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大雕的人

1

夏日夕陽照進小吃店，外婆在做晚飯，我在小吃店看電視。奧特曼正要變身，“嘣”的一聲，沒電了。

這時候，我比奧特曼都要著急。跑出門外，去找玉良維修。外婆拿著勺子喊，慢一點啊。

話音剛落，我被王五一把抓住。

我甩開他說，電視沒電了，奧特曼已經變身了。

王五說，這我會修啊。

我二話不說，把他拉進了小吃店。王五對著電視左看右看，上拍下拍。我說，王五哥哥，你怎么和我一樣？

王五一臉篤定地說，電視沒有壞，插頭接觸問題。

外婆拿著勺子，指著電燈說，王五啊，是停電了啊，家里都沒電了。

王五尷尬地擦了一下鼻子說，嗯……這我知道，火表箱呢，在哪，我看一下。

我朝北一指說，那里。外婆說，別亂指，那是我的針線箱。

王五踩在凳子上，打開火表箱看了半天。屋內越來越黑，我說，王五哥哥，你還看得見嗎？

王五說，看得見，看得見。

我說，你看見了什么？

王五說，沒大問題，接口有點老化，緊一緊估計就好了。

這時，外婆又進來喊，王五啊，別修了，是全村停電了。

王五從凳子上下來，又尷尬地笑笑說，沒事沒事，大問題沒有。

我對王五說，村里的電，你能修好嗎？

王五摸黑著邊走邊說，沒大問題，村口的電線桿我爬上去看看，你等著啊。

等了很久，依舊沒來電。奧特曼早已把怪獸打死了，外婆點起了蠟燭。我趁外婆不注意，偷偷拿著蠟燭，踩上板凳，往火表箱里一照，幸好，我的8塊5毛紙幣還在。蠟燭又一晃，還有幾張紙幣，一共三百塊。

