒。知藏初時抵賴,只承認與把總之女私會,送她桃花糕,卻否認有行茍且之事。慧先大怒,指責他不僅犯色戒,還犯妄語戒,隨即將腰帶扔在他面前,問他送糕點需要解開腰帶嗎?知藏無言以對。慧先要他在半月誦戒之時,向全寺懺悔,再接受處罰。知藏羞愧退下。”
“然而,把總女兒自那日起,受盡眾婦人的冷落與羞辱。小女子沒有親人在身旁,心靈得不到撫慰,整天郁郁寡歡,常常獨自以淚洗面,日漸憔悴。幾天后,在一個深夜,她悄然走出房門,跳入院中水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張繼與王教諭對視一眼,問道:“后山松林的孤墳,是她的吧?”
廣慈微顯疑惑:“大人早已知曉?
“不是。”張繼答道,“前些日子我們上后山,見到那墳。帶路的小沙彌只說是個跳井婦人的墓,其他并未提及。”
廣慈點頭:“原來如此。”隨即說道,“那天,寺院派人搭起她的尸體,婦人們略感羞愧。因她非僧人,無法火化,也不能葬入僧墓,只得買口棺材,將她埋于松林,修了個堅固墳墓。當時城內被獻軍圍困,音信全斷,把總無法知曉。
“慧先因此事深感自責。他只想到懲罰知藏,卻未顧及把總女兒的處境。年紀輕輕便自盡,實在令人晞噓。把總將女兒托付給西來寺,是對寺院與他的信任,而他終究辜負了這份信任。為此,慧先為她做了七天法會,超度亡靈,也稍解內疚。
“知藏聞知把總女兒自盡消息后,沉默無語。法事完成當夜,他悄然離寺,未留只言片語。慧先得知后,淡淡說道,由他去吧,破戒之人,合當逐出寺院。
“誰料,知藏對把總女兒的死悲憤交加,恨極官紳家眷。他離寺后,先去松林祭奠,在把總女兒墳前燒紙痛哭,又憤罵眾官紳家眷。隨后他繞道獻軍營地,泄露了官紳家眷的藏身之地。
“兩天后,獻軍突至西來寺圍墻外,徑直奔向后院。有僧人瞧見,急報慧先。慧先立即帶人從寺內抄近路,趕在獻軍前將官紳家眷接入寺中。然而,此事自此難再隱瞞。”
“這下麻煩了!賊軍定要西來寺交出官紳家眷。”張繼局促不安地說道。
“那是自然。”廣慈長嘆道,“消息一旦泄露,寺命運已定。慧先將人接入寺內,立刻關閉后門。獻軍撲空后,轉至山門前索人,甚至威脅放火燒寺。
“慧先召集眾僧說,若將官紳家眷獻出,獻軍必以她們逼迫守軍投降,守軍不從,她們必死無疑;若不獻出,獻軍定攻我寺,如何是好?
“眾僧齊聲答,我佛慈悲,交出官紳家眷,無異于親手殺生。情愿舍卻自家皮囊,也要護她們安全!
“慧先聞言大喜,眾同門既有此決心,那就好辦!賊軍得不到官紳家眷,絕不會善罷甘休,今日唯有一戰!隨即命庫頭取出棍棒分發眾人。
“原來,慧先早料到官紳家眷可能暴露,因此在將她們接入寺內之日,便向趙知縣要來棍棒與弓箭,悄然運入庫房,如今果然派上用場。
“獻軍見西來寺久不開門,果然放火焚燒山門。火焰騰起,濃煙遮天蔽日,獻軍士兵吶喊著沖入寺內。手持棍棒與禪杖的僧人們迎戰,頓時寺內喊殺聲四起,棍棒與刀槍交擊,慘叫聲此起彼伏。鮮血很快染紅了石板地面。
“獻軍未料僧人如此英勇,交戰不過半個時辰,獻軍士兵紛紛倒下。眼見同伴死傷慘重,士氣漸失,獻軍頭目打個撤退呼哨,率先逃出寺外。士兵見狀,爭相奔逃,跑得慢的被僧人打翻在地。
“慧先見敵軍潰散,立即制止追擊,命放過倒地的士兵,讓他們自行爬起,拐著傷腿狼狽逃離。
“獻軍士兵撤退后,僧人們迅速清理戰場,將尸體抬到后院,沖洗干凈地面,并撲滅了山門的余火。此時,山門幾近全毀,所幸兩側圍墻阻隔,大火未蔓延至其他建筑。
“清點傷亡后,發現寺內僧人傷者二十余人,皆敷金瘡藥后扶至僧寮休養;陣亡十四人,其中僧人四名,其余為獻軍士兵。慧先命人火化陣亡僧人,將骨灰安葬于塔林,并誦經超度一晝夜。同時,他雇農民用牛車將獻軍尸體送回其營地。
“農民因懼怕獻軍,起初不敢前往。慧先以銀兩相酬,并寬慰道,這些士兵死于寺內,與爾等無關。獻軍不僅不會為難你們,或許還會酬謝。他又修書一封,交由農民帶給獻軍首領劉文秀。
“安排妥當后,慧先召集眾僧說,雖此次勝敵,但獻軍未達目的,必將卷土重來。我們須立即用磚石修筑山門,加強防御。
“上次的勝利振奮了僧眾,他們決心再戰獻軍。寺內迅速行動起來,一邊修山門,一邊操練防守。就連香積廚的僧人也忙著備戰,蒸制數十屜饅頭,供攻戰時充饑。
“這幾日的變故令官紳家眷們驚魂未定。獻軍來襲時,他們躲在房內瑟瑟發抖;聽聞獻軍被擊退后,方才稍作平復,忙著為僧人燒茶倒水,又幫忙照料傷員。僧人們見原本嬌媚的婦人們如今神色憔悴,不禁生出憐惜之情,暗自發誓誓死保護她們的安全。
“獻軍首領劉文秀得知部隊在西來寺受挫,勃然大怒,‘區區寺院竟敢抗我大軍、殺我士兵!明日四更造飯,天明出發,誓滅西來寺,殺盡禿驢!’”
