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賞葉先生的詩詞曲,感受最深的是詩人在漫漫人生長途中的逐光、發光,以及字里行間展現出來的如蓮花般清雅、高潔的詩品和人品。詩人“死別生離久慣諳”,命運多舛,歷經坎坷,半世飄零,但始終自立自強,在教書育人、學術研究、詩詞創作等方面取得了令人景仰的成就。這主要在于葉先生心頭始終有不熄的火焰在溫暖、照耀、指引自己不斷前行;而自己得到溫暖和照耀的同時,也化作熊熊之火,溫暖和照亮更多的人。葉先生與荷有不解之緣,荷在詩詞中頻繁出現,詩人的品格、才情與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雅形象在詩詞中相互輝映、相得益彰。
葉先生生當亂世,年少喪母,“十九年把世情諳遍。回首處滄桑無限”,后來又遷居臺灣,漂泊海外,生活稍安定又痛失愛女,“半世天涯,死生別離,蓬飄梗斷”。葉先生遭逢的苦難在哭愛女的一首七絕中得到集中表現:
一九七六年三月廿四日長女言言與婿永廷以車禍同時罹難,日日哭之陸續成詩十首(之三)
哭母髫年滿戰塵,哭爺剩作轉蓬身。
誰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如此多災多難的人生該如何繼續前行?我認為,支撐葉先生卓然獨立于世間并且負重前行的勇氣和力量主要是來自“心頭一焰”的溫暖與光明。在一首《鷓鴣天》中詩人寫道:
皎潔煎熬枉自癡,當年愛誦義山詩。酒邊花外曾無分,雨冷窗寒有夢知。
人老去,愿都遲,驀看圖影起相思。心頭一焰憑誰識,的歷長明永夜時。
關于此詞的創作緣由,葉先生在題記中寫道:
偶獲《老油燈》圖影集一冊。其中一盞與兒時舊家所點燃者極為相似。因憶當年燈下讀李商隱《燈》詩,有“皎潔終無倦,煎熬亦自求”及“花時隨酒遠,雨后背窗休”之句。感賦此詞。
可見,詩人的“心頭一焰”最初是幼時從原生家庭中得到的溫暖和關愛,這是最值得詩人懷戀的,在以后經歷如長夜般黑暗的人生時,這“心頭一焰”的溫暖與光明使詩人有底氣、勇氣和力量去應對世間雨雪風霜的打擊。
隨著遷居臺灣和寓居海外,葉先生的“心頭一焰”又由幼時家庭的溫暖與光明演化為故鄉、故國的光明和希望,由對父母之家的懷戀演變為對祖國的思念和向往。身居海外愈久,這種情感愈熾熱、愈強烈,葉先生的多首詩詞都深切地表達了這一感情,比如,寫于1978 年的一首《臨江仙》中寫道:
葉落漫隨流水,新詞寫付誰看。唯余鄉夢未全刪。故園千里外,休戚總相關。
同樣寫于1978 年的《水龍吟·秋日感懷》為海峽兩岸被人為阻隔、親人之間無法團聚而傷痛,并提出美好愿望:
一水盈盈清淺,向人間做成銀漢。鬩墻兄弟,難縫尺布,古今同嘆。血裔千年,親朋兩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滅,同心共舉,把長橋建。
身在海外的葉先生始終關心國內局勢,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始終未變,并尋求機會報效祖國。20 世紀70 年代末,葉先生申請回國教學,得到批準后,便開始利用每年的假期自費回國教書。葉先生在國內的講學大受歡迎,所到之處聽者人滿為患,她的才情得到充分顯現,多年的心愿終得所償。葉先生以下這首詞表達的正是這一情形:
蝶戀花(1983 年)
愛向高樓凝望眼,海闊天遙,一片滄波遠。仿佛神山如可見,孤帆便擬追尋遍。
明月多情來枕畔,九畹滋蘭,難忘芳菲愿。消息故園春意晚,花期日日心頭算。
葉先生主要通過講授、傳播中國傳統詩詞而實現教書育人、報效祖國的美好愿望,即詞中說的“九畹滋蘭”。屈原《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王逸注:“十二畝曰畹。”屈原用播種秋蘭、栽植香蕙比喻培養人才。而這也正是葉先生的“芳菲愿”——為祖國培養人才的美好愿望。
