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拙撰《〈國語〉研究史》“總結與展望”之“《國語》研究之展望”列有四條,其中第四條“《國語》精校精注本的出現”謂:
很多先秦典籍都有精校精注之本,供學界同仁使用?!秶Z》目前僅有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點校的普及本,而且這個普及本由于在特殊的年代完成,在版本依從、文字勘定方面還存在著諸多缺陷。需要有一部更能完整、精準反映《國語》本文以及韋昭注解信息的通行本問世,供讀者使用,這也是《國語》研究在進一步深入之后的一個方向。此外,《國語》需要有一部或幾部比較好的今注本,如同《左傳》之楊伯峻注一樣,既能提供讀者一定資料,又能為讀者解決實際閱讀障礙的注本。(燕山大學出版社2024 年版,P1707)
俞志慧教授《國語校注》的出現,不僅彌補了這一缺憾,而且把《國語》研究推進到新的高度,又為讀者提供了權威的《國語》讀本。
從內容上看,該書包括前言、凡例、征引文獻及其簡稱一覽表、校注、附錄五部分。前言共涉及四方面內容,分別是“《國語》的成編時間及其在唐前的研究”“《國語舊音》的成書時代”“《國語》的版本系統之一:明道本及其流傳”“《國語》的版本系統之二:公序本及其流傳”。對涉及的相應問題進行了揭示,尤其第三、第四部分,對于《國語》各本沿革進行了梳理,對各本是非異同進行了計量統計,并最終選擇金李本為底本,是對清人過度追捧明道本的有力回應。附錄二種,分別是“《國語》的文類及八語遴選的背景”“《吳越爭霸史事編年》”,對于《國語》性質、特征的進一步了解,對《吳語》《越語》載事的清晰認識,提供了諸多參照。
《 國語校注》主體部分包括校和注兩方面內容。異文校勘置于腳注,注的部分則隨文散在正文中。異文???,廣刊眾本,旁參他書以及出土文獻,出校勘記近6000 條。注中,征引前此諸說,凡有按斷,以“志慧按”出之,全書共加按語1599 條,加之俞志慧教授對前此《國語韋昭注辨正》的征引,實際上將近1800 條。該書既是《國語》研究的最新成果,同時又是《國語》研究史上的里程碑,把《國語》研究推向新的高度。檢繹《國語校注》全書,特點有三。
一是匯集眾本,據理按斷。
徐復先生云:
籀讀古籍,由來甚難,其句有衍奪,字有謬誤,文有倒舛,無在而不為吾人讀書之障礙。學生如欲剖析章句,解寤文義,使略無疑滯,則??睘椴豢珊鲆?。(《徐復語言文字論稿》,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P229)
錢玄先生說,校勘“是整理古籍過程中十分重要的一項工作”?!秶Z校注》在文本校勘方面著力頗多,主要是異文???,也涉及篇題、分章等方面。
《國語校注》書前“征引文獻及其簡稱一覽表”中,對《國語校注》所參《國語》各本和其他文獻進行了臚列。從“一覽表”所列各本看,《國語校注》集合了幾乎所有《國語》傳世之本,還參校了傳世重要類書。在具體勘校中,對版本系統、具體版本進行了嚴格區分,還參考了諸多的他書異文、他書引文、出土文獻等。必要的斷句部分,還參考了諸多的《國語》今注今譯本。凡前人有勘校意見者,并征引前人意見并明去取,或存疑以待將來。
如“國語解敘”,《國語校注》云:
敘,清黃丕烈??烫焓ッ鞯辣荆ㄎā懊鞯辣尽币辉~事實上又泛指明道本系統的所有傳本,故當其易與明道本系統其他傳本相混淆時,則以“黃刊明道本”一詞以示區別)、正統本、葉邦榮本、張一鯤本、劉懷恕??挛奈蹙幾氡就卧f修本、弘治本、許宗魯本、李克家本、閔齊伋本、盧之頤本作“序”,古通。