廣慈說到此處,天色已晚,欲留張繼與王教諭共用晚餐。張繼因吃不慣素食,婉拒了邀請,與王教諭一同辭別廣慈,約定改日再訪,繼續當天話題。
九
自上次訪問西來寺已半月有余。這日,錢訓導前來拜訪,告知飲山樓旁的憩春亭、攬勝閣與邀月臺均已竣工,亭臺樓閣至此悉數建成,特邀張繼前往驗看。張繼聞訊大喜,即刻隨錢訓導同行。
抵達現場,只見詩社諸多成員早已聚集,正圍著剛完成的建筑議論紛紛。眾人見張繼到來,紛紛上前拱手道喜。張繼滿面春風,不斷拱手回禮,口中連聲道:“同喜,同喜!”有人起哄道:“張知縣才高詩道,不如以‘憩春亭’‘攬勝閣’‘邀月臺’為題,各作一詩,以增喜慶。”
張繼一來架不住眾人的起哄,二來也想在眾人面前顯擺詩才,當即應允,同眾人登上飲山樓三樓。早有人取出筆墨,鋪開宣紙。張繼略加思索,便奮筆疾書出三首七言詩。張繼在一片贊嘆聲中剛擱下筆,眾人紛紛涌上前搶著抄錄,場面一時有些混亂。錢訓導連忙高聲說道:“詩社會謄錄并裱糊此詩,懸掛一樓供大家欣賞。若要抄錄,那時再抄不遲。”這才讓人群漸漸散去。
張繼在王教諭、錢訓導和鄧舉人的陪同下離開飲山樓,同行回縣城,書童則跟在后頭。行至西來寺門口,忽然飄起細雨。錢訓導提議稍等片刻,自己去寺內借雨具。張繼卻建議先入寺避雨,并趁此機會請廣慈法師續講未完的故事。此提議得眾人一致贊同,錢訓導與鄧舉人還遺憾未聽前次故事,囑張繼與王教諭日后轉述一番。
張繼吩咐書童入寺通報。不久,書童與知客僧一同前來。知客僧施禮道:“方丈正在講經,特命我迎接各位至客堂稍候,并備好茶奉上,待講經完畢后即刻相見。”
“法師何時講完?”張繼問。
“約莫還需半個時辰。”知客僧答道。
張繼略一沉吟,說道:“前幾次來貴寺,總是匆匆而過,未能盡興參觀。看這雨下不起來,不如趁此機會煩請禪師領我們一覽貴寺風貌。”
知客僧欣然應允,喚來小沙彌守候客堂,待方丈結束講經后通報。隨后,他領張繼一行人從天王殿、菩薩殿、大雄寶殿一路參觀至僧房。
張繼環顧四周,感慨道:“貴寺昔日香火鼎盛,為川東名剎。可惜明末兵燹,規模已不復當年,竟淪落至與尋常小寺無異。眼下這些殿宇,恐怕并非明代舊物。”
“大人所言極是,”知客僧說道,“這些殿宇確非明代遺存。明末兵燹,賊軍焚毀了寺幾乎所有建筑。如今所見殿房,皆為國朝康熙年間修建。明代時,寺的山門、佛殿、法堂、僧房、鐘樓、鼓樓、塔樓、戒堂、庫房、浴室乃至東司等房舍,一應俱全,皆倚山而建。其中尤以佛殿最為莊嚴宏偉。”
“正是。”張繼點頭道,“貴寺后那片大斜坡,便是明代建筑舊址。上次下山經過時,我們還見到了一些遺跡。”
知客僧繼續說道:“相傳當年寺鐘樓的鐘聲可傳至五里外的縣城。僧房多達四十余間,可容納百余僧人;更有一座居士林,能接待幾十名客人。然而,這一切在明末都被獻賊一把火燒得片瓦不存。順治皇帝篤信佛教,順治十七年聽聞寺被毀,深感惋惜,命地方撥款修復。然而,開國初期,百廢待興,縣府經費拮據,無力支援。最終,寺只能依靠變賣寺產和居士施主捐贈,才得以重建。大人或許已注意到,現存殿房皆位于山腳平地,而此地僅是明代西來寺從山門至大殿的前院范圍。如今寺規模與昔日相比,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正說話間,小沙彌前來稟報,方丈已講經完畢,正在客堂等候。書童表示對老和尚故事沒興趣,張繼便允他在寺中自由玩耍,其余眾人則起身前往客堂。廣慈已在門口迎候,見眾人到來,寒暄幾句后請他們入座,隨即笑道:“想必大人此行,是要老衲續講上次的故事吧?”
“正是如此,”張繼答道,“不僅我與王教諭翹首以盼,鄧舉人和錢訓導也對法師的故事深感興趣。
廣慈聞言,向鄧舉人和錢訓導合十施禮,兩人忙不迭還禮。
“貧僧年邁,記憶不濟,上次講到何處,還請大人提醒。”廣慈說道。
“法師上次講到,西來寺僧眾擊退獻軍后士氣大振,但隨即開始備戰,以防獻軍再度來犯。不過,不知獻軍吃虧后有何動靜?”張繼回憶道。
“正是如此。”廣慈點頭道。
當時獻軍首領劉文秀心有不甘,下令翌日領軍攻寺,誓殺盡僧眾,焚毀西來寺。就在此時,一名小校來報:寨外有農民趕著幾輛大車,送來了在西來寺戰斗中陣亡的士兵尸體。
劉文秀聽聞,立刻出營查看。只見幾輛大車上堆滿尸體,一群士兵正翻動尸體辨認身份。見劉文秀到來,士兵們讓出一條路。他神色凝重,上前查看,經確認,這些尸體確為獻軍士兵。
送尸體的農民見劉文秀,惶恐解釋道:“我們是當地農戶,受雇于西來寺運送遺體,與戰斗毫無干系。”
劉文秀擺手道,不必多說,本帥明白。西來寺的和尚皆為光頭,而你們有頭發,足見不是和尚。不過,在你們離開西來寺時,慧先是否讓你們帶啥話來?