身在異國他鄉,卻天天計算何時可以回國講學,當年黑暗中溫暖與光明的來源——“心頭一焰”,已燃成熊熊之火,不僅可以溫暖并照亮自己,而且可以給更多的人帶去溫暖和光亮。如今,這“心頭一焰”更成為傳承中國古典詩詞的薪火,通過葉先生不懈地傳道授業、著書立說、歌詠吟唱,已愈燒愈旺,流布越來越廣,溫暖和照亮了越來越多的心靈,并將傳承不息。對此,葉先生也在詩詞中表達了自己的欣慰,比如《金縷曲·為二〇一三年西府海棠雅集作》,回憶前塵往事,感慨人世滄桑,以“我雖衰、國運今興起。恣宴賞,海棠底”作結,欣慰之情溢于字里行間。又如以下這首詞:
水龍吟
2015 年秋,南開大學迦陵學舍落成,北京恭王府友人移植府中瞻霽樓前之海棠二株相贈。瞻霽樓者,我昔年在輔大女校讀書時女生宿舍之所在也。棖觸前塵,感賦此詞,并向恭王府友人致感謝之意。
迦陵學舍初成,迎來王府雙姝媚。長車遠送,良辰共詠,桃夭歸妹。沽水縈回,燕云綿渺,意牽情系。想古城舊邸,南開新寓,身總在,黌宮里。老我飄零一世。喜馀年、此身得寄。鄉根散木,只今仍是,當年心志。師弟承傳,詩書相伴,歸來活計。待海棠開后,月明清夜,瞻樓頭霽。
作此詞時葉先生已滿91 歲高齡,她為自己飄零多年后余生終于得寄而欣喜,同時也表達了報效祖國的“當年心志”猶在,更為自己的事業有弟子傳承而欣慰。結句“待海棠開后,月明清夜,瞻樓頭霽”既呼應題記,也表達了對更加光明與美好的未來的期盼。
葉先生與蓮有很深的淵源,對蓮花情有獨鐘,詠蓮的詩句難計其數。寫于1983 年的《木蘭花慢·詠荷》題記自述與荷的深厚淵源:
余生于荷月,雙親每呼之為“荷”,遂為乳字焉。……其后幾經憂患,輾轉飄零,遂羈居加拿大之溫哥華城。此城地近太平洋之暖流,氣候宜人,百花繁茂,而獨鮮植荷者,蓋彼邦人士既未解其花之可賞,亦未識其根實之可食也。年來屢以暑假歸國講學,每睹新荷,輒思往事,而雙親棄養已久。嘆年華之不返,感身世之多艱,棖觸于心,因賦此解。
蓮不僅可賞可食,蓮花還是佛教之花,是美好圣潔的象征。佛家經常用“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比喻清凈的佛性。葉先生酷愛蓮花,不管有意無意,蓮花般的圣潔之美自然是她追求的境界。正如葉先生所言,“蓋荷之為物,其花既可賞,根實莖葉皆有可用,百花中殊罕其匹”,葉先生把教書育人作為自己的畢生事業,90 多歲仍然“發奮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已至”,不斷地講學和寫作,充分體現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就像她所認知的荷花一樣。葉先生寫荷花的功用和價值,其實就是在寫自己。而葉先生詩詞中所顯現的品格也有荷花般的特性——高雅、圣潔。比如寫于1983 年的一首《浣溪沙》:
已是蒼松慣雪霜,任教風雨葬韶光,卅年回首幾滄桑。 自詡碧云歸碧落,未隨紅粉斗紅妝,余年老去付疏狂。
詞作表現了雖然歷經風霜雨雪的摧殘,但始終不改對高雅、高潔的追求。詩人自比超脫塵俗的“碧云”,“自詡碧云歸碧落,未隨紅粉斗紅妝”一聯對仗工整,音韻鏗鏘,辭采優美,充分體現了志存高遠、追求純凈的精神境界,以及不屑于在姿色上與人爭雄的高雅、脫俗的品格。葉先生曾被人稱為“穿裙子的士”,這一定位既形象又恰當,與這兩句詞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相映成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士”是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胸襟和抱負的知識分子,也是高雅、高潔的象征。
