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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汽燈下的吳記面館

2025-07-03 00:00:00吳煒
三角洲 2025年15期

20世紀90年代,那個長江和時光堆積兩千多年造就的樣茶古鎮繼續枕著南黃海的洶涌波濤,吹著東海的獵獵海風,雖然很遺憾地毀了眾多古跡,但是基本布局依然維持著明清式樣,沒有什么太大變化。運鹽大運河把小鎮擁入懷中,古石板街筆直如十字,齊整切割出東西南北街區。大大小小的河道和巷子自中市街射向四面八方,引來江河湖海的水以及如梭的人流注入小鎮的肌體,呵護著她的靈魂。

1991年8月,三個東街小學生結伴撐船去南堡橋的小九總探險。作為獨生子女一代,孩子們日常時間大多放在學習上,愈發疏遠祖先的技能。所以,三個江海兒女如今以一葉扁舟進入常有海輪駛過的運河的行徑,無論在誰看來,都算是膽大妄為的。

“你會不會撐船啊?”“快讓開,前面的船太大了!”盛夏時,水清岸綠,生機盎然,不時有魚兒被孩子們的嬉笑怒罵聲驚得躍出水面。那艘水上人家廢棄的水泥船魯莽地在母親河里晃悠悠漂著,逐漸脫離寬闊筆直的主河道,切入菜市場邊曲折回轉的細長水道。

豐茂的蘆葦覆蓋著日漸荒廢的河溝,遠看幾乎是一小片荒原。竹篙撐著不深的河底,夏日的浪花將孤孤零零的小船愈送愈遠。

在小鎮的天涯海角,孩子們陸續看到布滿苔蘚的石壁上露出的白石灰標語,還有黏黏糊糊的淤泥中沉睡的各類船骸。小九總是本地人對“舟冢”的訛傳,大大小小的破船堆在那里風吹日曬,綿延幾百米。

我就是其中一個孩子。

正是在那個蟬鳴的午后,我注意到一條長長的木質船部件斜插在淤泥中,露在外頭有七八米,如同一根圖騰柱。殘破腐朽的木板上,雕刻著張牙舞爪的老虎,散發出特殊的神秘氣息。那木質部件是與眾不同和引人注目的,它應該來自某種我和我的朋友從未見過的船。

之后的日子里,小鎮的成年人們忙于生計,孩子們多外出求學離開故鄉,小九總的破船爛木也在古鎮改造中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是日晴……通體灰黃,船刻虎,栩栩如生”一一少年時代半文半白的稚嫩文字留下記憶的書證。

第一章 豐利密探

民國時的樣茶鎮頂著“蘇東鹽都”的盛名,迎來送往南北客商。外地人在小鎮的西街采買瓷器、香燭、雜貨,在東街裁衣、敬香、吃喝,然后宿在茶樓酒館旅社或從北街倉厰碼頭登船離開。

民以食為天,栟茶人更以鮮為天地之道、宇宙之理。無論冬寒夏暑,本地人和客商們都喜歡去東街臨河館子吃碗蝦子面。到了秋季,大閘蟹自個幾送貨上門,爬到枕河人家時,商家們就會連續供應物美價廉的蟹黃面和流淌金黃油脂的蟹黃大包。

小鎮市肆繁華,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幾乎 可謂“無一日不然,無一時不然,晴亦然,雨亦然”。

但凡事有例外。每年開春的十幾天里,小鎮和近海地區就會被百里濃霧籠罩。那時候,舟馬不敢輕易行走,居民閉戶不出。

民國十四年的二月,正是濃霧到來的日子,且比往年更加陰沉。小鎮最偏僻的南堡橋一帶,滿是半人高的枯黃雜草,蕭條肅殺,宛若荒蠻世界。

這天傍晚,隨著咯吱、咯吱的聲響,一艘船的輪廓逐漸顯露在遠方,由遠及近,慢慢撕破水汽和寂靜構成的屏障,出現在南堡橋碼頭。一個清瘦少年咳嗽著,熟練地抽開橫亙在碼頭前的木柵欄,向船揮手。

濃霧中,金黃色的大家伙轟隆一聲磕在碼頭的木樁上,發出悶雷般的響聲。

小鎮繼續沉睡在霧中,除了碼頭上的旗幟迎風飄揚呼呼作響外,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空氣中滿是濕潤的腥味。

草叢里有一雙疲倦的眼睛被船吸引了一一“來了!終于等到了!”那雙眼睛瞬間放光。

那是艘金色的船,與此季的兩岸風物極相稱,完全融入雪去冬盡春未來的畫卷中。

船的主體是兩個細長的船艙,由扁平的駕駛艙相連,渾然一體。船面很干凈,見不到一個人。主帆是收著的,兩個船艙朝外伸出短桅桿,折疊的帆收在外側,猶如歸巢的鳥兒攏起翅膀。

船艙艦艏刻著逼真的猛虎,銅鈴般的虎眼即便在濃霧中,也能讓人不寒而栗。駕駛艙和船板處都裝飾著徽紋,乃是兩只黑色的長著翅膀的老虎,扶著一個盾牌。“外國輪船上才有那樣的玩意兒。”那雙眼睛的主人后來回憶道。

此刻他只覺得稀奇,又似乎被怪船震懾住了,一有風吹草動就縮進草叢,憋不了多久,再次興奮地伸首窺望。

碼頭上的少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用不符合年紀的皸裂的手敲了下船艙側邊的鐵環,繼而與里面的人一齊用力,從艙中抽出舷梯。

船上下來一溜穿黃褐色制服的漢子,他們搬運著一些貨物一“一、二、三”那雙眼睛默默數著。

“他們又搶了不少東西嘛!”那雙眼睛看到這一切時,仿佛聽到金銀財寶磕碰在一起的美妙旋律。他滿是嫉妒,激動無比。同時,他還是害怕,那群人可都挎著長長短短的槍,有人還斜背著寒光閃閃的短鏟。

約莫兩個小時后,小鎮進入黑夜,碼頭再次陷入沉寂。船不見了,草叢里的人也不見了,只剩蟲鳴蛙叫。河畔有幾粒星星點點的燈,與夜空中微弱的星光相見互憐。

“報告大老板,我親眼看到了!”草叢里的人是豐利海匪頭目陸洲舫的探子,他劃著小船連夜趕回去報信。

陸洲舫時年五十多歲,大船主出身,明面上有二十幾條商船走近海內河航運,私底下還有十艘武裝帆船四處打食。由于他在官府打點得當,又和十里洋場的買辦有生意往來,所以平素里甚是高調。因其長相黑瘦、狡猾多詐,人們背地里叫他水猴子。

陸洲舫長期住在豐利的武園遙控各路生意。此番他下血本派出近三十個探子蹲守各處水道灣口已有月余,耗餉無數,終于有個回來復命的,自然大喜過望,立即掌燈接見。

因為在臭魚堆里蹲了很久,探子的身上如同下水道里的污水一般腥臭,散發出難聞的死亡的味道。陸洲舫很是受不了探子的臭味,連忙用手帕捂著鼻子,嫌棄地問:“快說,他們幾個人?是不是打彌港的那個大黃船?”

探子粗略描述了所見,加油添醋地說:“那船頭刻著老虎,整個身子又像只金色的魚鷹。真叫一個漂亮!”

陸洲舫是見過世面的,這時好奇心頓起,竟不覺得臭了,放下手帕,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

探子見陸老板暫時沒有賞賜的意思,便止住報告,只抱怨道:“這趟差可太難走了。南堡橋坑坑洼洼,草又高,我沒法看得十分清楚。”

見水猴子面色不悅,探子接著渲染此行的危險。“那些人一看就是逃兵,穿著牛皮靴,我們老百姓誰穿過啊?”“說不定是東洋人,他們殺人不眨眼的,比我們狠多了,您最好也別惹!”

探子說得唾沫橫飛,有些唾沫星子甚至濺到陸洲舫精美的絲綢褂子上。陸洲舫勃然大怒,往后撤了兩步,一拳捶在桌案上,接過話頭,厲聲呵斥:“沒見識的東西!這滬海、蘇常兩道誰不知道我陸某人,紫老都要給面子。就算是洋人,也別想鬧玩天宮活著回去!”

陸洲舫說的紫老便是江蘇巡按使韓國鈞。陸洲舫在省水利和水道委員會捐了委員,見過紫老兩次,加上是同鄉,便整日掛在嘴邊。

見探子不敢吭聲了,水猴子才再一次恢復鄉紳的泰然之態,捋著灰白胡須,和風細雨地啟發手下多提供點兒細節,好謀劃接下來的復仇計劃。

“我,我瞧見一個瘦高個兒,戴著眼鏡,怎么瞧都像是教書先生。有個魁梧漢子,昂首闊步,很會拳腳的樣子。對了,還有洋人,西洋人,鼻子老高了……”探子放松下來,更加事無巨細、繪聲繪色,得意處還用臟兮兮的手比畫幾下。

月上枝頭,武園碧水環繞、翠竹掩映,水猴子陸洲舫的會客廳內徹夜燈火通明。

第二章 吳老板的面館

經過上一年,也就是民國十二年的修繕,吳元成的吳記面館煥然一新。面館的門廊上懸著一盞藍色汽燈,用紗布點燃后,霧化的煤油噴射到熾熱的玻璃罩上,發出藍幽幽的光,很有點卓爾不群的別致。

吳姓人家在樣茶并不多。族中有個做瓷器買賣的,慧眼識珠,將女兒嫁入鄰縣一戶沒落張姓人家,生出中國的末代狀元。小鎮居民的族源多可追溯至蘇州,也有徽州的。這些移民被歷史的大手在長江兩岸驅來趕去。幸運的是,小鎮永遠像個溫暖的港灣,接納和保護他們。來到這里的人們也努力活出滋味。

吳元成和胞弟的生意都承襲自父親,兩人在東石橋兩頭分別開了店面。哥哥的面館在東頭,稱東店;弟弟的布店在西頭,謂西店。

東店背靠舟楫云排的運河,門前是徽商們捐建的縱貫小鎮的青石板路,往東十幾步便是香火旺盛的關帝廟,市口上佳,顧客盈門。

吳家的出品也是古鎮一絕。店內主打本地蝦子面,選的是銀絲掛面和紅毛蝦蝦子,名曰玉碗琥珀,取自李白的名句“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也做北方寬面一一興致來時,年輕氣盛的吳老板會戴著琥珀扳指,親自揮刀切面,刀工了得,引來食客圍觀喝彩。

