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歡樂的勞動是卑賤的,沒有憂傷的勞動也是卑賤的;沒有勞動的憂傷是卑賤的,沒有勞動的歡樂也是卑賤的。
——羅斯金《時與潮》(Time and Tide)
好多年沒聽過鐘聲了。
你不是說寒山寺的鐘聲,也不是說靈隱寺的鐘聲,當然更不是巴黎圣母院的鐘聲,這些都曾讓你流連,諦聽過,肅然過,但形而上下之間,總覺得太古遠、太莊嚴了,和生命不夠貼近。讓你魂牽夢縈的是“大地的鐘聲”,鄉村的鐘聲,雖然有點兒樸陋,卻那么日常而親切,和生活與勞動息息相關,它們曾響徹你的少年和青春時光,至今仍綿綿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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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樸陋,莫過于你們村里的那口老鐘了,掛在生產隊院子的老榆樹上,黑鐵鑄成,有銹跡,還有參差的豁口,何時鑄成已無可考,但鐘肩上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字跡還依稀可辨,很有擔當的樣子。
別看這口老鐘不起眼,在你們村子,卻是個響當當的存在。村子以河套為界,分四個生產隊,南隊北隊東隊西隊,卻只有你們南隊,才有一口這樣的老鐘,別的隊沒有。他們的鐘基本上是用一塊鐵鍋片兒代替。所以整個村子,只有你們南隊的鐘最像回事,聽起來音質渾厚,漠漠茫茫。這自然會讓別的隊不舒服,都一個村子住著,炊煙鋤影,雞犬相聞,影響是難免的。于是他們的隊長就來找你們的隊長,說商量個事唄,你們敲鐘能不能輕點兒???我們社員反映,說這鐘都聽混了,黑天白天的,明明是你們開會,我們隊的人也趕緊出來,結果白折騰大半宿。
你們的隊長叫譚國相,從他爺爺那輩,就是有名的莊稼人,十里八鄉都知道。譚國相斜眼看著別的隊長,傲視群雄的樣子,說輕點兒敲也行,那請我喝酒吧。有時還故作神秘,說你知道我們這口鐘為啥好聽不?乾隆年間造的,聽我老太爺說,造鐘的時候,乾隆爺還派人連夜過來呢,騎著白馬,奉旨往大爐子里放了根金條,所以,問題就這么個情況,能不好聽嗎?看人家奉承地點頭,他又接著說,還有大煉鋼鐵那年,公社來人坐鎮,連犁鏵子鎬頭都收走了,要回爐煉鐵,但說要收這口鐘,我們隊老百姓可不干了,男女老少跪了一地,抱著鐘不撒手。守了好幾天,后來拉倒了,公社也沒辦法。
這故事前一半是編的,后一半是真的,但有了真的打底,編的也像真的了,而且問題就這么個情況,有點兒傳奇,日子才過得有勁兒,不是嗎?
敲鐘是一種權利,一般只有隊長能敲,最起碼也得是會計、保管,別人敲鐘是犯忌的。有一次你和幾個孩子比賽拋石頭,鐘像是被侮辱了,不情愿地響了幾聲,當時就有三五個大人出來,讓你們沒事滾遠點兒去,撓墻根兒去,一頓訓斥。
譚國相能起早,每天敲鐘下地干活兒,星星還眨眼呢,男社員打著哈欠,但婦女們跟上來,開點兒玩笑,也就精神了。等干了一氣活兒,朝霞升起,人人臉上都紅撲撲的。
下午人都比較蔫。黃昏時分,“遍地英雄下夕煙”,才又人歡馬叫地,當街塵土飛揚,大群的牛羊歸來,像是什么重物隆隆滾過。不過回家得趕緊吃飯,因為晚上也往往會敲鐘,連敲幾遍,那是要開社員會了。
那時候隊里經常開會,人們吃完晚飯聚集而來,逗趣打鬧,交流信息,也算一種休閑。有時還排練節目。隊部是三間房子全通開,北面墻上貼著社員出工表和陳永貴輪鎬刨山的宣傳畫,下面有兩趟白茬條凳,都坐滿了。婦女都盤腿坐炕上,有的還一手攬著孩子,孩子不哭不鬧,卻臟得像小灶王爺。姑娘們喜歡斜腿坐炕沿邊,或者靠墻坐,用一汪水似的眼角看人,嘴里都咬著根笤帚糜子。
那是個以素為絢的年代,人們穿衣吃飯,下地干活兒,都是素樸的,就連敲鐘開會,爭吵發言,也都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正是這種氛圍和氣息,讓你時隔多年,仍心動不已。
隊長譚國相腦門锃亮,站在地上講話,正批評出工不出力的現象:有人說出工太早,沒有喘氣時間。實不相瞞,我看你是油梭子發白——短煉??!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連這個都不懂嗎?干點活兒動不動走了,找地方撒尿,說他一句十句等著你。當然我是說個別人,要說整個形勢,干勁兒還是沖天的。背后還造謠,要上公社告我,真是嬸可忍叔不可忍!告去吧,我啥都不怕,趕明個誰要再讓我當這個破隊長,我罵他八輩祖宗!
