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沒有標準答案,世界就是參考答案!《世界作為參考答案》一書,通過對人與世界重大問題的對話與追問,解讀社會的發展與復雜性,解析時代與自身的困惑,反思我們的處境和對自我的認同與理解。本刊記者專訪了該書的作者之一、副教授,以期為進退失據的年輕人在確定性中保持開放性,在開放性中尋找可能性。
《教育家》:由于長期封閉在慣性的認知框架中,導致人們對世界的認知變得越來越僵化和局限。大學階段正是人加速社會化的關鍵期,大學生該如何打破這種思維桎梏,努力看到世界的豐富與多樣?
:大學生剛剛步入大學校園,終于擺脫了高中階段每天刷題的日子,可以開始進行自我拓展,尋找自己的學術興趣,本應是一個非常愉悅的狀態。但我們看到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發布的《2024年國民心理健康狀況、影響因素與服務狀況》顯示,抑郁水平在18\~24歲青年群體中達到峰值。這一數據反映出今天的“內卷”是在不斷前置化的。很多大學生為了實現保研的目標,或者在大學畢業時找到一份好工作,從大一剛進校就開始了全程性投入。有一個詞叫“程式內卷”,即從大一到大四每個階段都有一套相對固定的“內卷”方式:大一卷績點,大二卷社工,大三卷人脈(比如加入老師的課題組,讓老師看見自己,這樣在保研時就可能有一定的加分)。甚至在招生交流時,很多高三學生會直接問選擇×× 專業是不是意味著大四時有較高的概率可以保研。
這種壓力的前置讓現在的學生不得不在高三或大一時就加速“內卷”。究其原因,在社會高速發展的節奏下,我們的人生仿佛被設定成了一條“線性”軌道,大家都在追求標準化人生的正確答案,也就是你需要在大學畢業后找到一份好工作或是考上研究生,否則就意味著你的人生是失敗的。以此類推,為了找到好工作或考上研究生,就需要考上好的大學,為了考上好的大學就要考上好的中學,為了考上好的中學就要上好的小學、幼兒園。所以,導致今天的家長在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就會感到非常焦慮,進而拼命“卷”孩子。
如何打破這種思維桎梏?我在教學中也做了一些嘗試。比如,在教授社會學理論時,我會讓學生以戲劇表演的方式來完成期末作業。先將學生分組,讓每個小組選擇一個社會學理論(如韋伯的祛魅理論、馬克思異化理論、涂爾干的社會分工論等),然后讓他們結合當下的中國社會以及自己的經歷創編劇本,最后以戲劇表演的形式呈現出來。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有一組學生表演的是優績主義,他們創編了《優“雞”主義》的劇本,通過各種情境展現優“雞”的評選,比如怎樣讓自己的績點更高些,怎樣讓自己的社團活動更多些,怎樣讓“雞長老”看到自己的努力,等等。其實同學們是在通過戲劇的方式展演自己的大學生活,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這樣很可能會陷入優績主義的陷阱,卻又被迫不斷“卷”在其中。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學生了解一些社會學理論,同時也能不斷地進行自我反思。
我還會帶領學生去做社會田野調查,讓他們在真實的世界里摸爬滾打,了解社會中不同群體的聲音。比如,帶著他們和流水線工人、外賣小哥深度交流,讓他們了解到這個工人在工作之余還會寫詩、寫小說,這個外賣小哥每天都會寫日記。前幾天,我還在課上以遠程連線的方式,請一位外賣小哥分享他的經歷,講述他所遭遇的奇葩客戶、和單王以及平臺的關系。我不知道這些一手交流會給學生帶去什么樣的影響,但至少能把他們從日復一日卷績點的賽道里短時間地抽離出來,讓他們在真實的世界接觸真實的聲音,看到其他群體是怎樣生活的。
當今大學生的學習生活高度同質化,因此接觸差異性很重要。接觸差異性不是多讀幾本書就可以實現的,而是要和自己不熟悉的世界發生更多真實的接觸,與來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價值立場的人進行深度交流。這樣,他們才會意識到自己所認為的理所當然的生活,其實只是人生的一種可能。
《教育家》:您在這本書的序言中寫道:要讓世界成為“參考答案”,并不僅僅是從觀念上接受它,而是需要我們采取行動去與世界建立聯系。這里的“行動”指的是什么?