葉先生的這種如蓮花般美好、高潔、高雅的品格,至老不渝,老而彌堅,并且希望通過傳播、弘揚中國傳統詩詞,把這份美好、高潔傳給后人,并代代相傳,使更多的心靈得到滋養。她寫于2002 年的《浣溪沙·為南開馬蹄湖荷花作》表達的正是這一愿望: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
葉先生寓居臺灣及海外多年,1978 年以后才有機緣回國講學、報效祖國,因而有“荷花凋盡我來遲”的遺憾。但通過弘揚中國傳統詩詞的方式為國效力的“夢”始終未變,甚至老而彌癡。“發華滋”即開出繁密的花朵。葉先生多次寫到自己的“癡”,其實“癡”也是高雅脫俗的一種表現,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一篇《阿寶》有言:
異史氏曰:“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
“癡”是一種心無旁騖的境界,因為用心專一,潛心鉆研,廢寢忘食,所以對世俗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已無暇關注、無意追求,自然有高雅脫俗的神采氣度。葉先生老而猶癡,癡于鉆研、講授、弘揚中國傳統詩詞,希望自己播下的古典詩詞的種子能夠像兩千多年前的漢代蓮子一樣,千百年后仍能“發華滋”,并生生不息,不斷地開花散馥,滋養和撫慰人心。
令人欣慰的是,葉先生的努力并沒有白費,她憑自己的品格和才情贏得了越來越多的人的尊敬,也贏得了越來越多的知音,有詞為證:
浣溪沙
新獲蓮葉形大花缸,喜賦。
蓮露凝珠聚海深。石根縈藻系初心。紅蕖留夢月中尋。
翠色潔思屈子服,水光清想伯牙琴。寂寥天地有知音。
葉先生獲贈蓮葉形大花缸,是因為她愛蓮已廣為人知,成為美談。此詞寫于2011 年,上片既表達不改報效祖國的初心,也為自己多年嘔心瀝血教書育人終有成效而欣慰。葉先生一生愛蓮,蓮花就是自己的化身,她一生的講學就像“蓮露凝珠”,似乎很微弱,但隨著不斷教學研究、著書立說,受影響和灌溉的學子和讀者越來越多,中國傳統詩詞的魅力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影響越來越大,就像蓮花上的露珠越聚越多,最終“聚海深”,如大海般深廣。詞的下片更為自己有知音而欣慰。屈原在中國古代是忠貞愛國的典范,而且楚辭中多處描繪屈原好“奇服”,比如戴高高的帽子,有巍峨之態;用花花葉葉制作衣服,賞心悅目;用各種香草裝飾衣服,沁人心脾……葉先生用“屈子服”象征自己深厚的家國情懷和對高雅、高潔的不懈追求。“伯牙琴”本是比喻曲高和寡,知音難遇,但詩人為自己如蓮般的品格終有知音而慶幸、而欣慰。
葉先生是早慧的詩人,年少時即體悟人生的空幻、無常和無奈,一些詩詞中常有沉郁的慨嘆。這些體悟應該有來自佛教的影響。葉先生的詩詞中不時出現與佛教有關的詞語,比如“菩提”“稽首拜觀音”“楞嚴”“九品蓮開”“妙法蓮華真諦”“世界微塵”“逃禪”等,可見詩人對佛教的熟悉,佛教的一些理念比如緣起性空、諸法無常等一定在葉先生的心中留下印記。但葉先生詩詞中對人生空幻、無常的深刻體悟,更與人生遭際有關,比如16 歲時寫的五絕《詠蓮》: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
蓮是佛教之花,詩人由蓮而想到如來佛。但時值1940 年,日寇入侵,抗戰正處于艱難階段,社會的動蕩、現實的苦難使詩人對佛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產生懷疑。母亡后葉先生對人生無常的感嘆更加沉重,并常有人生如夢之感:“廿載賞心同夢蝶。”(《早春雜詩四首,其二》)20 歲時寫的散曲《仙呂點絳唇》也抒發人生易老、有志難伸、有夢難圓的無奈,如其中的《混江龍》:
西風無限。人間多少恨難言。漫贏得頭上烏絲成白發,空懸著腰間寶劍長青斑。……到頭來一聲長嘆。年華是東流不返。世事如皓月難圓。
葉先生寫于1945 春的《采桑子》也有時光飛逝、人生如夢、前途渺茫的慨嘆:
少年慣做空花夢,篆字香熏。心字香溫。坐對輕煙寫夢痕。
而今夢也無從做,世界微塵。事業浮云。飛盡楊花又一春。
年長以后,由于經歷的坎坷,葉先生的人生空幻與無常、無奈之感有增無減。比如寫于1968 年的《一九六八年秋留別哈佛三首》(其一):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形色我何之。曰歸枉自悲鄉遠,命駕真當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此作既表達面對節序流轉、時局變幻的無力感,也抒發了漂泊天涯、無處可留可依的凄涼和無奈。又比如寫于1968 年的《水云謠》其一、其五、其六,也主要抒發人生際遇無常、人生愿望難酬的感慨:
云淡淡,水悠悠,兩難留。自云飛過天上,綠水流過江頭。云水一朝相識,人天從此多愁。
白云渺渺,流水茫茫,云飛向何處?水流向何方?有誰知生命的同源,有誰解際遇的無常。
水云同愿,回到永不分的源頭,此情常在,此愿難酬。水懷云,云念水,云飛水長逝,人天長恨永無休。
葉先生的《水云謠》總共有六首,是詩人詩作中唯一用白話文填寫的現代歌辭。水云是中國古代文人墨客所偏愛的意象,中國古代的畫家和詩人,常常借水云來創造意境,寄托情思。水流淌靈動,云飄浮不羈,兩者都有自在、隨意的特性,都柔情萬種,儀態萬千,是一種自由自在、至情至性的象征。但水云也有漂泊不定、變幻無常的特點。葉先生一口氣寫了六首“水云謠”,既表達對美好、純凈、自由的向往,也寄托了對孤苦無依、輾轉飄零的命運的嘆惜。
在感嘆人生空幻、無常的同時,葉先生也開始思考人生該如何度過才有意義,寫于1941 年的《短歌行》就反映了17 歲的詩人的這一思考,在回顧歷代興亡、人生無常后,詩人自問:“人生不死將如何。吁嗟乎,人生竟死將如何。”雖然受佛教的影響,但是葉先生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影響更深,始終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有強烈的家國情懷。葉先生并未因人生的空幻與無常而悲觀、沉淪,她通過對人生意義的深入思考,得出感悟:“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認,過樂觀之生活。”努力超越狹隘的“小我”,投身于有價值的事業之中,創造有意義的人生。比如:
郊游野柳偶成四絕 選一(1961 年)
潮音似說菩提法,潮退空余舊夢痕。
自向空灘覓珠貝,一天海氣近黃昏。
“菩提”是佛教用語,覺悟、智慧的意思。雖然人生像“舊夢痕”般空幻、無常,但詩人仍努力在空幻中感悟智慧、尋求意義,就像執著地在空灘上尋覓珠貝一樣。空灘覓珠貝,很有可能一無所獲,無功而返,但詩人仍堅持尋覓到“黃昏”,表現了不屈的精神和堅韌的意志。
如前所述,葉先生的《水云謠》有人生如水云般漂泊無常的慨嘆,但歌辭中并非只有低沉、傷感的旋律,高亢、甜美的音符也不時穿插其間,比如其二、其三:
云纏綿,水淪漣,云影媚,水光妍。白云投影在綠水的心頭,綠水寫夢在云影的天邊。水忘懷了長逝的哀傷,云忘懷了漂泊的孤單。
云化雨,水成云,白云愿歸向一溪水,流水愿結成一朵云。一任花開落,一任月晴陰,唯流水與白云,生命永不分。