沒說完,自己先咧嘴笑了。男人女人就都跟著笑,灶王爺似的小孩也笑,好像隊長斥責的人并不在他們當中,他們只是在和隊長一起嘲笑那個不知在何處的家伙。有的說對啊,不管咋的,我們干勁兒還是沖天的。有的說就是嘛,你嬸好欺負,你叔可不好惹!還有的故意挑事,說這些天拔地進度慢,刺頭就是年輕姑娘,咱村的姑娘們慣得不像話。這下把炕沿邊兒上的惹急了,姑娘們拍炕而起,嘴里咬著的笤帚糜子都唾到了地上,說誰慣我們來?啥活兒少干了?評工分我們都是三等,誰說句話了?于是男人們都嘿嘿笑,低下頭噴云吐霧,不再反駁,似乎他們就要這個效果,實際上并不想求真。
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你中學還沒畢業,九年級。說是念書,其實也整天勞動,所以你和同村的冬生、小芬,三小無猜似的,每次隊里敲鐘開會,總愛去湊個熱鬧,知道早晚也要當社員,先預備著。小芬長得俊,楊柳細腰,站在姑娘堆里很出挑。那年冬天,公社派來個女知青,當政治隊長,從那以后,小芬就不太愿意去開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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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中學畢業時,好像正趕上什么運動,所以拖到了九十月份。在家沒待幾天,譚國相就上門了,說你們現在已是社員了,那就得歸我管,當方土地當方靈,別拿隊長不當干部。三秋大忙,連麻雀都趕秋天呢,你們三個明天準備下,后天都趕緊上工,到東洼割地去!那個年代,隊長的權威是很大的,所以你和冬生、小芬不敢怠慢,隔天一早,聽到鐘聲就出門,麻溜匯入社員隊伍,到東洼去割谷子。老大一片谷地,蟋蟀在谷穗上成群地跳躍,幾只光芒四射的烏鴉在草間尋尋覓覓,它們的聒噪低沉而不乏友善,但這些搶收者很快就被社員們的陣勢嚇跑了。男女老少,一字排開,鐮刀聲沙沙作響。剛開始你們不甘落后,仗著年輕往前搶,可慢慢就落后了,谷子捆打得也散亂。譚國相在前面揮鐮擦汗,到地頭又回來查看你們,一臉的怒氣。偶有緩暇,一邊替你們磨鐮刀,一邊還哼哼教導著:刀不磨不快,人也是。別看多念幾天書,其實和正經莊稼人比,你們差遠了。然后又起身去吆喝后面的幾個姑娘:都抓緊干啊,別等著,路邊等一等,別人到了長沙城!于是就有人嘀咕:長沙是啥地方啊?好像他去過似的,嘁。
收完地,又開始打場。連日北風,是揚場的好機會,人們在場院里赤膊光腳,木锨起落之間,動作之利落,之柔韌,之灑脫,近乎炫技,不遜于鄉野的籃球愛好者。高粱揚起像一匹紅綢,谷子揚起像一把金扇。當然這都是正經莊稼人,你們不行。有時還要夜戰,回到家灰頭土臉。所以揚場這活計,女社員一般不參加,她們主要負責扒苞米。姑娘媳婦,在另一邊說說笑笑。苞米堆得像山似的,年紀大的嫂子們,往往會拿起扒好的苞米,比畫著尺寸,笑個沒完,或互相追打,而姑娘們都臊得不行,甚至會夸張地捂上耳朵。
總之,打場是所有農活兒中比較喜慶的,回憶起來,有點兒嘉年華的味道,并且其中還有很多講究。比如隊長宣布,男社員都輪班干,他自己是全天候的。你被分到上午班,下午可以歇著,而冬生卻分到下午班。后來冬生告訴你,并讓你保密,說下午班其實更重要,不僅隊長來,會計、保管也都來,因為下午風大,日頭也好,揚出的高粱秕子少,也更好吃,都是直接入庫的,而上午揚的就在場院堆起來,準備交公糧。這明擺著是為大家好,冬生說,可有人不知咋想的,還去公社告咱們隊長,你說氣人不?
