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里特島位于愛琴海的南面,是希臘半島、埃及與西亞的交通樞紐,地理位置得天獨厚。荷馬在《奧德賽》中這樣描繪道:“有一座海島,在那酒藍色的大海之中,叫做克里特,土地肥沃,景色秀麗,海浪環抱,住著許多生民,多得難以數計……島上有一座城市,宏偉的克諾索斯,米諾斯曾在那里為王,歷時九年,能和大神宙斯通話。”千百年來,克里特島始終在地中海的中心靜臥,關于它的傳說隨往來的船只流傳,成為眾多希臘神話故事的源頭。
米諾斯王與代達羅斯的故事被詩人奧維德所演繹。在詩人筆下,代達羅斯是一名偉大的工匠、發明家與藝術家,精通建筑設計、工程建設與雕刻藝術。米諾斯王聽聞他的名聲,便令他來到克里特島的克諾索斯,修筑用于囚困王后之子米諾陶洛斯,一頭牛首人身怪物的迷宮。代達羅斯出色地完成了米諾斯王的任務,以至于他自己都幾乎無法離開這座迷宮。出于對工匠的猜忌,米諾斯王在得知代達羅斯想要返鄉后將他囚禁在海島上,但聰明的工匠發明了蠟制翅膀,準備從天空出逃。最終,他展翼高飛,在日光下飛越了廣闊的海洋。而那被藏匿在迷宮中的公牛怪物,可怕的米諾陶洛斯,米諾斯王命令雅典人每年奉獻七對童男童女讓它享用,于是英雄忒修斯渡海而來,在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幫助下將它殺死。
后世的人們為這些故事著迷,但誰也不曾見過代達羅斯所筑的宏偉迷宮與可怕的公牛。曾經的歷史模糊了細節,與神話交織成為一處,以至于人們不再相信它的真實性。直到三千年后,這段遙遠傳說才從詩人傳唱的神話中向人們走來,成為了震驚世界的考古發現。對神話的歷史考證戲劇性地始于德國商人海因里希·謝里曼對《荷馬史詩》的熱愛。他深信《荷馬史詩》的真實性,并自己出資,于特洛伊、邁錫尼尋找英雄們的蹤跡,并在1870年發現了“特洛伊城”的巨大遺址。盡管謝里曼的結論并不準確,但引發了考古界對考證希臘神話,探索歷史起源的關注。1900年,英國考古學家亞瑟·伊文思在克里特島找到了克諾索斯王宮遺址,即巧匠代達羅斯的杰出造物,迷宮與公牛神話故事的原型。代達羅斯、米諾斯迷宮與公牛的神話傳說,引出了對古希臘青銅時代最高的文明成就的發現。


以宏偉宮殿作為城市的中心是米諾斯文明的特征,王宮因此也成為最有價值的遺存。如今,借助于展廳的場景復原,我們得以一窺米諾斯王昔日宮室的莊嚴與其內部結構的繁復精巧。
克諾索斯王宮是一個以中央庭院為中心的龐大的多層建筑群,其面積達2.2萬平方米,布局不追求對稱性,樓層錯落有致,走廊曲折蜿蜒,通往中央區域的走廊裝飾著華麗的巨幅壁畫,整體表現出神靈崇拜與王權集中的特征。王宮有許多天井用于采光,巧妙的設計讓陽光能夠照入每個庭院,并有完備的通風與給排水設施。整個宮殿房間達1500間以上,被藝術品裝飾得富麗堂皇,其中最有名的是安放石膏王座的“御座之室”、懸掛象征王權與神權的雙刃斧的“雙斧大廳”和恢弘壯麗的“大階梯”。在青銅時代,這樣的宮殿是一尊奇跡般的偉大造物,或許正是因為這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氣派,才有了步入其中就無法脫逃的迷宮傳言。


考古學家在克里特島發現了大量以公牛為主題的文物,公牛元素出現在祭祀的禮器與儀式活動上,也頻繁出現在藝術品上面。展廳中的公牛頭形綠泥石來通杯是本次展覽的重頭戲。這件祭祀用的酒杯距今有接近3500年的歷史,被雕刻成公牛頭的形狀,細膩傳神,走近可以看見牛頭前額上的螺旋狀毛發。“來通(rhyton)”一詞源于希臘語??ω,意為“流動”,這種器型的特點是如漏斗一般有注液口和出液口。采用獸首裝飾的來通杯,酒液通常從獸口流出。來通杯是克里特人與后來的希臘人廣泛使用的酒器,傳入亞洲后,在兩河流域與伊朗地區非常流行,甚至沿著絲綢之路傳到中國。
展廳還陳列了著名的“牛背跳”壁畫。克諾索斯王宮的壁畫采用濕畫法,以礦物、植物染料在墻壁干燥之前完成繪制,顏色經久不褪。壁畫具有一定程式,人物一律為側面像,男子涂成赭紅,女子則繪成白色。“牛背跳”壁畫描繪了跳過公牛脊背的宗教體育儀式,畫面以藍色鋪底,一名女子握持住龐大公牛的雙角,令男子找到時機翻身跳過牛背,公牛身后還立著一名女子,她張開雙臂,似乎在接引跳躍者落地。米諾斯文明對公牛的崇拜,或許是希臘神話中公牛傳說的源頭。