吳元成生來高大,好行俠仗義,但凡東街有什么鄰里相爭,都會延請他出面調解。說是調解,其實是吳老板凜然居中一站,兩邊吵架或是打架

的人自不敢再斗了。

過了而立之年,吳老板就對拋頭露面和擴大經營不感興趣了。他將傳統的“筵前青幛迎人”楹聯換作“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并把面館交給伙計們忙活,終日躺在店門口的搖椅上讀書,聽些外國話唱的曲子,晚上還常盯著藍色汽燈發呆。

人們議論這必然是受到其好友徐一友的影響,畢竟留聲機和藍色汽燈都是他送的。徐一友前幾年從法國學成歸來,因為廣為人知的博學,還有沉默寡言或者美其名曰大音希聲,被小鎮居民尊稱為徐先生。

與徐先生同船回國的還有個叫加布里埃爾的法國人。歐洲朋友長著灰黃頭發,有著山石般冷峻的面孔。由于相貌獨特,喜靜的加布里埃爾深居簡出,只是默默幫助徐先生設計新式學校。

從徐先生那里,吳老板知道了加布里埃爾的故事。法國人是徐一友在巴黎薩克雷大學的同學,曾在歐洲大戰時被征召加入地中海艦隊,服役于普羅旺斯號戰列艦并參加了雅典之戰。他的兩個兄弟是陸軍,都慘死在凡爾登。加布里埃爾已對工業文明灰心喪氣,一心想在東方尋找人生的意義。

好些年后,垂暮之年的加布里埃爾回憶道:“那年我35歲,徐與我同歲。徐是個英俊沉穩的中國人,喜歡戴墨鏡,那些市民以為他只是個文弱的教師。徐還有個弟弟,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我認識吳的時候,他大概33歲,是個豪氣的人,熱情浪漫,充滿激情,最接近我們高盧人。”“他們都是非常聰明的中國人,一群理想主義者!”

這群懷揣夢想的中年人中,除了吳老板和徐先生,還有市政局副主事繆言平、得幸旅社經理沈金安、倉厰機器局工程師彭伯恩,悉是養正學堂的同學。大家常來吳記面館聚會。

留聲機一開始播放鋼琴曲和歌劇唱片,后來又滾動播放來自新奧爾良的爵士樂,那都是徐先生的弟弟從美國寄回來的。僅僅幾年間,爵士樂風靡美國東部,也捕獲了遠在東方的徐先生和他的朋友們的心一一他們從長短號、單簧管、吉他、爵士鼓混合的靈動節奏中感受到黑人的不平和憤怒。

在地球東部一隅,他們談論大千世界,知道美國的特斯拉發明了交流電,看到了燈火通明的芝加哥夜景,他們憧憬未來之中國、未來之小鎮。而現在,他們貌似唯一能夠做的,僅僅是在面館掛起那盞歐式煤氣燈。雖然不甚亮,但是那微弱的藍光已然是東街最絢麗的光源,給這群中年人以直面苦痛、闊步前行的動力。

在鄉人眼中,他們不只是空談家。眾人籌資在河中土墩上建了中心公園、在良臣巷開辦國故專修學社,去通海墾牧公司和大生紗廠學習現代經營知識,籌劃未來在西街創建紡織廠、染布廠、機械廠。

幾十年后,小鎮東街還有個飽讀詩書的老人回憶起童年時所見:

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天干物燥,有些涼風,藍色汽燈被點亮。面館前面有株一米來高的茶樹,枝葉叢中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黃色小花。因為頭重腳輕,所以樹干用一根竹竿撐著。枝頭一團綠色中伸出兩枝外延的新綠,一枝攀爬在面館的五彩窗戶上,另一端垂向大閘蟹出沒的地面。吳老板躺在蒙著絨布的搖椅上喝咖啡,很享受地聽著外國曲子,他很高,腳都伸出踏板了。旁邊幾張藤椅上,徐先生正談著闊論,繆主事笑著鼓掌,沈經理跟著留聲機唱歌,機器局老彭可能喝了黃酒,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老人努力回憶,記得似乎還見著一個外國人和一個外地生面孔在內屋跳舞,一個半高孩子蹲在石板臺階上聽徐先生說話。

是的,公園、學校、爵士樂、藍色汽燈,與古老的小鎮形成了華麗的動人的反差,還有那群生氣勃勃的人們,誰能忘記呢?

風陣陣,卻擋不住一群中年人干得熱火朝天。

正在發布號令的正是徐先生一一他面容堅毅、眼神光亮,一對劍眉更顯得英氣非常。他挺立在礁石上,雙手扶著麻布海圖,警惕地環顧四周,迎著刺骨的海風,大聲發出一連串指令。

徐先生仍然戴著墨鏡,卻穿著卡其色冬季制服,領章上用黑線繡有兩只老虎扶著盾牌。此刻,他一掃教書先生的文氣,活脫脫一個橫刀立馬的將軍。

徐先生的身旁立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那孩子干瘦,顯得營養不良,這與徐先生和朋友們普遍的健康強壯迥異。孩子臉上有著明顯的海風拂過的痕跡,一雙眼睛卻非常有神,如同兩粒珍珠落在金黃的灘涂上。

“徐先生,那個正在拉繩子的高個子就是吳老板吧?前年,我到街上趕集,路過他的店。那里的面真好吃”看到小鎮的傳奇人物就在眼前,孩子有些興奮。

徐先生扭頭瞪了一眼,孩子立即不敢說話了,繼續認真觀察出航的準備工作。除了徐先生的口令外,還有疾風扯動衣服、帆布、海圖的聲響,灘涂上別無其他動靜。

過了片刻,在墨鏡和夾帶泥沙的海風掩護下,徐先生用柔和的余光掃了一眼小家伙。徐一友心里是可憐這苦命孩子的。少年本名二富,正兒八經的海邊人,七歲時,親生父親出海遇難,母親改嫁后不久就隨繼父“吃海里飯”。被母親哭哭啼啼送上漁船時,二富才九歲。

本港蟶是栟茶特產,廚師烹調出來的蟶湯如同牛乳般醇厚,鮮甜非常。小二富聰慧無比,琢磨出一個“四門鉤蛭法”,很快推廣開來,大大提高沿海一帶鉤蟶效率。可惜他的小發明并沒有帶來財富,家中依然一貧如洗。

第三章 少年初見

拼茶附近的南黃海并不是藍瑩瑩的,而是金黃的。海邊的土地也是金黃色的,同樣富含豐富的營養物質。滔滔的長江水幾乎卷來半個中國大地的養分,滋養這片土地不斷長大,猶如少年一樣。

“拉網”“起船”“裝帆”……

民國十二年的冬天很冷。樣茶近海小洋口寒

這年初冬,二富獨自在灘涂上挖文蛤。為了有更多的收獲,他越走越遠,最后嚴重脫水,一頭栽倒,幾乎被退潮卷入海中。昏迷的孩子幸而被返航的徐先生救下,就此留在學校治療和學習些知識。

此番是二富半月后首度回到灘涂,頭回見到徐先生的船和船員。

徐先生終于發話了,他囑附:“二富,你要記得,這里的每個叔叔都是你的家人,你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不能暴露他們的身份。”二富揚起臉看著徐先生,堅定地點點頭,黑漆漆的瞳仁上寫滿了真誠。

交代后,徐先生的嘴角略微上揚,打開話匣子,介紹起自己的朋友,語氣中滿是輕松和自豪。在小鎮,如果不去東店,估計徐先生三天都說不了這么多話。

“小家伙,你的眼力不錯,那的確就是東店吳老板。別看他身高體壯,他可是光緒三十二年養正初等學校金禾勛章唯一獲得者,倘不是繼承家業,估計早就是大學教授了。”

“那個洋人是法國人,我們叫他加布里。干過海軍,擅長機器槍炮。不過,他是個和平主義者,有點矛盾吧?這就是矛盾統一。”徐先生自覺說得太深奧,在鄉下孩子面前有賣弄之嫌,不覺臉一紅。

二富雖然有很多聽不太懂,但是覺得非常新奇,只顧著點頭。徐先生忙換了話題,轉向正在清理風帆的三人介紹起來。

通過徐先生的講述,二富知道,繆言平是震旦大學高才生,加上祖上繆彤是狀元,又在政府工作,所以琿名“小相公”。

老彭年紀最大,之前在江南造船廠因為技術高超,很多外國船東點名要他上手。后來因為照顧老母親,回到家鄉的倉厰機器局謀生。

沈金安開始就讀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入學初訓就因射擊極有天賦而在同學中獲得“兩江巴圖魯”美名,后經同寢室的四川同學介紹讀了“姓馬的老漢兒”寫的書,便轉去江南水師學堂,最后心高氣傲打了作歹的督學逃回故鄉。

“都是些有文化也有故事的人啊!”二富只讀過些啟蒙的書,陸地上最遠才去過掘港,他打心眼兒里羨慕。

徐先生止住少年的內心波瀾,指著一個埋頭搗鼓吊機的瘦削男子問:“你猜他是哪里的?”