農民們連忙取出慧先交付的信遞上。劉文秀拆信閱讀,只見信中寫道:
劉將軍臺鑒:獻寺眾僧皆方外之人,本當一心修行,遠離塵世俗務,因受東鄉縣趙知縣之托,將官紳家眷接來獻寺照看,以避戰火。常言道:“受人之托,當忠人之事。”前者將軍部下來獻寺要人,敝寺僧眾不能從命,以至發生械斗,雙方互有死傷。敝寺不忍背諾,情非得已,非有意冒犯虎威。因雇寺旁農戶牛車,將貴軍陣亡將士遺體送還,以表敝寺謝罪之誠意。東鄉官紳家眷,盡皆婦孺,手無縛雞之力,難成貴軍之威脅。上天有好生之德,還望將軍憐其羸弱,寬厚待之,放其一條生路為盼。阿彌陀佛!西來寺方丈慧先頓首拜乞。
劉文秀看罷書信,道:“這和尚殺我士卒,固然可恨,但終究是受人所托,迫于無奈。細想之下,也算義氣深重之人。若他肯交出官紳家眷,我便不攻打寺院。”
隨即,他命人取來紙筆,親自寫下一封回信給慧先。信中說道,看在慧先尚知進退的分上,不忍不教而誅。若能在明日已時前交出官紳家眷,便既往不咎,保證不再騷擾西來寺;否則,他將親率大軍,滅寺殺僧,玉石俱焚。
寫畢,他將信交給趕車的農民,并賞了幾吊錢,命他們轉交慧先。農民大喜,千恩萬謝后離去。
農民返至西來寺,將劉文秀的信交給慧先。慧先細讀后,問道:“你們見到他的營寨了嗎?規模如何,兵力多少?”
農民答道:“我們當時心中惶恐,未留意營寨規模,也未看清兵力,且被獻軍圍著,根本無法觀察。”
慧先見農民無法提供有用的信息,便將其遣散,旋即召集監院、知客、維那、典座、寮元、庫頭、衣缽、書記八大執事至方丈房,共商應對之策。待眾人齊聚,他肅然起身,目光如炬,朗聲說道:
“方才獻軍頭目劉文秀遣來書信,以威脅之辭逼迫我等交出官紳家眷,揚言若不從命,便將殺僧滅寺。他獻軍暴虐無道,視人命如草芥,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實乃天地不容,人神共憤!
“然吾佛慈悲,度盡眾生,昔如來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以己之軀救贖他命;今日我等身披袈裟,亦豈能在此危難之際袖手旁觀!這些官紳家眷雖非佛門弟子,然皆是無辜之人,若被獻賊走,勢必遭受慘絕人寰之禍。我等既以慈悲為懷,便當發金剛之愿,甘舍性命,護此弱命周全!
“獻軍之威脅和恫嚇,動搖不了我等心志,人生無常,因果輪回,我等寧可粉身碎骨,亦誓護這些無辜性命不受屠戮!諸位執事,當與貧僧同心,竭盡所能,共御外敵,護持正道!
言罷,方丈室內鴉雀無聲,八大執事皆肅然起敬,目中燃起一片堅毅之光。
隨后,慧先將劉文秀的信傳閱一遍,大家便開始討論應對之策。
監院性情直爽,看完信后道:“劉文秀心狠手辣,逼我們明日已時交出官紳家眷,否則就攻打我寺院。這場戰斗已無法避免,無須多說。關鍵是如何防守,若山門或圍墻被破,又當如何應對?
知客僧一對招風耳微微顫動,附和道:“正如方丈所言,我們絕不貪生怕死,背義求生,向獻軍屈服。但敵軍兵多勢眾,僧眾寡不敵眾,若敵人鐵了心攻打,寺院失守是遲早之事。一旦攻破,是護送家眷突圍,還是與寺院共存亡,必須早作決斷。”
眾執事聞言,各抒己見,議論紛紛。唯有衣缽僧摸著光頭,沉思不語。慧先知他一向足智多謀,便問:“你可有良策?”
“既然我們的目的是保護這些官紳家眷的性命,而非爭斗,就應全力以赴,將心思集中在此事上。”衣缽僧環視眾人,正色說道,“死雖不足懼,但若能保全他們的性命,同時自身也得以存活,豈不更好?”
慧先和眾執事點頭稱是,示意他繼續說下去。衣缽僧接著道:“要救她們的性命,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眾人追問:“如何釜底抽薪?”
衣缽僧答:“其實再簡單不過——在獻軍到來之前,將她們秘密送走即可。”
話音剛落,眾人頓時豁然開朗。桌旁的人拍案叫好,其余人也紛紛稱贊。慧先欣喜道:“師弟此言,醍醐灌頂!這法子再明白不過,慚愧,我們竟未想到!”
接下來的議題轉向如何盡快將家眷秘密轉移至目的地。寮元僧說道:“附近道路早已被獻軍封鎖,陸路難行,只能走水路。盡管河道上有獻軍巡邏船,白日巡查嚴密,夜間卻相對松懈。寺里前些年做鹽生意,置了三只木船,后因鹽務改為官營,這些船閑置已久,租給丁家油坊運桐油。今年桐子收購結束,我前幾天見船還系在油坊河邊,我們與油坊熟識,應可立即啟用。”
“妙極了!”慧先高興說道,“三只木船可容五十余人,雖擠些,卻勉強夠用。渠縣三匯鎮龍華寺住持是我師兄,可將家眷轉移至龍華寺。東鄉到三匯為下水船,平日兩天可達。如今川東多地被獻軍占領,沿途恐遭盤查,為求安全,需晝伏夜行,預計三四日才能抵達。
話音未落,忽然頭頂傳來巨響,眾人皆驚,面面相覷。緊接著一連串轟雷滾過,眾人才明白是雷聲。有人推開房門,外面漆黑一片,大雨滂沱,夾雜著冷風灌入室內。眾僧忙于議事,竟未察覺屋外下起大雨。
典座僧搖頭嘆道:“唉,天公不作美,緊要時刻卻下起大雨!
