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莊里莊稼地多,山林比莊稼地更多。大人們往往稼地走,我往山林走,我放著一群羊。說是一群羊,其實就只有五只羊,羊媽媽和她連續(xù)三年生出的四個孩子。
山林多,我們的羊從來不會擔心吃的問題,讓羊走向哪片山林,是我每天早晨最糾結(jié)的事情。媽媽總會讓花花跟著我,讓花花照看著我,這是花花在媽媽面前蹲著接受的指令。
花花是一條狗。
我讓花花在前面領(lǐng)路,花花走向哪片山林,我和羊群就走向哪片山林。
花花總會帶我們走向老鷹巖下的山林,那里有羊特別喜歡吃的螞蟻草、雞窩草、嫩嫩的山茅草,那里還有我山里的朋友——螞蟻?;ɑㄏ矚g追逐那里的野兔,那片山林野兔很多,時不時出來在我們眼前晃,讓花花興奮地在山林里追逐。事實上,花花從沒追上過一只野兔,不是花花跑得不夠快,而是花花在逗那些野兔玩。
有花花帶路,我一年大部分時間在老鷹巖下放羊,除非花花早上聞到去老鷹巖的路上走過另外的羊群。因為羊群混在一起會打架,不同群的螞蟻混在一起會打架,我們小伙伴混在一起也會打架。
一二
高高的老鷹巖,因鷹的飛翔姿態(tài)而有了生命。只是這只碩大的老鷹并沒有飛走,永遠保持著一種飛翔的姿態(tài),讓我們覺得它下一秒就會振翅高飛。老鷹巖下方是一個巨大的山洞,自然就叫老鷹洞。山洞里有一方水潭,清泉從洞頂叮咚流下,總不見水潭滿溢,據(jù)說水潭連著山林下的小河。除了那方水潭,山洞中其他地方非常干燥。山洞中陸續(xù)住過許多人家,直到村里自家的房子修好,他們才會從山洞中搬出去。老鷹洞就是那些年代村莊里的公租房或過渡房,村里人說那也是我們村莊的窩。
老鷹洞外面有幾塊地,是當年的山林開墾出來的,有人家住的時候,那是菜地,沒有人家住的時候,種些玉米高梁,那片地在村里沒有登記。
地的下面是一排竹林,竹林下面是長著大片螞蟻草、雞窩草、山茅草的草場,竹林成了竹柵欄,隔開了草場和莊稼地。
草場下面是一片亂石叢林,那些巨大的石頭顯然是從老鷹巖上垮塌下來的,估計是老鷹想飛翔時掀動了巨石,老鷹就不敢再飛,安分下來。巨石上長著草,長著樹。巨石交錯之下總會形成一些石洞,遮風擋雨。
那里成了螞蟻的家。
石林下面本來是大片森林,長著挺拔的松樹、柏樹,村里人不斷在那里砍伐,把森林砍成了草場。
森林下面有一條小河,聽說河水很清,河水中魚兒特別多,但大人們絕對不會同意我們穿過那片森林。
有竹林擋著,有花花看著,羊們在草場吃草,我有足夠多的時間走進螞蟻的家。
三
這里住著村莊常見到的黑螞蟻。石林上面長著螞蟻草,那不是螞蟻吃的草,取名螞蟻草更多的理由是那些葉片很像肚子長得特別夸張的螞蟻。螞蟻們在草叢中忙碌,在樹枝上奔跑,有單獨一只螞蟻出來偵察食物信息,有三五只螞蟻一隊巡邏覓食,更多的時候是一群螞蟻共同搬運一片樹葉、一只昆蟲、一粒糧食,慢慢走向石林下面的家。
我不知道螞蟻們是否看見我在看它們,如果知道,我絕對是它們眼中的龐然大物。事實上,大地上任何事物在螞蟻面前都是絕對的龐然大物,但是它們并沒有被嚇倒。如果真被嚇倒,大地上就沒有一只螞蟻啦!它們知道自己渺小,但從不畏懼自己渺小,對于大地上所有的龐然大物,它們躲不過來,干脆迎頭面對?!安灰晕锵玻灰约罕?,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彼鼈冇肋h沒有走進廟堂之高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處于江湖之遠,絕對是最微末的江湖,它們不敢憂,不能憂,不想憂,在大地上生長,無憂無慮,無欲無求。
一只螞蟻總會讓我們覺得微不足道,一群螞蟻卻會讓我們肅然起敬。我在山上放羊的時候還不知道,甚至如花花追逐野兔一般戲玩過它們。當我讀了更多的書,走了更多的地方,我才知道這幾句話的分量——
真正統(tǒng)治地球的是螞蟻,大約一百兆只。
地球上螞蟻吃掉的肉的總量超過所有獅子、老虎、狼加起來的肉的總和。
地球上每有一個人,就有14000只螞蟻,螞蟻的總重量超過人類。
幸好我在山上放羊的時候不知道這些!
