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塔心理學視域下《幻想交響曲》的聽覺意象構建

作為19世紀浪漫主義標題音樂的范式革新之作，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以突破性的交響戲劇思維構建起“器樂自傳”的敘事體系。這部被作曲家稱為“一位藝術家生涯中的插曲”的交響詩篇，通過引人文學性敘事框架（包含標題文本與固定樂思），開創了音響符號的心理表征新維度。其第二樂章《舞會》在“邂逅”的戲劇情境下展現出獨特的角色塑造策略一一作曲家刻意懸置男主人公的主題表征，轉而通過音響結構的格式塔完形機制實現心理圖式的具象化呈現。這一創作現象引發以下追問：在缺乏顯性主題符號表征的情況下，作曲家如何運用音樂參數建構男主人公的心理存在？

格式塔心理學“異質同構”理論為此提供了關鍵闡釋路徑。該理論強調物理場域與心理場域在“力”的結構性對應，當音響形態與心理圖式形成同構時，即可觸發超越符號表征的深層認知共鳴。在《舞會》樂章中，作曲家圍繞“固定樂思”，通過三個層面的音響修辭策略完成男主人公的心理塑形。

1“注意”聚焦下的聽覺完形

作為人類重要的心理機制，“注意”體現為對特定刺激的選擇性加工及對其他干擾因素的抑制，即“注意”是有選擇地加工某些刺激而忽視其他刺激的傾向。它是人的感覺（視覺、聽覺、味覺等）和知覺（意識、思維等）同時對一定對象的選擇指向和集中（對其他因素的排除）。這種心理現象在柏遼茲《幻想交響曲》第二樂章的配器結構中獲得了精妙的聽覺化呈現，在短暫而略顯緊張壓抑的引子之后，“柏遼茲在向我們展示舞廳—恰如其分”[1]82。弦樂組以明亮華麗的音色奏出三拍子圓舞曲主題，其密集的節奏型與連續的音階式的進行構成優雅流暢的進行，豎琴以分解和弦加人更使舞會主題成功構建出完整的場景聽覺圖式：溫暖的弦樂成為空間混響的基底，豎琴的金屬質感音色則制造出舞會現場水晶燈般的光斑效應。此刻音樂敘事完全被舞廳場景主導。隨后舞會主題逐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弦樂組輕輕奏出的震音與分解跳音。“固定樂思”（idéefixe）就在這一背景下脫穎而出（見譜例1）。

“固定樂思”由雙簧管極具歌唱性的中高音區緩緩流出，反復強調的下行二度以及連音線增加了它抒情而憂郁的氣質，恰如舒曼所描述的“蒼白的、像百合花一樣苗條，帶著面紗”[1]84的戀人意象。作為象征戀人形象的“固定樂思”首次呈現絕非只是戀人現身于舞會的情節推進，因為作曲家還借助這一主題，以音色分層以及“前景一后景”功能層設計展開了更為驚心動魄的心理戲劇。弱奏出的震音與分解跳音毫無疑問使弦樂組淪為動態后景；單質音色（長笛獨奏）與疊置音色（長笛 + 雙簧管）緩緩演奏出的“固定樂思”構成前景聲部。這一安排極具深意，因為它通過聲部能量場的轉換模擬了注意焦點的轉移過程一一舞會主題漸漸消失，“固定樂思”在弦樂背景下形成具有情感張力的聽覺焦點。震音、跳音雖物理存在，但在認知層面，舞會的喧囂被聽覺系統屏蔽，印證了注意機制中集中指向性與主動抑制性的同步運作，不僅詮釋了“男主人公將選擇性注意集中于戀人形象”的視覺轉移，更重要的是激發了從“驀然回首”的驚艷感知到“燈火闌珊”的帳然凝望的復雜心理聯想。

在樂章結尾，則進一步深化了這種注意機制的戲劇性表達。當單簧管獨奏的“固定樂思”片段再現時，舞會主題也再次隱去，只是在長笛與圓號的長音襯托下，戀人主題緩緩流出。不言而喻，男主人公的視線再次被牽引，這再次印證了“當注意力聚焦時，非焦點刺激將產生知覺衰減”的心理學原理。但此次的視覺轉移所引發的心理將在第三節論及。

作曲家通過音色分層與功能轉換構建出獨特的聽覺完形，將注意機制的瞬間性、選擇性與排他性特征轉化為可感的聽覺形式。前景聲部的旋律聚焦與后景聲部的知覺消退，共同構建出具有時空縱深感的心理聲場，實現了音樂語言與心理機制的同構表達。