“不然,此雨乃天劫。”慧先道,“大雨掩護,行動更不易被察覺。事不宜遲,寮元速去聯系丁家油坊準備船只,其他人立即集合眾僧,護送家眷登船!”話音未落,他已沖出房門,消失在黑暗中,其余僧人緊隨其后。
慧先來到居士林。自被接入寺院以來,官紳家眷便安置于此,占了四間屋。此時多半尚未入睡。慧先喚出趙知縣夫人,囑她迅速將各屋婦孺集中到一處。
趙夫人將眾人聚齊后,慧先簡要說明為何在大雨夜晚轉移。事關性命,平日喜歡抱怨的婦人們此刻無一異議,皆從命而行。這時,二三十名僧人手持棍棒禪杖,冒雨趕至居士林,護送婦孺前往丁家油坊。
慧先讓眾人稍作等待,待寮元僧歸來再出發。趁此機會,他指示庫頭召集人手,將寺中能找到的遮風避雨之物盡數搜羅,如雨傘、斗笠、蓑衣、草帽等,共計四十余件,逐一分發給眾家眷,并囑咐每人隨身攜帶一床毯子。
分發尚未完畢,寮元僧已帶著油坊主丁師傅的兒子趕回。慧先詢問船只情況,寮元答道,船沒有問題,可隨時出發。但船夫人手不足。一只下水船至少需要兩名船夫,一人掌槳,一人掌舵。如今三只船中,僅一艘的艄公還住在油坊,另兩艘的艄公已返鄉,一人住在三十多里外,一人更遠,五十多里。
“這可如何是好?”慧先聽罷,急得眉頭緊鎖。
“師父寬心。”寮元安撫道,“原本船上的槳手仍在油坊,可讓他們臨時擔任艄公,寺中再挑幾位身強力壯的僧人充當槳手。我已與槳手溝通,起初他們不愿,怕大雨洪水導致操作失誤,打爛船只。我便告知,船是西來寺的,若真有損失,不必他們負責。這是救命要事,希望他們鼎力相助。他們聽后,終于答應了。”
慧先聞言,眉頭稍展,點頭道:“辦得好!非常時刻,只能如此。”
此時雨勢稍歇,慧先與寮元點起幾盞燈籠,安排僧人撐傘照路,護送官紳家眷前往丁家油坊。家眷中多為小腳婦人,另有四五名兒童,雨夜路滑,燈光微弱,不時有人摔倒,眾人連扶帶拖,短短兩里路走了大半個時辰才抵達。
到達油坊后,寮元驚見大水已淹沒碼頭,木船不見蹤影。他大驚失色,急與慧先入內詢問。丁師傅解釋,因水勢暴漲,為防船被沖走,已命人將船拖至油坊旁的小溪泊靠。小溪水位亦漲,正好容船。然而,他帶來了一個壞消息:那幾位原本答應駕船的船夫因懼怕洪水,皆悄然離去。
寮元與慧先聽罷,長嘆不已,不免埋怨丁師傅為何不攔住船夫。丁師傅無奈道:“我攔了,可攔不住。他們說家中尚有妻兒需要養活,這么大的水,就連經驗豐富的艄公都不敢冒險,更何況他們。他們還勸兩位大師,萬不可拿人命冒險。”
慧先與寮元走出油坊,在雨中商議。寮元問道:“師兄,現在該怎么辦?”
慧先沉吟片刻,說:“事已至此,埋怨無益。那些船夫或許有理,洪水行船確實兇險,若船翻人亡,豈非比獻軍活捉更可悲?不過,既已離開西來寺,就再沒有回頭的道理。寺院一旦被獻軍攻破,仍是死路。不如暫將家眷藏于油坊,或許能躲過一劫。”
兩人回到油坊內,慧先向丁師傅求助,可否讓這些官紳家眷暫時藏在油坊機房里,待洪水退后再用船送走?估計不過一兩日。
丁師傅遲疑道:“油坊承蒙西來寺多番照拂,如今寺院行善積德,我理應幫忙。但若家眷被獻軍發現,我無力保護她們,該如何是好?”
慧先安慰道:“不必擔憂,若被發現,西來寺自會派人接走她們。況且,這些家眷深夜來到油坊,除了寺中僧人,無人知曉。油坊四面高墻圍護,藏上一兩日應不會被發現。”
丁師傅聽后稍作思量,最終點頭道:既如此,她們便在機房中暫住吧。
油坊主拿來幾張草席,慧先與寮元讓官紳家眷將毯子鋪在草席上,將就度過一夜。安頓妥當后,兩人向油坊主辭別,帶著護送家眷的僧人返回西來寺。此時雨勢已漸小,慧先一路默念祈禱,盼雨早停、水早退,好盡快護送家眷脫離險境。
回到西來寺時,天已拂曉。慧先派了十名僧人帶些柴米蔬果送往油坊,并囑咐速去速回。不料,正是這些人后來釀成了大禍。
張繼等人正聽廣慈講述得入神,忽然屋外傳來喧嘩聲。知客僧連忙出去查看,不久折返,稟報道:“外面有十余人自稱是詩社成員,請求面見知縣。”
張繼聞言,忙向廣慈歉然說道:“打擾貴寺清凈,我去看看。”說罷起身離開客堂,廣慈與其他人也跟了出去。
那些人見了張繼,紛紛上前行禮。其中一人道:“我們從飲山樓返回縣城,路經西來寺時,大家提議進寺參觀。偶然遇見知縣的書童,聽說知縣正在客堂聆聽廣慈法師講述明末獻軍犯寺的故事,便想前來一聽,還望知縣和法師應允。”
