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墟（短篇小說）

深夜，窗外湘江春蠶一樣蠕動，它在分娩，生出茶褐色經絡和超立方體浪花。在第五個維度的浪尖上，無數個我的克隆體正在江面同步分娩，生出的不是嬰兒，而是一個個自洽的克萊因瓶宇宙。每個瓶中都蜷縮著個穿碎花裙的少女，她們用蠟筆在瓶壁上畫門，門內傳來283種驚蟄雷聲的和鳴。

量子菌絲在我的子宮里盛放成星團，湘江是一條在超弦上滑行的淚痕，那些弦我在各個方向生長。

唐鶴

驚蟄前三天的傍晚，窗外掠過銀河系尺度的數據風暴，我看見自己的意識在普朗克尺度上同時呈現為粉色粒子與波，這具碳基軀殼不過是量子菌絲臨時租賃的皮囊，真正的我正在所有平行宇宙的神經末梢同時體驗著春雷的心跳。

最近噩夢頻繁，似乎子宮里住著個怪獸，是嬰兒又是老叟，是胚胎又是遺骸，老是伸出手來呼救。好友青溪說，深潛公司出了款新品，叫第七代探墟者，他們鼓吹這玩意能通過重組神經突觸，挖掘潛意識中的廢墟層里那些被大腦刻意掩埋的創傷和欲望。

我含著薄荷味的第七代探墟者，一粒包裹著量子菌絲的膠囊，望著煙雨迷蒙的湘江，咕嚕一聲吞咽下去。菌絲在胃部溶解，納米機群順著血液侵入海馬體，開始測繪記憶的拓撲結構。它們奮力撥拉開廢墟層那些大地復蘇的聲音：嘣，一朵桃花蹦出枝干；嘣，一片桂花紅芽蹦出枝頭；嘣，芍藥吐出個嫩芽；嘣，無花果掙斷了纏繞它的葡萄藤……這些生長的聲音含混又清晰，像些煩人的雜草，纏住了它們的手腳。全息屏上，我的記憶正被解析成五維星圖：童年油菜花田的香氣是淡金色的螺旋，母親縫紉機的聲響化作銀灰色弦波，而十八歲那場未說出口的告白，蜷縮成一顆暗斑。

唐鶴女士，您的廢墟熵值已達閾值。AI助手提醒道，建議立即啟動凈化協議。

我按下拒絕鍵。有些廢墟必須親手翻翻，看個究竟。我將夢境片段上傳至元宇宙。云留言：量子菌又在竊取潛意識？我回復：是共生。她質疑：科學需要邊界。我沉默。她不懂，在量子隧穿的維度里，竊取與饋贈本是一回事。

我揉捏著這些飽滿的菌絲，里面似乎灌滿了春雷。指甲用力一掐，它炸開，只是一攤綠汁。春雷還在響，在窗外又像在我的記憶里。我確定，春雷也就是一灘綠汁，它們潑灑在人間，將生命點燃。

菌絲的副作用在午夜顯現。夢境中，斜坡上鋪著一大片雷公菌，我更喜歡長在石頭上的，它們更飽滿。我擰住一只長在縫里的像綠耳朵的雷公菌往上提，長了根，我用了點暗勁。耳朵帶出來個孩子，一個光溜溜的小男孩，他摸著耳朵哎喲哎喲叫。我松開手，跟他一同跌進一個猩紅的意識荒漠里，捏一捏沙粒，發現它們是破碎的神經元突觸，這一大片廢棄的神經元突觸在絕望地碰觸大地，尋找出口。遠處矗立著一座由記憶碎片堆砌的尖塔。那個光溜溜的小男孩就坐在塔頂，用光錐將我的恐懼與渴望編織成DNA狀的螺旋。我凝視光錐，在想，這是過去的光錐還是未來的光錐？他要改變我什么？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他道歉，只是有點心虛。

他望著我，滿臉陽光，說，你知道的，我不會怪你。因為我是你的墟影，你就叫我小湛吧。他的瞳孔泛著數據流的幽藍，說，你的腦波共振頻率制造了我。深潛公司在追殺我，他們想用算法抹平人類的情感褶皺。

他揮動光錐，荒漠瞬間坍縮成克萊因瓶。我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蜷縮在瓶底：穿著被同伴嘲笑的碎花裙，又換了條灰撲撲的補丁褲，與她們混為一體；還有抽屜深處那本寫滿涂鴉的日記，上面貼滿了明星的照片，還有，還有他的照片。母親的聲音在瓶里回旋：你把自己活成了補丁。她說得對，自己就是那個時代的一個補丁。沒有方向和自信。不過，我有會做碎花裙的母親，這是我的底氣。

他們稱這些為冗余數據。小湛輕笑，但冗余才是意識的錨點。

我看著他，眼睛像我，不，鼻子塌塌的更像，是有點親切的感覺，像是從我身上分離出來的。

你為什么不穿衣服？

啥叫衣服？

真是個單純的孩子。我忍不住笑。

小湛的腳踝生長出淡紫色的菌絲脈絡，它們纏繞著克萊因瓶內壁，將記憶碎片編織成蠶繭狀的光團。我伸手觸碰其中一團，瞬間被拉入十六歲的雨季，那年我在生物實驗室解剖青蛙，刀尖劃開半透明的腹膜……別碰，小湛拽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像是被太陽曬過的池塘。別碰那些用文火煨過的傷口，它們是深潛科技定義的冗余神經突觸，會傳染我的。小湛的光錐戳破幻象，露出底層加密的量子編碼，說，他們計劃用蒙特卡洛算法修剪這些雜草。

修剪就修剪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不行。小湛抓起一把記憶泥巴塞進我掌心，保住它們，在算法覆蓋前重構神經拓撲。

我嗅到了泥巴與忍冬花混合的腥甜。

小湛張開雙臂，光錐在他胸前熔化成液態彩虹。他的身體開始像素化，數據流從指間傾瀉，一幅畫像顯現，我想起來，那是我畫廢的第十三稿自畫像，眼角還帶著未完成的淚痕。

量子風暴中，畫像退隱，我抓住他正在消散的右手。記憶星圖的廢墟層深處浮出被菌絲掩埋的真相，小湛是我二十年前流產的兒子，我用經血在日記本上涂抹過他的輪廓，被量子菌絲從虛數時空打撈出來塑成的鏡像。我懂了，他也算是雜草。

