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玉靖,女,人,作品見于《河南日報》《牡丹》《伊犁河》等報刊。
嵩城伊水東岸的山谷深處,有一個水泉寺。很小的一個寺。寺院大門外,有兩棵紅梅。很大的兩棵紅梅樹。寺不知何人所建,梅不知何人所栽,寺因梅而更清幽,梅因寺而更奇秀。每年隆冬,梅花開了,紅妹總約我一起去賞。只我們兩個人,像水泉寺外的兩棵紅梅樹,多一棵就多余。
紅妹是我的一個同事。不知有多么深的緣分,不相干的兩個人,先從同事成為知己,再從知己成為親戚。論生辰,我只大她二十天,記不得從什么時候起,她尊尊敬敬地喊我聲姐姐了,我只好裝模作樣地給她做了姐姐。
我們倆初相識時,還都是沒出嫁的小姑娘。那時單位職工很多,像我和紅妹這樣年齡不相上下的姑娘就有十幾個。這十幾個姑娘中,數紅妹最漂亮。太漂亮的女孩子本不受同齡女性的喜愛,像丑小鴨們不會喜歡白天鵝。她偏偏張揚,人長得美,穿衣出色,整日披散著齊腰的長發,扭著楊柳細腰,仰著白里透紅的鵝蛋小臉,不知是因為她身材高挑還是怎的,上班時一起走過來,誰的高跟鞋也踏不出她的響亮,總像高人一等似的,叫人生煩。到了辦公室里,她也不安安生生坐著,老愛從這張桌搖搖擺擺踆到那張桌,肆無忌憚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本來嗓門就大,又愛大笑,笑聲中又有一種響亮的穿透力,又高高仰起臉,把辦公室笑得地動山搖。
“討厭。\"女同事們在心里罵她。
“討厭。”我也在心里罵她。
山里長大的我,沒有見過如此隨性的女子,問其他同事:“她整天咋這樣高興?\"同事答:“人家日子好過唄。父母都在大單位,家庭條件優渥。她上面有四個哥哥,就這一個寶貝女兒,寵到天上去,從來不知愁滋味?!?/p>
我很少與她搭話。一個剛從農村出來的又瘦又矮的笨拙姑娘,上班時賣力工作,周末坐客運班車回家幫爹娘下地干農活,沒有閑時間搭理她。她有時也晃到我的桌前,告訴我縣城哪家服裝店新上的時裝好看,或者說,我應該去換個發式做做頭發。傻瓜,我哪里有閑錢去買衣服做頭發。
上班第一年冬天的一個周五下午,我下班正要走,她伸開雙手淘氣地擋在了我的面前。臉笑得像一朵花,突兀地說:“這周你別走,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看梅花。\"
我不去。先不說梅花好不好看,她洋我土,和她同行別扭。再說,雖然在一個辦公室同事幾個月了,實際上我和她并不熟。我說我去不成,我爹娘不知道我不回家。我說的也是實話,那個時候,我家那個小山村里真沒有一部可以與縣城聯系的電話,更別說手機了。她聽了乖巧地點點頭,讓我答應下周一定去。
又到周六,天氣很冷,當紅妹騎著黃色摩托車到單身宿舍門口接我時,我發現她扎起高高的馬尾、換上運動裝的樣子比往日純真可愛得多。叫我羨慕的是,她背上還背著一個小畫夾。我剛走到她跟前,她就從她的包包中取出一條圍巾和一個毛線織的帽子,一邊幫我圍上戴好,一邊說:“天冷,你坐上車后可要接緊我的腰?!蔽覇査骸澳阍趺床淮髂??”她說她長得高,耐凍,我又瘦又小,需要保護好。
為她這一個動作一句話,我與她的友情開始了。坐上她的電動車后,我與水泉寺梅花的情緣也開始了。
水泉寺距嵩城20里的路程。我們騎車過了伊水橋,往東進一個山谷走了好一會兒才到。小小的寺院,冷冷清清不見人影,讓人眼前一亮的,就是寺院門外那兩棵高大的紅梅樹。黑褐色的樹枝上滿是殷紅的花骨朵兒,密密匝匝的在寒風中搖搖曳曳,欲放未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梅樹和梅花,但我并不覺得多好看,和我家房后的桃花相比,除了花朵兒更密一點,花色更紅一點,別無新奇的地方。
紅妹很高興,在梅樹下,她蹦蹦跳跳手舞足蹈,拉下幾條將開的花枝,細細地觀賞,對梅花贊嘆又贊嘆??吹贸鏊龑γ坊ㄊ钦娴南矚g。然后她打開畫夾,畫梅花的素描,她一邊畫一邊大聲和我說話,讓我知道了她在上學時期頑皮且貪玩,功課極差。為了有一個大學上,她的爸爸媽媽在市里為她拜了一個教繪畫的名師,她跟著學畫一年多,勉強考上了一個藝術院校。又說她倒是真的喜歡畫畫,最愛畫梅花。可惜我們縣里的梅樹太少了。
她問我喜歡梅花不,我直言不喜歡。她問為什么,我說:“梅花格調太高,性又太寒,我喜歡平凡又熱鬧一點的花,比如桃花和石榴花。\"她聽了很失望地說:“我原以為你會喜歡梅花呢,”又說:“真奇怪,你這么靜的一個人,怎么會不喜歡梅花呢?”其實我也奇怪,“她這么熱鬧的一個人,怎么會喜歡梅花呢?”