“不知道,感覺不是我們這兒人。他怎么老是鞠躬?”孩子觀察得很細致。

徐先生終于笑了:“他是東洋人,叫三橋次郎。我們在東沙洲救了他。他做事很細致,平時在金安的旅社幫忙。”

小洋口港凌厲的海風,將這些聞所未聞的故事吹進孩子的耳朵里。二富注視著眼前的七個人,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只感覺有股熱流在胸腔里亂竄。

太陽出來了,將灘涂上所有的人,還有那艘即將露出真容的船,照得金光閃閃。

被陽光溫暖了脊背的加布里突然起頭,接著所有的船員,包括徐先生都齊聲唱起歌來,那首歌悠揚而激昂,惹得二富也跟著哼唱起來。

灘涂沸騰了,螃蟹和文蛤爬上地面,共同迎接歌聲和太陽。

那是徐先生借用法國民歌《圓桌騎士》節奏填詞的隊歌一一《我們飛翔在南黃海上》:

我們生而不同,

不甘人生平淡,

伸出利爪,

長出翅膀,

在金色的南黃海上,

飛翔,

自由飛翔……

第四章 飛翔的猛虎

“這是鳳凰吧!”當船身被四具自制簡易吊機完全起出并沖刷干凈,再安上三個部位的槍桿時,二富忍不住大聲驚嘆。

興許早就預見到孩子的反應,徐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便招呼他向船走去。

二富目瞪口呆的模樣引來其他人的注意,他們哈哈大笑,紛紛過來拍拍小家伙的腦袋和肩膀。只一會兒工夫,徐先生送給二富的新褂子上就沾了不少泥漿。

少年早有漁船上的生活經驗,并不懼人,特別是眼前的大人們可比那些船老大斯文多了。他抑制住內心的萬分激動,大大方方地向船員們作揖打招呼,那小大人的做派更加惹人憐愛。

這也怨不得二富少見多怪,因為少年正在觸摸的這艘船原本就是船舶家族中的異類。

這還是要從三四年前的吳記面館說起。

隨著年齡增長,原養正學堂意氣風發的高才生們紛紛走上人生的傳統軌道一一謀生、成婚、生兒育女。

吳元成的太太早兩年因病過世后,他就未曾鸞膠再續,終日經營面館和演武修文,落得“顧影自憐”(朋友們取笑之詞)。繆言平在市政局副主事的位子上干了好幾年,主事是個外地來的官油子,不務實業,還心胸狹窄。沈金安過得很不如意,由于旅社擴建計劃被蔡家人認為沖了祠堂的風水,連續打了一年多官司。彭伯恩的孩子大了,工作一直沒有著落,妻子終日責備老彭放棄上海高薪回小地方。

其實,徐先生的辦校過程也不算順利,建校需要面對的鄉紳、刁民、資金等問題頻出,還要負擔營運的各項資費。如果不是吳老板和西街西大升姚家的資助,幾近無法堅持。

他們自然而然地聚在面館,漸漸地,也從人到中年的不順暢談到海邊的匪患、民生之多艱,談到政府的腐敗無能和洋人的囂張跋扈。

他們越來越無法接受自己就這么平庸地老去。

變化的契機來自斧文蛤。斧文蛤是小鎮外海東沙洲的特產,肉質鮮嫩,還能生出罕見的珍珠。民國十年以來,海匪猖獗,遍掠漁船,以致小鎮斧文蛤斷供一一這是千年從來未有過的。

樣茶人最愛美食,而美食提鮮又以本港蟶和斧文蛤為首選。再者,這些海貨也是近海漁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可忍,孰不可忍!”吳老板一巴掌猛地拍在桌案上,扳指都裂了兩條細紋。

接下來的故事發展便順理成章了,甚至遠遠超出這幫苦悶中年人的預想。

隨著歐戰的結束,還有民國十一年華盛頓公約的因素,海軍強國紛紛拋售富余的戰爭物資。

起先只是想找艘二手小汽艇的加布里和沈金安在上海公共租界被幾個白俄“強賣”了一大堆便宜的軍用物資。那群窮困潦倒的沙俄遠東艦隊老兵收到真金白銀后,立即興高采烈起來,一個叫特卡琴科的家伙還親手做羅宋湯招待加布里他們。

在霞飛路的卡爾頓咖啡廳,沈金安見到了軍隊中的老朋友,購置武器、保境安民的想法得到了有力支持。那天,在咖啡廳里,沈金安偶遇一對洋人夫婦被記者圍著拍照。那外國男人像個教師,面貌溫和,雙目棕色有神,身穿西服并打著領結。

后來的日子里,沈金安拿著當天的《大陸報》,把偶遇愛因斯坦的經歷講了一遍又一遍,可惜除了面館里的朋友們報以艷羨贊嘆外,其他人并不能也不屑去理解那個外國人是誰以及見到他有什么了不得。

他倆在上海待了足足三個月。根據出發前在面館里商量的一長串天馬行空的性能需求,小相公的震旦同學免費設計了一艘模樣古怪的船。直到后來小相公酒后松口,才透露那同學主業乃是西方繪畫,業余喜愛船模罷了。

將一堆材料拖到長興島后,通過老周的關系,江南造船廠的幾個工人工余幫助他們裝配起來。由于頭一年給美國交付了萬噸輪官府號,廠里剩下一地的零部件,工人們就地取材,撿了些用在小船上,省去不少麻煩。

最后的組裝是在倉厰機器局隔壁的小工場里,由徐先生他們親手完成的。一群人不眠不休,整整兩晚沒合眼。

那是艘夢想之船!

船身的核心是兩個15米長圓筒形半封閉船艙,它們原本就是德國貨運潛艇的耐壓水密隔艙,改裝前銹跡斑斑的鐵皮上還刷有“U155”字樣,據說是丹麥人從日德蘭海域撈上來的。

連接船艙的是扁平的艦橋,與船艙構成字母H的布局。艦橋后面是狹小的鍋爐房,貝勒維爾鍋爐驅動一臺四沖程六缸雷諾柴油發動機,為船提供部分動力。

由于制造困難和負擔不起更多的費用,艦橋部分以及船艙的外殼都是木質的。同樣因為資金有限,不能穩定獲得珍貴的燃料,船身還配有三個寬闊船帆,桅桿分別立在艦橋頂部和船艙兩側。

為了適應灘涂環境,船艙底部焊有長長的冰刀。在風力和輪機推動下,船可以在灘涂上絲滑前行,猶如小刀輕柔地切開奶酪。

按照唯一參加過實戰的加布里的提議,船身被刷成金黃色,配上黑色的風帆,與灘涂融為一體。為了更好地隱蔽,一旦收帆和密閉船艙,船還可以在緊急時下傾船頭半沉入厚厚的灘涂中,不留一絲痕跡。

船艙兩側都雕刻著猛虎,正應了這艘船的名字“飛虎號”。的確,在金色的灘涂上,它將是一只呼嘯的斑斕猛虎。

“聽說過紅色男爵里希特霍芬嗎?”加布里問大家。

眾人有說知道的,也有說不知道的。

“我們就是飛翔在南黃海上的金色男爵了!”加布里哈哈大笑,這位和平主義者的羅賓漢精神瞬間被喚醒。

那一刻,徐先生笑了,吳老板也笑了,大家都笑了。

第五章 東沙洲派對

飛虎號是蓋著厚厚的帆布通過運河送到小洋□首航的。

在小洋口灘涂的偏僻處,這些宣稱“出門做生意”“去蘇州進貨”“到南京找教師”的中年人,面對潮漲潮落的南黃海,操練起飛虎號。

“再重復一次,這就是我們的爪子和牙齒……哈奇開斯37毫米五管速射炮,每分鐘可以打60發。”沈金安拉開左艙蓋,將一門速射炮從導軌上推了出去。“經過投票,我們請吳大哥親自實彈剪彩!”“不過,還是省著點,就打一發。”叮囑后,沈金安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軍備競賽中,俄國人買了很多速射炮,日俄戰爭后便閑置起來。到了俄國革命爆發,這些小巧的艦炮就隨著白俄的足跡來到中國。飛虎號配了兩門,也購置了不少零件,只是炮彈較為稀缺,故而沈金安才如此“吝嗇”。

經過一段時間的理論培訓和無彈操作,頭戴紅棕色皮制飛行員頭盔的吳元成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沈金安話音剛落,這個大個子就探出身子,壓下防風鏡,利落地搖把、瞄準。沈金安配合地將十發裝彈夾壓進去,里面只有一發炮彈。

“轟”的一聲,兩斤重的炮彈脫膛而出,準確命中遠處的泥靶子,把目標炸得粉碎。觀眾席立即響起熱烈的掌聲,連專業人士加布里都豎起了大拇指。

就這樣,這幫好漢們有空就扎進“潮如馬跑”的灘涂上,持續不斷地學習風帆、操練槍炮,還請老漁民講授潮汐潮流、地質地貌、四季特征。

再加上蹦船、潛泳,個個恢復了朝氣蓬勃的神氣。

經過磨合,飛虎號便開始了巡航游擊。靈巧的飛虎號風帆鼓動,輪機轟鳴,貼著灘涂和海面疾馳,猶如下山猛虎,到處捕獵豺狼。

在民國十二年開春的僅僅兩個月間,飛虎號在濃霧的掩護下,主動進攻海匪的據點和“采食區”,讓南黃海的匪類們吃盡苦頭。

盤踞豐利的水猴子陸洲舫被打沉五條機帆船,還丟了從日本人那里買來的十幾箱軍火,一蹶不振;斗龍港一帶的袁國祥曾經是漁民最害怕的海霸王,如今連人帶船被炸得灰飛煙滅。

一時間,從小洋口到長江口的近海區域,海匪偃旗息鼓。往日囂張的土霸王們都聽說了神秘怪船的故事。幸存的海匪嚇破了膽,更是傳得神乎其神。

迷信的,說是飛魚成精,還說什么遣唐使沉船亡靈之類的。還有說是南方國民政府派來打江浙軍閥的,先拿海匪練手。懂點國際政治的,說是德國人派往遠東的潛艇,因為青島丟了,成了在黃海游蕩的孤軍。類似的說法也有白俄版本,可謂煞有介事。

那是個混亂的時代,黃海上勢力太多,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他,亂成一鍋粥。

在廣袤的海域和輿論迷霧的掩護下,徐先生和他的船員們愈發熟練起來,他們渴望戰斗。在戰斗中,他們不再是老師、老板、經理、干部、工程師,而是自由自在的俠客。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諷沓如流星”,這群羅賓漢一次次趕到灘涂,換上戰斗服,飛向遠方的沙洲。在電閃雷鳴的伏天,在勁風頻轉的黑夜,飛虎號勇猛無畏,掃蕩群賊。

近海往東,有一片南黃海面積最大的輻射沙洲一一東沙洲。這片沙洲南北長四百里,東西寬三百里,一望無際,壯闊非常。

東沙洲由六個沙洲組成,黃海落潮時就露出海面,形成巨大的草灘,灘涂濕地上貝類豐富、候鳥棲息,勝過蓬萊仙境。

由于地域廣袤,便于隱匿,那里自古以來海匪出沒,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近來由于飛虎號的出現,東沙洲重新成為漁民的天堂。同時,也引來日本、朝鮮的漁船,三橋次郎就是受不了貪婪的捕蟹船主的折磨,跳海自盡,被飛虎號救下的。

