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個觀眾都曉得,電影是需要配樂的,不然就像辛辛苦苦烹飪一道菜,唯獨缺了佐料,食之無味,棄之不舍。色彩斑斕的畫面總得拿些音樂點綴,無論搖滾、民謠、流行、嘻哈、電子、爵士、古典,撒點進去才能烘托氣氛。有錢的劇組找配樂大師操刀加工,沒錢的劇組就塞點時代流行金曲進去,不然原味直出的影像接近于半成品。
男女主角熱戀時來一段,始亂終棄時來一段,緊張的戰爭間隙來一段,揮手告別時來一段,沉入回憶時來一段,做夢時來一段,風霜雨雪天氣變化來一段,生老病死來一段,跟著音樂咀嚼人物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配樂成為萬能靈藥,是感性畫面的助燃劑,輕輕點化一下就能化腐朽為神奇。電影下線后,隨之發行的OST(Original"Sound"Track,電影原聲)專輯,也賣得不錯,收藏愛好者紛紛出動。
第一位獲得普利策獎并留名好萊塢星光大道的影評人羅杰·伊伯特《我知道你們又來這一套!》一書,吐槽了很多電影的模板化套路操作,其中配樂就是一種經典套路。為什么大家都知道商業片的編劇、拍攝、制作、宣傳就是既定套路,還是屢試不爽趨之若鶩,一直也不膩味。那是因為觀眾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勢和審美依賴,認為災難片、科幻片、愛情片、恐怖片、戰爭片就該是這個樣子。愛情總該圓滿,有情人必須終成眷屬,壞人必須被懲罰,超級英雄應該在最后幾秒鐘拯救世界。換一種方式拍攝的電影,他們一時半會兒無法消受。
有些導演對音樂的偏好,不亞于對鏡頭語言的雕琢,昆汀·塔倫蒂諾《低俗小說》、王家衛《花樣年華》、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朱塞佩·托納多雷《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卡梅隆《泰坦尼克號》、讓-皮埃爾·熱內《天使愛美麗》、賽爾喬·萊昂內“往事三部曲”“鏢客三部曲”、吉姆·賈木許《地球之夜》、庫斯圖里卡《地下》、佩德羅·阿莫多瓦《關于我媽媽的一切》、巖井俊二《情書》,這些片子如果缺了音樂,完全就沒法看進去。
電影配樂也成就了很多觀眾耳熟能詳的大師,恩尼奧·莫里康內、久石讓、漢斯·季默、武滿徹、尼古拉·皮奧瓦尼、裴曼·雅茨達尼安、揚·提爾森、林強、坂本龍一、蓋布瑞·雅德、埃萊妮·卡雷恩德魯、戈蘭·布雷戈維奇、澤貝紐·普瑞斯納、沃伊切赫·基拉爾、安杰洛·巴達拉曼蒂、喬治·芬頓、約翰·威廉姆斯……沒有這些配樂家,很多電影將黯然失色,甚至失去靈魂。尤其是被羅杰·伊伯特吐槽的漢斯·季默,已然是好萊塢大片的標配,模仿者如過江之鯽,一個人忙不過來就組建了團隊,依然掛自己的個人名,商業觸角曾伸到中國,賺得盆滿缽滿。
經由音樂渲染,很多人在欣賞情景交融的畫面時,都忘了最早的電影是無聲默片,別說配樂,連對話音軌都沒有。電影放映時需要“辯士”進行現場旁白解說,至于音樂,頂多在劇院里設置一支現場交響樂團,根據畫面進行即興演奏。可見配樂是有聲電影的贈品,或者是商業電影的甜品,恰似寫作時的形容詞、比喻句,用多用爛了會適得其反,大家卻沉迷其間不能自拔。