張繼聽罷,把廣慈拉到一旁耳語商議,廣慈起初靜靜傾聽,隨后連連點頭。張繼最終向廣慈拱手致謝,轉身對眾人說道:
“各位詩友,實在抱歉,恐怕要讓大家失望了。一來客堂不大,容不下這么多人;二來故事已講至中途,諸位此刻加入,只能聽個片段;三來時辰已晚,我們正準備辭別法師。不過,下次詩樓聚會時,我先為大家轉述前半段故事,再邀請廣慈法師親臨詩樓,接續后半段。剛才與法師商量,他已欣然應允。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聽后,皆點頭稱善。張繼便與廣慈辭別,隨同眾人一道返回縣城。
十
半月后,又逢詩會日。張繼攜書童早早來到飲山樓,詩社成員也陸續抵達。他一路與人寒暄問候,登上三樓時,見六張桌子已擺好,每桌旁八把椅子,多半已有人落座。錢訓導忙碌著,指揮來鹿書院的學生擺茶碗、沏茶,并引導新到的成員入座。鄧舉人、王教諭、王幺公爺、侯拔貢等人已先到,圍坐在主桌旁。見張繼上樓,錢訓導立刻迎上前,將他引至主桌主位。主位有兩個,一個給張繼,另一個留給廣慈法師。
“法師何時到?”與同桌寒暄過后,張繼問錢訓導。
“大約半個時辰后,他說還要處理些寺院事務。”
“既然人已來得差不多,不如我先開講。”張繼喝了口茶,環顧滿座的詩友,提議道。
錢訓導拍手喚起眾人注意,簡要介紹了當天活動安排后,請張繼開講。張繼將從廣慈處聽來的故事娓娓轉述,為守承諾,略去西來寺知藏泄密的細節,僅說獻軍無意中發現了行蹤。盡管講述簡略,故事仍深深吸引了在場聽眾,時不時引發陣陣贊嘆或嘆息。講述間,不斷有人入席,至故事末尾,屋內已座無虛席。
張繼將近講完時,廣慈由知客僧陪同走入廳內。錢訓導連忙起身迎接,將法師引至張繼旁側的主位,又安排知客僧坐在自己身邊。張繼見廣慈入座,本欲問候,廣慈卻擺手示意他繼續。直到張繼講完,才與廣慈寒暄,并向眾人鄭重介紹。廣慈借機隔座向熟人點頭合掌致意。
張繼介紹畢,便請廣慈續講未完之事。廣慈稍稍前移座椅,開口道:“方才,知縣大人已講到慧先禪師護送官紳家眷至丁家油坊,又在返回西來寺后派僧人送柴米蔬果。接下來,就由貧僧繼續說下去。”
那一夜,慧先徹夜未眠。天剛亮,雨勢漸止,他簡單洗了臉,啃了幾個饅頭,喝了碗稀飯,隨即投入緊張的部署。他分撥僧人守衛寺院各處,又吸取上次獻軍焚燒山門的教訓,命人將所有能盛水的容器,如水缸、臉盆、水桶,全部裝滿,以備滅火之需。
果然,布置尚未完成,劉文秀已騎著高頭大馬,率軍抵達西來寺索要官紳家眷。此前,寺僧們已在被焚毀的山門處壘起一道矮墻,并在山門兩旁院墻后搭建了木梯,方便僧人站立其上射箭。此刻,矮墻和木梯上布滿了手持弓箭的僧人。劉文秀的軍隊停在距離矮墻數丈遠處,命站在墻上的僧人傳喚慧先出來答話。
慧先迅速趕到山門處,登上墻頭,見劉文秀僅帶四五百兵馬,心中暗喜,覺得對方太低估西來寺的實力。若在寺內迎戰,僧人雖未必能以一當十,以一當五卻是可能的。只要能再次擊退賊軍,就能爭取更多時間,待洪水退去,將官紳家眷轉移至安全之地。
劉文秀只帶幾百人攻寺,并非全因輕視西來寺。其一,他自信親自出馬,慧先定會被震,主動交人;其二,獻軍的主攻目標是東鄉縣城,他不愿因攻打一座小寺廟而分散圍城兵力,因此僅率親兵衛隊前來。這支親兵衛隊隨劉文秀南征北戰,戰斗力極強,而慧先對其亦有些低估。
站在墻頭的慧先,雙手合十,口宣佛號,對著劉文秀致意。劉文秀舉鞭指著慧先,厲聲罵道:“你這禿驢!念你上次來信謙卑恭敬,給你機會,只要交出官紳家眷,便可既往不咎。不料你不識抬舉,竟敢頑抗,錯失良機!今日我親率大軍問罪,你還有何話可說?說得好時,或許留你個全尸;說得不好,便叫你闔寺僧眾身首異處!”
“劉將軍息怒!”慧先雙手合十,恭敬說道,“老袖并非不愿交出官紳家眷,實在是他們早已離寺。上次貴軍攻打之后,家眷們覺得留在帳號不再安全,便分批離開,有的投奔親戚,有的遠走他鄉。他們的去向事關安危,老袖雖受囑托,也無法強留,只能隨他們自便。”
劉文秀冷笑一聲,道:“常言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這禿驢卻滿口謊言!這附近遍布我軍哨卡,幾十個婦孺若真離開了你這腌膜破寺,如何能逃過我軍眼目?”