與漁民同歡喜的還有飛虎號的船員們。飛虎號捕獲了不少海匪的運輸船,偶爾還教訓一下橫行霸道的日本人和英國人的武裝商船,繳獲了大量英國面粉、法國紅酒、德國香腸、日本腌魚,罐頭都快堆滿海邊的小木屋了。

由此,貧苦的漁民能夠在清晨打開家門的時候看到擺放一地的食物。有幾戶特別善良的人家甚至收到海子牛拖曳過去的涂去痕跡的舊漁船。

而吳老板的面館也開始低價供應西式餐飲。主廚是加布里,他會做基礎的西餐,擺盤更是花樣百出。得幸旅社不忙時,三橋次郎就過來幫忙烤面包,他在江田島海軍兵學校后廚干過,特別擅長法式長棍蒜蓉面包。

三橋的面包金黃酥脆,柔軟有嚼勁,比“華而不實”的法式大餐更受歡迎。加布里“嫉妒”地表示,如果不是后來賊船不敢露面,面粉供應不濟,他可愛的日本朋友幾乎將憑一己之力改變樣茶居民的主食結構。

法國人的浪漫勁兒發作后是收不住的。正是在二富上船的那一次,根據加布里的提議,飛虎號滿載美食美酒,駛向東沙洲的隱蔽據點。

退潮后,在沙洲扇面的東南角。一頂大帳篷倏然燈火通明,這群浪漫的家伙輕輕哼唱起來,過了一陣,終于忍不住爆發為熱烈歡快的談笑聲、吉他聲、酒杯碰撞聲,聲浪將附近的海水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浪花。

大群大群的勺嘴、黑臉琵、白鸛、被驚到了,齊刷刷撲起翅膀,發出潮水般忽閃忽閃的旋律。

“小伙子,這叫派對!”加布里摸著二富的腦袋說。他淡藍色的眼睛擒滿淚水,里面滿是與弟弟在卡西斯海灣最后一次度假的影像。

二富不太懂,但能夠感受到這個洋人的悲傷。不過加布里很快就恢復愉快的神情,拉著老彭跳起了陽剛氣十足的牧羊人舞蹈。

三橋也唱起悲愴的日本歌曲。后來少年才知道,那是日本戰國時代的英雄織田信長唱過的一“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有生方有死,壯士何所憾”。

二富給加布里的空酒杯斟酒,抬頭看到平素嚴肅的徐先生滿臉通紅,正和吳老板勾肩搭背暢快聊天。所有人都敞開了制服。小相公貪吃了十多個三陸極品鮑,肚腩圓滾滾的,煞是有趣,惹來老彭和沈經理伸指來彈。

第六章 神秘來客

一晃就到了民國十四年的春夏之間,這年濃霧期很長,從二月綿延至今。迷信的漁民皆言不祥,只有極少數不要命的才敢出海。

表面上,二富仍然只是吳記面館的幫工,他跑前跑后,幾乎認識小鎮所有的居民。實際上,14歲的少年早就成了飛虎號的一員,越發老練了。

這是一個霧氣蒙蒙的早晨,二富受命跟隨三橋去文峰塔碼頭接人。接人好說,可帶著香燭祭品還是頭一回,二富有些摸不著頭腦。

來船是艘“機機快”,這是當地人的說法,其實就是小火輪。船上只有兩個乘客,為首一個高壯漢子捋了一把絡腮胡子,躍身跳至碼頭。其后一個短小精悍點的與船夫交代之后,也跟著跳下來。

三橋迎上去,用日語打了招呼,攀談幾句,然后囑附:“二富你在前面帶路,先去咸默碑再回面館,我稍后就到。”

二富知道碑的方向,就在東街石板路盡頭的老果園,是塊寫滿字的殘破石碑。起初他只認識“咸大咸”等少數幾個字,后來跟著吳老板去過一次,知道那是紀念隱居栟茶的名士咸默的。

咸默字大咸,山陽人,明代秀才,望社成員,曾是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左懋第的參軍。左懋第使清時被扣留,拒不投降終被殺害,成為文天祥一樣的民族英雄。咸默冒著巨大風險將左大人歸葬山東,后隱居栟茶,作了大量凄涼悲苦的詩文,成為一代傳奇。

大霧天氣,行人無幾,小鎮甚是寂寥。

二富猜測沉默的客人可能聽不懂中國話,便只是熱情引路。客人們頷首微笑后,也不作聲,只是邁步跟隨。少年抬頭細細觀察,來人都是額頭寬大,眼睛細長,棱角分明,確實不似中國人士。

矮點的那位還佩著刀。那刀并非唱戲的人揮舞的中國大刀,而是弧度很小的直刀,刀把上垂著紅絳穗兒,朱紅色刀鞘上刻著四個漢字一一還我河山。那刀隨著客人的步伐,時不時露出小半截。刀的寒光讓人不寒而栗。

不多時便到了。按照三橋的囑咐,二富擺放好祭品,點燃香燭。翠柏蒼松下,兩名客人撫著殘碑淚流滿面,雙膝跪地便拜起來。二富也慌忙跪下,跟著便拜。

園子深處,殘垣斷壁,荒墳野草,加上這無言的哭聲,顯得尤其荒涼。

多年后,二富才愈發理解來客拜祭的意義和他們內心的苦楚,并將之內化為動力。此刻的少年不解其意,只覺得傷感。

不久,三人起身。仍由二富帶路,折返往西,沿石板路走向面館。

店里沒什么客人,加布里正用筷子敲擊大大小小的海碗,發出叮叮當當輕快活潑的節奏,空氣里充滿著歡樂。

法國朋友敲擊的是奧地利作曲家約瑟夫·施特勞斯創作的《鐵匠波爾卡》。雖然只有徐先生聽得出D大調的樂理,但是音樂享受是共通的,甚至連剛剛邁進門檻的二富和兩名客人都聽得津津有味,悲古傷今的情緒一掃而空。

徐先生、吳老板見到兩名客人,忙將他們迎到里屋。這時候,三橋也趕回店內,手上多了一卷地圖。

二富湊到門口,可聽不太真切,他有些厭煩地瞥了一眼還在敲敲打打的加布里叔叔。法國人注意到了,調皮地朝少年眨了一下眼睛,敲擊得更加起勁了。

大約到了中午,兩名客人留在店內美美地吃了一頓午餐,蟶湯、藕餅、文蛤餅、法式面包,該有的都有了。大概上午談得很好,主賓都很放松,還喝了半瓶白酒。

三橋居中翻譯。二富這才知道他們是日本統治下的朝鮮人。其余的,少年知道不該問就不問,只默默吃飯。

來客中,大胡子當天下午就返回上海,另一位姓金的則留了下來,住進得幸旅社。晚間,徐先生召集所有船員宣布:“明天開始準備三日,五月初五,升帆遠航朝鮮!”

別看在面館里個個意氣風發、在南黃海上鮮衣怒馬,回到日常,穿上那些泯然眾人的長袍馬褂,就要面對生活的一地雞毛。即便如徐先生那樣博覽古今、吳老板這般琴心劍膽,都少了些生氣。

三日里,每個人都沒閑著。

沈金安憂心此次遠航吉兇未卜,與徐先生商量后,決定給曠日持久的訴訟做個了斷。他拎著糕點茶食,帶著律師和工程師拜訪了蔡府,賠了些不是,商量將旅社擴建規模縮小一半、少蓋兩層。在蔡家少公子蔡晦愚調和下,老太爺終于在和解書上簽字畫押。完成這件大事后,灑脫的沈經理便把旅社交托給家人,兀自去馬塘打野兔練槍法了。

蔡公子是徐先生他們一干人的仰慕者,因為年少,未及參加他們的聚會和慈善。徐先生和沈金安也對這年輕人頗為欣賞。民國二十五年,蔡晦愚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蔡先生后來回憶,正是受這些鄉賢啟發,他方才立志學成歸鄉,造福桑梓一一其在中心公園建了座精致的白色歐式涼亭。風云交際,數十年后,中心公園的涼亭已不復存在,僅見于蔡先生編纂的栟茶史料中。

繆言平給主事寫了封信,提出先把年假休了,回來就辦病退。主事正忙著接待省里的模范市鎮考察團,樂得有位子騰出來給自己人,在觥籌交錯間大筆一揮,連寫了三個“好”字。后來他大概覺得失態了,便請貼身秘書給繆家送了只花籃表示慰問。繆言平看了只覺得好笑,這衙門內的風風雨雨、起起伏伏、人情世故他早就參透了,只是過去心頭還是壓著些不甘罷了。這兩年,他喬裝出海,縱情于江湖,早已沖淡了功名心,如今更是徹底放下了。

彭伯恩將這兩年存的銀元從機床的鐵皮箱里取出來,跟廠長告了假。他把一部分錢交給老母親,請老人家務必養好身子;將另一些交給太太,說是還要去上海采購些零件,得出門數日。妻子又是好一陣數落,從不經商量就回老家罵到技術員就是榆木腦袋,最后究竟罵累了,大門一鎖,將老彭趕出門。老彭無奈地笑笑,也不反駁,索性住到得幸旅社去了。

吳老板倒是沒什么牽掛的,他請西店的弟弟喝了一頓酒,將面館鑰匙再一次交給他。因為浮云富貴以及后來忙飛虎號的事,吳家大公子這些年來沒少麻煩弟弟。弟弟則承襲了吳家的商幫頭腦,生意已擴大到裁縫領域,店里定制的西服馬甲貼身挺括,旗袍婀娜多姿、聞名江海。弟弟對分身管理東店并不在意,只操心一樁大事一—“哥,婚姻大事本不該由弟弟啰嗦,可你都奔四十的人了,這些年我沒少幫你找,還是得早拿主意…”吳老板聽得心煩,只答應這次從揚州回來便與王家三小姐相親。