水、云雖然最終會流逝、消散,但兩者一經相逢,便會相依相戀,相互溫暖,彼此慰藉,共同為無常的人生增添一抹暖色,劃出一道亮光,傳送一縷溫馨,營造一絲浪漫,這無常的世間和短暫的人生也就有了值得依戀、珍惜的美好和希冀,這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這種在空幻中追求美好、在晦暗中向往光明和積極的人生態度以及堅韌的處世精神,在葉先生的其他詩詞中也有很好的體現,比如:
霧中有作七絕二首,選一(1977 年)
高處登臨我所耽,海天愁入霧中涵。
云端自有晴暉在,望斷遙空一抹藍。
喜好高處登臨,是志存高遠、積極向上的體現,雖然在高處對濃云愁霧看得更清,但也更容易看到云端的晴暉,所以葉先生在晦暗中仍能保持對光明的希冀和向往。
既體悟人生空幻,又提醒自己“莫放此生空”,積極入世,建功立業,更能體現葉先生的積極向上精神。她如此要求自己,也如此勉勵友人:
水調歌頭·秋日有懷國內外各地友人
天涯常感舊, 江海隔西東。月明今夜如水, 相憶有誰同。燕市親交未老, 臺島后生可畏, 意氣各如虹。更念劍橋友,卓犖想高風。雖離別,經萬里,夢魂通。書生報國心事,吾輩共初衷。天地幾回翻覆,終見故園春好,百卉競芳叢。何幸當斯世,莫放此生空。
葉先生人生經歷豐富,友人遍及海內外,她自己有“書生報國”的“初衷”,便推己及人,認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故園春好”的時節,賦詞與友人共勉,希望大家都能“莫放此生空”。葉先生畢生精勤不懈地講學、研究和寫作,就是在踐行“莫放此生空”的理念,并通過詩詞傳達出來,給讀者以啟迪和希冀。
“心字香溫”是葉先生21 歲時寫的一首《采桑子》中的一句。“心字香”本是古人日常所焚的心字形香,在古典文學中,“心香”又是“虔誠情感的物化表現”。“溫”介于“熱”“冷”之間,最令人感到舒適,而“熱”“冷”都有“過”的缺點,都使人不適,都不符合適度、合度、中正、恰好的中庸之道。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溫”是一種使人舒適的品德。一些詩句和詞語都表明“溫”與敦厚、典雅有關,比如“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溫柔敦厚”“溫文爾雅”等。因此,我試圖用“心字香溫”來概括葉先生對中正、典雅之美的崇尚和踐行。
葉先生詩詞中所流露的思想感情,使其自帶一種中正典雅的美學效果。葉先生思想感情純正,體現著真、善、美的價值觀念,非常符合社會的價值標準,這是她的詩詞有中正典雅之美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葉先生抒情適度、合度,因而有一種中和之美。葉先生經歷過人生的大災大難、大苦大悲,常常借賦詩填詞來宣發內心的傷痛,但是深厚的學養、自強的個性使她始終“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比如:
母亡后接父書
昨夜接父書,開緘長跪讀。
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
惟言近日里,魂夢歸家促。
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
期之數年后,共享團欒福。
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
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
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