羊在山林吃草,不需要我放牧,我更多的時候是在放牧這群螞蟻。
摘來幾片嫩葉,讓螞蟻搬回家。
捉來一只青蟲,讓螞蟻運回家。
帶來玉米面餅子,螞蟻們無法搬運,一口一口把玉米面餅子咬成顆粒運回家。
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自己牽著一群螞蟻,其實我身后牽著的是羊。
四
山林下面有條暗河,總有螃蟹爬出來。一只螃蟹闖入了螞蟻的家園,一只螞蟻看見了,很快走來一群螞蟻,它們圍著螃蟹,在草地上就像圍成一團墨,成為一幅蟹蟻對峙圖。面對山一般高大的螃蟹,螞蟻們無從下口,螃蟹一個快跑,就扔掉了身上的螞蟻。螞蟻沒有放棄,被扔掉了又圍上去,圍了幾次突然發(fā)現(xiàn)螃蟹沒有先前的氣勢洶洶啦,慢慢變得虛弱,我看見螞蟻從蟹腳的關(guān)鍵軟肋處、眼睛里鉆進蟹殼,螞蟻絕對聰明。怪不得后來知道螞蟻是地球上吃肉最多的動物,它們的確吃出了經(jīng)驗。沒過一會兒,這只威武的螃蟹就剩下一只空空的蟹殼。山林中空空的蟹殼很多。
一群麥粒般大的螞蟻,面對一只龐大的螃蟹,明顯是以卵擊石。在我們?nèi)祟惪磥?,要制定這樣一個奪食計劃,必須得到很多的支持響應,必須得做出相應的規(guī)劃預案。而蟻群向一只螃蟹挑戰(zhàn),誰發(fā)出這個指令,這個指令怎樣傳達到成千上萬的每一只螞蟻?它們沒有手機,沒有電話,沒有沖鋒號,沒有大喇叭,沒有微信群。實際上一只巨大的螃蟹走進螞蟻的領(lǐng)地,不需要動員,不需要討論,保衛(wèi)家園就是動力,團隊協(xié)作,就是戰(zhàn)術(shù)。
在山林里我經(jīng)常見識一群螞蟻的力量,也經(jīng)常見識一只螞蟻的力量。長大后的知識告訴我們,一只螞蟻可以支撐高于自己體重五倍的重量,這是我們?nèi)祟悷o法達到的境界,哪怕久煉成鋼的舉重運動員。
讀書啦,做連詞題——辛勤的什么?我們總在后面連蜜蜂,覺得蜜蜂是世界上最勤勞的生命?,F(xiàn)在想起來,其實辛勤的應該是螞蟻,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螞蟻停下來在哪里休息,它們永遠行色匆匆,永遠步履不停。認真想來,蜜蜂干的是技術(shù)活,螞蟻干的是體力活,它們不是在搬運,就是在去往搬運的路上,它們才是大自然真正的搬運工。
我在家中見到一只螞蟻拖著一粒比自身大好幾倍的谷粒攀爬門檻走向門外的洞穴。努力一次,失敗一次,每一次都從門檻上跌下來,第99次掉地,依然毫不氣餒地拖起谷粒走向門檻。當我用一種復雜的心情預測它第100次失敗的情景時,這次,它居然奇跡般地爬過了門檻。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自己很渺小很無力。
五
我懷念我的放羊生活,其實是懷念我放螞蟻的生活。我在山林中放羊,我也在山林中放螞蟻。那些放羊的日子教會了我看天、聽地、望風、躲雨,更為重要的是,讓我走進一群螞蟻,那些螞蟻如同一枚枚文字,給我無盡的遐想,我大腦中最初的故事就是螞蟻的故事。我給村莊的螞蟻編了很多的故事,在螞蟻故事的天空里我縱橫馳騁,天馬行空。今天很多父母向我打聽成為作家的秘密,我告訴他們的經(jīng)常只有兩句話,給他一群羊,給他一方山坡,然而今天很多孩子缺少大自然這門最重要的課堂。我們給了孩子我們所能想到的一切,但是我們總忘記把最重要的東西給孩子們。
