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艷華主編的近代名人墨跡集《品墨》(北方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中,收有宗白華致羅家倫(字志希)信札一通(彩印),計五頁,是較為罕見的宗白華函札手稿。此札作于1936年,當時,國立中央大學發生“驅徐”事件,哲學系教授宗白華為此致信時任校長的羅家倫,極力肯定徐悲鴻的人格性情、藝術造詣及愛國之心,請求羅家倫“注視此等破壞本校名譽之陰謀,主持正義”。書信部分內容摘錄如下:
近日弟接到假借中大藝術科學生名義散發之傳單,對于本校藝術科各教授大肆侮辱攻擊……悲鴻西畫功力之深,中畫魄力之大,創新之能,確為中國現代最有希望之畫家……至于悲鴻人格性情之肫摯天真,具有藝術家應具之熱情、愛國之心,亦常表白于畫中題句。然而頻年以來常遭忌嫉者之污蔑攻擊,稍知悲鴻者,皆為不平。今來此數年,一貫之陰謀詭計,既逼走悲鴻之后,乃欲一網打盡……夫以如此陰謀險狠,破壞大學學風之人物,豈能為人師表(無論藝術如何高明)?豈非本校藝術科前途之大不幸乎?豈非中國整個藝術之羞辱乎?
據王震《徐悲鴻年譜長編》(上海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1936年8月“中大反動當局糾集一部分反動學生,組織一個‘驅徐運動’團體,并印刷了《請看藝術界敗類徐悲鴻之反動行為》的反動傳單,說徐‘詆毀’政府等。并宣布‘第一步革除他的中大教職’。”“驅徐運動”的發生,主要原因是徐悲鴻卷入了當時的“蔣桂之爭”。
1936年是中國開始全面抗日戰爭前的關鍵一年,國內形勢復雜。全國各界抗日救亡情緒高漲,中共中央提出“停止一切內戰,一致抗日討逆”的行動綱領。而國民黨政府仍認為未到和平絕望時期,主張通過外交途徑調整中日關系。1936年6月1日,“兩廣事變”爆發,李宗仁、陳濟堂發表通電,要求政府立即對日作戰。6月29日,李宗仁、白崇禧分別在廣州、南寧就任抗日救國軍第四集團軍總、副司令職。粵桂軍隊相繼進入湘、黔、贛、閩各省,西南地方與國民黨中央的關系驟然緊張。
如宗白華信中所言,徐悲鴻具有愛國之心。1936年7月2日,徐悲鴻在南寧《民國日報》發表文章《白副總司令艷電書后》,熱烈肯定兩廣的抗日救國舉動:“西南聯軍,順民意而起抗日,義不反顧,即赴前方。”在稱贊白崇禧人格的同時,徐悲鴻也對南京國民政府的一眾高官冷嘲熱諷,并指斥蔣介石為“三家村腐儒”,難副國人之期望。1936年8月,在南寧的徐悲鴻出席李宗仁舉辦的宴會,針對南京政府的不抵抗主義,徐悲鴻慷慨陳詞,大加批評。徐悲鴻的言行盡顯文人風骨和愛國熱忱,但在“蔣桂之爭”敏感而復雜的歷史形勢下,這種激烈的態度也將他卷入一場意外的政治風波。
宗白華信中提及的“假借中大藝術科學生名義散發之傳單”,今已不可見。據高樹浩、袁洪權《1936年前后的徐悲鴻》一文考訂,目前可見傳單版本為《藝壇敗類徐悲鴻之反動行為》,刊于1937年7月1日《美術雜志》。傳單“為五月二十五日由首都中央大學寄來”,列舉徐悲鴻“劣跡及反動行為”五種如下:第一,“詆毀政府嫉妒同志”,如罵蔣介石為“媚日軍閥狼子野心”,罵教育部部長王世杰“是藝術教育界前途之障礙物”。第二,“吹牛拍馬賣友求榮”,“以藝術作反動宣傳”。第三,繪制李宗仁、白崇禧昂首并轡“眺望”巨像,“無形中最易使觀眾心理一致默認李、白為我國之領袖,則將置我勞苦功高之蔣委員長于他地”。第四,“人格卑鄙貽誤青年”,“假托補課為名,實則調戲女生孫多慈,丑態百出,各新聞雜志,早有記載,實教育界之敗類,有損我中大之校譽。”第五,“任用私人排除異己”,“用一般(“般”當為“班”之誤,原文如此)不學無術人格卑鄙有特殊關系之顧了然、吳作人、呂斯百、張書旂等。”