除了偉大的迷宮,許多技術發明也被歸功于巧匠代達羅斯,他如同一個“創造者”的原型,讓人想到中國的魯班。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插翅高飛,如飛鳥一般逃離束縛的代達羅斯代表著人類對于以技藝克服機運的狂傲自信,就像詩中他在告誡兒子伊卡洛斯在飛行時需謹守“中道”后,又自信地說道:“你要跟著我飛!”年輕男孩在飛行中忘卻了父親的教誨,飛得過高,最終因為太陽的光熱融化了人造翅膀而跌入海水,而他技藝高超又謹守尺度的父親則成功逃離了米諾斯王的權威。代達羅斯的故事,深刻隱喻了技藝的本質,文明的發展與隨之而來的對于自然的“反叛”:技藝模仿著自然又終究不是自然,而人借此試圖越過自然的限度,去掌握自己的命運。
手工業的發展帶來對于技藝本身的崇拜。一塊來自3300年前的泥板上刻劃的線形文字,記載了向代達羅斯神廟運送物品的事,可見當時的克里特島上已經有了巧匠的傳說。工匠超然的技藝對于克里特諸城邦來說不可或缺,就像代達羅斯之于米諾斯王:傳說他為追捕逃離的巧匠而興兵攻打西西里,結果死在那里。天才的代達羅斯正如米諾斯文明中能工巧匠的化身,成為了米諾斯神話的核心,也是如今引領我們走入大展,領略工匠們所締造的米諾斯文明的建筑、壁畫、文字、青銅、彩陶、金飾、石器、印章及雕像藝術之美的線索。
在克諾索斯王宮遺址中,考古學家發現了龐大的手工作坊區與3000多塊刻著線形文字,用以記錄貨品清單的泥板,這里發達的手工業不僅供給宮廷,產品還遠銷海外。


王宮遺址中還出土了不少精美的手工作品,其中以制作精良的彩陶最為矚目。展柜中的海洋生物紋陶瓶是米諾斯文明的代表性文物之一(見70頁)。它屬于卡馬萊斯陶器——這一名稱來自于最初發現這類陶器的卡瑪萊斯洞窟,一個祭神的圣所。隨后,在克諾索斯王宮的遺址中也發現了同樣優秀的陶器,表明它們很有可能出自宮廷的作坊。卡瑪萊斯陶器代表克里特工匠登峰造極的拉坯與彩繪技術,體現了莊重雅致的宮廷審美趣味。它們往往有著流暢的器型,還有與造型結合緊密的自然物紋樣。這些紋樣或傾向于選用植物花卉裝飾,或以海洋生物為主題,后者被稱為“海洋風格”。
我們如今見到的海洋生物紋陶瓶通體滾圓,制作者根據陶瓶的形制選用了充滿活力的章魚紋樣,讓翻滾的觸手盤繞整個陶瓶,觸手之間點綴著栩栩如生的海膽、海螺與藻類,創造出回環往復、和諧優雅的生動感。這件陶瓶是典型的海洋風格作品,展現了米諾斯文明與海洋的密切聯系與自然主義的藝術風格。
在“海月同輝”部分,展覽以與克里特青銅時代文物對照的方式,呈現了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至商周時期的13件重要文物,那些奇妙的相似與不同,讓觀眾看到人類文明早期的多元性與共通性。馬家窯文化彩陶與克里特彩陶相映,折射出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自然主義的共性,但在抽象化程度上有不同的藝術表達;而商代青銅斧鉞與米諾斯青銅雙刃斧,因為軍事征伐的屬性,皆從實用工具演變為神權與王權的象征。史前文明時期,中希兩地有著獨立的文明源頭,也并無文明的直接交往,但兩地先民在勞作創造時體現的一些共性的人類心理,讓我們在今天仍感受到精神的共鳴。這是大展向我們呈現的隱藏主題:在不同的歷史時空,中希早期文明激蕩起“和而不同”的音符,共同譜寫了人類文明起源的璀璨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