螞蟻和我們見到的蜜蜂很相似,有著分工明確的組織系統(tǒng),工蟻就為集體服務,它們的任務就是狩獵和保衛(wèi),就是為了保護它們的蟻后。地上奔波忙碌的是工蟻,我們很難見到蟻后,如果你的心思不那么宏大,看著工蟻和蟻后總有奴隸和奴隸主的感覺,一大群工蟻心甘情愿地養(yǎng)活它們的蟻后,而且是那么臣服。走進螞蟻的世界,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剝削,沒有不公平,它們就是分工不同,沒有高層和底層的區(qū)別。在我們?nèi)祟愄幱诘讓拥娜丝梢酝ㄟ^讀書,通過努力,甚至通過反抗成就高貴,人的命運變化誰也無法預測,無法一眼看到,人有復雜的心思是很正常的。螞蟻的世界則不同,工蟻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付出也不會成為蟻后,工蟻就是它的工作,也許大自然會賜予它們不同的遭遇、環(huán)境和美食,但是永遠不會有身份改變的奇跡,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蟻生,這就給了工蟻專注的單純的幸福的一生。
螞蟻們對生活的所求總是有自己的度,沒有貪婪,沒有欲求,它們在大地上尋找食物,總是尋找適合自身的米粒、植物的種子、樹葉和瀕臨死亡的小蟲,從不占有賴以活命之外的東西,從不去覬覦農(nóng)人的谷倉,誰見過它們拖著鮑魚、拖著金粒在大地上招搖過市?誰見過螞蟻洞里塞滿了糧食?
我們讀過德國作家萊辛的寓言故事《土撥鼠和螞蟻》,故事里面說:“一只土撥鼠嘲笑螞蟻說,你們真可憐,一整個夏天忙忙碌碌,只搜集到很少的食物,你們該去看看我的儲藏!螞蟻說,是的,你儲藏的食物的確比你所需的多很多,那么,當人們把你挖出來,就會清空你的糧倉……”
螞蟻們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億年,是地球上的老資格啦,但是它們對生活總是隱忍、沉默和順從,有所得有所不得,每天匆匆忙忙在大地上爬行,在洞口守衛(wèi),絕對的臉朝黃土背朝天,這個勞作的影像就是我們村莊的農(nóng)人,大家都在大地上耕耘。
我們?nèi)艘部梢詥渭円恍?/p>
六
一兩只螞蟻在大地上爬行,那從容,那姿態(tài),很有些國畫意境。事實上,國畫中專門畫螞蟻的人很少,畫蝦、畫蝌蚪的很多,它們都比螞蟻大,但是它們不能在大地上爬行。就像我們眼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螞蟻,沒有風雨,沒有食物信息的時候,它們總是不慌不忙,不緊不慢,或者是散步,或者是打探食物的消息,或者什么也不是。
一群螞蟻在大地上排著隊,在洞穴中躲風躲雨,就沒有了國畫的意境。螞蟻從沒有想過生活的畫面,只想過生活的全面。
風來啦,風吹動草,風吹動樹,風吹動沙。樹葉、枯草、泥沙都在風中,誰也不知道會到哪里去,我覺得風也不知道。
風吹不走螞蟻。
按照我們?nèi)祟惖乃悸罚浵伳敲摧p、那么渺小,被風卷走是必然的結(jié)局。風中有樹葉,風中有枯草,風中有泥沙,但風中卻看不見螞蟻。是不是低矮的東西風吹不走?泥沙也很低矮啊,還是被風吹走啦。螞蟻有一對連通天地的天線,雨要來,風要來,它們會在風雨到來之前的幾秒鐘里知道,躲進蟻穴中,蟻穴躲在大地中,風中自然見不到螞蟻。
我很想知道螞蟻有一個怎樣的家。