2“孤獨”心理的復調映射

作為人類普遍的心理體驗，“孤獨”在心理學層面被界定為個體感知自我與他者疏離的主觀狀態，其本質并非取決于客觀存在的人際缺失。“孤獨是主觀感受而不是客觀狀態”這一普遍認知，精準揭示了孤獨體驗中主客觀維度的錯位特質。這種心理特征在柏遼茲《幻想交響曲》第二樂章中，通過復調織體的精妙設計獲得了具象化的聽覺呈現。

作為多聲部縱向對位的精妙設計，第二樂章中的復調織體通過各聲部在時空維度的獨立演進與交織，既生動刻畫了女主人公在舞池翩然流轉的具象場景，又細膩描摹出男主人公內心波瀾的抽象圖景。當象征戀人形象的“固定樂思”以其標志性的下行音階與二度音程營造出優雅而疏離的審美距離時，長笛與單簧管在 118～123 小節以五度模進形態重現這一主題，作曲家通過“換尾”實現情感張力的突破性升華：上行旋律線與五度跳進構成的悸動音型，經降D音介入的三音列下行（ 123～125 小節），最終延展為八音列的激情進發，在重復與模進中直抵F音的情感巔峰。這種由裝飾性音型、重復與模進運動構建的延展性語匯，配合漸強力度的變化，將原本靜態疏離的音樂形象逐步轉化為充滿生命張力的熱情噴薄。“后半句獨奏長笛與獨奏單簧管同度演奏，在同組樂器融合的效果之上又略有變化，比第一次固定樂思出現更為亮色且富有動感”[2]，當這個不同以往的“固定樂思”出現時，弦樂聲部的舞會主題也悄然進入形成縱向關系，兩個主題在節奏形態、句法結構及情感特質的差異性結合中，深化了音樂的戲劇性張力。

音樂文本的戲劇化建構中，復調不僅體現為舞會主題與固定樂思的縱向對比，而且體現在舞會主題多聲部的縱向模仿。第121小節閃現的舞會動機，以密集的十六分音符和八分音符為核心，并很快演變成更為密集而歡快的進行。在繼第一、第二小提琴的呼應、三度關系交疊之后，中提琴開始對第一小提琴進行模仿，構成二部縱向關系，隨后第二小提琴也以模仿方式加入，最終形成了三聲部的模仿復調（見譜例2）。

由上可知，舞曲主題與“固定樂思”之間實際上構成了四聲部縱向結構，這不僅在空間維度再現了舞會現場的立體聲景一舞會之喧囂以及女主人公在舞會上的盡情舞蹈，而且在時間維度制造出心理感知的錯位一當木管聲部的“固定樂思”轉向輕快熱情、弦樂組的舞會走向熱鬧歡騰時，實際上構成了男主人公“主觀自覺與他人隔離”的聽覺隱喻。在復調的整體結構中投射出主人公隱秘的內心獨白一一當注意機制從主觀遐想轉向舞會現實時，共時存在的巨大歡樂場景反而成為孤獨體驗的強化劑。有學者這樣評價：“更讓人心動的是固定樂思與圓舞曲主題的‘并置’，茫然的愛情與歡快的舞會結合在一起，強烈藝術對比襯托出藝術家的失戀心態。”[3]音樂分析所示，復調織體在承擔情節推進的同時，更是通過多聲部音響的“共時性對抗”，將“越熱鬧越孤獨”的心理悖論轉化為可感知的聽覺意象，最終完成對孤獨情結的深度心理同構。

3“依戀”心理的動態同構

“依戀”是尋求與某人的親密，并當其在場時感覺安全的心理傾向。抗拒分離是成人依戀與其他社會關系不同的特征之一。依戀理論研究表明，“各種實際或象征性威脅會無意識激活個體依戀系統，喚醒其親近依戀對象的愿望”［4]。另外，高焦慮個體在受到威脅刺激（不安全啟動），如分離圖片、畫面、記憶時，會影響個體依戀系統。“不安全啟動會給高焦慮個體帶來負面影響，如降低情緒積極性和對團體的認同感等。”[5]這種心理機制在音樂敘事中的映射，通過節奏結構的系統性變化得以實現。“節奏結構的構成并不是一種孤立的音樂構成，它除了所具有的組合特征和運動規律之外，自身的表現力以及對音樂的作用還受到其他要素的影響，即速度、發音點、時值與休止密度等要素通過對時值以及這些時值組合的關聯作用，進而對音樂的運動產生影響。”[6]音樂節奏結構中的速度、力度與發音點三大要素，不僅塑造著音樂的運動形態，更對人類心理產生直接影響。例如，力度增強往往能夠激發積極情緒，而力度衰減則易誘發消極情緒。而當速度與力度形成協同變化時，這種情緒效應尤為顯著——二者同步增強時，聽眾的正向情緒反應會呈疊加態勢，而當二者同步衰減時，則會產生復合型的負面情緒體驗。