徐先生的學校倒是建好了。這兩年,飛虎號繳獲的不義之財,除了用于賑災救荒、撫恤孤寡、施棺助葬外,大多投在了樣茶學堂和國故專修學社。他只與府上做了簡單交代,便去學校開了校董會,并安排賬房先生從東源錢莊提了一筆款子作為眼下之用。

三橋和加布里無甚牽掛,帶著二富早早去了灘涂,踩了幾天文蛤,好一番逍遙自在。

第七章 啟程濟州島

五月初五很快就到了。清晨,二富穿著霞飛路定制款法蘭絨制服,精神抖數地走進船艙。

金先生跟船一起走。與初次進艙的二富一樣,寬敞的內艙空間、五顏六色的按鈕、掛在內壁的精密海圖、可以隨時啟用的輕重武器,給了他相當大的震撼。

二富邀朝鮮朋友坐在左艙的椅子上,便趕去幫助三橋升起左側船帆。這不僅是因為三橋清瘦,更多的是對一個貧苦外國人的共情。相處中,二富得知三橋生在九州的島原,祖上就是藩內賤民,世世代代在明海邊種植水稻。維新后,三橋這一代才有機會去佐賀讀書,之后遠赴北海道拓殖銀行工作了兩年,某次返鄉省親時被騙到蟹工船上做了賣身漁工。

“我的妹妹也被地主騙去了南洋,我恨透了他們!”每每講到這些苦難,三橋清秀的面孔上總是青筋暴凸。他很有語言天賦,已經能把漢語說得抑揚頓挫,只是日本口音仍然明顯。

另一側的船帆也被小相公拉了起來。正值有風,只“噗”的一聲,整艘船呼地從灘涂中騰到半空,又輕柔地落在那金色的地毯上。

加布里和老彭發動了機器。頓時,風力、機器的推動力使得船和船里的人顫抖不止,仿佛被點燃的“二踢腳”,隨時就要炸上天空。

“關艙門!”徐先生下令。吳老板拉下弧形的鐵殼門,沈金安穩住速射炮。

船艙內突然漆黑一片,猛地又通亮起來,所有人都被藍色汽燈披上了藿香花的顏色一一這煤氣燈,與吳記面館的那盞,一模一樣。

緊接著,主帆鼓起,飛虎號猶如離弦之箭,劃破灘涂和水面,直向東方而去。

與以往不同,這次飛虎號走了好久。二富畢竟是個孩子,加上海上景觀已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中途吃了個燒餅后便昏昏沉沉睡著了。

“到了到了!準備上岸!”吳老板搖醒二富。

二富注意到這時已是傍晚,船臨近一個港灣,海上的落日將清澈的海面涂了厚厚一層紅色油彩。

“這是哪里啊,我們?”二富終于忍不住問。

“徐先生正要說呢!”吳老板打斷二富的話,然后看向徐先生。

輪機早已關停,主帆也降了下來,船艙內靜悄悄的。

徐先生清了清嗓子,說:“我們已經到了濟州島北部,上岸后都跟著金先生走,不能走散。這里雖然是朝鮮,但到處都有日本人,一定要警惕。行動時間很可能只有一天。”

“記住,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他強調。

“小相公和加布里留在船上,保護好船。”徐先生補充道。小相公嘟噻了兩句,很是悵然。加布里樂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打趣幾句,小相公便又笑了起來。

徐先生又說:“二富是聯絡員,負責及時把行動隊的消息傳回船上。”二富立即感受到沉甸甸的責任,用力點了點腦袋。

之后,徐先生又對每個人的分工做了安排。一會兒,大家帶上食物、水瓶、望遠鏡、指南針和槍支彈藥,集合在潔白細軟的海灘上。

登陸前,沈金安遞給二富一把精巧的手槍:“會用嗎,小家伙?這是格魯P08,德國造。”“就這么小呀,我要多一條彈匣。”二富早和叔叔們打成一片,也很不客氣。

船員們練習槍法時,二富就曾接觸過,所以對手槍并不陌生。別說小手槍了,老彭還把自己的花口擼子給他打過:“這可是勃朗寧1910,普林西普就是用它干掉了斐迪南大公。”

二富嘴上不屑,心里卻興奮極了,伸手搶過小手槍和彈匣,生怕鐵公雞沈經理反悔。

這時候,天暗了下去,月色照亮了沙灘。

二富突然被一對巨大的石像嚇了一跳。那赫然出現在眼前的石像斜著頭,戴著帽子,有著又大又圓的眼睛和長柄般的大鼻子。

“這是朝鮮人的保護神。”三橋走近二富,輕聲說。

“哦。”二富壓低聲響,看了看沒能保護好朝鮮人的滑稽石像,又用余光捕捉著這群整裝待發的戰士。

這是日本統治下的濟州島。

清宣統二年,日本通過《日韓合并條約》正式吞并朝鮮。朝鮮王室移居日本本土,朝鮮總督府設為京城府,日語被定為朝鮮國語。整個半島烏云密布,濟州也不例外。

夜色下,金先生引領一行人,沿著海岸線走了十幾里路。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到處是石頭,但景色很美。多少年后,二富依然記得微波粼粼的大海上,月亮光暈朦朧,如夢如幻。

天愈發晚了,他們抵達了一個背倚青山的安靜村莊。借著漫天的繁星,二富看到一塊石碑,上面都是漢字。吳老板上前用馬燈照亮,只見石碑上寫著“全羅南道濟州島新左面新村里”。

“快到了。”三橋跑回頭,把朝鮮朋友的話翻譯給大家。

他們躡手鑷腳走進村子。村里都是低矮的小屋,單層泥墻、茅草覆頂,與江蘇民居很不一樣。好些小屋門前還放有四根木棍,第二天大家才知道,那代表是寡婦家,多數男人是在苦役中被折磨死的。

不多時,隨著金先生一聲咳嗽,一個小孩從黑暗中跑出來,把他們領進一個院子。院墻是石頭砌的,里面有三間稍大些的屋子,屋頂依然是厚厚的茅草。

二富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屋檐下有很多陶土壇子和石白石碾,還有不少農具和漁具。少年干過農活兒、出過海,并不陌生。他感到親切,“原來朝鮮人和我們一樣啊”。

主屋內燭光幽幽,徐先生領著船員們魚貫而入。待人齊了,朝鮮孩子立即關上了門,拉上門門。

第八章 新村里之夜

屋內一下子熱鬧起來,除了徐先生一行六人以及同船的朝鮮朋友、剛才的孩子,還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姑娘。

老人和姑娘熱情招呼饑腸輾輾的客人們吃飯,小方桌上堆滿打糕、泡菜、貝類、大蝦以及魚塊和肉片,小孩用竹簽挑起肉片放在爐子上烤,咝咝作響、油水直流,屋子里彌漫著食物的香味。

二富瞄了一眼徐先生,注意到他的喉結有個很輕微的吞咽動作。不過,矜持的狀態僅僅持續了幾分鐘,除了主動要求在屋外警戒的吳老板外,其他人很快就放松地大快朵頤起來。

雖然努力壓低聲音,但是漢語、朝鮮語、日語組成的混合聲依然讓小屋子嘈雜起來。明天可能會有戰斗,有戰斗就會有危險,誰能保證一定能夠再吃到這些異國的美食呢,所有人心照不宣。

通過三橋和金先生的翻譯,徐先生知道了接頭人的大致情況。老人叫李根薰,是新村里的里長。小孩是他的幼子,學名李德九。年輕姑娘不是本村的,自稱具賢真,咸鏡道人,是巖崎會社的奴工,幾個月前從那里跑了出來一一很多事情就是她告訴李根薰的。

上海的朝鮮人流亡組織正忙于更重要的行動。這個暫時不算太重要的情報便由沈金安在法租界白萊尼蒙馬浪路的朋友傳了出來。

通過金先生的口信,徐先生、吳老板以及三橋知道,這家巖崎會社屬于國策民營企業,其創始人是慶應長崎事件見證人之一巖崎彌太郎,其時乃土佐藩安排在板本龍馬海援隊的管賬人,維新后創業。巖崎會社與軍隊關系極其密切,侵略臺灣、西南戰爭、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等內外戰爭中多多少少都有它的影子。

《江華條約》后,巖崎會社開始投資朝鮮,這幾年借著土地調查令和漁業令,更在濟州圈了不少土地。他們從外地誘拐了幾十個年輕女子關在瀛州山工場做奴工,敲骨吸髓,還經常送到咸德里附近下海“摸箱子”。

在日本監工的藤鞭驅使下,姑娘們甚至冬天也要跳進海里,把那一帶海底梳了一遍又一遍。

這些消息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賢真逃走后,巖崎會社又在島上的南原里和細花里騙了一些“海女”,加大捕撈力度,據說近來已經撈出不少箱子,分批由操著東京和長野方言的日本人押往龍山。

“箱子里是什么呢?”徐先生和金先生探討過很多次,不敢妄下定論。

民間傳聞,十幾年前,閔后在乙未事變中被日本浪人殺害,高宗躲到俄國人那里后,王太子李壞就受了刺激,開始轉移宮中的財寶。后來李壞當了大韓帝國皇帝,又遇到義兵運動和父親李太王被日本人毒殺,更加覺得朝不保夕,加快轉移歷代積累的財寶。這些財寶的最終去向正是濟州。故而,無論統監府里坐著的是伊藤博文還是齋藤實,濟州都是日本人殖民計劃的重點。

不過,這只是濟州當地的傳說。兵荒馬亂之際,這樣的傳說很多,幾乎朝鮮八道都有類似的故事,前不久,慶尚南道還發現所謂小西行長的寶藏,傳得神乎其神。

所以,這次飛虎號全員出動,也是為了一探究竟。

“吃點東西吧。”賢真端著五味子水和一盤烤黑豬肉走出門,對著立著挺拔身姿四處張望的吳元成說。

吳老板當然聽不懂朝鮮話,但是朝鮮姑娘的意思非常容易理解。他爽直地說了聲謝謝,便大大方方地吃了起來。因為坐了一天的船,他的確餓了。吳老板心里惦念著可能正在船上啃餅干的兩個兄弟,決計返程后請他們去西街吃頓鐵板文蛤。