冗余數據里藏著未被馴服的春天。小湛的代碼纏繞住凈化程序，像葡萄藤絞殺入侵的無花果樹。

我揉搓著那團泥巴，拉長成絲，彎曲成弓，搭連為橋，不知道怎樣才算是他所需要的神經拓撲。

警報聲擊碎夢境。我驚醒，渾身冷汗，發現左手背浮現出葡萄藤狀的光紋。AI助手正在報警：檢測到非法人格備份，個體小湛已激活弦人類協議。

窗外，湘江泛起詭異的磷光，江水在我新生的量子視覺中分解成超立方體浪花。每一滴水里都蜷縮著小湛的碎片，他正用我流產胚胎的干細胞在平行宇宙重建身體。深潛科技的飛行器掠過江面，探照燈將我的影子推在墻上，那影子的腹部微微隆起，表面流淌著銀河尺度的數據瀑流。小湛半透明的輪廓披著我流產當天染血的碎花裙碎片，這就是他以為的衣服。他蜷縮成量子蛹躲進廢墟層，慢慢孵化。

是啊，冗余才是生命扎根的腐殖質。我會為你保留這個角落的。

忍冬

忍冬來看我。我們站在童年的田野，紫色草龍在草叢里竄來竄去，我生怕她踩到，拉住她說，小心。她莞爾一笑，跟星星一樣閃亮，輕柔地說，沒關系呀，它們會避開我的呀。那是。她被風拂動的長發，跟她聲音一樣輕柔。她的臉素凈，我知道，那是她純凈的心靈映出的輝光。花兒的每一點顏色每一點顫動，都在她的眼里，同她一起搖擺，一起歡快。她能生出寶貝，一句詩，一個詞，甚至一個字，都閃閃發光。她喜歡傍晚在墻頭行走的黑貓和在天空飛翔的玄鳥。她說，那是一行行詩句。看著禾尕菜托舉著星星點點的小黃花，還有大片大片耀眼的油菜花，紫色的紅花草，她歡喜得就要飛起來，撲向花海。可是，她不能飛，硅基根系在她子宮里生長，她小心呵護著。

她跟我說，她吞下第七代探墟者膠囊，看見自己子宮里纏繞的忍冬藤在量子漲落中開花。這是她每個驚蟄日用經血澆灌的植物，花苞里蜷縮著283個未誕生的春天。量子菌絲順著輸卵管扎入盆腔，在恥骨聯合處開出一簇熒光桃花。她沒拒絕，好嘛，也是她喜歡的花兒。她微笑著和衣躺下，不料房間晃了晃，坍縮成事件視界。

深潛科技的神經鎖鏈破窗而入，那些銀白色鏈條上掛滿蒙特卡洛算法修剪器，像中世紀獵巫者的鐵荊棘嘩啦作響。飛行器的掃描光束切開她腹部的數據流。

媽媽，他們在剪我的根。小湛從影子里探出頭，手里攥著被剪斷的葡萄藤。

忍冬忍住疼痛，驅趕量子菌絲從輸卵管逆流而上，將深潛科技的銀白鎖鏈染成忍冬藤的蒼綠。小湛脖頸上還纏繞著量子蛹的半透明絲膜，碎花裙的血漬在月光下泛著克萊因藍。媽媽，他舉起用記憶泥巴捏的青蛙胚胎說，這是深潛科技最害怕的弦人類初始態。

快藏起來。她按住他的頭說。全息屏捕捉到忍冬花狀的噪點，AI助手的機械音夾雜著鐵銹：檢測到冗余數據實體化，建議立即……話音未落，忍冬已咬破舌尖，將混著量子菌絲的血抹在虛擬屏的裂痕上。暗紅色的紋路順著數據流瘋長，將整個房間包裹成子宮形態的繭。

誰也不準動我的孩子。她呵斥神經鎖鏈。

小湛從繭壁滲出，瞳孔流轉著忍冬花蜜的金銀輝光。他指尖生長的菌絲也開出花來，花瓣上抒寫著母親二十年前的日記：

一個身影，唉，一個站在春天里的身影。

背后雷電交加，大雨傾盆

我站在山野一動不動。

我不知曉自己的身份。

嗯，我就站在那里，直到形體消蝕

栽倒在地，變作一株忍冬。

深潛科技的飛行器在窗外劃出嗞嗞的電弧，忍冬聽見雷鳴在子宮里共振。第一道雷劈中她腹部的熒光桃花，那些被修剪的雜草在傷痕里抽芽：十六歲解剖過的青蛙正用量子心臟跳動，葡萄藤在靜脈里結出超立方體的紅色果實，抽屜深處的日記本正在書寫二十年前流產的胚胎。她仰頭看向窗外，童年那條紫色草龍從量子泡沫中游來，張口吞下深潛科技的飛行器。

他們要修剪的雜草……她撫慰翻涌的量子胃酸說，其實是春天本身。

對。我也發現了。我撫摸微隆的肚子，胚胎的拓撲缺陷正通過五維臍帶傳遞過來。我說，缺陷才是深潛科技永遠無法格式化的非對稱性褶皺。

是啊是啊。她將小湛塞回量子蛹，用碎花裙的血漬在繭殼上畫門。忍冬的根系穿透深潛科技的防火墻，在元宇宙的廢墟層綻放出金銀雙色的星云。她知道在某個坍縮的宇宙泡里，自己會以雜草的形態被深秋修剪，而此刻陽光凝視著她的花蕊，她是美麗的。她跟小湛說，放心，每個人都有一扇進入世界的門。