不知是不是這個緣由,反正那年冬天,也許稍早點兒,霜降前后吧,你們村就被派來了政治隊長。是個大連女知青,說姓宋,穿一件特別合身的黃軍衣,有點兒褪色發白,黑條絨褲子,白底布鞋,一頭短發,顯得既樸素又灑脫。而且像當地婦女那樣,她也盤腿坐在炕上,膝蓋上放著鋼筆和筆記本。
女知青不僅人長得好看,英氣勃勃,據說還是縣里的知青典型。她來了不幾天,就掌握了敲鐘的權利。譚國相不管了,無論早上出工還是晚上開會,都是政治隊長敲鐘。那鐘敲得,社員們說,不緊不慢,水靈靈的,透著文氣,透著商量,一點兒也不催人,但人們聽了卻不愿有半點兒遲緩。就連鄰隊的社員,也都稱贊這鐘敲得好,太水靈了,他們說,聽著心里得勁兒。
宋隊長開會時也不多說話,就聽社員們講,時而點頭,報以微笑,是大城市女孩那種莞爾。所以社員們很受鼓舞,比以前更愛發言了——交愛國糧,當然要交好的,但社員也是人,憑心而論,一年干到頭兒,分點兒好糧食,還成罪過了?——愛咋咋的吧,反正手拿鋤頭把,犯法也不大?!f咱們隊上的地,也不算差,東洼那疙瘩最好,山有山根,洼有洼心嘛!可為啥還要吃返銷糧呢?這就得問問隊長了,還有會計保管,你們班子是咋合計的,種地不能光聽上邊的,皇上旨意,自己主意,別忘了有錢難買自主張啊!
多么素樸的年代,多么聰慧的農民!一屋子社員,都張口格言閉口警句的,就連牢騷話,也說得妙語連珠。只是太噴云吐霧了,都是自家種的蛤蟆桿。就連有的姑娘也抽煙,一口一口手勢分明地抽著。這樣的姑娘,往往是不好惹的。
女知青在筆記本上沙沙記著。偶爾出現靜場,會有人幫著鼓動——哎,你也說兩句啊,別整那山蠻不落葉的樣!——說就說,咱們吃的返銷糧,也有不少次的。社員也是人,憑啥就得吃次糧食?——別說了,你說出天花來,求來的雨也大不了?!遗律叮课壹沂枪娃r,知道啥叫雇農不?比貧農還霸道!——那不叫霸道,那叫革命性強。——你這是趁棍打雞,癩蛤蟆打鼓給胡鐵兒(遼西話:蝴蝶念胡鐵兒)聽啊?——聽不聽的,咱村有的人,半年都不出工了,男的做小買賣,女的在家閑著,咋沒人說呢?——我就不信了,反正是有閑院墻,沒有閑桃樹。——人啊,上多少高山落多少平地,打墻的板兒翻上下?!焯熘v斗爭,都這么多年了,斗誰去?常趕集總能遇著親家?!艺f,還是要把心放在種地上,孔子孟子,當不了谷子……
會開了大半個晚上,新來的宋隊長基本沒插話,就連比較敏感的交公糧問題,她也沒表態。中間只問了句“閑桃樹”是什么意思,有點兒海邊的口音,像是在問“仙桃樹”。其實那句話是有所指的,但被問的人不愿明說,所以就支支吾吾,用手指著你和冬生,說問這倆學生吧,現在也算社員了,早幾年,哪天不上樹爬墻的!這時候女知青才注意到你們的存在,問你們是公社中學畢業的嗎?你們點頭,女知青目光幽幽地說,都差不多,我也是中學畢業下鄉的,大連十七中。
散會了,難得的大月亮地。因為有了這樣一位有來歷有文化還長得標致的“新隊長”,社員們暢所欲言之后都很興奮,連姑娘們也不見外,簇擁著她,說說笑笑出來。一邊還哼著歌:“在那金色沙灘上,灑滿銀色月光……”有個年輕男社員為了表現積極,提前出去拿掃帚把院子掃得溜光,卻又不掃完,等大伙出來又劃拉幾下,然后把掃帚一扔,撿起塊石子,說看看有沒有“新隊長”敲鐘好聽,就用力朝大鐘撇去。女知青趕緊說,可別這么叫啊,老譚還是隊長,我只是幫他做點兒工作。譚國相沒吭聲,目光中閃出感激。會計和保管也沒吭聲,他們覺得這時候訓斥社員是不合適的。于是又有幾個小伙子撿起石子來撇,鐘聲叮當,伴隨著姑娘們的歌聲——“尋找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在月光下起伏回旋,自有一種浪漫、低回、執拗的力量。
