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錢大昕園林詩的藝術特色

清代學者錢大昕在史學、經學、校勘學和金石學等領域成就顯著，被譽為18世紀中國學術界的杰出代表。他不僅學識淵博，還在文學創作上展現了非凡才華，尤其在園林詩方面有獨到之處。本文將深入探討錢大昕園林詩的分類、創作特色及其藝術表現，全面揭示其在這一領域的深厚造詣。

研究背景

清朝時期，文人因社會風氣而轉向園林藝術，促進了園林的繁榮。園林不僅功能多樣，還融合了美學理論和多民族藝術風格。這種環境孕育了豐富的人文情感，產生了園林詩。錢大昕作為乾嘉時期的文人和學政，利用職務之便游歷各地，創作了大量園林詩。研究錢大昕的生平和作品，有助于理解其文學特色和審美理念，為錢大昕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錢大昕（1728一1804），字曉征，又字及之，號辛楣，自署竹汀居士，清代著名史學家、文學家，同時也是乾嘉學派的著名代表人物，被譽為“一代儒宗”。人們提到錢大昕，往往稱贊其治學的博洽，清阮元有言“國初以來，諸儒或言道德…專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錢辛楣先生能兼其成”，但他們往往忽視了錢氏驚人的詩文創作能力。從詩歌理論的角度看，錢氏創造性地提出了“四長”的詩學觀；從音韻學角度看，他嘗試性地將韻律格調融于詩文之中；從詩歌創作角度看，據統計，《潛研堂詩集》及其續集所收的詩歌將近1700首，這些詩歌涉獵廣泛，內容豐富。由此可見，其在詩歌創作方面著實是碩果累累。

錢大昕的園林詩類別

目前的研究對于園林詩的具體分類其實比較籠統，并沒有定義出具體的劃分類別，故本文主要從陳文和《嘉定錢大昕全集》中選取園林詩文，按照錢氏所描寫的園林類別，大致將其園林詩分成寺廟園林類、皇家園林類、私家園林類及其他。

一、寺廟園林

一是寺廟：《永濟寺》《過歸義廢寺》《宏恩寺》《望華塔寺》《五塔寺》《萬壽寺》《雙林寺》《表忠觀》《過青駝寺遇雨》《偕蔣春農舍人游甘露寺》《靈隱寺》《鳳林寺》《瑪瑙寺》《龍井寺》《智果寺》《潭柘寺》《游善果寺》《法源寺看花》《法源寺觀牡丹因懷琴德》《雨花庵》《包山寺》《蔣忠烈廟》《卞忠貞廟》《劉越王廟》《宿園清寺》《高明寺》《萬年寺》等。

二是宗祠：《萊陽二姜先生祠》《屈賈二大夫祠》《楊忠烈公祠》《鄭子產祠》《韓魏公祠》《周亞夫祠二首》《羊流店謁羊太傅祠》《漂母祠》《岳忠武墓四首》《謁先賢仲子祠二首》《杜文貞公祠》《姚少師祠》《黃梁祠》《包孝肅祠》《曹武惠祠》《衛國忠肅公祠》《賀祕監祠》《方正學祠》《臺州名宦祠》《王陽明祠》《范文正公祠》等。

二、皇家園林

《過明孝陵》《中秋后五日同錢坤一侍讓王琴德舍人曹來殷蔣漁村二庶常過大慈延福宮》《昌運宮》《張忠烈王輔墓》《宗陽宮二首》《桐柏宮》《中山靖王墓》等。

三、私家園林

《望仙橋》《滄浪亭》《暮宿木瀆吳企晉園亭》《訪上沙陸氏園居》《靜宜園直廬即事兩首》《賈太傅宅》《柬長沙張慧川明府二首》《董子故里》《游寄暢園》《游獅子林》等。

四、其他類

《游橫云山》《雨花臺》《送吳企晉游黃山》《邵伯湖》《題淮陰釣臺兩首》《虎丘》等。

其他類包含一些具有園林意味的山水風景區，按照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教授王向榮“四種自然說”來看，也應算在“美學的自然”這一類中，故本文也暫且將描寫這類景色的詩作算在錢氏園林詩中。另如《網師園記》等優秀園林游記也是錢氏優秀的園林文學創作，但體裁為散文，這里便不作論述了。不難看出，《嘉定錢大昕全集》所記園林詩數量可觀，其中以寺觀園林詩數量居多。這些寺廟園林詩主要是對宗廟、祠堂主人的生前功績進行記錄，并對其高尚、無私人格給予稱贊，可以體現出非常濃郁的治史氣息。作者偏向于寫寺廟園林詩是有一定的引導因素的。自然景致的秀美與人工景觀的精巧相互映襯，園林外部的環境與園林內部的氣氛有機融合，在保留醇香古味的同時也促成了寺廟園林獨特審美韻味的產生。正是如此，才得到了喜愛游山觀水的錢大昕的關注。