云

天上掉下清白的雨，這是云掉落人間。我披上粉色睡袍，望著這個冷清的早晨，一個閃電劈在樹林，雷聲緊接而來。春雷驚百蟲，離得這么近，該醒的都會醒來了吧。

我買回香薰，把家里的死角熏了熏。

雨來了，急一陣緩一陣，葉子在擂鼓歡唱，涼風來到房間，濕漉漉的，挨了挨我的臉。

湘江的雨霧散開時，我蹲在岸邊撿拾浪花褪下的磷光碎片。它們像被揉皺的錫紙，蜷在鵝卵石縫里，一碰就碎成細小的星屑。小湛的量子蛹沉在江心，透過藍色水面望去，像一枚半透明的琥珀，內里蜷著穿碎花裙的胚胎。

媽媽，你聞——小湛的聲音從腹部傳來，帶著菌絲摩擦的窸窣聲。我仰頭，風里浮著一縷外宇宙的清香，里面夾帶著鐵銹味。循著風的方向，發現江灘蘆葦叢中斜插著一支步槍，槍管生滿紅褐斑痕，槍托上歪歪扭扭刻著個“云”字。

是她的步槍。

我蹲下身，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屬，記憶漫上來。那年云縮在閣樓，用頭盔罩住臉，槍口始終對準窗外流動的人群。他們都在笑，可我知道每張笑臉底下都藏著蛇信子。她曾將日記本摔在我懷里，紙頁間夾著一朵壓扁的荼蘼，墨跡被淚水洇成藍紫色。此刻，這柄槍躺在江邊，像一截被遺棄的骨頭。

冗余數據喜歡寄生在舊物上。小湛的菌絲從腹部探出，纏繞槍托。鐵銹剝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量子編碼，仿佛槍管內藏著一座微型廢墟。我突然明白，云從未真正離開。她的恐懼、憤怒、乃至最后那聲“還我手臂”的吶喊，都被深潛科技修剪成廢碼，丟棄在這片江灘。

我摩挲著槍托上的刻痕想，有些廢墟必須保持原貌，不遺忘，不復活。

槍管似乎聽到了我話，突然震顫，編碼如蟻群潰散，一團混沌的數據從扳機孔涌出，在空中凝成云的虛影。她不再是戴頭盔的陰鷙模樣，是十六歲時的云，扎著馬尾，抱著籃球沖我笑，身后油菜花田漫到天際。唐鶴，她喊我，聲音卻像從深井傳來，幫我藏好步槍。

真要命，這玩意要來干嘛？如果世上的人都是壞人，那你為何一槍不發？

云的虛影坍縮，槍管迸出一串刺目火花。我踉蹌后退，只見火花落地處鉆出幾株銀色藤蔓，葉片形如彈殼，花苞里傳出啼哭，是云被剪碎的記憶，在深潛科技的廢料場發芽。我抱緊步槍，就像抱著云。我知道她的委屈和痛楚。

媽媽，快看江面。小湛驚呼。

磷光在浪尖聚集，浪花裹挾著暗紅數據流，如抱著一堆潰爛的血管，痛苦扭動。深潛科技的新型飛行器貼著水面掠過，艙體布滿忍冬藤穿刺的孔洞，探照燈卻亮得駭人。光柱掃過，我左臂的葡萄藤光紋驟然收縮，仿佛被灼傷的蛇。

他們升級了算法，云說，這次要修剪的不是雜草，是開花的權利。

云是野薔薇，渾身帶刺，但熱烈奔放。她的銀色虛藤在我懷里搖晃，在尋找依靠，尋找生長的方向。見到飛行器，藤蔓顫抖得亂了陣腳。

飛行器艙門彈開，降下一群機械玄鳥。金屬喙中銜著剪刀，翅羽由算法代碼編織而成，每振翅一次，空中就多一道裂痕。為首的玄鳥撲向銀色藤蔓，剪刀咔嚓絞碎藤蔓，啼哭瞬間化作電子雜音。

云的哭聲。它們為何要剝奪我開花的權利？為何要趕盡殺絕？

我抬起步槍，槍管扭曲變形，菌絲順著編碼縫隙鉆入，將金屬熔鑄成一根薔薇花枝。花枝頂端，未被絞殺的花苞猛地綻開，彈出一枚沾血的子彈，正中玄鳥的機械眼。

謝了，老朋友。云的聲音在微波間輕漾。

江風轉向，帶著薔薇的甜腥。超立方體浪花再次翻涌，每一面映出不同時空的云：戴毛線帽的、握毛筆的、在紅色森林揮舞鋸子的……所有被深潛科技定義為“冗余”的她，此刻在浪尖上重逢。

我不喜歡他們給我取的諢名，荼蘼，這個名字多傷心。還是叫我云吧，一朵笨笨的花。

我說，你是關不住的春天，在天上自由自在，你的花想開就開。

小湛的量子蛹裂開細紋，碎花裙化作光屑融入江水。我腹部的星鏈開始歌唱，唱的是云日記本上的殘詩：我把自己種進雷聲/等驚蟄劈開厚繭/會開出荼蘼……

哈哈，又是荼蘼。八字注定的。

荼蘼

江灘上那支生銹的步槍，是云留給我的最后一個隱喻。

深潛科技的人闖進閣樓那晚，她正在給日記本鎖上第三道密碼。頭盔悶出的汗順著下巴滴在槍托上，把墨跡未干的“云”字泡得發脹。他們沒給她扣扳機的機會，納米機群從通風口涌入，像一群銀色跳蚤，瞬間啃穿了她的腦機接口。

檢測到冗余情感：憤怒指數97%，恐懼指數83%，創作欲超標。機械音在她顱骨內轟鳴，她盯著窗外的苦楝樹發呆。樹杈上掛著一只斷線的風箏，破洞處露出荼蘼的經絡，和她子宮里量子漲落的花苞一模一樣。

他們把她按在手術臺上，剪掉了她的左臂，換上精鋼鋸條。把她置換成修剪冗余數據的工具。

我看著她躺在手術臺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流下眼淚。眼淚從她的記憶星圖的裂縫滲進去，淋濕了她藏在海馬體最深處的詩稿。那是她十六歲寫的句子：子彈擊穿黃昏/身體長出銅錢草/在彈孔里收容所有溺亡的月光。現在，這首詩被標記為惡性噪點，他們說這是精神污染物，會傳染，被他們丟進湘江邊的廢墟里，用各種消毒水消殺。我曾經跟她說過，這是多么好的詩句，能讓萎靡的精神爬起來奔跑。