3
本來是說鐘聲的,卻說起了開會。說開會有什么意思嗎?也許有。比如葉芝(W. B. Yeats)有一首詩,題目叫《美好崇高的事物》,就是寫鄉村的開會。當然那是愛爾蘭的鄉村,是寫他少年時代的記憶——有人在激情宣講;有人在酗酒喧鬧;有人在耐心解釋,不厭其煩;還有個老嫗在賭咒發誓,說有什么人威脅她,而她面不改色,根本不在乎;等等。在詩人葉芝看來,這樣的鄉村開會不僅有意思,也是美好而崇高的。所以他不禁感嘆:“都是奧林匹斯山上的神?。∵@情形后來再也未見?!?/p>
可不是嗎?你也這樣想,深有同感。從那個年代到現在,雖然你參加過無數次開會,但像生產隊那時的開會,鐘聲起落,群情坦蕩的氣氛卻一直再也未見。
對了,葉芝在這首詩里還提到了他畢生追求的戀人,只一句:“此刻,少女莫德·岡昂正在皓斯車站等火車”。等火車和鄉村開會有什么關系呢?不知道。
還是接著說你的經歷吧。隨著隊里的鐘聲不再沉悶,一天天水靈靈地響著,社員們的干勁兒似乎更沖天了。雖說到了冬天,沒啥大活計了,但積肥、鍘草、搞副業、跑運輸、修農具、排節目,也忙得上樹爬墻、桃花亂顫。你記得連五叔都被動員起來了,他還即興作了首詩,拔著腰板朗誦:“昆侖山啊高又高,聽我說說噴霧器……”但接下來忘詞兒了,只好反復說“噴霧器啊噴霧器,噴霧器啊噴霧器”,腔調古雅,讓人們笑了好久,在故鄉隨處流傳。
就在那個冬天,年底之前,還沒等隊里的節目到公社去會演,你應征入伍,參軍去了南方。當兵三年,1976年退伍時,因為在部隊期間發表過文章,加上母校的領導老師對你印象還好,就直接到公社中學代課去了。那時候就這樣,學校普遍缺老師。你去了沒多久,有一天學校組織老師開會,你意外地發現,那位女知青也坐在那里,衣服換了,穿件洗得發白的工裝,但還是一頭精神的短發,正低頭記錄著什么。抬頭一瞥,掠過驚喜,顯然她也認出了你。
抽空聊了幾句。你說宋隊長,不,宋老師,你怎么也來教課了?對啊,行你來,就不行我來嗎?她微笑著,隨后補充說,喜歡校園的環境。
你覺得時空有點兒錯亂,幾年前她穿著軍衣,英姿颯爽,如今你穿著軍衣,卻有點兒別扭。還有,原以為她可能大幾歲,其實沒大多少。她說自己上學早,下鄉時才十六歲。
后來聽別的老師講,你才知道,她在你們村只當了一年多的政治隊長,因為表現出色,就當了大隊書記,還兼著公社的團委副書記。這些都發生在你參軍之后。但不知怎么的,這位知青典型、后備干部,正前途無量呢,卻主動要求來公社中學教書,而且也是代課。本來公社的意思是讓她兼中學的革委會副主任,可她拒絕了。多么有胸懷?。±蠋焸冑潎@。而你更是發自內心地欽佩,一想到人家是那么優秀、典型、成熟、干練,而你在她的印象中可能還是隊里的半樁子社員(當過兵也仍是半樁子),“一日上樹能千回”的那種,你就不禁臉紅,自卑感一直揮之不去,好像她還是村里的政治隊長,而你和當年相比,不過是恬不知退伍似的,穿了件當兵時的軍衣而已。