不管怎么說,有了這次水泉寺看梅,我和紅妹的關系就從同事晉升為朋友了。成為朋友后,她周末就常和我一起到農村我的家里去玩兒,我下地,她也跟著。我在地里干農活,她在地頭邊上玩耍。著見山坡上的野花就開心極了,非得采一束或摘幾朵。就是膽兒小,要是草叢里有一只小毛毛蟲,也會把她嚇得蹦起來,一步也不敢往前走了,大呼小叫喊我去救她。
一次,我母親讓我去給我的姑母和姑父送些吃食,她也要去。我姑母家住在深山里,通往她家的路曲曲彎彎,又窄又坎坷,連自行車也騎不了,全程步行,她可去不得。她一聽很好奇,問:“比你家還山嗎?”“是的,和她家比,我家是小平原。\"她更興奮了,問:“半天能走到不?”我說:“我一個人去,一個多小時就到,我快去快回。\"讓她安心在家里等。她不依,說:“那怕什么呀,山路不好走,咱們走慢點還不行?”我真不想帶她,去我的姑母家,不單山深路險行走艱難,主要是家里太凄惶。那時我姑母的一個女兒已經嫁到偃師,一個兒子參軍去了新疆的某部隊。我的姑父在一次鄉級山路施工中當爆破手,一個啞炮復響,他沒有躲得及,山石砸斷了右胳膊還不夠慘的,兩只眼睛也被碎石碴子崩瞎了。我怕紅妹去了嚇著,她哪里見過這個?
多年過去,我還常常憶起那一天。如果,那天晚上我和紅妹不在我的姑母家留宿,她的命運又會是怎么樣呢?
紅妹和我一起到了姑母家,她沒有被我斷臂殘眼的姑父嚇到,反而被我姑母家大門外的幾棵山茱萸樹給吸引住了。那是一個深秋,我們到時,姑母和姑父正坐在山茱萸樹下捏山茱萸皮,山茱萸的果皮是藥材,可以賣錢的。紅妹又仰起她那嬌美的臉,看樹上串串紅透了的山茱萸,如看見水泉寺的梅花一樣高興。非得鬧著摘果兒玩,一玩玩到天黑,只好在我姑母家住下。
姑母或許是想讓我們和嚇人的姑父少照面吧,安排我們住在了我表弟的屋子里。這間屋子很小,是我表姐和表弟長大后,他們家僅有的三間房屋住不下了,又在房西頭另接的一小間。仄陋的房間里除了一張單人木床,還有一張木桌子。桌子上整齊地放著一排高中課本,高中課本外的空閑處,壓了一塊長方形玻璃,玻璃下邊有一張我表弟身穿軍裝頭戴軍帽的彩色照片。
紅妹站在桌前,細細打量那張身著軍裝的青年男子照片。
她問我:“你姑父身殘了,家里下地需要人手,你表弟為何還去當兵?”
答:“是我表弟去當兵以后,我姑父才殘的?!?/p>
問:“你表弟去部隊幾年了?”
答:“三年了。他是高三那年冬天在學校報名參軍的?!?/p>
問:“義務兵三年就該轉業了,他快要回來了吧?”