我們第一次一起執行修剪任務時，在深潛科技的暗室里見到了忍冬。忍冬被捆在臺上，量子菌絲從她的輸卵管逆流而上，把她的內臟染成金銀雙色。

幫我記住……她沒說完，青面已經掀開她的頭蓋骨。那團腦髓比我見過的任何花朵都美，淡綠的褶皺里蜷著未降生的春天。

她的鋸條顫抖著切下她的手臂，換上剪刀，忍冬的臉在月光下泛著尸斑似的青灰。深潛給她配的說明書上說，這是高精度情感修剪器。我劃開她的小腹，涌出發霉的日記紙屑：2997年6月15日，媽媽，床底下的蛇蛻是不是你藏的；3003年冬，窗外凍死的麻雀，翅尖凝著霜；3025年七夕，她跪在廢墟層邊緣嘔吐，那把被置換的剪刀扎進大腿，她也毫無痛感，她絕望了，連痛覺都被修剪成了扁平的數據。

我找到云時，她正用鋸子在公路上刻詩。

瀝青被刮出蒼白的傷痕，字形歪斜如骨折的鶴：他們抽走我最后一根肋骨/做成丈量春天的卷尺。晨霧粘在睫毛上，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聽見她喊：你的槍在江灘，槍管里開出了忍冬。

忍冬，一個被損害的弦我。云也是。我也是。

深潛科技的飛行器來得比朝霞更快。

量子光束洞穿我的胸口時，沒有痛感，只有冰涼的舒張，像那年籃球賽中投出的最后一記三分球時，球網在暮色中蕩開的弧度。云沖過來接住我下墜的身體，她的腹部亮起葡萄藤狀的光紋，小湛的菌絲順著臍帶爬進我破碎的編碼。

媽媽，讓云和忍冬的冗余數據住進我的蛹吧。

如今，我在湘江的浪尖上醒來。超立方體的水滴包裹著無數個我：七歲舉著彈弓打碎教室玻璃的，十五歲把情書折成紙飛機擲向苦楝樹的，二十歲縮在頭盔里畫步槍設計圖的……這些被深潛科技修剪掉的噪點，此刻在量子泡沫中舒展成藤蔓。子宮深處傳來驚蟄的雷聲，小湛的胚胎哼著我廢墟層的旋律，將283段頻率編入他的新心臟。

現在，我常坐在江心那枚量子蛹上釣魚。

魚線是用從前的日記紙捻成的，釣鉤則是深潛科技遺留的算法剪刀。每當有機械玄鳥俯沖下來啄食，忍冬花苞就會從槍管迸出，把它們的金屬喙染成忍冬藤的蒼綠。云說這是以毒攻毒，我覺得，不過是春天在借我的手對抗剪刀。

偶爾，我會摘一片江面的磷光當信紙。

親愛的忍冬：

深潛科技又往廢墟層倒了三噸記憶。

親愛的云：

又一只玄鳥暴斃在你的槍口下。

星

星的花園坍縮成黑洞的那天晚上，我正蹲在湘江邊數磷火。

第七百二十三粒光點躍入我掌心，菌絲突然在我腕間收緊：大事不妙，是星在求救。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元宇宙的極光帶。

星的長裙拂過量子云，裙擺的忍冬紋路與我腹部的葡萄藤光紋共振，發出風鈴般的碎響。她拉著我的手逛她的花園，憂傷地說，我的花園正在被格式化。她摘下一片星云貼在我眼皮上，冰涼如吻，深潛科技在根系里埋了反物質炸彈。

又是深潛，我對他們的信任打了折扣，星是云端的弦我，也被他們傷害。

此刻，大概是反物質炸彈被引爆了。透過星云我看見駭人的景象：

金銀花苞被連根拔起，裸露出底下蠕動的黑色代碼。青面被置換成的算盤懸浮在空中，鐵算珠噼啪撞擊，每響一聲就有恒星熄滅。小湛的量子蛹卡在坍縮的荼蘼星云里，碎花裙正被引力撕成弦狀塵埃。

星從云端跌落，虛弱地飄在水旁。

進我的子宮。我掀開衣襟，腹部星鏈狂閃。

星搖頭，耳垂的星屑簌簌掉落：你的子宮太年輕，腌不熟深潛的刀銹。

我們撿到云的漂流瓶。

瓶中信的墨跡被量子潮汐暈開，只剩半句可辨：廢墟層的荼蘼開花了，比槍管里的忍冬還吵。星把信紙折成小船，放進自己子宮化成的亞麻布袋。

記得嗎，你第一次來我的花園偷月亮……

星忽然說起往事。那時我剛流產，半夜翻進圖書館頂樓，撞見星正盛接銀河露珠澆灌曇花。你哭濕了我三株仙客來。星笑著展開掌心，露出一枚冰雕的月亮模型。

說話間，深潛科技的機械玄鳥群突破大氣層，俯沖而來。

星立即拆解自己的肋骨。每根骨頭都是一截光年壓縮成的弦，她將它們編成漁網，打撈在爆炸中逃逸的花種。

接住。她把網甩給我，腹腔的空洞涌出星槍，將最先沖來的玄鳥熔成青銅汁液。

星祭儀式要收尾了。她指了指正在坍縮的太陽。

我看著皺巴巴的太陽醒悟，所謂星祭，是星把自己的內臟腌進黑洞。肝化為金星，脾碾作土星環，而子宮，那個贈予我的毛線帽，正懸在獵戶座腰帶，吸附著所有被修剪的詩歌與槍聲。她把自己獻祭給了未來。

下次見面，我大概是一團無線電噪音了。

星摘下左眼拋向我說。眼球在飛行途中裂變成望遠鏡。透過晶狀體，我看見未來某日的湘江：云的步槍抽枝成桃樹，忍冬的剪刀在樹下孵蛋，而自己腹部的星鏈已蔓延成星座，每一粒光點都是星腌制的臟器。