還是有人不走尋常路,不討好觀眾的觀影習慣,不向商業電影彎腰,面對色彩絢爛、音樂纏綿的當代電影,很多作者電影導演似乎受了老子《道德經》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的啟發,堅持電影的樸素本質,丟掉音樂輔助,堅持客觀視角,不借音樂渲染情境、烘托氣氛,不主動去撩撥觀眾情感,尊重觀影者的主觀感受。
埃里克·侯麥、邁克爾·哈內克、達內兄弟、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克里斯蒂安·蒙吉、洪常秀、努里·比格·錫蘭這些導演,堅持不用或少用配樂。如果長期習慣看影院里商業片的觀眾,觀看這些導演的片子,會有一些不適應,覺得不熱鬧,有一點“悶”,但一旦看進去,就能如沐春風,看到導演的精心布局,貼切周到的情感。
侯麥導演的“人間四季”“六個道德故事”系列,及代表作《綠光》(1986)等,通過不徐不疾的談話,在未經大面積布置的生活化場景里游走,漸漸揭開人物個性?!毒G光》講一個叫戴爾芬的文藝女青年,生性敏感愛哭泣,待人接物情緒化,經常郁郁寡歡,自我為中心,容易被暗示。沒人喜歡她,一個人去海邊小鎮玩了一圈,覺得了無生趣,決定回巴黎。在火車站看見了一個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男子,兩人一見鐘情相約去看大海,戴爾芬還是不敢確定男女朋友關系,非要等到落日前天邊出現一道綠光,才相信這人是天選之子。
達內兄弟的《羅塞塔》(1999)更冷冽,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十八歲少女羅塞塔,母親嗜酒如命,自己無業瞎混,屢屢碰壁,朋友分道揚鑣,家中一貧如洗,沒有人知道她的壓力。結尾是一個冰涼酸澀的黑色幽默,精疲力竭的羅塞塔決定和母親一起自殺,在破舊的臨時住所里開啟煤氣罐,躺下準備赴死,結果沒死成,因為窮沒去續費,罐子里殘存的燃氣早就耗光了。
阿巴斯的《何處是我朋友的家》(1987),是全世界最美的兒童題材電影之一。一個把作業本還給同桌,向老師證明他認真聽課的故事鮮活如昨。男孩穿過村莊,翻越山嶺,鉆過叢林去找同桌,從白天到黑夜,往而返,路過的一切娓娓而來,親切,自在,簡約蘊藉,高出了很多套路化的兒童片。大師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一流的掌控能力藏得很巧妙,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含蓄的情感就像夾在作業本里的那朵花,幽幽地香,回味無窮。難怪讓·呂克·戈達爾說:“電影始于D·W·格里菲斯,終于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馬丁·斯科塞斯則感嘆:“阿巴斯代表著藝術電影的最高水平。”
蒙吉的《四月三周兩天》(2007),1987年齊奧塞斯庫在任時期的羅馬尼亞,法律明確規定禁止墮胎,女大學生歐蒂莉亞為了幫意外懷孕慘遭男友拋棄的室友嘉碧塔實施墮胎手術,到處奔走求醫,最后如愿以償。片子冷峻,克制,手術刀一般精準,有身臨其境的在場感。攝影,表演,故事,渾然一體,毫無突兀之處,那些長鏡頭,餐桌上談話,大段大段不顯冗長,一口氣拍出來,非常不容易。歐蒂莉亞為了朋友,東奔西走,借錢,得罪男友,甚至獻身都可以,激起一片感動與唏噓。