答:“他從軍的第二年考上了軍校,還沒有畢業。這個人打小就立志做軍人,我姑父姑母很支持他,既然上了軍校,畢業后也不一定回來?!?/p>
第二天臨走時,紅妹硬把她口袋里的200元錢留給了我的姑母。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是150元。
那一年的春節好像來得特別快。我表弟寒假從軍校回來,羞赧地對我說他遇上麻煩了,我的那個叫紅的同事愛上他了。
“啊?怎么會?”“怎么不會?”他們兩個已經通了幾個月信了。是紅妹從我的來往信件中,偷偷抄獲我表弟的通信地址,先給他寫的信,一來二去,已向他表達了炙熱的愛意了。
表弟說:“姐,這不可能,人家是啥條件,俺家是啥條件,哪跟哪,絕對不可以。”他請求我去和紅妹談談,讓她快快收了心。
我也覺得不合適,可我不知道怎樣和紅妹去談。正疇躇著,紅妹找我來了,她已經知道我表弟回來,買了大包小包吃的用的,要我陪她再去我姑母家。她可不害臊,理直氣壯地對我喊:“姐,我愛上你表弟了,我要嫁給他?!?/p>
我說:“紅啊,你要面對現實,別這么嚇人好不好?你要嫁他,他敢娶你嗎?\"紅妹鏗鏘地回答,家庭條件懸殊不是阻隔他們倆相愛的鴻溝,她大跳一步就能跨過去。她要愛情,今生若進不了我表弟這個窮家,她還真的不嫁了。
我逗她:“傻姑娘,你不知道我表弟家房后的大櫟樹上有多少毛毛蟲啊,那深山里還有老扒子嘞,你嫁給他,他又不能在家守護著你,沒幾天就叫老扒子給你背跑了。”她問我啥是“老扒子”,“就是狼蟲虎豹的總稱啊?!彼执笮ζ饋恚骸安慌虏慌?,我現在啥也不怕?!?/p>
我不能陪她去,要她冷靜地想一想。她說她早已想好了,她從那一晚看見他照片的那一瞬間,就愛上了他。她不愿再等了,她要馬上與他訂婚,訂了婚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幫他照顧他的家。她喊著:“姐,不知道為什么,我心疼那個家。我有太強烈的去愛他們的愿望,求你幫我來實現。姐,你一定要幫我,快去把我的這個愿望對他的父親母親說。他愿意的,我能感到他也愛我。他在上封信中已答應這個年假回來,就到我家找我玩的??刹恢獮槭裁矗业劝〉劝。€不來?”
我知道,她此刻已經為愛迷了心竅,以她平時的脾性,沒有人能攔得住她。再看看她已經準備好的大包小包里,有給我姑母買的過年新衣服,我姑父喝的營養品,有給我表弟買的幾本文學書,還有一條她親手給他織的紅色長圍巾。她說:“他在新疆,冬天多冷啊?!?/p>
為她的這一片心,我怎能不陪她去?我怎能不為她去說呢?
當我們高高興興到了姑母家,多么的失望啊,我的表弟并沒有在家。他是聽從了我姑父姑母的話,為了躲開紅,本來元宵節過后才開學的假期,他只在家過完了大年初三就匆匆逃回部隊了。
我的姑父用剩下的一只手顫顫抖抖地握住紅妹的一雙小手,從那雙失明的老眼中流出血一般的眼淚。他說,他們老劉家這個老鴉窩,娶不了局長家出生的金鳳凰。他與我姑母和兒子說好了,將來要為他尋一個農村長天的能吃苦能下地的姑娘,只有能吃苦的姑娘,才能顧全他們這個窮家。叫紅妹以后別來了,也別再給他的兒子寫信了。這是他們一家三口再三思量后的決定。
我已經不記得我和紅妹那天是怎樣離開我姑母家的。只記得她一路跌跌撞撞快步往山外走,路邊的雜草和樹枝絆到了她,她也不顧,跌倒爬起來再走,我喊她,她不答話。那是新年的初五,還不到我上班的時間,她也不去我的家,徑直跑到鎮上的客運站,一個人上了回縣城的客運車,把頭低下去,趴在前排的靠座上。我緊跟她上了車,站在她的身旁,我想去送她,她抬起頭狠狠地瞪著我,大聲向我吼:“你走!”嚇得我又退了下來。我知道紅妹受到了很大的傷害,然而我有什么辦法呢?
本來初八上班,我初七就去了縣城。我放心不下紅妹,買了些水果去她家看她。她躺在床上,雙眼紅腫,面色蠟黃,我扶她起來,她真的起來了,搖搖晃晃披頭散發走到她大衣柜的衣鏡前,端詳自己的臉,然后問我,她像不像街頭的瘋子?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就對她說:“快洗把臉,收拾下,我陪你出去轉轉。”她說:“行啊,你陪我去水泉寺看看梅花吧?!?/p>
那年真冷啊,雖說是過了春節,水泉寺的梅花還在開,紅妹站在梅樹下,看著滿樹在凜風中綻放的紅梅,輕聲問我:“姐,我是個沒有尊嚴的女子嗎?”