朝鮮姑娘又返回屋內給吳老板盛了一碗鯛魚粥,便不再走了,杵在一旁看他吃喝,臉上盡是笑容。

這時候,月亮從烏云里蹦了出來,星光黯淡下去,院子里光亮如晝。吳老板停止咀嚼,眼睛全被這個穿著素凈淡雅短衣長裙的朝鮮姑娘吸引住了。

賢真有著一雙美麗動人的大眼睛,眼窩里似乎盛著水,清澈而靈動。她鼻梁高聳,在白凈如玉的面龐中顯得挺拔而秀氣。“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青年才俊吳老板想到劉禹錫的詩。

不過,吳老板無法用語言表達贊美,所以只是對著姑娘笑。賢真也感受到這位俊朗的中國男人的善意,更加燦爛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屋內的談話聲此起彼伏,人影晃動。吳元成扭過頭,正見到沈金安擦拭步槍的剪影,貝蒂埃M1916式修長的槍身清晰可辨。

年輕的吳老板勇敢地向朝鮮姑娘更靠近了些,他聞到姑娘身上的花香味,握緊從東北帥府衛隊購來的捷克半自動步槍,感到某種突如其來的責任和義務,心臟跳得越來越快。

幸虧月亮再次躲進云層。賢真躲在夜色中,垂下羞紅的臉頰。

第九章 咸德里海灘

擠在小屋里合衣睡了僅僅三四個小時的人們,被早早升起的太陽喚醒。天亮得很早,小島的清晨恬靜溫柔,春風從撐開的窗戶縫隙溜進來,像朝鮮姑娘纖細的手一樣撫摸著每個人的腦袋。

春日的舒適明媚,禿頂的老彭感受到了,吳老板更加感受到了。昨晚,幾個男人輪替警戒,吳老板也恢復了些精神。

這時,賢真和德九端著一盤盤拌面條和海帶湯走進屋子,里長喘著粗氣,扛著一大捆當地人的服裝接踵而至。

用過早餐,徐先生便拿著根據賢真的情報畫的地圖,與三橋和金先生一起,將后續的計劃一一交代。大家邊換衣服邊認真聽著。已套上白色被褂的二富,從報頭印著皇紀二五八五年的《朝鮮日報》撕下一頁,在空白處做了筆記一一他太緊張了,擔心掉隊。

應朝鮮朋友尤其是賢真的懇求,他們兵分兩路,一路由賢真帶路趕去瀛州山解救被囚禁的勞工,除了自告奮勇領隊的吳老板外,還搭配有老彭和三橋。另一路則是徐先生領隊抄近道直奔咸德里海灘,里長帶路,沈金安和二富跟著。

瀛州山步行至少需要六個小時。幸而里長準備了馬,吳老板一行整裝后便騎馬絕塵而去。

“不愧是忽必烈養馬的地方,好馬!”吳老板挑的是高頭大馬,皮毛有著綢緞般的手感和鋼鐵般的光澤。

金先生此行的任務已經完成,他留在村里,午后便要搭船前往釜山。年幼的德九也想跟隊伍過去,被父親呵斥后,只得懌地蹲在地上,小臉蛋上滿是不開心。

與徐先生分別時,金先生突然高聲朗誦起來,他的聲音中氣十足,抑揚頓挫、鏗鏘有力。里長的情緒也開始激動,跟著誦讀起來,眼里閃起淚光。

為了讓中國朋友解惑,里長拿筆在賬簿上寫了六個漢字一一己未獨立宣言。徐先生明白了,他帶領二富他們向英勇不屈的朝鮮朋友深鞠了一躬。

行前,二富取出一粒銀頭金身的手槍彈,送給悶悶不樂的朝鮮孩子。德九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給了中國哥哥一個大大的擁抱。

李德九后來成為著名的游擊隊領袖,濟州島事件后于1949年被南朝鮮軍討伐隊殺害,魂散南水閣。金先生真名李奉昌,七年后在東京櫻田門刺殺前往千代木練兵場的天皇裕仁,失敗后英勇殉國。

二富跟著隊伍,沿著海岸疾步前進。一路上,他們看到大片的油菜花田,那些金黃色的花恣意開放在陽光下,蜜蜂從旁飛舞,很有幾分栟茶的春日景致。

他們還看到女人們在田間勞作,揮汗如雨。濟州人生活艱難,加上日本人到處征發勞役,女人也要辛苦勞動,所以濟州島也被稱為“女多之島”。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們抵達了犀牛峰。雖然語言不通,但是本地石碑銘牌都是漢字,與里長也可以筆談,并無什么障礙。

在徐先生的指揮下,他們潛入草叢,俯瞰海灘。這時,二富才驚奇地感受到濟州島的美一一海岸線綿長直到天際,沙灘潔白,礁石漆黑,海水像藍寶石一樣。

“看到他們了!往左邊看。”沈金安放下望遠鏡,用手指著海灘上大大小小的黑點。

拿起望遠鏡,二富才看清楚,三處大的黑點是木頭搭的工棚,門口坐著身穿黃褐色短衣短褲的男人,幾乎都是雙手撫刀撐地。小的黑點則是人和專用來運貨的濟州矮馬,有三個男人也穿著黃褐色制服,拿著鞭子吆喝著。其他的是三排衣衫檻樓的女人,五人一組,牽著長長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通向此刻變得黑暗無比的大海。

“和朝鮮人描述的一樣。”徐先生自言自語,緊接著給沈金安打氣道:“巴圖魯,看你的了!”

沈金安“嗯”了一聲,取出黃澄澄的五發子彈壓進彈匣,拉上槍栓拉柄,翻了個身,挎著步槍徑自去了。

徐先生也打開手槍保險,招呼二富和里長悄悄從小道往山下去。二富做好了戰斗準備,朝鮮老人也快速抽出長刀。

就像小洋口的天氣,等到一片烏云飄到海灘的上空,天色驟然陰沉了下來,海浪亦兇猛了很多。

二富已經能夠看清海灘上日本人的面孔了。他們蹲在灌木叢中,不能再靠近了,前面已經沒有樹木可以隱蔽。

一只犯子立在另一片灌木叢里,與二富四目相對,誰都不敢動。

忽聽一聲清脆的槍響,不知道從哪里飛出來的子彈擊中了一個工棚前的監工,那日本人頭一歪,胸口的鮮血汨汨直流。

又一聲槍響,另一個手拿鞭子的監工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這時候,沙灘上一片混亂、沸反盈天,日本人紛紛抽刀拿槍找尋敵人,朝鮮姑娘大多忙著把海底的工友拖上來,幾個膽小的抱著頭趴在沙灘上不敢動彈。

眼見一個日本人走近,徐先生也開槍了,擊中了那人的腹部。那日本監工痛苦地跪下,身體軟軟地倒下,與沙灘融在一起。

二富瞪大眼睛,看著血腥的戰斗,差點忘記自己手上也有槍。

密集的槍聲開始響起,幾顆子彈擦著二富的耳邊飛過,摩擦著空氣發出尖銳的空鳴聲。他慌忙臥倒,學著徐先生的樣子匍匐著向對面還擊。

對面不斷發出慘叫,不知道是誰的子彈又伸張了正義。

等到一切安靜下來,二富才看到,徐先生已經沖到敵人的陣地,背靠一處最大的工棚向他招手。

沙灘上,里長正在擦拭環刀上的血并與攏成一團的朝鮮姑娘說話,腳下是個面容掙獰的死去的監工。

二富很不好意思地撣了撣衣服上的沙子,小跑著走進工棚。沈金安也安然無恙地走了過來,端倒工棚前監工的尸體,拉出椅子休息。他橫放著長槍,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望向遠方。

太陽火紅的光芒灑滿大海,幾只海鷗掠過海面。海灘上,女人們啜泣著,那聲響又被強勁的海風吹散了。

工棚里特別安靜,徐先生拖著腿倚著木樁,與二富清點了一下,共有五個木條箱。打開后,只有兩個箱子是裝滿的,里面是濕漉漉的形狀不一的金塊和泡得發黑的銀錠,還有一堆沾滿水草的古錢幣。

錢幣上用隸書刻著“朝鮮通寶”。

徐先生抄起一些金銀塊交給二富,讓他拿出去交給外面的苦命姑娘。二富剛要出門,徐先生又捧了好多錢幣交給他。

二富見到錢幣上有血,這才猛然發現徐先生的右大腿受傷了。徐先生稍早前被倒下的垂死掙扎的日本人砍了一刀,傷口暫時被衣物扎住了。他臉上掛著不少汗珠,擺擺手,示意二富先出去。

朝鮮老人將金銀錢幣一一分給海灘上的朝鮮女人。她們千恩萬謝,向里長和二富頻繁鞠躬后,便各自逃命去了。

回過頭來,里長跑進工棚,將那些海女們提供的巖崎會社信息,包括所有金銀在瀛州山集中熔鑄、統一款式的金銀塊每隔半月送至港口、多了兩個白色棉布制服的日本人駐場等等,一五一十寫給徐先生。

“不好,元成他們有危險!”徐先生驚呼。他原先知道濟州不是日軍的重點管制區域,龍山一帶陸軍師團忙于鎮壓半島北部義軍,只會定期派人渡海交接物資。只是萬萬沒想到海軍分隊的人會出現,如果是正規軍,吳老板他們無異于以卵擊石。

“金安選匹好馬,快去瀛州山接應;二富騎馬回船上,讓加布里他們早做準備;我受傷了,和里長稍后趕到。大家在下錨的地方集合。”

“二富,你還記得路嗎?”徐先生不放心。二富沒有急著回答,伸手掏出揉得皺皺的《朝鮮日報》,展示他在村里以及剛才沿途畫的路線圖。

徐先生很高興,輕輕摸了一下少年的頭。

第十章 能拿下銀河的高山

在驅馬返回船上的途中,里長用筆談的方式告訴徐先生,這批朝鮮通寶可能是李氏朝鮮仁祖所鑄隸書錢,時間大概是中國明朝末年。壬辰倭亂后,朝鮮向日本賠付巨款,國庫空虛。因為聞知濟州百姓“多蓄金銀”,國王多次派人攜帶錢幣和各種雜物到島上收購金銀,熔鑄成塊。

