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月

已是深秋，紅磚路上早積了許多枯黃的葉子，在人的腳下，時時發出疲憊而沉悶的聲響。一輪久病般蒼白的月不高不低地懸著。遠近處，明暗掛著幾點星，稀疏似彌留時殘存的幾顆松齒。

周遭的一切均透著老的氣息，我的心也不禁因老而蒼涼了。此番匆匆從學校趕回，為的是我的姨婆。

雖早有姨婆病了的聽聞，但那日下午接到母親的來電，仍不免吃驚。母親的聲音十分平淡，只是說，你的姨婆怕是不好了，還是盡快過來見一面。

對待生死，母親向來平淡。這或許與我的外婆有關。對于我的外婆，我常懷一種很復雜的情感。小學之前，父母忙碌，近乎是外婆將我養大。關于外婆的記憶總是幸福的，雖大半已經模糊了，卻有一幅畫面清晰非常：深藍的天上掛一彎笑的下弦月，外婆哼著歌謠，牽我去撿落滿地的白玉蘭花。

“月亮粑粑跟我走。”外婆唱。

母親多半愛，但無疑不喜我的外婆一一不喜她自私，將麻將看作命。母親說，她幼時最怕夜晚。常常，她的父親外出做木工，母親為了打麻將不歸家，她只得一人睡在漆黑的房間里，驚懼地看梁上的蝙蝠扇動翅膀。大人不在，家里又只有她一個孩子，那種無助如同細密而黑的夜色，纏住她精神的絲縷。因此，母親至今厭惡蝙蝠。外婆對麻將的迷戀，從前如此，現在亦然。即便是之前外公肺癌手術的那段時日里，也很難將外婆從麻將給予她的迷夢中喚醒，去醫院照料一二。我的外婆有一特點，便是對待生死格外認真。若她遇上些發燒的小病癥，一定是要給母親來電，哭說她怕是不行了，再好好交代一番后事的。除對她自己，她也格外悲慟別人的生死，一定是要扒著別人的棺槨好好痛哭一場，叫喊幾句，才心下安穩。

說到吃驚，無他，我過年時才見了我的姨婆一一每年的大年初一是到姨婆家吃年飯的日子。那時她早病了，卻并未有任何因病的苦痛而消瘦的跡象，毛衣仍是被撐得緊貼著，面色也還紅潤，眼睛很有神采。去時，她正頂著新燙的卷發，熱火朝天地在廚房里張羅著，見我們來，笑得十分歡欣。

天愈發地深而澄凈了，風也大起來，將兩排梧桐樹枯黃而卷曲的葉子吹得在地上胡亂打起滾來。不知過了多久，見到了那棵熟悉的石榴樹。樹是姨公種下的，已很有些歲數。聽聞姨公當初得了個石榴，極大極甜，于是留了籽，不知種下多少，最后發出這一棵獨苗。舉家悉心照料，終于有一年，石榴樹在十幾雙巴巴注視的目光下結了果，極小極酸。幼時，我與表哥很愛去摘，摘來給小灰。于是姨公依然很仔細地照料著。如今我與表哥都已長大成人，小灰也死了。現在雖早過了石榴成熟的季節，樹上卻依舊掛著幾個長滿黑斑的紅果。

“美大姐。余大哥。”母親聲音很低地打招呼道。

“嗯。”他們夫妻二人一點頭，很沉痛地與我的母親招呼了一番，眼里夾著淚，下樓往地下室走去。

麻將檔原是在二樓，前些年二舅公、二舅婆相繼離世，便不知何時搬到了地下室里去，也不知是誰在開了。此刻，地下室里的機械正轟隆隆地響著，骰子轉得正熱烈。

“不用換鞋了，直接進吧。”小姨的眼部周圍很明顯地黑且腫了，嗓音也分明地啞了，卻很高興見我們來似的，微微笑起來，向房間內大聲喊道，“媽！靈妹和星星來看你嘍！”

“媽。媽？”姨媽正坐在姨婆的腳邊，見我們進來，輕拍姨婆的被子。

我忽而有些惶恐，啜嚅道：“如果姨婆已經睡了..”

“沒有。她剛醒。”小姨說罷，也跟著喚了聲“媽”。姨婆終于緩緩地從床上翻過身來，眼皮微微掀開，盯著我與母親。

姨婆的秋天已是隆冬了。她的卷發已經完全地剪去了，只剩一層黑色的茸發軟塌地附在頭皮上。臉也瘦得認不出了，唯有鼻翼左側一顆極大的黑痣與之前一般無二，叫我認出這是我的姨婆來。

“你看。這是誰？認得嗎？”姨媽指了指我與母親。

“嗯……”姨婆冒出很長的一聲鼻音，意思是她記著，便又闔上眼，很疲憊的模樣。母親和表姐妹聊了會兒，具體聊些什么我并未聽清，只是在不安。我一面擔憂這樣的聊天是否會吵到姨婆的休息，一面又在想，姨婆或許愛見她姊妹三人其樂融融也未可知。

姨媽挪坐在沙發上，給我的母親看她烏青的腳趾，說是因夜夜照看姨婆沒有覺睡，白日里上班路上騎車時打瞌睡摔的。我有些難過，不過姨媽自己看得很開。她打了個呵欠，擺擺手。

“真累。我下樓玩會兒去。”

