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這位北宋時期的文學巨匠,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省眉山市)人。他生于1036 年,自幼便展現出非凡的文學天賦。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 年),年僅21 歲的蘇軾進士及第,從此踏上了他波瀾壯闊的人生之路。
蘇軾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他曾在朝廷中擔任重要官職,如禮部尚書、翰林學士等,以其卓越的才華和直言敢諫的性格,在政治舞臺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的仕途跌宕起伏,在新舊黨爭的漩渦中幾經沉浮。因與王安石變法理念不合,他遭到新黨的排擠,先后出任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等職。元豐二年(1079 年),蘇軾更是因“烏臺詩案”深陷牢獄,幾乎性命不保,最終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此后,他又多次被貶,最遠至儋州(今海南)。在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后,蘇軾得以北返,卻于1101 年病逝于常州,享年66 歲。
蘇軾的一生,經歷了無數的挫折與磨難,然而,他卻能在逆境中保持樂觀豁達的心態,以詩詞文章抒發內心的感慨,在文學領域取得了登峰造極的成就,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豐碑。他的詩詞,既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奔放,又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深情婉約;他的散文,如行云流水,自然流暢,“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他的辭賦“情”“景”“理”完美交融,蘊含著深刻的思想與豐富的情感。
蘇軾之所以能在如此坎坷的人生中,依然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藝術的追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對老莊思想的深刻領悟和吸收。老莊思想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道”為核心,強調順應自然、無為而治、逍遙自在的人生境界。蘇軾自幼便接觸老莊思想,20 歲時讀《莊子》,不禁感嘆:“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此后,老莊思想便如影隨形,貫穿于他的一生,對他的人生觀、價值觀和藝術創作產生了深遠而持久的影響。
老子,作為道家學派的創始人,其思想深邃而廣博,核心圍繞著“道”展開。“道”是老子哲學的基石,是宇宙萬物的本源和本體。在老子看來,“道”先于天地而生,是一種混沌未分、無形無象、超越時空的存在。正如《道德經》中所言: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道,是宇宙運行的根本規律,它支配著世間萬物的生長、發展和變化,卻又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世間萬物皆由道而生,遵循道的規律運行,無論是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還是人類社會的興衰變遷,都在道的掌控之中。
基于“道”的理念,老子提出了“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這里的“無為”并非是消極地無所作為,而是指不刻意妄為,不強行干涉事物的自然發展。老子認為,統治者若能遵循自然之道,不過度干預百姓的生活,讓百姓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由發展,社會便能達到和諧有序的狀態。“治大國,若烹小鮮”,治理國家就如同烹飪小魚,不能頻繁翻動,否則就會破壞魚的完整。在老子所處的時代,統治者往往好大喜功,頻繁發動戰爭,對百姓橫征暴斂,導致民不聊生。老子的“無為而治”思想,正是對這種現實的批判和反思,他希望統治者能夠克制自己的欲望,順應自然,讓百姓休養生息。
“上善若水”是老子思想中的又一重要觀點。水,具有滋養萬物而不爭的特性,它總是往低處流,又能包容萬物。老子認為,最上等的善就如同水一樣,滋潤萬物卻不與萬物爭高下,利澤萬物卻不求回報。這種“不爭”的思想,并非是消極避世,而是一種以退為進、以柔克剛的智慧。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常常為了名利而爭斗不休,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而若水一般,保持謙遜、包容的心態,不爭一時之長短,反而能夠在無形中獲得他人的尊重和信任,實現自己的價值。