以上“罪名”,皆可與宗白華信中所極力辯解者相對應。宗白華與徐悲鴻是多年老友,二人于1920年相識于巴黎,后來都到中央大學任教,二人來往密切,私交甚好。宗白華向來高度評價徐悲鴻的美術成就。他曾撰文《徐悲鴻與中國繪畫》,認為徐悲鴻的素描寫生綜合中西繪畫傳統,已趨向“大成之道”。此信中稱徐悲鴻為“中國現代最有希望之畫家”,前后評價是一致的。徐悲鴻因激烈言行而為政界所忌,因與學生孫多慈的愛情而深陷學校和社會各界的流言,宗白華將一切原因皆歸結為藝術家“人格性情之肫摯天真”,可謂用心良苦。
實際上,“驅徐運動”最終并未對徐的教職產生實質性影響。徐悲鴻雖因此事致電羅家倫,要求辭職,但未得到答復。1937年,徐悲鴻繼任中央大學藝術科主任兼教授。羅家倫采取了一種不了了之的處理方法。作為五四運動中的北大學生領袖,羅家倫經歷思想右轉,成為國民黨政府內部的“學者型官僚”。羅家倫擔任大學校長時,常懷整頓學風、樹立教育界正氣之志,務使大學免成“反動淵藪”。從政治立場上看,羅家倫明顯傾向于國民黨中央,他不會贊成徐悲鴻與李宗仁、白崇禧的親密關系。但作為大學校長,羅家倫亦深知真才實學的教師對大學的重要意義,他曾多次以資格不合為理由,拒絕政要推薦教職員。對“驅徐”事件的冷處理,可見羅家倫的教育家風范與書生本色。
宗白華為朋友仗義執言,向當局陳述是非,既出于私誼,也是為公論。他將此傳單視為對中央大學、對中國藝術界和學術界的侮辱,其情激憤,言辭卻頗為節制,這從其書法的藝術特色中也能見出。宗白華是詩人、美學家、藝術鑒賞家,喜歡欣賞碑帖,與書法家胡小石是老朋友,視書法為中國藝術的代表,但其人并不以書家聞名。此札用行書寫于“國立中央大學用箋”上,粗紅邊框,用朱絲欄。整體上看,筆畫、結構雖不甚講究,但極精熟,文人氣息濃郁。單字結體寬扁,捺之用筆可見輕微蠶頭燕尾,有隸書筆意,而波磔較為含蓄。轉折以圓轉居多,不刻意藏鋒,入筆露尖,流暢而不失冷峻和理性,含蓄溫潤中亦有鋒芒外露。字勢因橫向開張,給人一種克制隱忍之感。宗白華書寫時的義憤填膺,似乎被其恬淡的性格和深厚的學養給符號化、藝術化了。
釋文:
志希我兄賜鑒:
近日弟接到假借中大藝術科學生名義散發之傳單,對于本校藝術科各教授大肆侮辱攻擊。弟自己非藝術科教授,對此事本無發言之資格。然弟在本校為藝術科學生講授美學、藝術學者已有十一年,藝術科全體學生亦皆弟之學生,同情之心與愛護之意,自較深一層。況是非自有公論,弟亦愿在公論之立場,將弟對此事件之是非之心陳述于吾兄之前。
徐悲鴻兄中西繪畫之造詣,究極如何,惟有后世人始能下最后之評判,然弟個人以淺薄之欣賞能力,覺在現代衰落之中國畫壇,悲鴻西畫功力之深,中畫魄力之大,創新之能,確為中國現代最有希望之畫家。環顧全國,尚未見有能代替之者。至于悲鴻人格性情之肫摯天真,具有藝術家應具之熱情,愛國之心亦常表白于畫中題句。然而頻年以來常遭忌嫉者之污蔑攻擊,稍知悲鴻者皆為不平。今來此數年,一貫之陰謀詭計,既逼走悲鴻之后,乃欲一網打盡,復致力于吳、呂、陳、張諸教授之清除,俾彼等可以集團地登臺。夫以如此陰謀險狠破壞大學學風之人物,豈能為人師表(無論藝術如何高明)?豈非本校藝術科前途之大不幸乎?豈非中國整個藝術之羞辱乎?
以弟觀之,吳、呂二教授油畫之造詣,悲鴻以下,實已難得其匹。陳先生學問人品,人所共仰。張先生之畫,亦表現創造能力。本校藝術科,實不在國內任何藝術學校藝術科之下。今橫遭校外陰謀之匿名侮辱,即是侮辱中大全體。弟以中大一份子及對中國藝術一向關心之資格,實不敢學怕事人之袖手旁觀,故敢請吾兄注視此等破壞本校名譽之陰謀,而主持正義。對于本校教授橫受外來不負責任之侮辱,加以公正之保障,實中國藝術、學術之幸也。恕其冒昧,靜候
公安
弟宗白華啟
(本文圖版出自高艷華編《品墨》,北方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