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字樂天,“居易”的名取自《禮記》的《中庸》篇:“君子居易以俟命。”意思是君子自處于平安的境地以聽天任命。“樂天”這個字則是源于經典《周易》中“樂天知命故不憂”的句子,意思是樂于順應天命,所以沒有憂慮。白居易的人生中確實體現出了樂天知命的態度,那么,我們又該如何評價這種人生態度呢?我們先從后人對白居易的評論說起。白居易知足常樂的思想曾受到朱熹的嚴厲批評。朱熹說:“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朱子語類》卷一四〇)朱熹認為,白居易是假清高,他嘴上說淡泊名利,心里卻想著高官厚祿。所以白居易在詩歌里一說到富貴,就連口水都淌下來了。朱熹對白居易的批評是否準確,是否公正呢?應該說不夠公正。白居易在朝任職時曾經多次奮不顧身地上書言事,甚至不惜得罪執政的宰相乃至皇帝本人,連身家性命都在所不顧了,哪里還說得上愛什么官職!那么,朱熹的話是否純屬無中生有的肆意誣蔑呢?倒也未必。因為白居易的詩歌中確實經常說到官職,不但說到官職,還進而說到了與官職有關的俸祿與品服,不過并沒有達到“口津津地涎出”的程度。清人趙翼在他的《甌北詩話》中專設兩條,一條專論白居易詩歌中記載俸祿收入的內容,另一條專論白居易詩歌中記載官品服色的內容。第一條中,趙翼舉了白詩中的八個例子,分別記載了白居易在當校書郎、盩厔縣尉、京兆戶曹參軍、江州司馬、太子賓客分司、刑部侍郎、太子少傅七個職位上的俸祿收入,以及以刑部尚書的身份退休后的“半俸”的金額。對我們來說,值得注意的不是這些具體的金額,而是白居易在說到這些俸祿時的態度,比如他在盩厔縣當縣尉時寫的《觀刈麥》一詩中說:“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這是白居易面對農民終年勞苦仍然食不果腹的窘境,從而對自己坐享官祿而感到慚愧。隨著官位的升遷,等到他當上平生最高的官職太子少傅時,俸祿也達到了最高的等級:“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從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白居易對這樣高的俸祿本身是心滿意足的。但白居易的此類詩句是否就是“口津津地涎出”呢?我覺得不是。一位官員沒有貪污受賄,除了薪俸之外沒有其他收入,他在詩中說說自己的薪俸收入又有什么關系呢?白居易簡直是古代官員主動向社會大眾申報個人收入的模范,我看不但不應受到指責,反倒應該得到表揚才對。
(選自《莫礪鋒講唐詩課》,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