錢大昕園林詩的藝術特色

一、傳承韓杜詩韻

第一，議論入詩。眾所周知，韓愈詩歌特點在于“以文為詩”“議論融詩”。清學者劉淇有言：“構文之道，不過實字虛字兩端，實字其體骨，虛字其性情也”，其提出詩歌情感的傳達不僅依賴于實詞的構筑，也依賴于虛詞的婉轉。韓愈擅長使用虛字表達自身的情思，如“惟子能請耳，諸人得語哉”，而錢氏的詩歌中用到虛字的也比比皆是，如：回首敬亭云遠近，游魂兩地竟何之。（《萊陽二姜先生祠》）我亦津梁倦，兼之癡鈍加。（《雨花庵》）

同時，韓愈亦擅長將議論融于詩歌，而錢大昕作為考據學者，自然也會不自覺地在詩中表達自身的評價，而這在寺廟園林詩中非常常見：

仕宦幾人夸使相，好官不過得錢多！（《曹武惠祠》）表現了錢氏對曹彬清介廉謹、不在意榮華富貴的贊賞。

一飯且知報，寧忘推食恩？少年輕國士，老母識王孫。惠比千金重，名將百代存。娥婀亦巾幗，鐘室淚空吞。（《漂母祠》）

《漂母祠》是錢大昕行經淮陰路過漂母祠所作，當時為乾隆三十年六月，錢大昕以翰林侍講學士奉命充浙江鄉試副考官，經河北、山東、江蘇到杭州，一路有詩紀行。本詩以議論開篇，巧用漂母飯信，劉邦推食食韓信的典故，表達出韓信對于漂母的一飯之恩尚且能報，又怎會忘記漢王給予的隆重恩賜的含義，以贊韓信的知恩圖報。結尾兩句很明顯地使用了對比的手法，呂后與漂母同是“巾幗”，相比之下，呂后遠不如漂母，漂母有慧眼，看出韓信將來能干大事，成為英雄，在韓信饑餓無食、生活不下去的時候施惠于韓信的，是救人于困厄之時，是雪中送炭，而呂后則將韓信誘至鐘室斬殺，讓人晞噓。最后一句“鐘室淚空吞”表明了錢大昕對韓信悲慘結局的惋惜，這篇詩文雖以“漂母祠”為題，但實是借漂母寫韓信，第一句作者便表明了態度，韓信忠義知恩，不會輕易背叛，多是因為漢王相逼所致。漢王畏懼韓信的能力，先除了韓信軍權，徙為楚王，后又偽游云夢，誘縛韓信，將其貶為淮陰侯，這一步步相逼使得韓信只得日夜怨望，羞與絳、灌為伍，終于走上了與陳稀謀反的道路。由此可見，錢氏的議論功力實屬不凡。

第二，多學杜詩句法。清趙翼曾這樣總結杜詩句法：“杜詩又有獨創句法，為前人所無者。如《何將軍園》之‘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秋興》之‘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而錢氏則學習了部分的句法，并運用在其詩文之中。如《虎邱》的“樹含新雨潤，窗入遠峰青”，“臺識高僧跡，池藏古劍靈”便模仿了“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的句法。

同時，錢氏也嘗試對杜詩其他句式的模仿，一如《曲江對酒》中的“黃鳥時兼白鳥飛”，一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的“便下襄陽向洛陽”。錢氏的詩文中，《楊忠烈公祠》的“齒冷三朝修要典，南牙宰相北牙兒”，《宿華頂寺》的“眼食山光耳食泉，青云為佩月為船”便采用了“黃鳥時兼白鳥飛”型。

二、自成一家的敦厚詩風

第一，意象清雅，刻畫從容。錢氏作為考史的文人，其詩文中總帶有一種客觀的色彩，使得其情感的流露往往如清泉潺潺而來，從容舒緩。其師沈德潛對此很是稱道，高度評價錢大昕詩賦：“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態；尋條赴節，情韻環周，唐人律賦中亦稱高手，詩格并見大方。”其情感的委婉含蓄往往也得益于其獨特園林意象的選取。園林詩人往往傾向于在園林詩文中描摹奇山怪石、亭臺樓閣等富有文人審美意趣的意象，而錢大昕則很少在詩中描述這些意象。本人認為其原因在于錢氏園林詩多描繪寺觀園林，而山寺及先賢祠堂往往不在意細膩的雕琢，而在乎一種人文與自然的統一美，故錢氏往往刻畫出一種“清雅”的自然藝術境界，而少人工雕琢的審美志趣。

錢大昕詩中往往會出現潺潺清泉，如《游寄暢園》：“奇石介如廉士操，清泉鏗爾古音諧。”《金山》：“中泠泉味誰能別，且坐僧寮子細嘗。”《游上方山》：“山容蘊藉真名士，波影清妍彼美姝。”縱觀這些描寫，泉水都是清冽蜿蜒的，甚至在錢氏的眼里還帶上了古音，顯出錢氏的高雅情致。