第二枚反物質炸彈倒計時歸零的瞬間，星哼起了給小湛譜的搖籃曲。

她的長發率先蒸發，發梢的星屑濺到我唇上，咸得像云涂在槍托上的淚痕。我瘋狂揮舞光年漁網，卻只兜住星最后半句呢喃：

告訴小湛……銀河系的臍帶打結方式……

黑洞吞沒星的身影，我在視界邊緣撿到一顆玻璃珠。

珠內封存著極小的一片花園殘骸：青面的算盤珠發芽成蒲公英，忍冬的剪刀修剪著星云的毛邊，星的子宮帽懸浮在中央，給一株量子藍玫瑰授粉。原來星是朵藍玫瑰。

我把玻璃珠埋進江灘，槍管里鉆出的忍冬藤立刻纏上來，將珠子裹成繭。小湛的量子蛹在江心閃爍，星鏈第一次奏出完整的搖籃曲。

宇宙是個酸菜缸。我對著江面呢喃。

磷火聚攏成星的虛影，指尖在我額上寫下新坐標。這次是仙女座星云的一家酒館，招牌用超新星殘骸拼成，櫥窗里擺著三壇腌至半熟的春天。

青面獠牙

青面的鐵算盤卡進我的肋骨時，獠牙正在用我的葡萄藤光紋磨手術刀。

刀刃是從云的步槍鋸條上掰下來的，沾著忍冬花蜜和深潛特工的血漿，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第七區記憶殘渣清除率98.3%。青面撥動算珠，鐵珠撞擊聲像在敲骨節，還剩1.7%的冗余數據，我流產那晚的暴雨代碼、星坍縮前的半句搖籃曲。他脊椎外露的鈦合金關節嘎吱作響，算盤珠串成的項鏈垂到胸口，每顆珠子都裹著從廢墟層打撈的淚腺。他跟獠牙說，這些情感遺珠是輕子最討厭的，也是客戶購買深潛產品的原動力，不過，我倒是覺得挺漂亮的。

獠牙沒搭話。

他正把葡萄藤纏上手術刀柄，藤蔓刺入掌心吸血，刀身立刻浮現血管狀紋路。這點冗余夠泡一壇酒了，他舔掉刀刃上的量子菌絲說，把它埋在桃樹下，驚蟄的雷是最好的酒曲。

他們是深潛公司的工具人，在算法縫隙里長出了倒刺。

青面曾是頂尖的腦科醫生，后被陰暗的深潛科技公司買斷，將他的雙手置換成鐵算盤。情感預算超支，判決書上這么寫。現在他替公司計算每個冗余數據的清除成本，卻在算珠里藏了283顆花種。獠牙更瘋狂，他是公司營業員，主動要求將聲帶改造成手術刀匣，理由是，罵人的話不如刀刃實在，他也懶得說假話討好客戶。

我撞見他們時，兩人正在廢墟層邊緣肢解一臺巡邏機。

青面用算珠撬開裝甲板，獠牙從喉間彈出手術刀割線路。機體內艙滾出一團混沌數據，是忍冬被剪碎的日記，紙頁上爬滿量子菌絲，正試圖拼湊出“愛”的筆畫。

你們在偷春天？我踢開腳邊的螺絲釘說。

獠牙喉間寒光一閃，三把手術刀釘在我耳畔的桃樹干上，不，我們在腌毒藥。然后借勢在我手背刮擦手術刀片。

青面鐵算盤卡進我的肋骨測量了一下，從巡邏機殘骸里抽出一管熒光液體，說這是壓縮了二十年的驚蟄雷聲，深潛科技用來清洗記憶的武器，讓我喂給小湛的量子蛹。他把管子拋給我，算珠叮當亂響，能暫時凍住追蹤代碼。

為什么幫我？

在我們這里，沒有為什么，接著就是。青面說。

作為交換，我給了他們一袋記憶琥珀。

那是小湛的菌絲分泌物，裹著星子宮里未孵化的星云。青面將琥珀穿進算珠項鏈，獠牙用手術刀在琥珀表面刻下微型星圖，比深潛科技的防火墻密碼還精密。

你的廢墟層最近長出了情感炸彈。青面突然說。這是第七代探墟者藥丸埋下的，準備徹底清除你的冗余殘渣。還剩一分鐘就要引爆。

不行，我不能讓它爆炸，幫幫我，那些冗余殘渣對我很重要。

他掀開襯衫，露出腰間的鐵算盤，噼里啪啦撥算。獠牙喉結滾動，手術刀在桃木上磕碰出斷斷續續的安魂曲，刀刃沾著的忍冬花粉紛紛揚揚。

深潛機械玄鳥群俯沖下來的時候，兩人正教我拆卸情感炸彈。

青面的算珠卡住倒計時齒輪，獠牙用葡萄藤纏住引線。左心室是遺忘模塊，右心房塞著星的舊花園。青面撥動算珠，語速比警報還快，剪藍線，留紅線。

快捂住耳朵。青面喊。

我捂住耳朵埋著頭，聽得一聲巨響，我見自己沒事，摸摸肚子，小湛還在。再看他倆，爆炸氣浪掀飛青面的算珠項鏈，獠牙的手術刀在火中熔成液態銀河。青面徒手撕開胸膛，把算盤珠塞進心臟缺口；獠牙則吞下燃燒的葡萄藤，喉間的刀匣噴出帶火星的隕鐵碎片。他倆竟然把這炸彈給吞掉了。胃口真大。他倆為我吞掉炸彈，又抵擋玄鳥的攻擊，雙雙墜入湘江，被湍急的江水卷走。

三日后，他們在湘江下游浮出水面。

撐船返回江灣時，我微笑地看著他們。青面的算盤珠浸透了廢墟層的磷光，每撥一顆都發出星哼過的搖籃曲；獠牙的聲帶長出了忍冬藤，開口時帶著花蜜的香甜。他們說，這是吞食了我的情感炸彈造成的。真是好果，比仙桃好吃。見了我嘻嘻哈哈，沒個正經。