外婆拿著蠟燭，說，在干什么？

我說，看一下，火表壞了沒。

外婆把我抱下來，自己踩著板凳上去，掏出三百說，知道你在看這個，記住了，不要亂拿我藏的錢。接著又掏出我的8塊5毛說，你的？

小吃店內點著兩根蠟燭，我和外婆吃著晚飯。外婆說，你怎么知道我火表箱里藏了錢？

我說，我看我的8塊5毛在不在，沒想到還有你的錢。

外婆說，一看就是我親生外孫，藏錢的套路都和我一樣。

我說，王五哥哥肯定也看到我們的錢了。

外婆說，大家都知道，村里人都是這樣藏錢的，火表箱里多多少少有點。

我說，大家都知道，那不是賊也都知道了嗎？

外婆大口吃著菜說，誰敢來偷啊，電死他。

我說，停電時候來偷呢？

外婆“阿嚏”一個噴嚏，打滅了一根蠟燭。我說，王五哥哥，還沒修好村里的電嗎？

外婆喝了一口咸菜湯說，等他修好，奧特曼都變成你太爺爺了。

2

有時候，王五看起來挺忙的。我路過他家，他正把一大截木頭擱在長凳上，用力鋸著。周圍圍著老胡等一群人。

王五看見我，揮著鋸說，后來村里電是不是來了，被我修好的。

那一次停電，直到第二天下午。我看著好幾名維修師傅，掛在村口的電線桿上搗鼓，腦海里盤旋著奧特曼打怪獸的場面。

我好奇地問，你在做什么東西呢？

一旁的鎮德說，在做凳子。老海說，在做大扳網。老胡說，在做木犁。

大家說話的時候，語言中帶著嘲諷。明擺著王五做不出這些。

王五笑了笑說，在做一張八仙桌。

大家一陣夸張的大笑。鎮德指著門口一把小木凳說，就你做的這把凳子，屁股肉都快被夾沒了，還想著做八仙桌？

老胡說，這鋸都沒拿穩，怎么做八仙桌？

老海說，鋸拿穩了，就可以做八仙桌了？

大家都不信，只有我將信將疑。等人散去，我問，真的要做八仙桌嗎？那些花紋你都能鋸出來嗎？

王五不屑地一笑說，騙他們的，我怎么可能做八仙桌。

我說，那倒也是，你是在劈柴吧？

王五抬頭看著我說，你這小子，比他們還離譜，有見過用鋸劈柴的嗎？你外婆這都沒教過你？

我說，那你在干什么？

王五若有所思地說，他們都不懂，我就騙騙他們，我做的東西說出來嚇死你們。

我好奇地問，能告訴我嗎？

王五抬頭看天說，知不知道，彎弓射大雕？

我說，你在做大雕？

王五拿起鋸說，我在做彎弓。

我把這消息告訴了赤腳。赤腳和我時不時偷跑到王五家門口觀察情況。有一天中午，王五的大彎弓終于完工，掛在門口，自己則在屋內敞門午睡。赤腳迅速把大彎弓扛走了。我跟著赤腳跑了一路。

赤腳跑到田野深處的一棵樟樹下，嚴肅地告訴我，我們擁有了最強大的秘密武器，以后誰也不敢欺負我們了，并且讓我保守這個秘密，不然用大彎弓射我。我也說，你要不保守秘密，我也用大彎弓射你。

赤腳挖了一小坑，把大彎弓淺埋了起來。我們商量著，以后出現大事的時候，才可以把它拿出來。

我說，什么叫大事啊？我外婆家進賊了，我可以把它拿出來嗎？

赤腳說，賊不把彎弓偷走就好了，這把彎弓就是保衛我們村莊的，如果山里有土匪來了，海上有強盜來了，我們就拿出來。

我說，怪獸來了呢？

赤腳突然顯得比我成熟地說，阿挺，你少看奧特曼，多和我抓泥鰍。

我說，有了這個，以后我們都會是大英雄了。

赤腳成熟又帶著自信地說，對，但是我要比你大一點。

三天后的傍晚。老胡大搖大擺，扯著大嗓門，對著小吃店門口閑聊的人群喊，王五啊，你這東西在我的地里啊，屁股坐下去，差點被戳穿。

我一看，老胡手里拎著的竟然是我們埋在那邊的大彎弓。

老胡笑著說，這破晾衣桿還有人偷啊，偷了還埋在我地里。

王五笑笑說，送你了，給你晾衣服用。

老胡說，這東西，掛得住衣服嗎？誰要？

大家都沒反應，外婆說，都不要給我吧，這晾衣服多好，竹子多結實，繩多有彈性，還可以掛雪菜。

只有我一臉詫異，大彎弓怎么被挖出來了，竟然被說成了晾衣桿。小時候好不容易開始的英雄夢想瞬間就崩塌了。

外婆將“大彎弓”掛在院子里，上面經常掛著各種衣服褲子。我小心翼翼地問過王五，你做的不是大彎弓嗎？怎么變成了晾衣桿？

王五說，這就是大彎弓啊，大彎弓也是可以用來晾衣服的。

我說，是不是你做的大彎弓不太好？

王五想了想說，不是，是因為這里從來沒有雕，所以大家不懂大彎弓，只能用來晾衣服。

我說，你就不能做一只雕嗎？

王五說，動畫片里都沒有這樣放的。

3

村里最不服王五的就是老腔。作為前手藝人，老腔總是拿著酒瓶，半醉半醒地說，王五啊什么都會做，什么都做不好，天天搞一些沒用的東西。

王五聽了說，你會的我也會，你不會的我也會。

老腔就開始吹，我會做大飛機。

王五說，我會做大火箭。

老腔說，打……打火機是不是？我會做大前門香煙。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都不知道該怎么插嘴。