老人猜測,與傳聞大致相似,后來發生的一連串倭亂改變了朝廷的想法,他們把這些金銀以及運過來的錢幣就地藏在濟州島,之后又不得不沉到海底,直到近年被日本人探知。

徐先生神情肅然,對這個鄰國的命運產生了深深的同情。他決計將繳獲的金銀財寶全都交給流亡的朝鮮人。

他陷入沉思,只是被石頭顛簸時,才感覺到腿部的疼痛。同時,徐先生更加憂心忡忡,他轉頭望了一眼濟州的中部,看到那無論在哪里都能見到的高聳入云的山,山頂是白雪。

瀛州山又叫漢拿山,朝鮮語意思是“能拿下銀河的高山”。

沈金安催馬揚鞭趕到瀛州山麓。按照里長的描述,他不消片刻便找著那座顯眼的莊園。當園子前掛著的“巖崎拓殖株式會社濟州支店”映入眼簾時,沈金安尚能聽到里頭傳來兩聲槍響,之后便寂然無聲了。

靠近些,他看到園子外有三匹馬在安靜吃草,其中一匹正是吳老板贊不絕口的鐵青色駿馬。沈金安心急如焚,翻身下了矮馬,踢開虛掩的鐵門,閃到內側門崗亭子里。

掃視一圈,只見工場的主體建筑是幢兩層磚石木框架結構的大房子,酷似方形的堡壘,上面插著太陽旗。右側是一排白頂木屋,還有高大的煙肉;左側是馬廐,里頭不僅有本地矮馬,還有高大的東洋馬。

馬概旁邊還停著一輛綠色卡車,車頭和裝飾物都是木頭做的,車廂蒙著帆布。

沈金安已顧不得空曠地帶的危險,他弓著身子,猶如燕子穿云,猛地沖到水泥建筑前,將帶著余溫的槍口對準黑漆漆的屋內,半蹲著闖了進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聞到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青磚地面也是黏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液體淌了一地。

屋內實在太黑了,沈金安摸著墻壁又往前走了十幾步,直到摸到了窗簾一一他猛地拉開,不算燦爛的陽光如同普羅米修斯的火炬,瞬間點亮了黑暗的地獄。

屋內是個戰場。四五個十幾歲光景的皮膚黑的女孩,遭刀劈斧砍,橫七豎八地倒在血泊中。她們的手上戴著砍斷鐵鏈的銬,緊握著四棱鐵錘和鋸條等工具,感覺是在戰斗中死去的。

扶梯上倒著兩個浪人打扮的日本人,同樣死去不久,都是中槍。兩把日本刀丟在地上,刀刃上滿是鮮血和油脂,有多處缺口。

待到了二樓,又見到三個與海灘上打扮一致的日本監工,被打死在辦公室里,座椅后面的白色墻壁鮮紅一片。“罪有應得!”沈金安心里想。

沈金安看了一眼掛鐘,不敢久留,立即跳回一層,往里頭的房間尋找。除了又見到一具監工尸體外,依然一無所獲。

這時,沈金安略有些寬心。他開始搜查外頭的那排木屋。

才打開第一間木屋的門,他就驚得退了三步。

吳老板側躺在地面上,嘴里不停嘔著黑色的血。他腹部中槍,子彈貫穿了后腰部,在其后背上撕出小碗大的創口。賢真和另外兩個穿著破舊衣褲的朝鮮女人正手忙腳亂地幫他用繃帶止血。賢真淚痕滿面,但手頭的動作沒有一絲停頓。

另一邊,老彭面無血色,已經死了。他被平放在靠近火爐的炕上,一個上了年紀的朝鮮女人正雙手合十為他念經。老彭的禿頂顯得那樣沒有生氣,沈金安忍不住流下眼淚。

沈金安的出現倏然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那些陌生的朝鮮女人急忙操起鐵鉗、鐵錘和日本刀,準備撲過來。賢真連忙阻止了她們,讓出位子請沈金安走近吳老板。

正當他們忙碌時,一個朝鮮姑娘扶著三橋回到小屋,他受了幾處刀傷。接著就有人幫三橋用碘酒消毒等等。

沈金安注意到,這間小屋原來是個簡陋的醫務室。他又看到,這些朝鮮女人灰蒙蒙的眼睛里開始有了光。

通過三橋的簡單說明,沈金安知道了大致的情況一一就在他們打掃海灘戰場的時候,吳老板一行趕到巖崎總部。這里除了四個監工外,還有從四國雇來的兩個浪人和正在那里度假的兩個軍校生。兩個軍校生是陸軍大學學員。“原來是軍校生!”一一沈金安出發前是做了功課的,他知道陸軍師團穿的是茶褐色服裝,這說明濟州還沒有完全要塞化,他們可以趕在敵人增援前撤退。

吳老板一隊與敵人激戰,幸好三橋和賢真解救出來的二十幾名朝鮮姑娘大都很勇敢,拿起武器助戰,這才贏得了代價慘重的勝利。遺憾的是,幾個朝鮮姑娘當場戰死,老彭撐到醫務室時斷了氣,吳老板也受了重傷。

吳老板是被陸大學員的明治二六年式轉輪手槍射中的。兩個軍校生中一個正是社長親戚巖崎民男,另一個是他的同學中村明人。

“可惜讓那個地主兒子跑了。”三橋遺憾地說。他剛剛追了出去,大概射中了巖崎民男的腿,對方順勢滾下山坡不知所終。三橋把從中村衣兜里搜出來的帶血的合影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腳。

巖崎民男后來做到師團長,1945年9月在濟州島向美軍投降。當然了,這命運的曲折離奇乃是三橋無法預料的。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要趕快撤。”沈金安與三橋對了一下眼神,堅決地補充道。

聽說有日本人跑了,大家都緊張起來。雖說濟州只有一些警察,但鄰近的巨文、草島都有駐防日軍,得到消息趕過來并不需要太久。

所有人都忙碌起來。不多時,沈金安發動卡車,載著吳老板、三橋、賢真和繳獲的七個白鐵皮箱,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金條和銀條。吳老板奄奄一息,賢真心急如焚,沈金安把車開得風馳電掣。

出發前,在那群能干的朝鮮姑娘的幫助下,他們將老彭埋葬在附近一處風景秀麗的山崗上,那兒有株枝葉繁茂的櫸樹,還可以遙望白鹿潭。他們將馬牽過來,又打開兩個箱子,將里頭的金銀分給姑娘們,囑咐她們必須分散,從不同方向下山,而且必須盡快離開濟州。

臨別時,眾人依依不舍。相識雖短,但這些人的感情已混雜著救命之恩和戰斗友誼。

在飛馳的卡車上,三橋從后視鏡里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目送他們離開的朝鮮姑娘們。他聯想起漢拿山的寓意,用日語自言自語:“你們可以拿銀河,就一定可以戰勝太陽(日本)。”

第十一章 返鄉之路

黃昏時分,所有人都回到船上,除了安眠在夕陽和晚霞里的老彭。

二富記得,老彭的家門口種了一株櫻花,花瓣很大,雍容華貴。老彭酒醉后曾透露,當年回家鄉也不全是為了母親,他不喜歡大城市,他愛自己繁花似錦的小鎮。

加布里和小相公提前得到二富的通知,已準備就緒。就這樣,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飛虎號開動了。

經過徐先生和里長商量,飛虎號連夜將吳老板、賢真、里長送到釜山,那里有里長熟識的醫生。徐先生帶著淚花,懇請里長和賢真一定要照顧好吳老板,讓他能夠安然回家。里長和賢真自然滿口答應。從卡車上下來后,賢真就一直抱著處于昏迷狀態的吳元成,希望用體溫緩解他的痛楚。

二富第一次看到徐先生如此懇請別人,更感到他和吳老板兄弟之情的真切。

進入和離開釜山港外圍,飛虎號都是降下風帆,以最低速度悄悄航行的。那片海域上能遠遠看到三三兩兩的大型日本軍艦,還有一艘巨大的軍艦,甲板上滿是大炮,殺氣騰騰。

“那是陸奧號戰列艦,四萬噸級。我們國家所有軍艦加起來都沒這么多。”夜幕中,徐先生對二富說。

二富很驚訝徐先生懂這么多。他對徐先生后面說的話更加印象深刻,那便是“我多想我們國家也能夠強大起來啊”!

低速航行的飛虎號像黑夜中的一只蝙蝠,拉出淡淡的水的波紋,往家的方向開去。

拂曉,二富被震耳欲聾的浪聲驚醒,他趴到舷窗邊,看到一大群鯨魚在船邊翻滾、跳躍。小相公也醒了,湊過來說:“那是‘大姥爺’,很親人、記憶力很好,最喜歡圍獵小黃魚了。這幾個月,東沙洲到呂四有大群的洄游魚群,我們大概快到東沙洲了。”

二富點點頭,繼續看著那群自由的強大的精靈發呆。

不過才十幾分鐘,疲憊不堪的飛虎號駛近東沙洲,徐先生注意到遠處天空盤旋著大量的黑嘴鷗。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那里有船,而且不少!”二富搶先提出自己的意見。

徐先生看了他一眼,感到少年越來越懂大海了。

徐先生的腿還很疼,有些疲倦。他說:“不要命了,這種天還想著發財。”

說這話時,徐先生看了看船艙里堆著的那些箱子,又想起對這批財富的安排。昨晚,他已經和船員們商量好了,回到樣茶就派人送去上海給朝鮮朋友。

這是南黃海的早晨,平流霧開始籠罩海面,除了浪花和遠處海鷗的鳴叫外,一切都很安靜。

這時候,船帆已經全部展開,蓄滿了風的力量。經徐先生同意,船駝被三橋交到二富手里。興奮的少年暫時忘了悲傷和痛苦,按照“沙鷗引航法”,駕駛飛虎號往那海鷗云集的地方破浪前進。

飛虎號金光閃閃,黑嘴鷗聞聲而來,海浪泛起清澈泡沫,建構出一幅層次豐富、絢麗繽紛的油畫。

片刻,二富看到遠處約莫有五艘大木船,拖著曳網。再近一些,他看清楚那并不是漁船,而是裝備了武器的機帆船。其中一艘船上揚著大帆一一上書大大的“陸”字。

“不好,是陸洲舫的船,有埋伏!”二富抓起話筒,大聲呼喊:“有敵人,有敵人!”