此詩抒寫母亡父遠的悲痛之情,通過描述父信的內容與自己讀信的感受,把摧心蝕骨的傷痛抒發得淋漓盡致、千回百轉,父親信中期盼的親人團圓的美好前景與母亡父遠的凄慘現狀形成鮮明對比,愈顯其痛其哀。但是詩人的抒情力度很適中,沒有憤激、乖戾,也沒有表現出怯懦和頹廢,使人讀后在同情其不幸的同時,也對時年17 歲的詩人更加痛惜和敬佩。喜怒哀樂人皆有之,但是對情感、情緒的抒發不能“過”,“過”則適得其反。抒情有所節制和約束,避免極端和片面,可以產生溫柔敦厚、中正典雅的美感,也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葉先生抒發失恃之痛的《哭母詩》《憶蘿月·送母殯歸來》《菩薩蠻·母歿半年后作》等作品亦有此特征和美感,使讀者在與作者一同沉痛的同時,也享受到一種藝術美。
由于經歷坎坷、命運多舛,葉先生抒發悲涼、傷痛之作并不少,但從少女時代開始,她始終能做到抒情的適度、合度,使詩詞作品始終保持中和之美。而且悲痛過后又自覺擔當,堅韌前行,這也就是她所說的“弱德之美”。“這種美感具含的乃是在強大之外勢壓力下,所表現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屬于隱曲之姿態的一種美”,“‘弱德’之‘弱’,并不代表軟弱、怯懦,而是一種內斂和自持。面對逆境,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棄,而是堅持、堅守、堅忍”。這是葉先生詩詞有中正典雅之美的第二個原因。
第三個原因是借景抒情,含蓄蘊藉。葉先生是天生的詩人,從少女時代起,就兼擅詩、詞、曲等各種體裁,而且駕輕就熟、游刃自如,令人驚嘆和欽佩。詩人都是多情的,葉先生的詩詞也是以抒情為主。不管是少女時代抒發的失母之痛、亂離之恨、傷春悲秋,寓居臺灣和海外時抒發的飄零之感,還是回國教學后表達的欣慰之情,都感情真摯、濃郁,婉轉動人。但是葉先生的情思大都是通過寫景而曲折、含蓄地表達出來,給讀者留下很多想象和回味的空間,十分耐人尋味,也顯得更加優美、雅致。比如《菩薩蠻·母歿半年后作》寫清明節為母親掃墓時的感傷,也是通過寫景來抒發,特別是結句“墳草不關情,年年青又青”,以眼前墳草的不關情,反襯失母的悲痛和懷母的深情,以及草木不能給人以慰藉的遺憾;又以墳草的一歲一枯榮、生生不息反襯人死不能復生的悲哀。又比如寫于1967 年的《菩薩蠻》,寫秋景秋思,結句“獨踏夕陽歸,滿街黃葉飛”,也是通過如實寫眼前景,傳達孤苦無依、身世飄零的傷感,使人讀罷,仿佛置身于秋景中,寂寞、蒼涼、惆悵之感油然而生。葉先生很善于抓住最有代表性和表現力的景物入詩,比如青草、夕陽、黃葉等,這些景物人人習以為常,非常普通,寫入詩中似乎很難出彩,但是最能表達詩人在特定時空下的沉郁蒼涼感、孤苦飄零感。因為景中含情,景實情真,情景交融,所以葉先生的很多詩詞都極富意境。“所謂‘意境’,就是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即所謂‘胸羅宇宙,思接千古’,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正因為如此,葉先生的詩詞不僅給人以婉約的美感,而且也因思想感情的厚重而更加典雅。
第四個原因是葉先生借古抒懷,用典恰當。葉先生飽讀詩書,才學豐贍,賦詩填詞時很多典故信手拈來,左右逢源。而且化用古人詩句、融入歷史故事得心應手,不露痕跡。比如寫于1941 年的《短歌行》:
西風倒吹易水波,恍聞當日荊卿歌。白日竟下燕臺去,秋草欲沒宮門駝。闔閭頭,伍胥眥,館娃宮殿今何似。五陵風雨自年年,莫問興亡千古事。……
短短幾句就用了多個典故:荊軻刺秦王、燕昭王筑黃金臺招納賢士、闔閭刺吳王僚奪位、伍子胥抉目懸門、吳王夫差為寵幸西施而興建館娃宮、西漢五陵原等,借用典故抒發世事無常、歷代興亡之感。各個典故有機組合,融為一體,且一氣呵成,體現了詩人廣博的學識和不凡的功力。又比如寫于1980年的《鵲踏枝》的下片:
誰遣焦桐燒未竟,斫作瑤琴,細把朱弦整。莫道無人能解聽,恍聞天籟聲相應。
此作用了東漢蔡邕用燒焦的桐木造琴的典故。后來焦桐泛指好琴。焦桐做成的瑤琴也許曲高和寡,但葉先生相信定有天籟可以呼應,借以表達自己的高潔定有知音能夠欣賞和共鳴。
葉先生化用古人詩句可謂出神入化,比如李商隱的很多詩作抒情纏綿悱惻,含蓄空靈,韻味十足,富含詞的特征,但令人遺憾的是竟無一首詞作傳世。有感于此,葉先生完全化用李商隱的詩句而填成一首《鵲踏枝》:
嚙鎖金蟾銷篆印,四壁霜華,重疊相交隱。小院紅英飛作陣,芳根中斷芳心盡。 羽客多情相問訊,冉冉風光,疑見嬌魂近。云漢長河千古恨,人天只有相思分。
作者從李商隱的多首詩中拈出這些句子、詞語,組合成一首新詞,別出杼機,渾然天成,既體現了對李商隱詩作的熟悉和領悟,也反映了高超的藝術水平。葉先生還多次化用屈原、嵇康、辛棄疾等古代詩人的詩句,都得心應手,毫無斧鑿痕跡,達到了用典的高超境界。
用典可以使抒情更加含蓄委婉,詞語更加簡潔凝練,內容更加豐贍厚重,使詩詞有更強的表現力和感染力,也更富于典雅美。
我們再通過葉先生近年寫的一首詞來領略其中正典雅之美:
蝶戀花 (2011 年11 月)
早歲憂患之中讀靜安先生《苕華詞》曾深受感動并由此引發而寫有《幾首詠花的詩》一文對《詩·苕之華》一篇“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及“民可以食,鮮可以飽”諸句,深有戚戚之感,今日重讀《苕華詞》,適值天象有流星雨出現,機緣湊泊偶成此詞。
記得苕華當日句,細馬香車,夢里曾相遇。誰遣葉生花謝去,人天終古無憑據。 孤磬遙空如欲語,試上高峰,偏向紅塵覷。豈有星辰能摘取,凄涼一夜西樓雨。
此詞受王國維詞的啟發而寫,并化用王詞《蝶戀花·昨夜夢中多少恨》《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中的句子,表達完全不一樣的情思。上片先化用王詞《蝶戀花》中的“細馬香車”“夢里難從”之句和原意,寫兩情相悅的男女各乘細馬香車,相逢卻無由相聚。然后發出感慨和追問:如此憾事,到底由誰安排?“葉生花謝”象征有情人像花、葉不能同時出現一樣,生生相錯,不得相見。下片“孤磬遙空”“試上高峰”“偏向紅塵覷”等句都從王詞《浣溪沙》中化用而來,寫攀登高峰、努力向上,但并非為了摘星,獲得桂冠和榮譽,而是為了站在更高處關心紅塵疾苦。同時認識到高處并無星辰可摘。結句“豈有星辰能摘取,凄涼一夜西樓雨”既是寫眼前的流星雨,也表達了對人間疾苦的悲憫和關懷,富有哲理。紅塵的疾苦,包括物質上和精神上的,物質上的疾苦,如《詩·苕之華》所感嘆的“民可以食,鮮可以飽”,甚至無以為食;精神上的疾苦,如細馬香車相逢而不能相聚之痛。人間的這些疾苦,代代有之,令人長嘆。耄耋之年的葉先生寫的詩詞與早期的作品相比,雖然仍有蒼涼和無奈,但多了從容、豁達和悲憫,也多了溫馨和暖色。
葉先生在“心頭一焰”的溫暖、照耀和指引下,浴火重生,并不斷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這在她的詩詞中有充分的表現。根據《佛說觀無量壽佛經》,修行圓滿的人可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而且可以身坐蓮花臺。而每個人由于生前修行的程度不一樣,因而所坐的蓮花臺也有差別。蓮臺分為九個等級,最高的一等是九品蓮臺。如果人間也有九等蓮花臺,那么葉先生無疑已達到最高的九品。葉先生的“蓮心”不需待“千春”,已發華滋,令人欣慰。相信葉先生開出的繁盛高潔的蓮花定能生生不息,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