王五說，我還會做寧波大曲白酒呢。

老腔好像酒醒了一半說，我們比比，一塊木頭，一把斧頭，你能做出什么，我能做出什么。

王五轉身把老腔拉進外婆的院子里，搬出兩個大木樁和斧子。外婆說，王五啊，老腔喝多了，隨便說說，這比什么呢？

老腔接過斧子說，我先來?！芭椤庇昧σ慌?，嚇得我后退好幾步。王五也拿著斧子，又劈又削。

王五對著一片小木頭說，這木頭片可以用來射箭。老腔也劈了一地的木頭，含糊又一本正經地說，大……大飛機了，好了。

外婆站在門口一看說，哦喲，一個造飛機，一個造火箭，兩個人柴都給我劈好了。

王五一臉認真地和我說，你用小刀把頭削尖，這就是短箭。他指著晾著衣服的大彎弓說，下次你可以試試，記住，只能對著天空試。

我說，天空什么也沒有，那不是沒用嗎？

老腔哈哈大笑說，沒用啊，他專門做沒用的東西啊。

王五回頭看著老腔面前一地的木頭片說，你的大飛機有用嗎？

老腔說，我做木匠泥匠一條龍的的時候，你還不會走路呢，我告訴你，你現在叫我一聲師父，我就教你手藝活，一般人我不教的。

王五說，你現在叫我一聲師父，我給你買寧波大曲。

老腔眼睛一放光，又蒙眬地說，是……嗎？師父。

王五說，再叫一聲，給你買大前門香煙。

老腔面露笑意地說，師父。

王五二話不說跑去志高小店給老腔買了煙酒。老腔摸著煙酒。我對老腔說，我叫你一聲師父，你給我買大大泡泡卷好嗎？拉絲糖也可以的，好嗎？

我拉著老腔的衣服喊，好嗎？師父，師父，師父……

老腔抱著酒瓶說，干嘛，扮孫悟空呢……

4

有一陣子，我在玉良的維修店里，經常會碰到王五。他時不時過來轉悠。玉良拆開電器修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盯著。盯了好久，會憋出一句，這螺絲旋錯了吧。

玉良說，螺絲怎么會錯？

王五說，殼子沒扣住啊，錯位了吧。

玉良說，不是扣的。

王五說，來，用力按啊，就合上了。

玉良說，用力就碎了。

王五說，這個電路模板，裝電飯煲里，高科技的吧。

玉良說，這是掉毛的板刷。

王五說，哦對，看岔路了。

玉良要拆開一只錄像機，王五說，我幫你拆吧。

玉良詫異地說，你試試？

王五一笑說，可以啊，榔頭在哪里？

玉良趕緊護住錄像機說，算了，還是我自己拆吧。

王五就像當初的我一樣，對玉良店里的各種東西倍感好奇?？吹酱蟛孰?，用手摸摸屏幕說，這手感不錯的，很貴的吧?？吹酱笠繇?，又摸了摸說，這東西摸上去光滑，也不便宜吧？

玉良說，這東西用來聽的。

王五用手指彈了彈音響說，這聲音清脆，質量不錯。

玉良拿著螺絲刀說，你再彈就要賠錢了。

王五還拿著遙控器，翻來覆去，把玩了半天，放在手里掂了掂說，這東西沉，貨真價實。

我說，里面裝了電池，肯定沉呀。

王五說，我不知道裝了電池嗎？貨真價實小孩子懂嗎？

王五拿著店里的一只BP機，說，這東西，有分量，有派頭，有用處，還方便，我要給你做個一模一樣的，然后呢……

我聽了都笑著說，你還會做BP機啊。

幾天后，王五來玉良店里，讓玉良把BP機拿出來。王五左手拿著玉良的BP機，右手掏出一只木質BP機，一對比說，怎么樣？一樣不？然后將木質BP機正面那塊取下，將BP機放進了木質BP機里，又蓋上。木質BP機的正面用水彩筆寫著，“BP機”，三個字。

