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的記憶（組詩）

麥子熟了

1

麥子熟了

不是詩歌的麥子

是村莊的麥子熟了

田野金黃一片

“旋黃哥”聲聲催人

天氣越來越熱

云朵白得可疑

到晚上，月亮也會啼叫

水淋淋的

一把鐮刀磨得锃亮

2

外省的收割機已經到了城外

駕駛員正在路邊安營

這是新時代的麥客

也有一張古舊的臉

他們裸著膀子做飯

用剎車水洗臉

越洗越黑的臉啊

像一面銅鏡

閃著麥子的光芒

3

我們來自鄉村

卻已泥巴褪盡

成了皺皺巴巴的城里人

詩人說，“麥子到了你的手中，

已經變成了面包”*

可面包捧起，麥子就會哭泣

像一塊逃亡的麥地

現實總有朝向內心的芒刺

我們一次次品出五谷中變壞的人心

卻又束手無策

*詩人何來的詩句。

4

我們只能用文字

復墾內心的麥田

用淚水，磨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

有時，我們就是一只嘴角帶血的鳥

在樓房的叢林徘徊

我們有回不去的村莊

也有撿不起的麥穗

5

可麥子熟了

麥粒掙脫麥衣

會自己鳴叫

仿佛是一粒汗水

拆解成了鉆石

也仿佛是一滴淚水

裂變成月光

從過去伸過來

延展成拯救的大道

6

而我必然是麥地的孩子

長成了稗草

而我必然要靠麥子活著

拯救正在枯竭的內心

當一輛鮮紅的收割機

開進麥田

我似乎在前進的鋼鐵中

嗅出了汗水的味道

7

時間暗藏巨浪

收割有了新的含義

拾穗者因為無穗可拾

而陷入新的困惑

烈日下，麻雀飛離

去往遠處

而我內心磨亮的那把鐮刀

復又長出了銹跡

8

麥田還在洶涌

鮮紅的收割機

像一個有力的領跑者

大地在它身后

越來越寬廣越來越輕柔

風一吹，幾乎要飄到天上去

這是時代的麥鳥

在用新的旋律

唱著鄉愁……

送別殺豬匠

殮尸的人

開始收錢

為亡者穿衣

用紅布包裹殺過生的雙手

這都要付錢

很久以前

這都是免費的

是人與人之間的幫忙

但現在變了

開始是二百

現在漲到了四百

估計還會漲

明天出殯

抬棺也要錢

從下午開始

你的孩子就在想辦法湊錢

你為一村的人免費殺過豬

但一村人

已經記不起豬肉的香了

佛孔寺

佛孔寺，

在一座村莊的深處，在一條水泥路的

邊上，在村委會高大樓房的

陰影中。

它的身后，

是赭紅色的砂巖。

它的前面，五棵櫻桃樹，年年

花開如雪。

如果退后看，

佛孔寺，

就是一個醉臥的神仙。

花香和蟲鳴

在捅他的鼻孔，來來往往的行人，

在爬他紅紅的酒糟鼻。

而聽多了寺院學堂的讀書聲

歡喜的童顏

就一直圓潤在泥土中，

醉臥千年，

也不愿醒來。

古人

那些不斷涌現的

帶著恒久微笑

不辨男女的

面孔

讓我深深窒息

我要退回歲月深處

退回那個野生的

食素的

吹著風飄著雨落著雪掛滿露珠的世界

即使會為吃飯發愁

即使，是一群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不合時宜的

古人

但那里有自由的空氣

清新的肺

可養良善的心腸

一首詩的記憶

趴在覆了厚厚包漿的泥土窗臺上

望遠處積雪的山梁

此時，南山，就是西嶺

窗外黑水塘中

浮著的

嘎嘎叫著的幾只鴨子

就是東吳的船只

我對世界的概念

大不過磨石村

我對美的領悟

就是那幾只以黑水塘為家的鴨子

產下許多淡青色的鴨蛋

我們涉水過去

就會撿回來

到了鴨子下蛋

南山的雪也就開始消融了

消雪的過程很冷

但它的后面跟著春天

和一群一群的鳥

那時的冬天很冷

那時的一首詩就是一盆隱秘的火

可以烤熟一枚香甜的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