可不管怎么說,你們現在有點兒平齊的意思了,都代課,她教物理,你教語文,這讓你回到村里也能抬起頭來。復員兵當代課老師怎么了?大隊書記也當代課老師呢。不為別的,像她說的,就為了校園的環境,書聲瑯瑯,歌聲陣陣,鐘聲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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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校園里也有鐘聲。而且這鐘聲你更熟悉。不僅你熟悉,所有你的同時代人都熟悉。從小學到中學,有學校就有鐘聲,有鐘聲就有學校。當然現在不同了,如今的校園里大概聽不到鐘聲了,上課下課,早就代之以電鈴了吧。
但鐘聲和鐘聲是不一樣的,總的看,生產隊的鐘聲比較沉實,響起來叮當響,有點兒緊迫;校園的鐘聲比較水靈,響起來叮咚響,不緊不慢,它們和當年村路上的人歡馬叫,林邊的布谷聲、村頭的口號聲,以及青蛙的聒噪、知了的長嘶、蟈蟈的吶喊,一起構成了那個年代中國鄉村的音響狀況。當然也有鑼鼓嗩吶,但除非過年過節、紅白喜事,平常很少聽到。冬閑時排節目,還可以聽到拉二胡和吹笛子,但拉得拖泥帶水,吹得跑風漏氣,都是村級水平,也聽不出個子午卯酉來。
相對而言,要說人心,還是鐘聲能收攏住。你喜歡聽校園的鐘聲,但回想起來,又覺得生產隊的鐘聲更有分量,低沉而有質感。那是兩種不同的滋味。鐘聲是有味道的,如果說校園的鐘聲是花開叮咚,能聽出桃李芬芳、春華秋實的味道,生產隊的鐘聲則更多是春苗破土、三夏大忙、雁陣橫空的味道,莊稼的味道,日子的味道,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的味道。許多年來,正是這樣的味道,構成了你鄉愁的底色。
而且還有個區別,就造型而言,生產隊的鐘才更具古風,而學校的鐘,像你們那個中學的,只是一段鐵軌,長約半米,掛在樹上,也照樣被敲了數十年。這大概也不是什么特例,學校以鐵軌當鐘敲,在那個年代應該是比較普遍的。因為學校畢竟是學校,如果像生產隊那樣,把早年廟上的老鐘或鐵鍋片兒放在學校,就會顯得古舊和土氣,既不美觀也不合適。對學校來說,只有鐵軌是恰當的,掛起來黝黑閃亮,敲起來純正悠揚,而鐵軌本身,又會讓人聯想到列車飛奔、汽笛長鳴、祖國召喚、好兒女志在四方,諸如此類。那個年代的年輕人,還尚未學會說詩和遠方這樣的話。
總之,當鐘聲遠去,漸成絕響,你相信很多人還能記得那些與鐘聲有關的往事,不是學校的鐘聲叮咚地開了,就是村里的鐘聲叮當地亮了。鐘聲是當年鄉村生活的基本伴奏,它那不同凡響的美學特質,在70年代的中國鄉村具有不可替代的感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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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后,你們公社中學好幾個年輕教師都考上了大學,包括那個女知青宋老師,也包括你。為此,冬生特意從村里過來看你們,騎輛自行車。當時應該是正月,但你們沒放假,學校要求給畢業班補課。冬生已經是生產隊的副隊長了,很干練地給你們拜年,道喜。還特別祝賀了宋老師,因為她考回了自己的城市大連,而且是理工科大學。你記得宋老師很低調地說:沒辦法,爸媽需要照顧。