“老袖真沒打誑語,”慧先不卑不亢,“家眷確已離寺。至于他們如何避過貴軍視線,老袖實在不知。若將軍不信,可派人入寺搜查,老袖自當全力配合。”
“休得狡辯!”劉文秀怒不可遏,揮動手中鞭子,喝道,“不交人,便叫你闔寺片瓦不留!”他正欲下令進攻,慧先忽見一名小校急匆匆跑來,在劉文秀馬前低聲稟報。劉文秀微微彎腰,聽罷,神色一變,隨即直起身,目光轉向河邊油坊方向。
慧先心頭一震,暗叫不妙:“難道獻軍已探得家眷藏于油坊?”他心念未定,只見劉文秀調轉馬頭,未再理會慧先,策馬直奔油坊方向,身后的兵丁也迅速跟隨而去。
原來,天亮前慧先派去油坊送柴米蔬果的幾名僧人不慎暴露了行蹤。抵達油坊時,家眷們因忙碌了一夜,早已在機房歇息。這些僧人敲了許久的門,卻無人應答,最后驚動了住在后屋的油坊主兒子。他揉著睡眼起身開門,隨手指了指廚房的位置,便轉身回房繼續睡覺。僧人們將物品放好時,天已大亮。
他們留了五人在油坊幫忙,其余五人挑著空籮筐返程。快到西來寺時,意外發現寺門前的獻軍。僧人們頓時警覺,停下腳步,但已被獻軍注意到。他們身著僧袍,自是格外醒目。獻軍中一名小頭目向他們招手,示意過來。僧人們心中一慌,不敢靠近,轉身便往回跑。通往油坊的路只有一條,這一舉動無異于替獻軍指路。
小頭目見狀,頓覺事有蹺,立刻帶二十余名士兵追了上去。幾個轉彎后,追兵赫然發現了河邊的油坊。這時,僧人們才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他們丟下籮筐,抄起扁擔,離開道路,踩著亂草荊棘朝山上逃去。小頭目心思縝密,見僧人忽然改道奔向無路之地,立刻猜到油坊可能藏有秘密。他派一名士兵回報劉文秀,自己則率隊直奔油坊,并未理會逃往山林的僧人。
僧人們逃到一處小山包,回頭發現獻軍并未追來,不禁起了疑心。他們登高遠眺,只見士兵正奔向油坊,而院壩中幾名剛起床的婦人正在機房前院壩閑散走動,更糟糕的是,院壩的大門竟然開著!這情景令他們大驚失色,懊悔不已。
僧人們來不及多想,急忙朝院中的婦人高聲呼喊。婦人們聽到聲音,望向山頭,只見幾名僧人站在那里揮手大喊,但因距離太遠,聽不清內容。她們面面相,滿臉疑惑,不明白僧人的意圖。
此時,追向油坊的二十多名獻軍士兵也聽到了喊聲,但腳步未停。跑在后面的弓箭手停下腳步,抽弓搭箭,對準山上的僧人射出一箭。然而,距離過遠,箭未及目標。見無用,他迅速收弓,追上隊伍。山上的僧人見狀,心知情勢危急,不再遲疑,提著扁擔從山上沖下,竟反向追擊那些獻軍士兵。
與此同時,劉文秀正引兵疾馳油坊。慧先見狀,知道行蹤已泄露,立刻召集全寺一百多名壯年僧人,只留少數老弱看守寺院。眾僧各持器械,發聲喊,追向劉文秀的隊伍。
劉文秀帶兵行至半路,忽然發現身后慧先領著大批僧人追來,便命軍隊停下回頭堵截。不料,慧先并未與他們交戰,而是帶領僧人迅速離開大道,朝溪邊草地奔去。因溪流恰在此地向內彎,慧先巧妙地抄了近路,搶先跑到獻軍隊伍的前方。劉文秀見狀大怒,急忙揮兵追趕。
丁家油坊門前是一片斜坡。慧先趕到時,只見十余名僧人與油坊主丁師傅及其兒子正借助地勢,與二十多名獻軍士兵激烈交戰。雙方均有倒地者,幾人身上鮮血淋漓,明顯負傷。丁師傅年輕時曾在武當山習武,刀法凌厲,一把大刀揮舞得潑風似的,獻軍雖多,卻難以靠近。他的兒子從小習武,身手矯健,手持樸刀,已斬倒兩名敵兵。然而,僧人們終究寡不敵眾,只能勉力支撐,險象環生。
僧人們漸感力竭,正欲退守油坊時,忽見慧先帶領大批僧人趕來,士氣大振,奮力反擊。不久,劉文秀也率兵殺到。一時間,百余和尚與五百獻軍混戰成一團,刀棒交錯,喊殺震天。戰場上,慘叫聲此起彼伏,有人被打斷腿,有人斷手流血,有人胸膛被刺穿,有人頭顱破裂,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慧先見己方人數不敵,持久戰只會徒勞,便靠近油坊主低聲道:“丁師傅,船在哪兒?顧不得洪水了,趕緊帶家眷上船,順流而下,能逃多遠逃多遠。我來掩護。”
油坊主正與一名獻軍壯漢激戰,聽了慧先的話,不敢戀戰,瞅準時機突圍而出,示意正拼殺的兒子隨行,轉身奔入院內。那壯漢欲追,被慧先率僧人擋下,雙方在院外激戰不休。
油坊主與兒子沖入院中,發現四下無人,便直奔機房,見眾家眷聚集一處,一個個面如土色,驚慌失措。見到油坊主,眾人如逢救星,立刻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是否擊退獻軍。油坊主沉聲道:“外面情況危急,僧人已快支撐不住。大家立刻跟我走,從油坊后門去溪邊上船!”
幾十個驚慌失措的婦孺聽罷,仿佛看見了黑暗中的一絲亮光,心中燃起生的希望。他們緊隨油坊主,打開后門,朝河灣處奔去。盡管油坊前的戰斗激烈,后邊靠河處卻異常安靜。此時天色昏暗,雨絲飄灑,濁浪洶涌的河水讓人心悸膽寒。
一行人到達大河和小溪的交匯處,轉入小溪。只見岸邊一片草坪,沒有碼頭,三只木船用繩子拴在樹干上,在洪水沖擊下不停搖擺。油坊主心中暗自焦慮,在這種情況下婦人們上船會很困難。更糟糕的是,忙亂中沒帶上幾個人,只來了他和兒子兩個男人,如何駕得三只船?