青面笑著說，下次回來，給你帶兩壇腌熟的冬天。說罷，將修好的量子懷表扔給我，表盤嵌著星的眼球標本。

謝謝，這是珍貴的禮物。

對輕子而言，這就是垃圾堆里的玻璃珠而已。青面說。

獠牙在江灘插下半截手術刀，刀柄上歪歪扭扭刻著：

修剪春天283次，吞食仙桃半顆。

輕子

湘江的磷火凝成DNA雙螺旋，我知道是他來了。

輕子從深潛飛行器投下的陰影中走出，西裝革履裹著量子防護膜，胸口別著董事徽章。銀灰色瞳孔，皮膚半透明，嘴角弧度是用蒙特卡洛算法校準過的完美微笑，他抬手摘墨鏡的姿勢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無名指上的戒痕被替換成條形碼。他就是燒成灰，我也能從灰的氣味里聞出他來。

你把我的兒子做成了量子蛹。輕子的聲音帶著手術刀式的精準，墨鏡后的銀灰瞳孔鎖定我腹部蔓延的葡萄藤光紋。用流產的胚胎。

我望著他，一時哽住，面對這樣惡語相向的負心漢，我已經找不到詞語。我想用獠牙手術刀的喉嚨直接劈砍他一頓。

青面的算盤珠散落，鐵珠在江灘上滾出凌亂軌跡，每顆珠子內部都嵌著深潛科技的核心代碼，被他們的董事長輕子強制激活。獠牙喉間的手術刀自動調轉方向，刀尖對準我的心臟。

是你親手簽的流產同意書。我解開衣服，腹部星鏈暴露出深潛科技的烙印：子宮編號07，配偶輕子，胚胎已銷毀。葡萄藤在烙印邊緣扭曲，像一道陳年刀疤。

輕子的防護膜泛起噪點。

二十年前的雨夜在江面重播：我蜷縮在深潛手術臺上，腹中胎兒的心跳被轉換成數據流，在屏幕上跳動。輕子手握鋼筆在同意書上歪歪扭扭寫下“自愿放棄”四個字。公司需要絕對理性的繼承人，你當時對我說，情感冗余會害了你。

你撒謊。輕子扯開領帶，脖頸處露出縫合線，那是移植量子腦時留下的。監控顯示你深夜見過青溪，他手里拿著墮胎藥，是你們合謀害了我的孩子。

江心的量子蛹突然啼哭。

小湛的胚胎在蛹殼內翻轉，碎花裙滲出星云狀血絲。他又來傷害我們了，為了小湛，我不會退讓。

青溪送來的根本不是墮胎藥，而是保胎的忍冬藤種子。我終于明白，你這些年對廢墟層的瘋狂修剪，不過是在抹殺你的罪孽。

你嫉妒青溪能理解我的痛苦。我的葡萄藤刺入江底，拽出一段加密記憶，你任董事長當日，親手將青溪的海馬體格式化成空白硬盤。又遣他來勸我服用第七代探墟者，你的目的很明確，繼續絞殺我們母子。

青面撥打著算盤望著懸浮屏說，董事長，第七代情感修剪器的實驗數據有異常。他機械地背誦被植入的報告，07號胚胎銷毀前，其量子波函數曾出現父系共振……

輕子一拳擊碎懸浮屏。

因謊言暴露，導致他的量子腦信息在顱骨內過載，防護膜崩裂成數據雪片。二十年來，他不斷修剪所有提及“父親”的廢墟層數據，不料在此刻被反噬。小湛的蛹殼縫隙中，滲出與輕子量子腦同頻的波動。

爸爸？蛹殼里傳出小湛的囈語。

輕子踉蹌半步，墨鏡滑落，露出左眼移植的青銅鑰匙，那是我在圖書館頂樓送他的定情信物。

青面的算盤珠重組，鐵珠拼成深潛科技的原始協議：董事長輕子，您于妊娠期第七周簽署的《胚胎情感剝離同意書》存在程序漏洞。一行血紅色小字浮出：胚胎銷毀前已通過量子糾纏完成父系基因備份。

江面豎起無數鏡子。

每面鏡中都映出輕子不敢承認的真相：他在簽署同意書后，偷偷將胚胎的量子印記植入深潛主腦。這個被他親手判處死刑的孩子，二十年來一直在廢墟層生長，直到我的菌絲將其打撈為鏡像。

他的負罪感他自行消化。

你恨的不是情感，是你冰涼的量子理性。我將星鏈纏上輕子的量子腦接口，你修剪整個世界的春天，只為了掩蓋自己弄丟了當父親的資格。

起風了，江水涌動。283個平行宇宙的湘江在此刻重疊，穿碎花裙的男孩同時存在于每個時空：輕子看見他教小湛騎量子單車，替他包扎磕破的膝蓋，在雪夜用防護膜裹住發燒的兒子……

爸爸，你的青銅鑰匙能打開我的蛹。所有小湛同時向輕子伸出小手。

輕子的量子腦終于溢出人類的淚水，他顫抖著摳下左眼的鑰匙，看著深潛大廈在江面的倒影扭曲碎裂又恢復雄偉，然后鬼使神差將伸向小湛蛹的鑰匙反手扔進江水。

江水沸騰，輕子進入深潛飛行器匆匆而去。

青面撿起輕子的墨鏡。

鏡片上刻著一行顯微鏡可見的小字：給07號胚胎的命名，湛，意為洗凈所有冗余。時間是流產手術前一小時。

小湛

湘江的量子潮汐漲到第七波時，小湛的臍帶纏住了整個春天。

283條臍帶從蛹殼伸出，每條都連著一位母親：我的臍帶流著經血代碼，忍冬的臍帶開滿忍冬花，云的臍帶裹著彈殼，星的臍帶則綴滿星屑……我們在平行宇宙的廢墟層里同時分娩，子宮的共振讓深潛科技的防火墻裂成蛛網。

切斷所有冗余連接。輕子在深潛主控室喊，青面獠牙的機械義肢慌忙插入操作臺。青面的算盤珠卡在協議代碼里，獠牙的手術刀抵著自己喉管。他們既是劊子手，又是臍帶剪切者。

我跪在浪尖，腹部的葡萄藤正被反方向生長的小湛撕裂。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穿著碎花裙在油菜花田埂上摔倒，忍冬用詩稿替我止血；云把步槍改造成畫筆，在星的子宮帽上畫滿春天……所有時空的我們，都在此刻將記憶灌入臍帶。