老子還描繪了一個“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圖景。在這個社會中,國家規模小,人口稀少,人們生活簡單質樸: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在這個理想國中,人們不需要復雜的工具和技術,也沒有戰爭和紛爭,他們滿足于自己的生活,享受著簡單的快樂。這種思想反映了老子對當時社會動蕩、人心浮躁的不滿,以及對回歸自然、質樸生活的向往。
莊子作為道家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其思想繼承和發展了老子的道家學說,同時又獨具特色,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和對精神自由的執著追求。
“逍遙游”是莊子思想的核心體現,也是其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在《逍遙游》中,莊子通過鯤鵬與蜩、學鳩等形象的對比,闡述了他對逍遙境界的理解。鯤鵬展翅九萬里,憑借著海運和大風扶搖直上,看似自由自在,實則仍有所待,需要借助外力才能翱翔天際。而蜩與學鳩,只能在榆枋之間跳躍飛行,它們以自己的短淺見識去嘲笑鯤鵬的遠大志向,卻不知自己也被局限在狹小的天地之中。莊子認為,真正的逍遙是“無所待而游無窮”,即不依賴任何外在條件,擺脫一切世俗的束縛,讓精神在無窮的宇宙中自由遨游。只有達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境界,忘卻自我、功名利祿和聲名,才能實現真正的逍遙。
“齊物論”是莊子思想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莊子認為,世間萬物在本質上是平等的,沒有絕對的大小、貴賤、是非之分。人們往往以自己的主觀標準去評判事物,從而產生了各種偏見和紛爭。“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從道的角度來看,萬物皆平等,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無論是高山與低谷、美玉與頑石、富貴與貧賤,在道的面前都沒有本質的區別。莊子主張人們要超越世俗的偏見,以一種平等、包容的心態去看待世間萬物,這樣才能擺脫狹隘的觀念束縛,達到心靈的自由。
莊子還強調“天人合一”的思想,認為人與自然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人應該順應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他反對人類對自然的過度開發和破壞,主張尊重自然的規律和本性。在《莊子·秋水》中,莊子通過河伯與北海若的對話,闡述了人類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無知。河伯起初以為自己的水域廣闊無比,然而當他看到北海的浩瀚無垠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見識是多么的短淺。莊子借此告誡人們要敬畏自然,不要妄圖以人類的意志去征服自然,否則只會遭到自然的懲罰。只有與自然融為一體,順應自然的變化,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和幸福。
蘇軾自幼便展現出對儒家經典的濃厚興趣和卓越的學習天賦。在家庭的熏陶下,他勤奮苦讀,立志通過科舉考試,踏入仕途,實現“致君堯舜”的宏偉抱負。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 年),蘇軾與弟弟蘇轍同科進士及第,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驚艷考官,得到了主考官歐陽修的高度贊賞。歐陽修曾對梅堯臣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蘇軾的才華和抱負由此可見一斑。
初入仕途的蘇軾,擔任鳳翔府簽判,負責協助知府處理政務。在任期間,他深入了解民間疾苦,積極參與地方事務的管理和改革。他發現當地的“衙前”役法存在諸多弊端,給百姓帶來了沉重的負擔。于是,蘇軾經過仔細調查和思考,向朝廷提出了改革建議,主張讓服役者根據水情自行決定運輸時間,以減少損失。這一舉措得到了實施,有效地減輕了百姓的負擔,贏得了當地百姓的贊譽。
此后,蘇軾歷任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等職。在密州,他積極組織百姓抗擊蝗災,關心百姓的生活疾苦。他還在詩詞中表達了對國家命運的擔憂和對百姓的同情。在《江城子·密州出獵》中,蘇軾寫道: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首詞展現了他渴望馳騁疆場、報效國家的壯志豪情。
在徐州,蘇軾遇到了黃河決口的嚴重災害。他親自率領軍民抗洪搶險,與百姓同甘共苦,堅守城池。經過艱苦的努力,終于成功地抵御了洪水,保護了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他還組織人力物力,對徐州的水利設施進行了修繕和改造,以防止類似災害的再次發生。蘇軾在徐州的政績,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和百姓的愛戴。
蘇軾在早期仕途的種種作為,體現了他積極入世、渴望建功立業的儒家思想。他以天下為己任,關心國家大事,努力為百姓謀福祉。他的才華和抱負,使他在政治舞臺上嶄露頭角,成了一位備受矚目的官員。然而,他的直言敢諫和對現實的批判精神,也為他日后的人生挫折埋下了伏筆。
