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落榜之后

我成了農民，且是三等農民

1973年初春的冰凌，至今仍高懸在我記憶的屋檐下。

舊歷新年剛過，窗外寒風刺骨，父親的病日漸沉重，咽一口水對他來說都是困難的。

禍不單行，我在春節前夕的中招考試中落榜（當時實行春季招生制度）。

公社下派蹲點的駐隊干部老賈趕來看望父親。父親掙扎著起身，被老賈按住。一陣喘息后，父親用枯井般的眼睛看著我：“孩子，快，給你賈叔……跪下。”

我滿懷悲傷地跪下。父親仰起臉，拼盡氣力向賈叔哀求：“孩子還小，干不動農活，讓他繼續上學吧！”看著奄奄一息的父親，賈叔點了點頭。當晚，父親帶著無盡的痛苦和滿心的憂慮離開了人世。

然而，賈叔未能兌現承諾，或許作為一名普通駐隊干部，還是人微言輕吧。我成了農民，且是三等農民。

當時，一個壯勞力每天掙10個工分，一名婦女每天掙8個工分，而我一天只能掙7個工分。一天，我為自己爭取到一個一天掙10個工分的機會。

我們村子周圍有兩座山——大方山和黑龍山。這兩座山由北向南蜿蜒數十里，交會處有一眼泉。相傳其水脈暗通江海，鄉民謂之“海眼”。1958年，乘著全國興修水利的東風，公社干部群眾自“海眼”處修建了數條1米寬、總長幾十公里的引水渠，以緩解周邊數十個生產隊吃水難問題。

供水規則為：按先后順序，一個生產隊放水一晝夜。放水時，需人沿水渠巡邏，以防水渠開裂跑水或其他生產隊的人扒渠偷水。

這天輪到我們生產隊放水。隊長下派夜間巡渠任務時，誰都不愿去。因為剛立春，寒氣未散又迎大雪，冷得連麻雀都噤了聲，晚上誰愿意離開溫暖的被窩上山呢？更可怕的是，夜巡水渠還可能遭遇猛獸襲擊。

我找到隊長自告奮勇：“晚上我想去巡渠。”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然后搖了搖頭。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要是跑了水，你扣我一天的工分！”他苛刻地說：“扣你兩天工分！”我說：“行！”隊長這才同意：“去吧，一天給你10個工分。”

我感覺自己就像這枯葉，被命運無情地拋棄，大風吹來，不知會落到哪里

社員們收工回家后，我扛著一把鐵锨走出家門。臨走，母親把一團蒿繩（用蒿草編織的草繩，引燃后可用來照明）塞給我。同時，我揣上了《李杜詩選》——我初中畢業時何戰國老師送給我的一本書。

沿著崎嶇的山路，踏著未融的積雪，我向黑龍山走去。天很快黑下來，我在背風處點燃蒿繩，沿著水渠向前走去。走著走著，村里的燈火遠了、小了、看不見了，山里萬籟俱寂，只有我的鞋踩在殘雪上發出的咯吱咯吱聲。為壯膽，我亮開嗓門唱起了《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的著名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

巡到渠首，已是半夜。渠首的北面是大方山，大方山的半腰處有一座以前的廟宇，現在是我親愛的母校——助泉寺中學。我在那里度過了兩年時光，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所以當看到母校的一間辦公室有燈光時，我想：是不是何戰國老師還在伏案工作？

渠首處有一座廢棄的窯洞，里面堆放著收割后的玉米稈。我把一部分玉米稈鋪在地上，打算在這里休息一晚。窯洞外月色明亮，對面山上不時閃爍著點點幽光，那是野狼的眼睛嗎？我感到脊背一陣發涼，忙把剩下的玉米稈抱到窯口點燃，然后借著火光，捧起《李杜詩選》讀起來：“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讀著讀著，我進入了夢鄉。

早晨，雞鳴把我喚醒，我該往回走了。走出窯洞，天空泛起魚肚白，晨曦初現，山腳下的屋頂覆蓋著一層白霜，一切都那么清冷、寧靜。我順渠而下，看到枯葉在風中起舞。我感覺自己就像這枯葉，被命運無情地拋棄，大風吹來，不知會落到哪里，會不會像這些枯葉最后爛在泥里？我的心里充滿難以名狀的彷徨和憂傷。

拐過一個山包，我突然發現前方有個人正揮舞著鋤頭在刨挖水渠。定睛一看，是另一個生產隊的人。我飛奔過去，大喊：“不許偷水！”那人直起腰，一看是我，沒有理睬，繼續刨挖。

我氣憤地撲過去，搶奪他的鋤頭。不料，他一拳打來，我跌倒在地。我爬起來，他又一拳打來，我有了防備，干脆一屁股坐在水渠決口處，冰冷的渠水一下子浸透了我的全身。那人見我坐在水渠決口處影響他偷水，便上來拖拽我。我倆廝打起來，我懷里的《李杜詩選》掉在了地上。

這時，有人怒吼：“住手！”我倆都被鎮住，停了手。我扭頭一看，是何戰國老師，他前往學校，經過此地。何老師鐵青著臉，上前將偷水者推了個趔趄。那人自知理虧，扛起鋤頭，罵罵咧咧地走了。

何老師幫我把水渠決口處堵住，又撿起《李杜詩選》，用衣袖揩去上面的泥漿，還給我。這時，我像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大哭起來。何老師掏出手帕，揩去我臉上的淚水。等我的情緒漸漸平復后，他慈愛地看著我：“你還想繼續讀書嗎？”我含淚點點頭。“那你等消息吧！”何老師在我的肩頭重重地拍了一下，朝學校方向走去。

因為守渠不力，我被扣了兩天工分，但心里卻涌起隱隱的亢奮和欣喜——因為聽何老師的語氣，我有重返校園的機會。

積雪消融、迎春花開時，我終于盼來了復學的消息。那天，我挎上母親縫制的書包，雀躍著向學校跑去。一路上，天空那么純凈，陽光那么和煦……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