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名片
汪曾祺(1920—1997),生于江蘇省高郵市,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鉆研。
內容簡介
《人間草木》是汪曾祺記錄自己的旅行見聞、各地風土人情、花鳥蟲魚的經典散文集,字里行間流露出他對鄉(xiāng)土民俗的深深眷戀和對舊日生活情景的緬懷,具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其作品自成一格,天真雋永,自在風流,給讀者帶來精神世界的清新安寧之美。
經典摘錄
歲朝清供(節(jié)選)
“歲朝清供”是中國畫家愛畫的畫題。明清以后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我家舊園有臘梅四株,主干粗如湯碗,近春節(jié)時,繁花滿樹。這幾棵臘梅磬口檀心,本來是名貴的,但是我們那里重白心而輕檀心,稱白心者為“冰心”,而給檀心的起一個不好聽的名字:“狗心”。我覺得狗心臘梅也很好看。初一一早,我就爬上樹去,選擇一大枝——要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拗折下來——臘梅枝脆,極易折,插在大膽瓶里。這枝臘梅高可三尺,很壯觀。天竺我們家也有一棵,在園西墻角,不知道為什么總是長不大,細弱伶仃,結果也少。我不忍心多折,只是剪兩三穗,插進膽瓶,為臘梅增色而已。
我走過很多地方,像我們家那樣粗壯的臘梅還沒有見過。
在安徽黟縣參觀古民居,幾乎家家都有兩三叢天竺。有一家有一棵天竺,結了那么多果子,簡直是豈有此理!而且顏色是正紅——一般天竺果都偏一點紫。我駐足看了半天,已經走出門了,又回去看了一會兒。大概黟縣土壤氣候特宜天竺。
任伯年畫天竺,果極繁密。齊白石畫天竺,果較疏;粒大,而色近朱紅;葉亦不作羽狀。或云此別是一種,湖南人謂之草天竺,未知是否。
養(yǎng)水仙得會“刻”,否則葉子長得很高,花弱而小,甚至花未放蕾即枯癟。但是畫水仙都還是畫完整的球莖,極少畫刻過的,即福建畫家鄭乃珖也不畫刻過的水仙。刻過的水仙花美,而形態(tài)不入畫。
北京人家春節(jié)供臘梅、天竺者少,因不易得。富貴人家常在大廳里擺兩盆梅花(北京謂之“干枝梅”,很不好聽),在泥盆外加開光豐彩或景泰藍套盆,很俗氣。
窮家過年,也要有一點顏色。很多人家養(yǎng)一盆青蒜。這也算代替水仙了吧。或用大蘿卜一個,削去尾,挖去肉,空殼內種蒜,鐵絲為箍,以線掛在朝陽的窗下,蒜葉碧綠,蘿卜皮通紅,蘿卜纓翻卷上來,也頗悅目。
廣州春節(jié)有花市,四時鮮花皆有。曾見劉旦宅畫“廣州春節(jié)花市所見”,畫的是一個少婦的背影,背篼里背著一個娃娃,右手抱一大束各種顏色的花,左手拈花一朵,微微回頭逗弄娃娃,少婦著白上衣,銀灰色長褲,身材很苗條。穿淺黃色拖鞋。輕輕兩筆,勾出小巧的腳跟。很美。這幅畫最動人之處,正在腳跟兩筆。
這樣鮮艷的繁花,很難說是“清供”了。
曾見一幅舊畫:一間茅屋,一個老者手捧一個瓦罐,內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題目——“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這才真是“歲朝清供”!