王五說，這樣貴重的東西，就需要配套的盒子，給他裝起來，別在褲腰帶上，安全又有面子。

玉良不知說什么好。

王五說，20塊錢，我們兄弟價，15塊給你吧。

我插嘴道，王五哥哥，你做一個和真的BP機一模一樣的出來，我讓外婆拿出15塊問你買。

王五說，你不要想動畫片里面都沒有放過的事情。

我說，那20塊，原價問你買好了。

王五見玉良沒反應，只有我積極反應著，便說，算了，就當作煙盒好了，火柴盒也可以，針線也可以放，純手工做的，10塊錢也不要嗎？

我對王五說，東西放這里，錢先欠著吧。

5

村里最崇拜王五的人是阿蛋。原因是，阿蛋可以崇拜村里的所有人，只要給他點東西。

王五做了很多東西，除了被當作晾衣架的大彎弓，還有很多無用的工具，沒法玩的玩具，看不懂的工藝品。

他曾經送給我幾樣，回到外婆的小吃店，外婆說，這木頭、竹子，不錯，劈了，做柴禾。

王五做的東西，沒人要，大部分送給了阿蛋。阿蛋經常拿著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的東西，喜笑顏開。

這時候，王五還會把阿蛋叫進小吃店，給他點一碗餛飩，五只生煎。阿蛋捧著沒用的東西，抹著嘴，瞇著眼，對王五一臉崇拜。

吃完，我對阿蛋說，這東西，都沒用，不如給我外婆燒柴火吧。

阿蛋瞇著眼笑著遞給我說，給你。

王五假裝臉一沉說，阿蛋，你要說，死也不給你。

阿蛋瞇著眼嘿嘿一笑說，死也不給你。

王五摸摸阿蛋的頭說，下次再送你東西，你要說太好了，我很想要。

阿蛋一字一句地說，太好了，我很想要。

王五說，好了好了，吃完就回家去吧。

阿蛋用袖口抹了抹嘴巴，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凳子邊留下王五送他的東西。王五撿起來，對我說，這么好的竹蜻蜓啊，你不要？

我說，戴上以后，能像鳥一樣飛到天空中去嗎？

王五說，動畫片都不敢放，你又來了。

我說，動畫片里就是這樣放的，機器貓的竹蜻蜓，戴上它，就能飛到天上去了。

王五咽了咽口水說，行吧，也可以的，拿著吧。

我說，你拿著吧，阿蛋會相信你的。

王五說，你不信嗎？

我說，我不是阿蛋，我不是傻子。

外婆回過頭說，阿蛋也不是傻子，是個善良老實的孩子。

6

王五表示，比起阿蛋，他更喜歡我，因為阿蛋是有條件地相信他，而我雖然大多數時候不相信他，但是小部分時間會無條件地相信他。

我說，因為我動畫片看太多了，以為是真的。

王五說，我也像你一樣異想天開，也像你一樣心懷夢想。

我說，你別亂說，我沒有的。

王五說，你有的。

我說，我只想吃好玩好，然后長大后在外婆的小吃店上班。

王五說，我都不能在你外婆的小吃店上班。

外婆告訴我，其實王五以前的刀法非常好。

我說，他以前是一名耍刀的武林高手嗎？

外婆抹了一把臉說，是一名鄉村廚師。

我說，刀法有多好？

外婆說，好到切菜的時候，可以把自己的手指給切了。

王五初中沒畢業，就跟著一位鄉村大廚學廚藝。學了很久，毫無長進，切菜經常切到手指，幸虧手指有骨頭，要是無骨雞爪那樣，手都切沒了。王五曾向師父訴苦，學了這么久，只會把菜煮熟，什么時候教我別的？

大廚師父說，我也只會把菜煮熟，你還要學什么？

至此，王五年紀輕輕，棄勺從藝，追求夢想。在夢里越走越遠，回過頭發現，只有阿蛋似有似無的笑聲，只有我轉瞬即逝的信任。他關掉小屋的燈，關上小屋的門。

我奔跑著經過時，問他去哪里，他說去很遠的地方。

我說，你去做什么呢？

他笑著說，去做大雕啊。

我說，射雕英雄傳里的大雕嗎？

他邊走邊說，比它還要大，比他還要英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