“固定樂思”最后一次出場保持了旋律與節奏的基本形態，圓舞舞會進入高潮后不久，樂隊驟然停止，在長笛和圓號的長音支撐下，單簧管再次奏出那個代表戀人的“固定樂思”。正如上文第一節所講，此處是男主人公再次“注意”聚焦于戀人，但由于速度的遞減、力度的削弱甚至發音點的銳減，其情節畫面不僅不同，更重要的這個F大調的旋律與最初呈現的主題旋律線基本保持一致。但從強拍長音開始，句法上避開了之前的前短后長不對稱的特征，而趨向于基本對稱的句式，并在速度、力度、發音點等參數上發生變化（見譜例3）。

譜例3

首先，力度參數的處理塑造分離意象。依據聯覺原理，力度的強弱會帶來遠近大小的距離感，力度一般與想象中物理空間的遠近相對應。“固定樂思”在再現部的力度布局呈現系統性衰減：從PP經rinf短暫強調后回歸P，最終導向更具消逝感的diminuendo。其次，這種力度軌跡與速度參數的慢處理［從pocoritenuto（稍突慢）到rallent.poco（稍稍漸慢）直至rallent（漸慢）］以及發音點的稀疏化（長笛、圓號聲部的發音點均出現在強拍，并且頻繁使用同音相連）共同構成多維衰減矩陣，產生漸行漸遠的空間位移聯想，完成“戀人離開舞會”的情節書寫。“戀人離開舞會”作為一個“分離畫面”，對男主人公而言無疑是一個“象征性威脅”，男主人公的無意識個體依戀系統最終被激活，并喚起了男主人公低落的負性情緒，對戀人不舍、思念的心理聯想也就自然生成了。

節奏結構中各個要素的協同作用不僅推進了舞會中情節的最后發展，更通過實現了“歡樂場合中隱隱思念”的詩意聯想。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它加強了音樂的詩意和戲劇效果，仿佛即使在這歡樂的場合中，也可以感到對戀人的隱隱思念”[7]

4結語

柏遼茲《幻想交響曲》作為標題音樂的里程碑式作品，其藝術突破不僅體現在音樂與文學藝術的深度融合，賦予作品清晰的音樂畫面以及具體情節，為交響音樂開辟了新道路，更在于開創性地運用音響形態與心理圖式的同構關系，構建出立體化的“心理敘事”體系。作品通過顯性敘事與隱性心理的雙軌并行，實現了交響樂從情節描摹到心理透視的創作躍遷。從對第二樂章《舞會》的分析視角觀之，“固定樂思”不僅是女主人公的符號化表征，更成為男主人公心理投射的聲學載體：顯性層面以“固定樂思”通過主題變形技術勾勒女主人公在舞會的動態形象，完成了女主人公“現身一起舞一離場”的情節脈絡；隱性層面則借音響形態，如配器、復調以及節奏結構與心理波動的異質同構，展現男主人公的心理情感嬗變。作品在舞會場景（實象）與意識流動（虛象）的對話中，形成虛實相生的審美張力。音樂結構由此超越傳統敘事框架，通過音響形態與心理圖式的同構性建構實現了藝術完形的美學理想。

參考文獻：

[1］羅伯特·舒曼.我們時代的音樂：羅伯特·舒曼文選[M]：馬競松，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82，84.

[2］金毅妮.西方管弦樂法發展史中的三個階段和三種風格［M].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4：163.

[3」王明華.音樂批評的價值：基于對柏遼茲《幻想交響曲》的批評文章所引發的思考［J］.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12（4）：175.

[4]馬書采，周愛保．依戀理論中的心理動力學觀點及研究[J].作家，2007（12）：247.

[5」賈成龍，劉廷廷，孫莉，等．個體依戀特征的二重性：特質性依戀與狀態性依戀[J」.心理科學進展，2020（4）：634.

[6」陳林.一部具有開拓性意義的節奏學著作：讀張巍的《音樂節奏結構的形態與功能》［J].人民音樂，2003（3）：91.

[7」楊民望.世界名曲欣賞（歐美部分）[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1991：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