也會有皎皎明月，如《暮宿木瀆吳企晉園亭》：“迢迢月初上，千里無塵霾。清輝長不減，良，寧愁乖。”寫明夜宴之時，皎月初上，清輝照人的美妙場景。

同時還有對淡雅之花的描寫，如《虎邱觀玉蘭三首》：

（其一）虎邱玉蘭天下傳，坐臥其下日屢遷。游人草漫輕題品，曾閱游人六百年。（其二）白于綿更膩于肪，晴日烘開澹澹香。共信潔清能自保，生來不上美人妝。（其三）托根近在法王居，萬朵含苞次第舒。欲祝人天長養力，更無風雨一旬余。

其二篇描寫細膩，運用多感官進行描繪。以直白的對比開篇，將盛開的玉蘭花與綿及肪相比，襯托出其潔白綿密的特點。緊接著寫花在陽光下的燦爛形態，淡香浮動，更顯花的清新淡雅。結尾兩句則將其比作未上妝的美麗女子，在再現其潔白本色的同時也暗寓錢氏對其潔凈清麗的贊美之情。而其一、其三是以一種整體上的角度進行的描繪，總體上呈現對玉蘭保持自我、淡雅清潔的贊美。

又如《法源寺看花》：“丁香花落海棠殘，火迫春風到牡丹。冷笑山僧忙底事？栽花只博別人看。”寫出春日百花齊放，丁香、海棠、牡丹競相斗艷的熱烈場景，但是錢氏表面借問山僧，實則表達自身看法，即為人做事應保持平常心態，不應過于功利和趨附，因此可以看出錢氏還是更傾心于淡雅無爭之景。

綜上看來，無論是山泉、皎月還是香花，都自然而然地組成了一個清遠幽靜的雅境。錢氏從容的筆觸和簡練的語句，不僅讓人們獲得淡雅的審美體驗，同時也讓人們在文字的清香中感受其蘊含的深邃的思想內涵。

第二，勤于用典。錢氏的園林詩往往呈現出“景色一人物（典故）一抒情議論”的大格式，而人物部分往往多運用典故進行描述，因此錢氏的詩文內容充實且充滿厚重感。而這也與他的詩學有關。

錢大昕主張“詩有四長”，分別為才、學、識、情。何為才？在錢氏看來是“放筆千言，揮灑自如”，有天賦的詩人往往胸有成竹，文思泉涌，下筆如有神，而才更需要學力的積攢。那么何為學？“含經咀史，無一字無來歷”，人們往往在詩文中用典以增加蘊藉性，或化用古人詩詞以延續跨越時空的藝術的活力，而錢氏認為文學應該有更廣闊的范圍，不應只局限于他人的詩集、文集，儒家經典、歷史著作和諸子著作的應用也至關重要。錢氏作為考據大家，在學的方法上，也要求有憑有據，做到字字有來歷，他認為這樣才能使人的氣質高雅不俗，詩的內涵豐厚蘊藉。何為識？錢氏認為“轉益多師，滌淫哇而遠鄙俗”，而沈德潛也主張“去淫濫以歸雅正”，可以說是一脈相承。“淫哇”意指當時詩壇“浮靡之風大盛”的狀況，錢氏認為作詩應具有詩人的氣節，要有強烈的“載道觀”，而這也與上述學的要求一致，豐厚有據的學風熏陶了學者，致使其作詩能有雅正之氣，而詩人們優秀的詩作交流也能促成學的發展。

以《游靈巖山寺》為例，詩中“雍門操未彈，牛山淚先泫”用了兩個典故。前半句用了“雍門鼓琴”這一典故，相傳孟嘗君想見識子周的琴藝，子周告知孟嘗君齊國局勢，輔之以憂傷琴聲，使得孟嘗君不禁落淚當場。后半句則用了齊景公牛山之嘆這一典故，兩者結合總體表現出對山河壯美而人生短暫的悲嘆之情。

如《荊軻里》：“匕首懷中出，諸郎殿下看。燕丹心未死，趙政膽先寒”用了荊軻刺秦的典故，表現出對荊軻勇敢無畏的贊揚。

適度用典自是可以增加詩文的思想內涵與知識意味，但筆者認為錢氏的詩文典故運用非常多，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詩文晦澀難懂，不生動形象。

本文探討了錢大昕的園林詩，揭示了乾嘉時期文人的思想變化和學者的客觀思考。通過研究園林詩，我們能洞察文人的思想和審美偏好，以及他們如何在文字獄影響下表達自己，同時為我們提供了研究園林文學的新視角。

作者簡介：

袁雨航，2001年9月生，男，漢族，江蘇鹽城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俗學及民間文學。作者單位西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西南民族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