雨來啦!蟻穴陷落在雨水里,不是所有的蟻穴都有我們老鷹巖下的安寧,都有大青石罩著。逃亡,向上,螞蟻沒有辦法直面風雨,這是它們生活的常態(tài),所以我們在大地上總能見到遷徙搬家的螞蟻長隊。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家是永恒的。螞蟻信賴家的溫暖,但不依賴,螞蟻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哪怕風雨再慘烈,只要螞蟻在,就有家園在。更為關(guān)鍵的是,螞蟻對天地間風雨欲來的消息最先得知,螞蟻搬家,風雨要來,這個消息也會傳達到我們?nèi)诉@里。
螞蟻是天地間的風雨情報員。
我對螞蟻的家園有了更迫切的向往,它們有一個怎樣神秘的家???
雨后天晴,大地還有些濕潤,螞蟻暫時不會去想搬家和逃亡的事情。最為關(guān)鍵的是,我只有一把鐮刀,陽光曬干后的大地非常堅硬,我無法用鐮刀去掀開螞蟻的家。
老鷹巖下的螞蟻窩,盡管有幾方巨石遮風擋雨,但它們的窩依然免不了雨淋,雨淋過的大地變得松軟,順著螞蟻進出的洞口,用鐮刀掀開。
七
曲曲彎彎的通道,四通八達,沒有紅綠燈,沒有交警指揮,螞蟻們進進出出十分暢通,沒有我們?nèi)祟惓鞘械膿矶隆Mǖ纼蛇吺谴蟠笮⌒〉姆块g,有很多間食物貯藏室、幼蟲室、蛹室、卵室;還有很多間諸如休息室、會客室、信息發(fā)布室、信息研究室、指揮室;當然也有很多間交配室,感覺就像人類的婚房,很多房間我們?nèi)祟悷o法命名。儼然一座繁榮的地下城市,結(jié)構(gòu)之復雜,布局之合理,秩序之井然,讓我們嘆為觀止。長大后我拜訪過西部很多神秘消失的古城,每見到一座古城,我腦海中總會有螞蟻窩的景象,感覺這些古城就是放大了的螞蟻窩,只不過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地上,一個以大地為房頂,一個以天空為房頂。
我見到了蟻后,比一般螞蟻大三四倍,高大健壯,雍容華貴,氣宇軒昂,母儀天下,前呼后擁的螞蟻很多,對權(quán)力對母愛的崇拜天地相通,無一例外,無可厚非。
洞穴是螞蟻的家,是螞蟻的村莊,是螞蟻的城堡,甚至可以說是螞蟻的國家??粗M進出出的螞蟻,面對它們的天空飛來的巨大的鐮刀,面對握著鐮刀的巨人,它們有突然被我這個外敵入侵的驚慌,但慌而不亂,只是比平常爬行的速度更快一些而已。它們首先轉(zhuǎn)移的是蟻后,然后就是蟻卵、幼蟻,最后才是糧食。糧食沒有啦,可以再去找。螞蟻沒有了,那是無法再找回來的,失去一只螞蟻,就如同我們失去一個親人,螞蟻同樣有人的理智。
蟻穴里的螞蟻比我們村莊里的人多多啦,甚至超過我們所在的鄉(xiāng)村,包括后來我走入的城市。我有一個疑問,每只螞蟻有自己的名字嗎?我想一定有,不然誰來指揮它們呢?那么多的螞蟻用這個那個是喊不過來的。如果每只螞蟻具有自己的名字,給每只螞蟻取出不同的名字該是多么困難多么復雜的事情,就算用數(shù)字來編號,編到最后一只螞蟻,那串數(shù)字該是多么巨大和驚人,把那串數(shù)字喊清楚是很費力的事情。
我一直感覺螞蟻世界應該有一本比我們?nèi)祟愖值溥€要厚的字典,才有更多的字詞來為每只螞蟻取出一個不同的名字。如果螞蟻沒有自己的名字,為什么它們遷徙的隊伍排列得那么整齊?為什么它們搬動一片大樹葉,一只大昆蟲或一具動物尸體的時候沒有一點兒混亂?為什么它們的婚房沒有吵鬧、斗毆、緋聞?每只螞蟻在哪個工位,每只螞蟻在哪個位置,井然有序,顯然有人在喊它們的名字,在安排每一只螞蟻,螞蟻中的指揮官絕對是偉大的將軍!