●賞析
汪曾祺以文人畫般的閑逸筆調勾勒出一幅“歲朝清供”的民俗畫卷。臘梅的“磬口檀心”與天竺的“正紅果子”在素凈的文字中綻出斑斕色彩,青蒜蘿卜的窮趣與干枝梅的俗艷形成雅俗對照。最妙之處在于對畫理的參悟——刻過的水仙花“美,而形態(tài)不入畫”,道出作者喜愛自然美;劉旦宅筆下“腳跟兩筆”的驚艷,則道出藝術與生活的微妙距離。
鬧市閑民(節(jié)選)
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車回甘家口。直對101站牌有一戶人家。一間屋,一個老人。天天見面,很熟了。有時車老不來,老人就搬出一個馬扎兒來:“車還得會子,坐會兒。”
屋里陳設非常簡單(除了大冬天,他的門總是開著),一張小方桌,一個方杌凳,三個馬扎兒,一張床,一目了然。
老人七十八歲了,看起來不像,頂多七十歲,氣色很好。他經常戴一副老式的圓鏡片的淺茶晶的養(yǎng)目鏡——這幅眼鏡大概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眼睛很大,一點沒有混濁,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跟人說話時總帶著一點笑意,眼神如一個天真的孩子。上唇留了一撮疏疏的胡子,花白了。他的人中很長,唇髭不短,但是遮不住他的微厚而柔軟的上唇。——相書上說人中長者多長壽,信然。他的頭發(fā)也花白了,向后梳得很整齊。他長年穿一套很寬大的藍制服,天涼時套一件黑色粗毛線的很長的背心,圓口布鞋、草綠色線襪。
從攀談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原來在一個中學當工友,早就退休了。他有家,有老伴。兒子在石景山鋼鐵廠當車間主任。孫子已經上初中了。老伴跟兒子,他不愿跟他們一起過,說是:“亂!”他愿意一個人。他的女兒出嫁了。外孫也大了。兒子有時進城辦事,來看看他,給他帶兩包點心,說會子話。兒媳婦、女兒隔幾個月給他拆洗拆洗被褥。平常,他和親屬很少來往。
他的生活非常簡單。早起掃掃地,掃他那間小屋,掃門前的人行道。一天三頓飯。早點是干饅頭就咸菜喝白開水。中午晚上吃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他不上糧店買切面,自己做。抻條,或是撥魚兒。他的撥魚兒真是一絕。小鍋里坐上水,用一根削細了的筷子把稀面順著碗口“趕”進鍋里。他撥的魚兒不斷,一碗撥魚兒是一根,而且粗細如一。我為看他撥魚兒,寧可誤一趟車。我跟他說:“你這撥魚兒真是個手藝!”他說:“沒什么,早一點把面和上,多攪攪。”我學著他的法子回家撥魚兒,結果成了一鍋面糊糊疙瘩湯。他吃的面總是一個味兒!澆炸醬。黃醬,很少一點肉末。黃瓜絲、小蘿卜,一概不要。白菜下來時,切幾絲白菜,這就是“菜碼兒”。他飯量不小,一頓半斤面。吃完面,喝一碗面湯(他不大喝水),涮涮碗,坐在門前的馬扎兒上,抱著膝蓋看街。
他不種花,不養(yǎng)鳥,也很少遛彎兒。他的活動范圍很小,除了上糧店買面,上副食店買醬,很少出門。
他一生經歷了很多大事。然而這些都與他無關,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他每天還是吃炸醬面——只要糧店還有白面賣,而且北京的糧價長期穩(wěn)定——坐在門口馬扎兒上看街。
他平平靜靜,沒有大喜大憂,沒有煩惱,無欲望亦無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條面、撥魚兒,抱膝閑看,帶著笑意,用孩子一樣天真的眼睛。
這是一個活莊子。
●賞析
汪曾祺以白描手法勾勒出一位“市井隱士”的肖像。老人“抻條面”的專注與“抱膝看街”的閑適,構成了一幅現(xiàn)代版《消夏圖》。文中暗藏兩條線索:物質生活的極簡(一碗不斷的面魚兒)與精神世界的豐盈(天真的眼神),在“糧價穩(wěn)定”的閑筆中透出時代印記。老人過著在外人看來有些平凡甚至無趣的日子,但最深的生命智慧往往藏匿于簡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