邁克爾·哈內克的《鋼琴教師》(2001),艾麗卡從小缺愛,被母親粗暴對待,內心壓抑,自卑暴躁,只能發泄在學生身上。身心干涸已久,以為在學生身上遇見了真愛,卻是一份虛妄的激情和扭曲的畸戀,她朝著自己胸口捅出了絕望的一刀?!稅邸罚?012),兩個相濡以沫的老人,難以抵擋死神的降臨,相伴有盡頭,愛隨時間消失,水聲潺湲流走眷念。一次噩夢有人陪;兩次幻覺,愛人宛在。一只鴿子,兩次出現,第一次攆出窗,第二次閉戶抓緊,又放走。窗里窗外,自由之詩意,還是死神不可逆違?老年人的愛不再是卿卿我我,連日常陪伴都顯得困難,只能看著另一個人慢慢凋敗逝去。
復述這些電影,皆因這些故事接近生活本質,沒有曲折拐彎,硬生生的反轉,編導在故事編織上不去挖空心思大費周章,而是去關注人的處境本身。太陽底下沒新鮮事,這些事可能每一天都在發生,拍好卻很難,選材取舍,切入角度,演員選擇,細節提煉,都要功力。經由大師之手,電影不用任何配樂,卻拍出了更加冷靜、真切的生命原色,有時是劇力萬鈞,有時是宿命牽引,有時是情深不壽。
阿巴斯以來,講求寫實的伊朗電影蔚然成風,在各大電影節上得獎無數,簡單,沉著,耐心,是共同的特色。他們大多數片子沒用音樂進行升華和點染,都能讓人感同身受。阿斯加·法哈蒂《關于伊麗》《一次離別》《推銷員》,賈法·帕納西《出租車》《生命的圓圈》《越位》《第三張面孔》《無熊之境》,穆罕默德·拉索羅夫《無邪》《手稿不會燃燒》《神圣無花果之種》,霍曼·塞耶迪《第三次世界大戰》等,一批新導演,一系列佳作輩出,成為世界影壇的伊朗現象。
韓國導演洪常秀頗有侯麥的遺風。出道近三十年來,一直熱衷于小成本、極簡電影拍攝,隨年紀增長,故事越發簡單,臺詞越寫越密,總能抓取知識分子、文藝青年們職場、情場關系中的曖昧情思、尷尬現場。洪常秀的電影別說沒有配樂,連攝影機都不用專業大型設備,直接采用廉價的、可以快速變焦的家用數碼小設備,拉遠拉近,隨時看心情需要。侯麥和洪常秀的區別是,洪是東方式的散淡沖和,秀外慧中。侯曾是法國《電影手冊》主編、影評人、高級知識分子,電影視野更開闊,具備法國式浪漫和知識分子的嚴苛挑剔。
洪常秀不挑戰自己,也不挑戰別人,對賺不賺錢這種事也不太關心,只是孜孜不倦地忙著經營曖昧的小世界,年輕女友金敏喜就是這個世界的核心,他創作上的繆斯女神。電影里標志性的酒館神侃、散步閑聊、劇場發呆,不學無術的主角們經常使人啼笑皆非,一年一到兩部的創作效率,讓別人望塵莫及。2024年新片《在溪邊》很多人還沒看,2025年新作《大自然對你說了什么》已經出來,并入圍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洪氏味道早已形成,且頻頻獲獎,有固定觀眾群,在國內外牢牢站穩了腳跟。
杜絕配樂的電影都有一個特征,極簡,純粹,寫實,天然去雕飾,呈現一種生之狀態、活的困境。按照沒有配樂的標準,紀錄片最接近電影本質,但紀錄片并不是拿起攝影機就能拍到真實的力量,所以才有寫實劇情片的介入,把現實世界進行觀察濃縮處理,然后公開展示。這些年,以美式紀錄片為標本,為紀錄片提前寫劇本,后期剪輯時加入配樂的事情,已經很常見。很多電影把紀錄片拍得像劇情片一樣跌宕起伏,反而劇情片拍得像紀錄片一樣實實在在,虛構和非虛構邊界日趨模糊。沒有配樂的劇情片接近于紀錄片,到底值不值得欣賞,看個人審美素養。
1995年,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托馬斯·溫特伯格、克里斯汀·萊沃發起了“道格瑪95”(Dogma95)電影運動,曾名震一時。他們要求電影制作回歸自然主義風格,刪繁就簡,追溯樸素影像的源頭,這個團體發布了電影制作的十條清規戒律,其中第二條就是“不可制作脫離畫面的音響,不可制作脫離音響的畫面”,言下之意,就是不準使用聲音蒙太奇和后期配樂。