徐先生丟掉手頭的書,沖到駕駛臺。加布里正幫三橋換藥,隨即把瓶瓶罐罐和剪刀繃帶攏進箱子里,共同把速射炮推出左右船艙。沈金安去取槍,小相公手動操作輪機。

敵人沒有動靜。霧此時已經很大了,與南黃海融為一體的飛虎號似乎并沒有被發現。

徐先生意識到這是個機會,他下令關閉輪機,放下主帆,只靠兩側的“翅膀”推進。

所有人都凝神靜氣等待短兵相接的時刻。二富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內撲通狂響。

終于,對面傳來一片喧囂聲,海螺聲、槍炮聲,一片嘈雜。敵人的武裝機帆船開始90度滿帆轉向,試圖集中側舷炮猛射飛虎號。

徐先生神色自若,命令飛虎號突然啟動、拉上主帆,垂直插入敵人橫隊。只十幾秒,飛虎號就立即提到速度的極限,像炮彈一樣沖了出去。

陸洲舫的隊伍也開始密集開槍開炮。但是他們顯然不適應飛虎號的貼身打法,炮彈和子彈拉著長長的彈道落在飛虎號身后,有些還擊中了己方的船,惹來陣陣怒罵。

瞬間,飛虎號已經嵌入敵方船隊。五管速射炮“奢侈”地連續開火,一道道橙色火光從金色老虎口中噴出,很快就擊沉兩艘敵船。

一時間,原本寂靜的海域就像水潑進了油鍋,到處是槍炮聲、海鷗的嘶鳴、落水者的呼救,還有船與船撞到一起的巨響。

濃霧中,雙方繼續鏖戰。早有準備的敵人開始穩住陣腳,從南、北、東三個方向向飛虎號逼近,他們知道自己的武器質量和槍炮訓練不如飛虎號,所以希望接舷與之肉搏一一“我就不信他們打得過我們百十號人!”陸洲舫在戰前做過動員。

雖然不清楚飛虎號的來歷,但見多識廣的陸洲舫知道那肯定不是海匪。如果不能咬死這艘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怪東西,自己的財路就徹底斷了。呂四小海匪林存恤手下的武裝船被打光后,現在過得連狗都不如,那是前車之鑒。

為了準備這場復仇之戰,陸洲舫耗盡財力添置槍炮,把最好的五艘船重新改裝,還從南京請來槍炮教習。從探子發現飛虎號蹤跡開始,他就隔三岔五帶船隊到東沙洲一帶埋伏,同時還讓探子帶了一隊槍手到樣茶附近找人,可惜一無所獲。在陸洲舫的嚴令下,海匪們暫且忍住貪婪,眼睜睜放過一條條滿載而歸的漁船,只為守株待兔,一勞永逸干掉飛虎號,重新稱霸南黃海。

飛虎號不斷機動,不給敵人接舷的機會。機動中,徐先生不斷下令視機開炮。敵方船只接連發出爆炸聲,將濃霧映照得通紅。

戰斗直打到霧氣逐漸散去,太陽開始露臉。彼時,飛虎號仿佛披上金色的紗布,在被陽光染成暖色的黃海上,像只金色的鳳凰。

第十二章 遠去的故事

這只鳳凰也受傷了,風帆都被點燃。由于敵人的炮火猛烈,有一發爆破彈鉆入飛虎號的左艙,燃起大火,三橋當場身亡。

加布里和沈金安還在用右艙速射炮瞄準,只是鮮血已經把兩人的眼睛模糊了。更讓沈金安幾近發狂的是,炮彈只剩兩發了。他準備叫來小相公協助加布里操作大炮,自己用步槍射擊敵人。

這時沈金安才發現,大火已經蔓延到駕駛臺和右艙。敵人拋出的土炸彈擊中了鍋爐,小相公被炸死了。

對方還剩兩艘船,陸洲舫乘坐的烏鵲號躲在最遠處,除了桅桿被打斷外,基本完好。另一艘小一點的,半個船身都不見了,幸存的水手正在跳水逃命。

一般情況下,海匪之間的戰斗是有默契的,不會打得你死我活,畢竟誰都知道這樣沒好處。只是這一次著實不一樣。

“斷人財路,殺人父母,誰擋我都得見閻王!\"\"貼上去拼,打贏了重賞!\"陸洲舫殺紅了眼,狠狠地說,像個賭上身家的賭徒在給自己打氣。

“左舵十。”徐先生拖著殘軀,下令調整船的姿態。二富的耳朵嗡嗡直響,完全聽不清徐先生的話。

徐先生搶過船舵,傾力扭動,飛虎號傾側著身子,在海面劃出一條軍刀似的圓潤弧線,將上下顛簸的炮口對準烏鵲號。

“背靠背站好嘍!”徐先生聲音嘶啞地喊著。大火已經沒有留下多少空間給幸存的人們了。

可怕的海面開始焦躁不安,海浪發出悶雷般的響聲。

加布里費力地搖動速射炮的搖把,沈金安開始裝填炮彈,瞄準、擊發、退殼后坐力將破船震得上下顛簸。

二富充滿期待地望著烏鵲號,對面巋然不動,卻見敵船火光一閃,飛虎號兩三米處揚起巨大水花。又一片火光,飛虎號的外殼被彈片打得叮叮當當直響。

徐先生還扶在駕駛臺上,墨鏡稀碎,飛來的彈片割斷了他的頸動脈,鮮血噴得到處都是。他如同米開朗基羅的摩西像,血管凸顯,牙齒緊咬,望著遠方,仿佛要吞噬一切。

二富不見了,剛才的震動把瘦小的少年甩進了海里。

“最后一發炮彈了!”沈金安和加布里攜手穩住大炮…

若干年之后,有個姓吳的栟茶姑娘遠嫁法國南特,住在風光旖旎的盧瓦爾河畔一一那里好似故鄉的東街。在布列塔尼公爵城堡附近,有座“家族博物院”,所有的藏品都來自家族成員,有的是被路易十六同款斷頭臺送走的雅各賓派,有的在遙遠的路易斯安娜探險時失蹤,有人躺在巴黎的拉雪茲公墓里,還有人去過遙遠的東方闖蕩。

有一天,吳女士帶著她的孩子走進那家袖珍博物館。在那里,她注意到幽暗的三角展臺上,架著一艘小而奇特的不中不西的船模,手工精制、細節豐富。她被細節吸引了一一船頭畫著歐式徽紋,是兩只威風凜凜的老虎扶著盾牌;船身用法式圓體字母寫著一句話:“紀念我的朋友們,加布里埃爾。”

吳女士的曾祖父便是吳元成。在賢真的精心照料下,吳老板死里逃生。兩人在朝鮮生活了半年,里長和朋友幫助他們以商人身份回到上海。吳老板有個紹興親戚姓陳,賢真便對外聲稱姓陳。旅滬期間,他們生活在提籃橋一帶,登記成婚,婚禮是在特卡琴科兄弟花園餐廳辦的。賢真適應中國生活后,他們終于返回樣茶定居下來,生兒育女。

在上海時,吳老板就知道了飛虎號的結局。最后一發炮彈準確命中敵船,陸洲舫落水而亡,堂堂大船主,竟然不會游泳。飛虎號快沉的時候,加布里頭部受創落水,直到被過路洋船救走,先抵日本橫濱,后返法國。一開始與吳老板還通過白俄朋友通信,可惜后來歐亞戰火頻仍,兩人從此斷了音訊。

其他人在飛虎號最后時刻的命運,包括沈金安身中流彈失血過多而亡,都是加布里寫信告訴吳老板的。除了二富!加布里全然不知這孩子的下落,很是惋惜。

從上海回到栟茶后,吳老板和陳賢真探望了朋友們的家眷、同事。此時距離飛虎號最后一次出航已經過去好久了,那些人似乎早已從親人失蹤的傷痛中走了出來,所有的一切有變化又仿佛沒有變化。

老彭的孩子頂替進了倉厰機器局,市政局新聘了一位外省籍副主事,得幸旅社的樓房建好了。

拼茶學堂禮堂中倒是掛著徐先生的照片,一開始還有人講起創始人的故事,后來漸漸地也沒什么人記得了。

三橋在面館里還留下了一本筆記,是用日語寫的。最后一頁是他抄錄的和歌,用日文漢字寫著“花自何時開,卻自何時落”。

吳老板和陳賢真仿儷情深,對世界上的紛紛擾擾不再關心。他們還是喜歡聽留聲機,喜歡給面館里的面條多加些蟹黃,讓顧客們滿意。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每逢傍晚時分,留聲機的樂曲仍然充盈著古老的街道,煤氣燈炫起藍瑩瑩的光亮,照射著東石橋下的烏蓬船,還有從外洋躲進河灣的海船。

吳老板和陳賢真都活到八十多歲。東店吳家開枝散葉,遠嫁法國的姑娘和我都是其中的枝葉。我就像一個躲在東石橋下烏篷船里的孩子,幾乎是屏住呼吸,帶著滿是羨慕崇敬的眼神,從黑色簾布的縫隙偷瞄那些藍色燈光下搖曳的青春的身影。

據百歲老人回憶,新四軍海防團團長二虎曾在抗戰時期來過栟茶。薄暮中,傳奇團長在東街一角注視吳記面館好久好久,仿佛想去打招呼,又怕驚擾了里面的人。最后,他還是悄悄離開了。二虎珍藏了一塊雕刻猛虎的船板,有人猜他的名字來自那個外國徽紋。“文革”時,船板作為罪證被抄了出來,丟到了淤泥灘上。

那天,敏感的賢真其實注意到街角的那個年輕軍官了,她曾想提醒吳老板,不過念頭轉瞬即逝。

兩鬢斑白的吳老板拉著賢真的手,指著彩色玻璃外火燒般的夕陽說:“好美啊!”

吳老板的另一只手正把玩著一枚摩擦得光亮的古錢幣。飛虎號離開釜山時,徐先生將一枚朝鮮通寶放進吳老板的兜里。

作者簡介:

吳煒,男,80后,江蘇南通栟茶人,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現在廣東省商務廳工作。著有《樣茶記憶》《五三》《我終于失去了你》《甜燒餅和咸燒餅》《康定六季》《小拉姆們的故事》等散文和小說。

特約編輯:紅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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