冬生說有兩件事,一是老隊長譚國相說了,想請兩位大學生回村里一趟,隊里要開個會,表示表示。還有個事就是他要和小芬結婚了,不過日子得晚一些,說他媽找人看了,正月不能辦事,咋著也得過了龍抬頭。你們也向他道喜。但龍抬頭之后,怕是等不及了,因為是首屆恢復高考,入學都很早。不過宋老師馬上跑回宿舍,拿來一條非常精致的紅圍脖,讓冬生帶回去送給小芬,說算她的一點兒意思。那隊里開會去不去呢?宋老師說當然要去,就定在第二天晚上,她和你一起回村,讓冬生告訴老隊長。
第二天下午你回村了,天下著小雪。剛到家,冬生和小芬就過來了,問宋隊長咋沒來呢?你只好說實話,宋老師家里來電報,她爸在大連住院了。所以她當天下午就走了,正好公社領導要去縣里開會,有吉普車,她就一起走了,公社的車會直接送她到縣城的火車站。冬生說這事整的,咋這么巧呢!那咱們走吧,老隊長還等著呢。你說不去了吧,都一個村的,我去還有啥意思?小芬說你就別裝了,剛考上大學就請不動你了?沒辦法,童年舊雨,三小無猜長大的,你只好和他們趕到了隊部。
老隊長譚國相正在敲鐘,一聲接一聲,鐘上沾著雪粉,聽起來有一種特殊的渾厚。你趕緊上前說大哥別敲了,宋隊長已經回大連了,這會兒可能正在縣城火車站等車呢。
老隊長就停了手。他已經當了二十年隊長,戴著狗皮帽子,眼角的皺紋曲里拐彎的。他呆了半晌說,不敲就不敲吧,現在敲鐘大伙兒也不咋聽了。然后喊來老保管,拎出兩個半新不舊的袋子,說是隊里送給你和宋隊長的禮物,也沒啥,一角臘肉,新收的綠豆,新打的小米,還有口蘑,是從內蒙古那邊淘換來的。你說大哥呀,這也沒法帶??!譚國相就虎起臉,叫著你小名說:咋的,當幾天老師就翹尾巴了?知道你考上了師范,那回來不還是老師嗎?家有二斗糧,不當孩子王。不過你也算不易,兵沒當咋的,好歹考上師范了,大學生,也算給咱隊上爭了光。但這東西你必須收下,還有宋隊長那份,你也拿走,順道給她送大連去,這是社員們的一片心意,你看著辦吧。
雪有點大了,斜斜地飄落。譚國相還在方興未艾地講著,夸贊宋隊長多么好,說不愧是典型啊,下鄉到咱們這窮地方,好幾年過年都沒回過城。所以人家大學也考得好,將來起碼是工人階級吧。接著又夸起了冬生,說這年輕人沒比的,干啥像啥,過幾天我去找公社,這隊長就你來干吧,我也要干不動了。冬生忙說:別價啊大哥,咱這村子,離開誰也離不開老隊長?。?/p>
可能是為了安慰老隊長,冬生轉身要去繼續敲鐘,仿佛不信社員們聽到會不肯來。但小芬攔住了他。小芬系著宋老師送的那條紅圍脖,楊柳細腰,一直站在冬生身邊,顯得飄逸而滿足。也許就因為這份飄逸,平時不愛出頭露面的小芬,讓冬生原地不動,意思她作為未婚妻足以代表了,一甩紅圍脖,自己跑過去敲起鐘來。
你看著小芬敲鐘的樣子,覺得比起當年的宋隊長也不差什么。而冬生的神情,則有那么一點兒塵埃落定、三國盡歸司馬懿的得意。這讓你又想起幾年前,你們中學剛畢業參加勞動的情景。