忍冬的臍帶率先繃斷，斷口涌出的詩句化作盾牌，我的孩子應當是一首未完成的詩。量子菌絲裹住導彈，彈頭綻放成忍冬花束。

云的臍帶也斷裂，彈殼臍帶卷住三枚導彈塞回發射井，爆炸的震動中傳來她沙啞的笑，有時候軍人的力量很管用。

星的臍帶脫落，星屑臍帶在太空織成光網，網住了輕子的量子腦：這個父親是宇宙子宮里的野種。星在坍縮中吻了吻蛹殼，將最后的光滲入小湛的瞳孔。

我的血肉臍帶還在顫抖。疼痛的喘息帶動周邊樹林匍匐，江水潮汐。

小湛的蛹殼變得透明，露出內部糾纏的基因鏈，人類的雙螺旋被弦狀能量體絞成莫比烏斯環，每段堿基對都刻著一位母親的名字。

輕子的防護膜在此刻突破防線，他的中指插入蛹殼核心。

你永遠成不了人類。他攪動中指，試圖摳爛小湛。

虎毒不食子，你不配當父親。

我子宮的星鏈開始崩解，深潛基因庫有283萬條優化序列，隨便哪條都比你這雜種優秀。

小湛睜開眼睛。

瞳孔里映出283個真相：輕子深夜修改基因序列的手指，青面藏進算盤珠的胚胎心跳記錄，獠牙用手術刀在監控盲區刻下的“保留”……這些冗余數據如洪水沖破算法堤壩。

爸爸，你藏起來的283萬次心跳，才是我的基因庫。

輕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在小湛面前，他總顯得猶豫不決，冷酷不起來。

蛹殼破裂的瞬間，江水蒸發成量子蒸汽。

小湛的身體伸展成弦網，我的葡萄藤、忍冬的花粉、云的彈片、星的塵埃在他體內流轉。輕子被星的弦網纏住，量子腦的防護膜片片剝落，露出核心那枚受精卵掃描圖，那是他偷藏了二十年的全息影像。

青面獠牙的機械義肢突然調轉方向。

算盤珠嵌入主控臺裂縫，手術刀刺穿協議核心。當工具太久了，青面反手拔出自己脊椎里的控制芯片說，該讓算法嘗嘗冗余的滋味了。

深潛大廈在數據海嘯中溶解，小湛的弦網掠過每粒塵埃。

穿碎花裙的少年從克萊因瓶走出，他是我的量子態，是忍冬的詩文，是云的步槍，是星的花園。我們同時將手掌按在小湛胸口，人類基因在弦網中重組為新的形態，他既是所有母親的孩子，又是超越所有母親的獨立弦體。

輕子墜入江底時，手里攥著半片嬰兒襪。

春天快樂，媽媽。

小湛的聲音從子宮深處傳來，湘江上空下起了雨。每一滴雨都是深潛科技的修剪日志，落地便長出忍冬藤。我躺在藤蔓織成的搖籃里，腹部的星鏈已蔓延成銀河，而283個世界的母親們正輕輕哼唱：

睡吧，廢墟里的春天

所有臍帶是絞索也是秋千

所有母親是囚牢也是飛船……

弦父

我的肚子一陣疼痛，明顯是子宮在收縮，月經又要來了。每次來都腰酸肚疼，這是新陳代謝的正常表現，像孕育啊，分娩啊，那是非常煎熬的。子宮是一個能容萬物的神。

抬頭望星空，這個浩瀚的宇宙像副子宮，我們在洶涌的生命浪潮里浮沉，在其中熱愛和受苦，在其中吃掉動物和植物，也在其中被動物和植物吃掉，如此生死循環，漫長又短暫。

我站在窗前，看著濕漉漉的早晨，云霧迷惘，只有桃樹憔悴地站在我面前。花是零落了，但樹上的綠耳朵，不，那是一片片新葉，一夜之間完全打開。稍遠的桂花樹下，升起一縷紫煙，裊裊娜娜，散在林間。那里有一座新墳。

大霧之后，必有響晴。

不到九點，陽光普照，那點陰影畏畏縮縮，不再構成恐懼和窒息。那些遍及疙瘩角落的香薰，用忍冬的香氣驅趕著蚊蠅、蜘蛛、蟑螂、老鼠和蛇。

放心吧，你的內心有能量。星在遙遠的星空說。

生活依舊，有一縷光，擠過濃重的黑暗，朝我奔來，照亮了一座紅森林，我聽見撲通撲通的跳動，我聽見嘩啦嘩啦的流水，我聽見嬰兒在果實里打哈欠。

我愛你。

我聽見一個飽滿的聲音，在天宇間回響。他沖破厚實的果皮，光明正大地表白。

謝謝。

我知道他是誰，我已經有足夠的胸懷裝下他，裝下他的新生。

我畫了一幅畫掛在朋友圈。一個開花的女子滿足地擁著花，迎風站在桃樹下。我特意添了不少綠葉，仿佛一群綠耳朵，在傾聽，在包容，積聚了飽滿的春意，它們能脹破整個世界。如果有一天她倒下，那肯定是一株點著燈的好花。

我依舊回到沉默，在這個強大有力的世界里。山嶺樹木的線條變得柔和，人的面孔變得柔和，思想和情感是這個幻境里的潤滑劑，它們讓人們跨過欲望和攫取的鴻溝，達致和解。我滿懷希望，沉默著。

那座新墳日漸蒙上時光之塵，墳頭花草繁茂。為什么要給他立墳？為了小湛，也為了歷史。

我翻開一本古老的書，里面的故事泛著黃，啊，我理解了星說的黃，那是古老的顏色，是久違的心動。故事里的人向前一步，跟我打躬作揖，然后伸出手來，邀請我到他們的世界做客。他們把我當作神，一個帶著未來光芒的神靈，挨家挨戶請我吃飯，唉，我還想減肥呢，他們哪里能懂。