元豐二年(1079 年),蘇軾迎來了人生中最為重大的一次挫折——“烏臺詩案”。當時,蘇軾調任湖州知州,按照慣例向皇帝呈上《湖州謝上表》。在表中,他表達了自己對朝廷的忠誠和感激之情,但同時也流露出對新法實施過程中一些問題的不滿和擔憂。他寫道:“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這些言辭被新黨人士抓住把柄,認為蘇軾是在諷刺朝廷和新法,對他進行了彈劾。
隨后,蘇軾被逮捕入獄,受到了殘酷的審訊和折磨。在獄中,他面臨著生死考驗,精神上遭受了極大的打擊。御史臺的官員們從他的詩文中摘取字句,羅織罪名,指控他“包藏禍心,怨望其上”“指斥乘輿”“無尊君之義,虧大忠之節”。蘇軾在獄中度過了一百多天的艱難時光,他的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在多方營救下,蘇軾最終免于一死,但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這一處罰意味著他失去了實際的官職和權力,生活陷入了困境。“烏臺詩案”成了蘇軾人生的轉折點,對他的思想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在此之前,蘇軾一直秉持著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渴望在政治舞臺上有所作為。然而,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讓他深刻地認識到了官場的黑暗和政治的殘酷。他開始對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價值觀念進行反思,內心充滿了痛苦和迷茫。
“烏臺詩案”也讓蘇軾對儒家的仕宦思想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他曾經堅信通過科舉入仕,能夠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為國家和人民作出貢獻。但現實卻讓他看到了官場的虛偽和腐敗,他的忠誠和努力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反而遭到了迫害。這種巨大的反差使他對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產生了動搖。
在這種困境下,蘇軾開始尋求精神上的寄托和慰藉。老莊思想中的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的觀念,逐漸進入了他的視野。他從老莊思想中汲取力量,試圖以一種超脫的心態來面對人生的挫折和苦難。他開始反思自己過去的行為和思想,認識到自己太過執著于功名利祿,而忽略了內心的真正需求。他試圖放下心中的執念,以一種更加平和、豁達的心態來面對生活。
被貶黃州后,蘇軾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他失去了官職和俸祿,一家人的生活變得十分艱難。為了生計,他在東坡上開墾荒地,親自耕種,自號“東坡居士”。在黃州的日子里,蘇軾開始深入研究老莊思想,他在道家的“無為”和“逍遙”中找到了心靈的慰藉。他不再追求功名利祿,而是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文學創作和對人生的思考中。
在黃州,蘇軾創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如《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在《赤壁賦》中,蘇軾通過與客人的對話,表達了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客人感嘆人生的短暫和渺小,而蘇軾則以一種豁達的態度回應: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他認為,從變化的角度看,天地萬物都在不斷變化;而從不變的角度看,萬物和人類都是永恒的。這種觀點體現了道家的“齊物”思想,讓蘇軾能夠以一種超脫的心態看待人生的得失,從而在困境中保持內心的寧靜。
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蘇軾借古抒懷,表達了自己對人生的感慨:“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感嘆歷史的長河中,無數英雄豪杰都已消逝,自己的人生也如同這江水一般,匆匆而過。然而,他并沒有因此而消沉,而是以一種豪邁的氣概面對人生的挫折。“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他將人生比作一場夢,以飲酒賞月的方式來釋懷心中的苦悶。
此后,蘇軾又被貶至惠州、儋州。在惠州,他寫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詩句,展現了他隨遇而安的心態。他曾用一句話生動地概括自己對田園生活的認同,“我是識字耕田夫”,這種皈依讓他遠離了政治,收獲了人生和文學的豐厚回饋。在儋州,盡管生活條件極為艱苦,但他依然保持著樂觀豁達的精神。他與當地百姓相處融洽,傳播文化知識,受到了百姓的愛戴。“九死南荒吾不恨, 茲游奇絕冠平生。”雖在南荒瀕臨死境,但他依然感受到的是海外奇游,抒發的是飽經危難僥幸生還的暢快,這就是東坡“打不死的小強”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