在螞蟻的世界,沒有陽光,它們在黑暗中爬行,在黑暗中工作,在黑暗中生活,那是一個我們?nèi)祟悷o法想象的黑暗世界。在黑暗中它們準確預測天地風霜雨雪,山崩地裂,地火噴發(fā),是那么精準,逃過天地劫難。
我們村莊也有一群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是生來就是瞎子的人,一是在大山中煤窯挖煤的人。他們沒有螞蟻在黑暗中練就的慧眼,瞎子總會摔倒,挖煤的人總會讓大山埋進大山,他們對人生的下一秒無法預測。
如果拋開迷信之類的標簽,村里有個段瞎子,從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但是他偏把人生的一切看得分明,他給村里人算命,給外村人算命,給遠遠近近慕名而來的人算命,總會給人們一些意想不到的預測,總會有人埋怨段瞎子瞎說,偏偏這種“瞎說”的預測總會在不久的時光格上兌現(xiàn)。
是不是黑暗總能給人慧眼?
段瞎子那些關(guān)于人生的預測有沒有科學依據(jù),無法判斷。段瞎子離世多年,我們也無從詢問,是不是黑暗的世界里會有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告訴他,然后他再告訴我們,但是我們必須相信生活中總有一些神秘之物在愉悅地安排我們的一切,在適合的時間,在適合的地點,在適合的人群。
段瞎子最后走入了真正的黑暗,村里再沒有人能夠“瞎說”,大家對明天和不幸誰也不知道哪個會先到,村里再沒有人去給我們的未來踩點。
我一直在想,如果螞蟻會說話,它們應該都有段瞎子的神奇,它們會告訴我們更多天地的秘密、更多人生的秘密?!昂诎到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詩人顧城在《一代人》中這樣禮贊黑暗,黑暗比光明更光明,不信你去看看螞蟻的家園。
我們村莊有蓋子,那就是天空,很高很遠,一半時間明亮,一半時間黑暗。
螞蟻的村莊也有蓋子,那就是大地,很低很低,它們永遠在黑暗中。如今我掀開了它們村莊的蓋子,給了它們光明,它們開始井然有序地搬家,它們要尋找它們的黑暗,它們踏上了蟻生新的道路。
八
德國作家黑塞說:“每條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誕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墳墓都是母親?!?/p>
感覺黑塞有點兒傷感,螞蟻們沒有把災難看作災難,就當作是生活中的一場演練。
面對浩浩蕩蕩、堅定向前的螞蟻大遷徙隊伍,我突然覺得自己渺小。我們一直把比我們高大的叫樹,比我們矮小的叫樹苗。在我們眼中,叫樹苗的在螞蟻眼中就是高聳入云的大樹,就連小草,在螞蟻眼中也是大樹,它們也許應該叫草樹。把自己縮小幾萬倍,去做一只螞蟻,去想螞蟻的蟻生之路,去想螞蟻的事情,我們會對周圍一切充滿力量。
我曾經(jīng)在平整的石板上做過這樣一個游戲,倒一攤水,用手指牽出水來形成一個水的圍城,捉一只螞蟻放進水的圍城,螞蟻在水城中拼命地爬動,用非常驚人的速度躲避著水,轉(zhuǎn)著圈。水城的圈越來越小,螞蟻轉(zhuǎn)得越來越快,當水城的水慢慢淹沒所有的空地,就要淹沒到螞蟻的時候,螞蟻突然一躍,躍上水面,逃命而去,這就是螞蟻面對絕境的力量。如果水不給螞蟻最后一擊,或許螞蟻將永遠被圍困在水城。
絕路就是出路。
每一條道路的盡頭,都是另外一條道路。
每一個到達的目的地,都是新的出路。