嚴飛:我所指的“行動”是通過實踐讓自己的視角發生變化,建立起對于差異的一種敏感性和理解力,看到不同的群體,看到世界的豐富性,同時在行動中反思自己的局限。
比如,可以繪制一張自己的“世界地圖”。我們的“世界地圖”往往是被家長、老師、學長給標記好的,是所謂的成功路徑?;蛟S我們可以嘗試自己繪制一張“世界地圖”,并標記出哪些才是真正重要的“地點”。也許是給自己帶來啟發的一位老師,也許是一段觸動自己的田野調查經歷,抑或是一本改變世界觀的書籍、一座夢想長期生活的城市,等等。我們要定期反思自己的“世界地圖”,不斷更新、修正,而不是隨波逐流地在別人繪制的“世界地圖”上沿途打卡。
比如有學生跟我分享,是不是可以把莎士比亞所有的作品放到AI系統里,讓AI生成一個虛擬的莎士比亞,然后把諸如優績主義、官僚主義、“內卷”“躺平”等概念輸進大模型,讓虛擬的莎士比亞根據現當代年輕人的困惑創作一部新的戲劇。這個想法非常具有創新性,它進行了一項跨學科的融合,將AI大語言模型、戲劇表演、社會學理論結合到了一起。我非常支持學生進行這種學科交叉的探索。
《教育家》:在一個不被允許停下的時代,如何在確定性中保持開放性,在開放性中尋找可能性?破解當今大學生的“內卷”有哪些可行性路徑?
嚴飛:這本書出版后,我們做了很多場線下讀書活動,從聽眾的提問中,我們感受到今天年輕人的焦慮大多是因為被限定在正確的人生或者線性的人生里,他們深切地感受到人生意義感的缺失。但尋找意義感本身其實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倘若不在行動上作出改變,單純尋找意義感,是不現實的。大學生要努力跨出自己專業的限制,看到交叉的可能性,走出自己固有的認知,看到差異性。
在今天這個快節奏的社會里,我們會被告知要不停向前,考更高的分數,進更大的公司,積累更光鮮的履歷正是在這種不被允許停下的集體加速下,我們制造了一種被動的加速主義,將確定性作為唯一的安全選項,認為有路徑、有考核、有結果的人生,才是被認可的、成功的人生。今天的年輕人似乎缺少了一種開放性,甚至認為開放性就等同于危險,意味著你要去不斷試錯,承擔試錯的機會成本,甚至要迎接失敗。我建議年輕人走出自己的舒適圈,參與一些多元化的活動。
破解大學生“內卷”,僅從大學生個體層面作出改變是遠遠不夠的,我們的學校、教育工作者,乃至整個社會都要作出更多支持。就學校層面而言,我覺得有種現象非常值得關注和反思,就是很多大學還像管理高中生一樣管理大學生,采取層層上報的線性管理體系。我們要相信今天的大學生能做得更好,他們更有朝氣,更具開放性和多元性。同時,學校需多搭建一些交叉性的跨院系、跨學校、跨地域的平臺,讓大學生可以培養發散性思維,實現探索性發展。
尋找第三種選擇光靠單一群體的努力是很難實現的。當年輕人冒出想去嘗試的念頭時,我們教育工作者應該為他們的創新和冒險保駕護航,提供更好的支持網絡和多元平臺,讓他們的聲音可以被聽見,讓他們的行動可以被看見。
《教育家》:您在國內國外求過學,也教過書。對比國內外大學生的境遇,您認為有什么不同?國外大學有哪些做法值得我們借鑒?
嚴飛:年輕人都有自己的目標,但我們的目標和努力更多是一種比較式的、自我內耗式的,而缺少一種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我們的學生,努力學習更多是為了保研,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很少是為社會解決某一問題。所以就容易陷入一種“別人‘卷’我也‘卷'”的焦慮,從而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哈佛大學的校訓是“Veritas”,翻譯成中文就是“真理”。但在哈佛大學的很多座校門上,我們能看到很多關鍵詞,如servepeople、servethesociety,目的就是引導學生要不斷反思自己從這所大學畢業后,能為他人、為社會做哪些事,這種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是我們的大學生比較稀缺的。之所以會稀缺,是因為他們的人生方向不是由自我設定的,而是被社會的壓力所限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