本條,對明道本系統和明道本系統下各傳本進行了嚴格區分。《國語校注》所參明道本,有黃刊明道本,有朝鮮集賢殿校本(即俞書所稱“正統”本),其中異文,有明道本系統、公序本系統之間的系統異文,也有專屬于黃刊明道本、正統本的異文,故于首校之例下特別揭出。本條校勘,不僅揭明版本異文,而且揭明“序”“敘”之間的文字關系。通過臚列各本異文,對讀者進一步研討《國語》傳本沿革以及文字依從提供了線索。
《國語解敘》“下訖魯悼智伯之誅”,《國語校注》云:
智,明道本同,遞修本、弘治本、閔齊伋本、李克家本、盧之頤本作“知”。知(智)伯,《國語》正文公序本作“知伯”?!棒數俊毕?,上海師大本、薛安勤與王連生《國語譯注》等本點斷,魯悼非被誅殺,句意為魯悼之時智伯被誅,而非魯悼公與智伯皆被誅殺,故中間不斷。
此段不僅揭明異文,而且對斷句提出看法。按上海師大點校本以“魯悼”“智伯”點斷,是把“魯悼”“智伯”看作并列關系。《國語校注》特別指出,此處“魯悼”指的是時間,并非魯悼公本人,不僅為不斷開提供佐證,而且為讀者明晰語義關系提供了說明。
當然,也有無版本依據,僅列前人按斷者,如《晉語四》“請殺晉公子,弗殺,而反晉國”下,《國語校注》謂:
《拜經日記》謂上文“請殺公子”已著“晉”字,并據版式斷“晉國”二字系后人竄入。
臧庸只是從文例角度而言,雖勇于按斷,但并無版本依據?!秶Z校注》引述其說,但正文并未依從《拜經日記》而改,引述中也并無依從說明。可見,《國語校注》此處有為讀者提供資料的考慮。
有的??睏l目,為讀者研討《國語》流傳提供線索。如《晉語四》“男女相及,以生民也”韋注:“相及,相嫁取也?!薄秶Z校注》謂:“相嫁取,明道本、正統本、《儀禮經傳通解》卷二作‘嫁娶’二字。”本條在參校明道本、正統本之后,還列了《儀禮經傳通解》的異文。通過比核可知,《儀禮經傳通解》文字和《國語》明道本相同,這就為《國語》明道本在宋代尤其在南宋時期的傳播提供了線索。
《國語校注》中注釋部分厘在正文,以隨文注釋的形式出現。所引諸家,不僅包括《國語》佚注和唐宋以來各家注釋,還引述了諸多日本《國語》研究成果,“征引文獻及其簡稱一覽表”列舉《國語》注本43 種,其中日本江戶時期及明治時期《國語》研究著作十多種,占比不可謂不高。而這些日本《國語》文獻,由于日本《國語》研究的薄弱,長期處于未開墾狀態?!秶Z校注》對這些日本《國語》研究成果的征引和利用,為《國語》研究領域的拓展以及日本《國語》研究的深入,提供了線索和思路。
正文考校中,先臚列眾說,再按以己意。所列眾說,除了“征引文獻及其簡稱一覽表”所列43 種《國語》注本之外,其他凡與《國語》文本考校內容相關之文獻,也多有論列,如《周易》馬融注、《逸周書》孔晁注、林云銘《古文析義》、王引之《經傳釋詞》、孫詒讓《周禮正義》、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等。有些征引參考他書者,則在征引條目后面注明來源,如《周語上》首章對孫礦“時動,似謂征伐,非講武”訓釋條目的征引,即在句末注明“盧之頤校訂《國語》”。韋昭在提及自己的注解依據時講道:“參之以《五經》,檢之以《內傳》,以《世本》考其流,以《爾雅》齊其訓?!笨梢?,韋昭在注解《國語》語義和處理前此諸家說解過程中,對《爾雅》的倚重程度。僅《國語校注》的《周語》部分,臚列《爾雅》故訓就多達200 多處,在勾連《爾雅》和韋昭《國語解》的語義關聯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也呼應了《國語校注》凡例中所言之列《爾雅》訓釋“以見其學術傳承”。
