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柱看看就要滾下西坡的太陽,問喜蓮:“姐,真的沒事了?”
喜蓮死死盯著手里寫得滿滿的一張紙,說:“真的沒事了。”
喜柱眼圈紅了紅,說:“那我先回去,你有什么事一定叫我啊姐。”
喜蓮一直目送喜柱出門,直到看不見喜柱的身影,才低下頭看看右手的鞋墊。鞋墊是白底,繡的是鴛鴦戲水,鞋墊上有兩滴干涸的暗紅色血跡。
喜蓮又看看左手的紙,紙已經發黃發軟,但喜蓮卻看得很慢很認真,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刻在眼晴里。
然后,喜蓮慢慢把手指握成拳頭,松開,再握拳頭,那張紙在喜蓮手里變成了一顆蓬松的小紙團。
喜蓮把小紙團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仿佛吃一片紅薯干,不一會兒,嘴角就冒出淡黑色的汁液來。
喜蓮伸長脖子,用力一吞,小紙團就滾到了喜蓮的肚子里。
哼,你小瞧我!喜蓮剛才吞下去的紙上,有幾句話:“你一定要上夜校,學得知識,才能懂得很多道理。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我當兵殺敵,是為了更多人的幸福,你就會覺得,你拖我后腿是多么落后的思想。”
哪個拖你后腿了。喜蓮想,你見過誰才結婚一天就跑去當兵?
誰落后了。我不但上夜校是最積極的,而且進步是最快的。你不信?你寫回來的信我可都是自己讀的,我就沒請人幫我讀過。我不但沒請人幫我讀,我還經常幫別人讀信呢。
你以為你當排長就了不起了,告訴你,我也當婦救會主任了。我們白天干農活,晚上學文化,學完文化做軍鞋,縣長都夸我們是真正的半邊天,還說我是半邊天的領頭人。
想到做軍鞋,喜蓮又看了看手里的鞋墊。
你說你傻不傻,上戰場不會機靈點嗎,你不知道子彈不長眼睛嗎?送信人告訴喜柱了,你先是左臂受傷,還逞強往上沖,后來肚子中彈了還要逞強往上沖。貓才有九條命,你以為你是貓嗎?這不,你不就被人家打到頭了嗎?
你說你,給你做的鞋墊,你硬是 不穿,枉費我花了一天一夜工夫,你 帶著它一年都不用上一用,你咋那 么摳呢?
喜蓮的心疼起來。她用手摸著鞋墊上的血跡,血跡因為干涸,變得像紅豆粥一樣,但卻在喜蓮的眼里動起來,攪得喜蓮的眼晴像掉進四川的泡菜壇子,又酸又辣。
哼,你還氣我!你以為我是那種人嗎?喜蓮想,剛才吞下去的紙團里,有一句話:“子彈無情,萬一我犧牲了,你就再找一個踏踏實實過日子。”
你不想想,我改嫁了你爹媽誰來養老送終?別人家有兄弟姐妹,你家可是只有你一棵獨苗。你犧牲了,我不得代你盡孝為爹娘養老送終嗎?其實也怪你,為什么剛結婚一天就走,為什么不多等十天半月,好讓我為你們家留個后啊。
國慶節的下午,喜蓮斜靠在敬老院圍墻邊的座椅上。
陽光照在身上,喜蓮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個下午,喜柱送來了他姐夫的死訊,還送來了姐夫的遺物:一封未寄出的寫給她的信和一雙喜蓮親手做卻未舍得穿的鞋墊。
在那個下午,喜蓮決定一直要守著那個回不來的人和那個家。
二老過了幾年好日子,離開的時候也很安詳,喪禮也很體面,就算你在,也只會那么體面了。想到這,喜蓮溝壑縱橫的臉上現出一絲得意和自豪。
喜柱走了,他活了90歲,我也不行了,我已經96歲啦。喜柱一直叫我到他們家一起生活,喜柱的兒子喜剛和喜剛的兒子喜歡也一直勸我。可我不,我自己在敬老院也很舒坦,敬老院的人知道我是烈士的遺屬,對我很好,算是沾你的光啦。
“姑媽!\"“姑奶!\"喜剛和喜歡的 到來打斷了喜蓮的思緒。
‘都辦好了。姑爺爺和其他九位烈士這次一起移靈回我們縣里的烈士陵園,已經安葬完畢。”喜歡邊說邊打開手機。
伴隨著《思念曲》的響起,喜蓮看到,一隊長長的隊列,每兩個戰士抬著一個蓋著鮮紅國旗的暗紅色盒子緩緩走在紅地毯上,莊嚴而肅穆。
喜蓮又想起了那雙鞋墊,還想起了公公死前拉著她的手滿臉愧疚的表情,想起了婆婆死前一遍遍叫她“閨女\"的情景…
喜蓮仿佛看見,他笑吟吟地向她招手,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卻怎么也抓不住,就像當年她送他到村口,想抓住他,卻沒抓住。
喜歡看見姑奶奶手動了動,頭一偏靠在他身上,慢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