情勢緊急,油坊主和兒子緊抓船繩,奮力將船拉近岸邊。雖然船頭靠近了岸,船尾卻仍然搖擺不定。為了防止船被水沖走,他們死死拉住繩索,催促家眷趕緊登船。
這時,風起雨大,船身隨風搖晃,一位婦人登船時必須有人幫忙推才能上去,進展極為緩慢。兒童上船則相對容易,婦人們把孩子一一扔上船。油坊主靈機一動,叫來幾個婦人替換他兒子拉住船,而讓兒子抱起婦人們一一扔上船。果然,進度大為加快。
油坊主見趙知縣夫人也在幫忙拉船,便打算讓她松手,讓兒子幫她登船。然而,趙夫人堅決拒絕,表示在所有婦孺都上船之前,她絕不離開,并且已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油坊主再三勸說,她依然執意不肯。
這時,第一只船尚未裝滿,忽然傳來一陣殺聲。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群獻軍朝這邊奔來,后面跟著一隊僧人,再后是一大群獻軍。原來,僧人們未能擋住獻軍,只得退進油坊,而獻軍緊隨其后,發現婦人們不在,立刻明白她們已從后門逃走。
獻軍與僧人搏斗,部分士兵從后門沖出,追趕婦人們。慧先見狀,甩開對手,帶領僧人們奪門而出,追擊獻軍。被拋下的獻軍緊隨其后,于是便出現了你追我趕的混亂一幕。
隨著獻軍逼近,油坊主意識到形勢緊急,顧不得岸上的其他家眷,立即解開搶船的繩索。一邊叫兒子登船,一邊試圖拉趙夫人上船,但趙夫人奮力掙脫。無奈之下,油坊主自己跳上船,迅速用蒿桿撐開船離岸。他掌舵,兒子劃槳,船向溪口駛去。岸上的獻軍見狀,紛紛射箭,但船艙有席篷遮擋,家眷們躲在艙內,油坊主和兒子伏身避箭,安全無虞。船駛出溪口,進入河道,借助洪水的沖力,飛速前行,很快轉過河灣,消失在視野之外。
岸上的家眷看到獻軍逼近,慌忙向剩下的兩只船跑去。幾人拉著繩子將船拽向岸邊,其他人紛紛上船,但婦人力氣有限,無法穩住船身,船劇烈搖晃,結果落水的家眷比登船的還多。不會游水的婦人們瞬間被洪水沖走。驚慌、疲憊和疼痛交織,婦人們的哭喊聲響徹天地。獻軍士兵見狀,內心生出憐憫,許多人停下腳步,一時愣住。
就在這時,一隊僧人沖上前,越過停滯的獻軍,迅速組成方陣,擋住了獻軍的去路。慧先與幾位僧人跑去拉住船,幫助家眷們登船。
劉文秀隨后趕到,見獻軍停滯不前,怒不可遏,命令獻軍立刻進攻,殺僧人、擄婦人,若有退縮者,立即斬首。命令一出,獻軍頓時如夢方醒,大聲吶喊,猛沖向前。
僧人們毫不退縮,迎頭而上。溪邊地勢開闊,戰斗很快激烈展開。隨著獻軍的數量優勢逐漸顯現,僧人陣型被打亂,四五個獻軍圍攻一位僧人。然而,仍有二十多名僧人堅守在家著前方,獻軍雖奮力沖擊,卻始終未能突破防線。
雨勢愈發猛烈,天邊閃電頻現,雷聲轟鳴,仿佛為這場生死搏斗助威。不斷有僧人倒下,鮮血與雨水混合,溪水原本渾黃,如今已被染成深紅。慧先見己方人數銳減,敵人漸近,心知大勢已去,決定盡力救出能救的人。雖然岸上仍有不少家眷,但此刻已無暇顧及。他命令幾位僧人跳上船,揮刀斬斷船繩,讓兩只船載著已上船的婦人順流而下,駛向大河。
岸上的婦人們見船已離去,獻軍逐漸逼近,絕望涌上心頭。不甘被俘,她們紛紛跳入溪水自盡。趙夫人率先跳下,其余婦人緊隨其后。此時,獻軍已沖至,幾名士兵上前與慧先激戰,想要捉住他請功。慧先見無路可退,又目睹家眷們跳水,心中充滿痛楚,感到對不起趙知縣的托付,也讓西來寺招來禍患,無顏再活,于是誦著佛經,跳入溪中。見此,所有僧人同聲誦著佛經,紛紛跟隨,躍入水中。
岸上的獻軍見狀,立刻向溪中放箭。大多數僧人被洪水沖走,少數會游泳的試圖游向對岸,卻被亂箭射中,命喪水中。
戰場上的喧囂迅速消散,剩下的只有筋疲力盡的獻軍士兵。百余名西來寺僧人慘死在岸邊或葬身溪水,沒有一人乞命或投降。這一慘烈場面令劉文秀不禁對這些即義氣又勇敢的僧人肅然起敬。他下馬,來到溪邊,對著溪水恭敬地拜了三拜。隨后,他命令士兵們將戰死的僧人尸體拋入水中,并將己方陣亡的士兵遺體抬走,收兵回營。
回程途中,獻軍燒毀了油坊。經過西來寺時,劉文秀心中怒火中燒,想到自己費盡心力,卻未能捉住任何官紳家屬,一切努力白費。于是,他下令焚燒西來寺。十多座殿宇被火焚盡,大火持續了數日,方才熄滅。
廣慈講到這里停了下來,房間里一片寂靜,仿佛深夜的街道。沒人動桌上的茶,幾位吸煙的詩友也忘了繼續抽煙斗。沉默了片刻,終于有人問:“那三只船上的婦孺們后來怎樣了?”