《國語校注》最值得稱道的是“志慧按”部分,舉凡《國語》涉及的文字辨析、詞語釋義、韻律協和、典章制度、地理因革、天文歷算等,皆有研討,可謂勝義紛呈。按語隨文考校,長短不一。因應考校需要,依據理據多元。有揭明依從,對前人研究進行評騭者,如《周語上》首章“穆王將征犬戎”下,張以仁《國語輯證》對韋昭注解依據以及《孟子》文義與韋昭理解的偏差進行了細致辨析,《國語校注》按云:“張說洞幽察微,可從?!倍潭贪俗郑葘堃匀收f進行了正面評價,又表達了《國語校注》的依從。另《鄭語》“桓公為司徒”臚列董增齡《國語正義》之說,并加按語,依據清華簡記載,謂“董說是也”。有參證方言,以今證古者,如“祭公謀父”之“祭”,《國語舊音》反切為“莊界反”,即漢語拼音之zhài,《國語校注》“志慧按”不僅考?!凹馈钡刂馗锛捌淇脊虐l掘,且謂在鄭州金水區,祭城路的“祭”今讀如“炸”,并引閩北方言“漈”讀如“寨”進行說明。據學者研究,福建的方言區分化自唐代開始就已定型。從邢福義大三角的理論角度而言,閩方言具有語言活化石的作用?!秶Z校注》此處引證閩北方言讀音,對《國語舊音》反切進行了印證。另如《楚語上》“秦有征、衙”,《國語校注》謂今陜西澄城縣古澄街,當地年長者讀“澄”如“澄”,并謂《楚語上》“征”當音澄。同樣,是以今方言對《國語》文本具體詞語讀音進行考校的例子。另如《越語上》對“會稽”之“會”字讀音的考校,則結合古音、越劇、今方言等進行了綜合考辨。
此外,《國語校注》對《國語》中諸多史料的文獻價值予以揭示,如對董因論星次分野文獻價值的揭示,對先秦時期諸多觀念形成的揭示等。既注重語義的疏通,又不囿于《國語》本書,從更宏闊的學術史視野進行論析。
《國語校注》凡例九謂,《國語校注》“志慧按”部分約有四點,即揭學術傳承、補充舊說、疏通詞章、發覆隱微,如上所揭引述《爾雅》、引證方言等,即屬于學術傳承、補充舊說、疏通詞章三者。另,《國語校注》諸多按語則揭示隱微,提供思考。如在《晉語》各篇中,對人物對話及其隱含內容、篇章功能、前后照應等多有揭示,對讀者進一步理解人物關系及其命運結局等有很大幫助。如《晉語二》末章秦穆公、冀芮問答,《國語校注》從秦穆公和冀芮各自的立場、訴求等角度對問答對話進行了揭示,進而認為該篇實際上《晉語二》的補敘,又《越語下》范蠡自我貶損,《國語校注》認為范蠡的話語和熊渠之言一例,同時也是道家謙退思想的具體體現。俞志慧教授在貫串《國語》全書、通聯先秦觀念制度的基礎上,透過文本,揭示隱微,提供給讀者思路。這方面內容在整部《國語校注》中雖然占比不多,卻是全書最精彩之處。
昔董增齡有感于韋昭《國語解》獨懸天壤間千五百年,故歷五年之功撰成《國語正義》?!秶Z正義》之后百年,乃有徐元誥、楊樹達《國語集解》,薈萃舊說,創發新義。今俞志慧《國語校注》問世,去徐元誥、楊樹達《國語集解》,又歷百年。在近代學術思潮的輝映之下,這一百年來的《國語》研究取得諸多的學術成果。作者《國語校注》總結前修,創發新猷,抉微發奧,可謂《國語》之功臣、讀者之良友。日本江戶時期漢學家林道春寫過一首詩:
元是《春秋》外內編,看來筆力壓群賢。
直書雖在董狐后,實錄既居司馬前。
(《賦〈左傳〉〈國語〉用前韻》)
無論從學術史角度,還是從本體學術研究角度,《國語校注》確實超邁前賢,既推動了《國語》研究,又為讀者呈現了一部勘校精良、考辨謹嚴的《國語》權威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