這一時期,三個導演的《家族慶典》《白癡》等片,就是按“道格瑪95”準則拍攝的,頗有開山立派,挑戰陳規陋習的生猛之氣??上Ш镁安婚L,標準易訂,初心難守,沒過兩年,他們紛紛打破自己定下的規矩,開始走向常規電影的制作。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所宣揚的十條戒律,就像羅蘭·巴特提倡的“零度寫作”,道理是通的,但太原教旨主義,執行起來頗有難度。世界上沒有絕對客觀中立的零度寫作,也沒有絕對遵從自然規則的電影制作。
電影配樂家不一定喜歡帶配樂的電影,配樂只是他們的職業而已,私底下他們有自己的美學追求。為《花樣年華》《十面埋伏》《一代宗師》《2046"》《陰陽師》《不夜城》等電影配樂的梅林茂,就說過他喜歡沒有配樂的電影,音樂在電影中確實重要,有時去掉配樂反而能更好地表達情感和氛圍。
有配樂的電影和無配樂的電影,不存在孰優孰劣的攀比。數量上,有配樂的電影肯定比無配樂的電影多,多到占據了電影江湖的80%以上,不信去電影院數一數,翻開影史算一算。它們就像武林各大門派,都在修煉自己的“殺人技”,無配樂只是一個門派,就像華山派的“劍宗”。畫面加上配樂,也不一定折損電影的作者性,劇本、攝影、剪輯、表演、美術上面同樣可以體現獨一無二的作者屬性。無配樂的電影,如果沒拍好,也會顯得非常業余和簡陋。
要不要配樂,有時僅僅是適不適合的問題,一個導演可以有時用音樂,有時放棄音樂。科恩兄弟的《老無所依》幾乎零配樂,卻塑造了一個毛骨悚然的冷血殺手;希區柯克的《群鳥》不用配樂,以黑壓壓撲面而來攻擊人類的鳥類,強化了置身自然災害中心的恐懼;比利·懷爾德的《日落大道》,不用音樂,卻通過幽暗的空間,把人老珠黃、穴居一般的好萊塢過氣老明星,拍出了心有不甘的悲哀掙扎。
經常浮現腦海的無配樂電影來自英國,史蒂夫·麥奎因導演的《饑餓》(2008)。愛爾蘭共和軍領導人鮑比·桑茲因分裂國家罪被英國政府抓捕,在關滿戰友的監獄中,他決定絕食以明志。攝影機變成被動的劊子手視角,冷靜紀錄了一個強健有力的身體,變成形銷骨立的軀殼,牢房內滿是污穢不堪的排泄物,一個圣徒般干凈靈魂卻呼之欲出。全程沒有一絲音樂,時間每分每秒都在考驗觀眾的耐心,臺詞寥寥,只有神父前來勸諭和他的據理力爭,其余時間都是沉默如海的巨大空白,這種極簡比極繁更富于張力,沒有觸目驚心的暴力,卻演示了另一種無形暴力??上返俜颉溈驔]有繼續留在英國拍攝作者性的小成本電影,前往美國投奔商機,拍攝了《為奴十二年》這樣的美式電影。
這兩年關注的無配樂電影作者是美國獨立導演凱莉·萊卡特,這是個倔強低調的女性,她的電影投資、拍攝、制作、發行都和主流商業電影截然不同,多數電影不用配樂,偶有音樂出現也類似如大自然的風聲水語,洗練,簡單,不干擾敘事。相對固定的小團體,相對固定的演員,編劇、導演、剪輯她都精通,沒人能干擾凱莉·萊卡特的創作。《第一頭?!贰蹲蛉諝g愉》《某種女人》《溫蒂和露西》《米克的近路》這些片子平緩、細致、精微,對人、事、物的攝錄自然洗練。接近真實就是她的風格,有時甚至帶著一絲冥想的超脫氣質,作為電影工業的不合群者,人們稱她的電影叫“手工電影”。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