俗話說“金九月,銀十月”,秋天真是夠美的。你們割了幾天谷子,累的直不起腰來。別人說沒事,割谷子就是費腰,習慣就好了。割高粱和苞米倒不太費腰,但打捆費勁兒,支棱巴翹。冬生不小心,有一次讓鐮刀刃刮著了,鮮血直流,藍褲子都變紫了,小芬嚇傻了似的,在旁邊直喊媽呀。冬生因此誤了幾天工,走路一瘸一拐的,小芬也不上地里來了,說嚇著了。譚國相卻還虎著臉,很冷血的樣子,說看你們三個,書都白念了。這樣吧,明天你們三個跟車,往回拉莊稼吧。
跟車相對是個輕快活兒,算是照顧吧。從村外的地里拉莊稼,拉到村里的場院,路不算近,有時還要翻過一道大梁。車老板只管趕車,橫草不拿,裝車和卸車都是你們的事。莊稼要使勁往車上摞,連駕轅的那匹老馬也懂事,知道總得讓大車裝個夠,低頭隱忍著,任憑拉前套的兩頭毛驢東拉西拽,斜眼覷著在地頭抽煙的車老板,公然撕掠干草或高粱穗子。所以每次,車都裝得有點兒巍峨,忽閃忽閃地。你們坐在上面,兩手要緊緊把住攬車繩。盡管如此,一路上你們還是感到了快樂,你和冬生一左一右護著小芬,還要時不時抓住她的小手,感覺美得不行,那是金柑玉版筍、銀杏水晶蔥啊!
是啊,這就是勞動,人人都贊美人人都逃避的勞動。但你們畢竟沒有逃避,在那個秋天,在田野上,在家鄉的土地上。有時候,你們還會在車上唱起歌來,唱著唱著,冬生忽然說:你們聽,好像敲鐘呢!你跟著仄起耳朵聽,而小芬卻用手指戳著冬生的額頭,說啥耳朵啊?這是學校在放學,不是咱村的鐘,咱村的鐘等著卸車后讓你去敲呢。于是你們就在忽閃忽閃的馬車上笑起來。小芬更是前仰后合,面有美人痣、肩有美人窩地,隨手揚起紅高粱,試著玩“欻嘎拉哈”(東北女孩兒的一種游戲),一把沒接住,很驚險的樣子,你和冬生同時拽住她的手,卻又不過是虛驚,人家坐得很穩,只是沒接住的那把紅高粱,撒了你和冬生一臉。
這個情景是如此地鄉村,如此地遼西,如此地中國,以至許多年后,當你看到米勒的傳世名畫《鐘聲》,竟頗有些不以為然。男人女人聽到鐘聲在田間肅立,莊重是有的,虔誠是有的,但勞動的艱辛與歡樂呢?過于虔誠,就少了點兒活生生的真、水靈靈的美。
水靈靈的鐘聲啊——那天傍晚,還別說,小芬的鐘敲了不一會兒,村里人就三三兩兩地來了,但沒有人進屋,只是聚在隊部的院子里。五叔也來了,有點兒駝背的樣子,他那“昆侖山啊高又高”的吟誦猶在耳畔。你笨嘴拙舌,不知說什么好,站在那里提著兩個袋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顯得很傻,仿佛已站了很久。老少鄉親們也都站在那里,如同雕塑。一瞬間,那種驟然升起的儀式感讓你不禁發愣——雪花旋舞,靜落如儀,既落在鄉親們的肩膀上,也落在那口破鐘的肩膀上,一順白蘇蘇地好看。而且畢竟是立春之后了,那雪隨落隨化,有碎玉聲,還有點兒潤物無聲的風范。
此情此景,夢中猶記,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是1978年春,生產隊即將解體,而代之以更受農民歡迎的聯產承包責任制。但直到許多年之后,你才意識到,你所見證的那個雪夜,其實就是中國農村面臨偉大變革的前夜。而此刻,當你寫下遠去的鐘聲,并不僅是出于青春懷舊或泛泛的鄉愁,你真正想要做的,是記下那些與鐘聲和勞動有關的鄉村往事、年代場景,還有諸神般的父老,以及某種無法言喻的、美好崇高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