“后來沖出溪流的兩只船,不幸剛進入河道就翻了。僧人們從未操控過船,平時也不懂如何駕船,如何應付得了那樣的洪水和激流。”廣慈答道。
“沒人幸存嗎?”有人不甘心地問。
“只有一個小時候在江邊長大的水性極好的僧人逃了出來,其余婦人和僧人都遇難了。”
“那第一只船呢?”又有人問。
“第一只船上的人都幸存了。”廣慈繼續道,“船沖進河道后,油坊主父子見洪水洶涌,心生恐懼。但他們平時乘船去上河收桐子時,幫船工們駕過船,略有經驗,鼓起勇氣,努力將船靠向岸邊。盡管如此,船還是被沖了二十多里,最后才在一個背灣處停下。”
“那地方就是楊烈子村。”張繼插話道。
“沒錯。”廣慈點頭,“船上的家眷被安置在楊烈子村的農家里,獻軍沒有追捕他們。也許是農民告訴他們看見幾只船被洪水打壞,船上的人都淹死了,獻軍便放棄了追查。看到那么大的洪水,劉文秀不相信能有人幸存。
“西來寺當時被徹底焚毀,那后來是如何恢復重建的?”有人問。
廣慈答道:“國朝初期,經獻賊茶毒的四川,滿目瘡痍,百廢待興。朝廷要求各地匯總損毀情況并提出重建需求。順治皇帝看到第一任東鄉知縣的報告后,尤其為僧人們舍身護衛婦孺的事跡動容。他命地方務必重建西來寺,還敕令將寺旁的小溪命名為‘百節溪’,以紀念在水中殉難的僧人,表彰他們的氣節。”
張繼感嘆:“‘百節溪’的來歷原來如此,令人動容!”在場眾人也紛紛表示,作為東鄉人,竟不知道這溪名的由來,深感慚愧。
廣慈接著說:“當慧先帶領僧人前往油坊時,西來寺仍有五六位僧人留守,都是慧先一輩的。此外,還有幾位事發時在其他寺院的僧人回到了寺里。因為西來寺是官寺,得到朝廷恩敕,縣衙便從其他寺院調來一些僧人,再加上新近出家的,到康熙年間,西來寺的僧人已增至三十多人。
“獻軍的大火燒毀了寺廟,但沒有損壞其他寺產。除了百多畝寺田,西來寺在東鄉及周邊縣市還有幾家桃花糕鋪和素食館。為了重建寺院,朝廷撥款遠遠不夠,不得不賣掉部分寺產。寺產減少,且經歷劫后,西來寺的香火收入大不如前,歷任住持左支右絀,勉強維持住如今的規模。”
眾人聽后,又皆嘆息。這時,鄧舉人低聲對張繼提議,不如以西來寺和百節溪的故事為題賦詩紀念,并在下次詩會評選。張繼點頭贊同,旁邊的侯拔貢聽見后也低聲表示支持。于是,張繼起身,代表詩社向廣慈表達謝意,隨后向大家介紹鄧舉人的建議。他希望大家抽空賦詩,謄寫整齊,帶到下次詩會參與評比,屆時選出最優秀的四首詩,裝裱后懸掛在一樓供人欣賞。為統一格式,規定都寫五言古詩,題目定為“百節溪五古”。眾人聽了,盡皆雀躍,并提出為公平起見,上次比賽獲勝的四人將不參加評選。
鄧舉人隨即說道:“我和另外兩人不參賽,但張知縣必須參加。他是官身,不能久留東鄉,他的詩作尤為珍貴,理應多留住篇供大家學習。”眾人一致表示贊成。
有人提議:“既然大家興致正濃,何必等到下個月的詩會?不如今晚回家寫好詩,明天就評選。”此提議得到一致認可,事情便這樣定下了。
第二天上午,詩社會員興致勃勃地再次聚集于飲山樓,展示各自作品。令人驚訝的是,這次大家的詩都寫得特別長。張繼笑道:“果然,這樣的故事,非長詩不足以盡情抒懷。”按照既定規則,眾人開始評選。經過漫長討論,最終選出張繼等四人的詩作為獲勝作品。
張繼詩為:
百節溪五古
江氣澹澄空,林色秋景。古剎劫后存,
背靠蒼山嶺。門前溪水深,中有幽魂影。
往事詢西來,悠然我心憬。憶昔明季時,
獻賊狂鋒逞。蹤遍東鄉,似入無人境。
寺有百頭陀,竟擬請長纓。袞袞當戰袍,木魚鳴更警。護生拼一戰,其實慈悲心。佛力獅子猛,霹靂鬼神驚。賊去卻復來,妖旗散又整。寡眾不相能,僧賊皆拼命。遂將清凈身,俱賦波千頃。豈愿保首領,一炬毀佛門。同日死百僧,悠悠名彪炳。于今數百年,沙碧溪水冷。誰可方其節,城西趙公井。
那天賽詩會后,大家情緒高漲,接著又舉辦了酒會。鄧舉人慷慨捐贈十壇陳年老酒,置于飲山樓一樓,供詩社會員自由享用。于是,好友們自發分組,三五成群地聚在飲山樓、憩春亭、攬勝閣或邀月臺,暢飲歡談。也有人仍沉浸在西來寺僧人的故事中,結伴前往百節溪邊,一邊灑酒祭奠僧人及亡故官紳家眷,一邊吟唱自己創作的《百節溪五古》。這些未獲賽詩會優勝的作品,在溪畔抒懷寄思,派上了用場。
十一
詩社酒會結束一個多月后,張繼突然接到吏部調令,任命為華陽縣知縣。此任雖名為平調,但同僚們深知,華陽地處川西要地,毗鄰成都,與偏遠的東鄉縣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實為升遷。眾人紛紛道賀。
離任前一天,張繼邀請王教諭、鄧舉人、錢訓導、王幺公爺、侯拔貢等詩社核心成員至縣衙后院花廳煮茶話別。他將記載獻軍攻打東鄉縣城及西來寺和百節溪事件的厚厚幾冊日記交給王教諭,建議續修縣志時參考。此外,他囑咐大家繼續辦好詩社,定期舉辦詩會,并捐出三百兩銀子作為詩社日常開銷或修飲山樓之用。眾人推辭不下,最終接受。
鄧舉人提及士紳們打算給他送萬民傘,張繼婉言謝絕。他坦言,自己任職較短,除修建飲山樓及挖掘地方歷史和先賢事跡外,并無別的建樹,實不足稱功。初到東鄉時,他曾懷抱功業之心,但了解趙知縣與西來寺僧人事跡后,深感自身成就微渺,接受萬民傘反而顯得諷刺。眾人見他態度堅決,只得答應轉告。
張繼離任那天早晨,一場暴雨洗滌了東鄉。雨后天氣涼爽,空氣清新。縣城的官紳們,多為詩社成員,齊聚縣衙為他送行。與他到任時街上的冷清截然不同,從縣衙到西門的街道兩旁站滿了送別的百姓。同僚感嘆這是民心所向,張繼卻心知肚明,這多半是因雨后天晴,涼爽宜人,百姓出門看熱鬧罷了。
縣署原備了轎子,計劃送他到西門再上馬。見民眾聚集路旁,張繼改為在縣署門前直接上馬,一路揮手致意。趙公祠的鼻涕小廝也特意趕來,與張繼的書童手牽手,從縣衙門口一路送到西門。
張繼離任后,繼任的知縣對詩歌毫無興趣,加之王教諭、錢訓導等相繼調任,詩社失去官府支持,僅維持一年多便逐漸冷落。數年后,一場大風吹壞了飲山樓的屋檐,需修葺時,有人提議動用張繼留下的銀兩,卻發現已無人知曉這筆銀兩的去向。不過據說他手書的三副楹匾,在東鄉衙門的大堂上倒是一直掛到了清末。
責任編輯"羌人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