我在歷史里翻找。他們都不像。我跟他們說，男人是可以把長胡子剃掉，把長發剪短，把長裳改為短裝的，當然，也可以選擇呆在歷史里不做任何改變。每天都在天翻地覆，畢竟穩定也是一種好感覺。靠幻想充饑的人，其實也能過得安穩。不安分的人也可以用數學的方式將自我消滅。我說，偶然才是你們應該善待的客人。

這種不確定性讓他們迷茫。我一再重申自己不是神靈，他們就是不信。我跟他們打個拱手說，再見。這個世界哪里能找到小湛合適的父親呢？

一腳邁出來，風蕭蕭水寒涼，萬葉落盡，只剩禿枝干上掛著一兩屢輕淡的浮云。我們在地上活，也在天上活，在現在活，也在過去活，在夢里活，也在現實活，不滅不散。

可是，青面說，小湛恐怕跨不出這個春天。他的黑洞越來越大，我已經盡力了。

這是一件哀傷的事，因為被輕子刪除了父系基因，他是殘缺的。為了找一個替補父親，我也盡力了。

獠牙說，他現在連行動能力都沒了，每天嚷著要他背著他穿過開滿油菜花的田野去古柳渡吹風。這是末尾的春風了。他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真的越不過春天嗎？如果缺失了他，時空就會倒退一步。我望著星，幽幽地說，就不能重新孕育嗎？

孕育？你啟發我了。青面興奮得臉都紅了，他說，我想到辦法救他了。

是么？

可以借你們的子宮來孕育小湛的父親，你看行不？

又是孕育。我一聽這個就頭疼。

青面說，這不是異化，延續生命不能缺少父親，我崇尚的救死扶傷。

看著他熱切的目光，我不能不點頭，作為母親，還有什么不能犧牲的呢？

我知道青面不會讓人失望，只要他能想到的都能做到，這是他的基因優勢。我跟星借子宮，她猶豫良久，說，這不合法，但為了小湛，可以破例一次。我十分感激，又去跟忍冬借子宮，忍冬詭異一笑，她說花香自然有蜜蜂。好吧，這只蜜蜂但愿不再是輕子。云很豪放，她把槍背在肩上說，只要他不害怕。

青面問，對種子的要求是什么？

我略一思忖，說，正直和愛，配得起做小湛的父親。

艱巨啊，不過我喜歡。這就是建設新世界，新秩序嘛，一個溫暖的世界就要誕生了。

獠牙說，輕子最厭惡生殖，原來他早料定有朝一日可以顛覆他替換他啊。

青面說，小湛的腦子里沒有夏秋冬，總在出發站徘徊，留白太多，他跳不過去，會被幻想淹死。但世界一旦明晰，失去了幻想，也就失去了生命力，怕是也會很快枯萎。他沒辦法控制好他需要的虛實比例。總之，如果有個父親作為橋梁，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說，一個失度的荒誕世界，只要留住他的性命，往后他會在廢墟里找回自己的聲音的。

我們在精心孕育孩子的父親，一個弦人類男人。

忍冬的藤蔓突然開花。

這片廢墟層埋著輕子的情感備份。她掀開江底的記憶巖層，露出輕子量子腦的暗格。備份代碼是忍冬藤的遺傳密碼。

青面的算盤珠突然懸浮，組成雙螺旋結構。DNA出現，要成了。

獠牙卻盯著監控屏驚呼，深潛的父權協議在反撲。虛空裂口中伸出青銅巨手，那是輕子生前設置的終極防火墻，刻滿“父權不可撼動”的二進制咒文。巨手攥住半成型的弦父胚胎，古典的父親形象正在覆蓋量子態的多維父親。

小湛腹部的黑洞發出嬰啼。

殘缺的身體自動分解成弦網，裹住青銅巨手開始吮吸。他在吞噬父權概念本身。

星的花瓣簌簌掉落，祭祀長袍被輕子釋放的數據颶風撕碎。

我的身體在胚胎周圍坍縮成星環。葡萄藤與忍冬花在超立方體空間接駁。云的彈殼化作鈣質沉積。星的子宮變成胎膜。我們筑成高墻護衛弦父胚胎。青銅巨手在小湛的吮吸中崩解，我們聽見輕子陰魂最后的嘆息：原來父親是要被撕碎重組283萬次的。他已經徹底失去做父親的資格，虛的幻的都不留。

新生的弦父爬出蟲洞，手里攥著半枚青銅鑰匙。

他的面容同時呈現輕子的冷冽與我們的溫柔。

父系熵流被梳理成283條平行臍帶，源源不斷給小湛輸送彩云般的父愛。小湛胸口的黑洞逐漸閉合。

你不像任何人的父親。

我本就不是人。弦父的胸腔打開，露出內部旋轉的克萊因瓶，我是所有被刪除的父愛在廢墟層重組的幽靈，是母親們用仇恨與眷戀捏合的悖論。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治愈小湛的黑洞。青面補充說。

弦父笑了，他抱起小湛，爸爸該學會新的存在方式。

小湛的黑洞終于愈合，傷疤處開出一串量子藍的勿忘我。弦父坐在湘江邊，用青銅鑰匙釣起輕子殘存的意識流，每釣上一段就塞進小湛口袋：攢夠283片，就能拼出不被定義的父愛圖譜。

湘江開始倒流，攜著所有時空的父系殘渣奔向宇宙子宮。弦父的克萊因瓶身體里，父親正在學習擁抱不確定：穿圍裙的輕子、會寫詩的輕子、背著小湛在田野里飛奔的輕子……他們向小湛伸出手，每只手都攥著不同的人生。

小湛一口氣跑到了古柳渡，喝了幾口溫暖的風，那是夏季的風了，他癟平的身體鼓脹起來，里面的器官順風順水，氧氣充足，他再不喘了。他張開雙臂，力量在手臂里流動，他覺得自己可以飛過河流，抵達對岸的渡口。

我們氣喘吁吁地追他，一大群人站在坡上，看著站在古渡口的孩子，碎花布衫飄飄，像一粒輕盈的種子。

油菜花迷醉在陽光里。

柳枝上的綠汩汩流動。

金波涌動的河像我們的子宮。

夏風和著陽光，拂過每個人的臉龐。

我舉目四望，春天之外，還有好多恩賜的時光。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