一生往前看,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一生往后看,每一件事都不是大事。
人的一生從時間的長度上永遠在做減法,沒有時間允許我們哭天搶地,茫然無措。
時間的灰燼里,遍布著豎起耳朵等待春天的種子。
九
一個人向我走來,我聽出是全來福。他是村莊撿糞的人,每天背著糞筐在村道上在山林中走,撿牲畜的糞,撿山里動物的糞,滋潤他家的土地。他沒有兒女,卻收養(yǎng)了遠遠近好幾個被家里人扔下的殘疾兒童。大家敬佩他的善良,卻遠離他,因為他身上總散發(fā)出一種怪味。
全來福向我走來,我知道他把糞筐放在了很遠的地方,全來福和村里每一個人說話時都會把糞筐放得很遠。
“猛子,以后不要去掏螞蟻窩,那是它們的房子。在鄉(xiāng)村只有最有仇恨的人家才會去掀人家房頂!我們和螞蟻沒有仇恨,它們也是生命!”
我沒有想到平時頭都不敢伸直的全來福會說出這么深刻的話,我一下子臉紅了,連忙解釋,我只是很好奇螞蟻的家是什么樣子。
全來福并沒有再責怪我什么,只是吩咐我以后在村里玩的時候不要嫌棄他的那些孩子。他們是長錯了地方的草,是長不成樹的草,但是草也有青翠動人的一生??!他們來人世一趟更不容易,他們也是村莊的孩子。
聽說全來福小時候讀過很多書,后來父母走得早,就沒有再讀下去。
仰望著全來福的背影,剛才對螞蟻窩的驚艷變成了愧疚。我沒有嫌棄他的孩子,也沒有害這些螞蟻的心。我會告訴全來福的孩子和村里所有的孩子:往大處想,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天地之間小小的螞蟻。
我該怎么告訴大地之上的所有螞蟻?
我怎樣才能和螞蟻對話和溝通?
我知道只要讓一只螞蟻知道了我的心意,整個山林的螞蟻,整個村莊的螞蟻,甚至更遠地方的螞蟻,都會知道。
大地是相通的。
離開村莊,離開山林,我總會停下來看一只螞蟻,我是有記憶的,我最清晰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我放開的山林,就是那些陪伴我的一群群螞蟻。螞蟻更是有記憶的,大地上的路那么復雜,我們從沒有聽說過有迷路的螞蟻。我會告訴它們我的愧疚和致敬,相信我對它們的傾訴,它們會記住。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說一句話:“我像捻死一只螞蟻一樣捻死你!”這是我們最愛表達的強大,這是對弱者的淡漠和輕蔑。我們經(jīng)常拿螞蟻說事,會不會傳到螞蟻心里,它們會告訴它們的蟻子蟻孫——不要和人類往來!
這種告誠是可怕的。
看不見的時間,看得見的螞蟻,停下來看一群螞蟻,不去想那些太過偉大太過輝煌太過遙遠的事情。我知道這些螞蟻不是來自我們的鄉(xiāng)村,不是來自我們的童年。螞蟻有著強大的生命力,螞蟻不是種子,就算那些有翅膀的螞蟻,也飛不到我們的城市。但從每一群螞蟻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鄉(xiāng)村,看到了童年,看透了生活,螞蟻就是鄉(xiāng)愁和時間的藥引,讓生活這服湯藥一下活泛起來。
但是,停下來看一群螞蟻,在今天是需要勇氣的。在這個時??词謾C、刷微信、品美食、赴約會的年代,你看一群螞蟻,一群人會看你。
哪怕這些都不存在。你會停下來看一群螞蟻嗎?
天地之間,我們其實也是一群螞蟻。
責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