她所謂下樓，指的是往地下室里去。

姨媽徑自下樓去了。小姨厭惡地使了個眼神，示意我與母親看桌上亂七八糟的垃圾：一個奶昔杯倒在桌上，能清晰地看見里面融化的冰激凌液體。旁邊有拆開的樂事薯片袋子，還有好幾張揉在一起的糖紙。

“康康？”母親低聲問道。

小姨憤憤地一點頭，重重地將垃圾揉在一起扔入桶內。

表哥來了？我有些詫異，有些失望，又有些期待。我上次見表哥，已過去半年有余。平日里念書，我在南京，他在徐州，雖距離并不很遠，但到底沒什么非見面不可的理由，便僅在過年時會敘上一二。

我與表哥自幼親厚。兒時，父母都要上班，我與表哥便在各自的外祖家里養著。那時候，麻將檔正是在姨婆家的樓上，外婆便樂意地將我捎去，放在姨婆家中。表弟養在奶奶家，很不常來，我與表哥便近乎是對方童年里唯一的玩伴。后來不知為何聯系漸漸地少了。

我與堂哥的聯系如何多起來的倒是清晰，也許是他拿了劍橋大學的offer后，也許是因為我那時恰好入了大學，手機用得多了起來，父母便時常叮囑，要多與堂哥聯系，那是哥哥；不要與表哥聯系，那是混子。

我突然想起二年級的一次秋游。我與表哥正是同學，陽光金燦燦的，他笑瞇瞇地舉著冰激凌遞給我。那次，我為了交到朋友，花光所有的零用錢請一位同學玩游樂項目。待同學們都去買冰激凌時，我便低著頭坐在草地上，不搭理任何人，也無人搭理一一直到看見我的表哥。

小姨推開隔壁的一扇門，首先入目的是一臺五光十色的電腦，接著是一頭燙得很夸張的紫色頭發。表哥很有領導風范地向我們點頭示意了一番，便繼續低下頭打他的游戲了。

不知為何，現在的表哥莫名地讓我想起秋天的枯黃，幾欲落下淚來。

我沉默地回到姨婆房內，母親和小姨又說起了桌上的藥來。聽小姨說，這個藥是能減少許多痛苦的，情況好的話，姨婆還能活一月有余。

怎樣活著？日日躺在床上，輸營養液，半昏迷地活著。有時也許不耐得蠕動身軀重嘆幾聲，但好歹是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表哥終于出現在了客廳，沉默著，在我與母親要離開的時候說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我牽拉著眼皮，“嗯”了一聲，低著頭，隨母親走出了那扇大門。

下樓的時候遇到了我的外婆，她正在瑟瑟的秋風中從地下室向上走，往姨婆家里去。

兩天后，姨婆走了。樓前放了兩排塑料凳，親友在上面輪流坐著。樓道口立著我的表哥、表弟。我隨意尋了一張凳子垂下頭去坐下，對面是我的二舅媽。

“聽聞你去讀了中文？”二舅媽撣落身上咕咕鳴叫的秋蟲，一面傾身去夠盆里的瓜子，一面蹺著二郎腿，問我。

我擠出一個笑來，點點頭。

“你還記得嗎？幼兒園時，我做你的老師，好意陪你午睡，你竟然讓我走遠些。\"她忽而憤然起來，用力將嘴里的瓜子殼噴出，落在凳前。

“是，是，我當時不懂事。”我扯出一個笑來。

今日，她的女兒沒有來。聽聞是年輕時落了胎，傷及子宮不好生養。剛做了試管，此刻正躺在醫院的床上保胎。

我坐在凳子上發著呆，不知多久，聽到了一聲尖銳的哭泣，伴著“姐姐”的叫喊。又過了一會兒，我的外婆被架著出來了。她似乎是哭得太投入，將身體哭得僵住了。聽聞小姨他們惱極了一一外婆動作太大，險些將姨婆的棺槨扒翻過去。我不敢去看他們的臉色，也不想去勸我的外婆，只深深低下了頭。

忽然，我感到我的凳子被踢了一下，轉過頭看去，是我的表哥。他靜靜地站在樓的陰影里，戴著白帽并一副極厚重的黑框眼鏡，也不說話，只是伸出一只手，遞給我兩個長滿黑斑的小紅石榴。不遠處，表弟蜷縮地在凳子上，掩面顫抖著。

我突然感到一陣孤寂與荒涼。

秋風呼呼地吹著。街道兩旁的燈倏地亮了，遠遠望去，像一輪輪慘白的病月，并著天上的那個，不高不低地懸在濃重的夜色里，照著、緊隨著每一個人。

外公脫下帽子，露出因化療而斑駁的頭發，大力地磕了頭，又很快地出來了，一步一步地，將路踏得極響。母親偷偷擦拭著眼角，風也愈來愈涼了。

恍惚中，我似乎聽到了“月亮粑粑跟我走”的歌謠，忽近忽遠地飄在我的耳畔。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

作者簡介：

李夢馨，女，2004年生，江蘇海安人，就讀于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