我說:“不,你很好,我越來越看見你的好。”
之后,辦公室里聽不到紅妹的笑聲了。周末,她也不再到我家去玩。她的眉梢不再上揚,她的臉上有了憂傷。她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天真活潑說話無忌到叫人生厭的紅妹了。她的變化使我自責,她心里的傷痛起源于我。她默默,我也默默。
再一年,我遇上了我的如意郎君,相愛結婚。單位里同齡的幾個姐妹也先后結婚成家,由小姑娘變成大人。也聽說紅妹的爸爸想把她嫁給市里的孩子,被她拒絕了。
我姑母悄悄告訴我,紅妹還常常到山里去看望他們。每次去都帶很多物品,姑母家吃的用的她都上心。她和我姑父真為此事發愁,怎能平白吃穿人家姑娘的東西呢?
果然,等我又到姑母家去,紅妹也在。她不作聲坐在廚房低矮的木凳上,幫做飯的姑母往灶肚里添柴。柴木灶火熏得她滿眼都是淚水。我拉她到大門外的小溪邊,她低下頭,一邊用溪水洗著手上柴木灰,一邊咬著唇對我說,她忘不了這二老,她心疼他們。
我明白紅妹的一片心,我敬佩她是一個癡情的人。當晚我寫信給表弟,告訴他叫紅的女子仍為他奔波在又窄又長又寂寥的深山小路上,希望他能給紅妹許下婚姻。我表弟回信的態度仍叫我無語,說他還是一個前途不明的在校學生,面對這么好的姑娘,他現在還不能答復這道人生大題。但他會記得紅的好。
是精誠所至,還是紅妹的付出,讓我的姑父姑母看到她并不只是一個城里長大的中看不中用的嬌小姐,而是一塊有擔當的真金子。青山做證,溪水為憑,當我姑母家大門外的山茱萸又紅了三年的時候,軍校畢業剛分配到新疆某部隊特務連任副連長的我的表弟,快馬加鞭地從邊疆趕了回來。四年的軍校生活不僅磨礪了他的意志,更使他越發剛毅果決溫潤從容。這位鐵骨錚錚的中尉,雙膝跪倒在爹娘面前,大聲向二老請求,他要娶紅妹為妻了,他已相信他有能力給她幸福。我的姑母從兒子的眉宇間看到了以前從未見過的穩重與堅定,她和姑父蓮連點頭,喜極而泣。還有什么可說呢?一切水到渠成,再沒有比這樁傳奇般的婚姻讓貧寒又自尊的爹娘更高興與欣慰了。
那年春節期間,紅妹和我表弟在親朋好友的祝福下舉辦了隆重的婚禮。紅妹的爸爸媽媽資助他們在距我們單位不遠的一個小區里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楹?,我表弟返回部隊,我的姑父姑母聽從紅妹的請求也離開了大山,來到縣城和紅妹一起居住。紅妹那有穿透力的笑聲又回來了,不一樣的是她的笑姿比以前溫婉許多,笑時不再仰著頭。在單位聽她大笑,到她家里聽她大笑。我說:“你不會小點聲笑,聒噪?!彼f:“不行啊,咋的吧,就要笑啊?!币驗楣酶腹媚?,我仍是她新家的常客。
她又騎車帶著我去水泉寺看梅花,她在梅花樹下站呀站呀,突然又仰起頭町著梅花癡癡地笑。我說:“你傻了?”她嬌滴滴地回答:“俺本來就傻。”我逗她道:“想人了吧?\"她羞羞地點點頭。原來她也會害羞呢。然后她支起畫夾說,我畫幾筆吧,幾年沒畫梅花了。先畫一蒼勁有力的枝,枝干如鐵,曲折蜿蜒,枝頭再點疏疏幾朵紅梅,全然綻放的紅梅,瓣紅若印,蕊黃似金,如火焰般熾烈嬌美,枝的剛勁和花的嬌美對比鮮明,既有孤傲又有柔情。我不禁連聲稱贊:“還說幾年沒畫了,今天這一手可不同尋常,是何時精進的呢?”
紅妹的兒子與我的女兒同歲??粗Q下的那個八斤三兩的大胖兒子,我笑她:“花開得不早,結果子可倒積極,一點兒也不比別人遲。\"她嗔笑:“你們小夫妻天天在一起,不珍惜。我們可不得抓住機會,一年難得見一回?!?/p>
我那成為人父的表弟,自娶了紅妹這個賢妻,家里大小事不用操心,沒有后顧之憂的他,在部隊把事業干得風生水起,如遼闊邊疆長空中翱翔的雄鷹,大步向前飛進。兒子5歲時,就提干為師部的政治部副主任,正團級。根據國家相關規定,軍籍干部正團后,其配偶和子女就可以隨軍了。我的姑父姑母同意讓紅妹的工作調到部隊去,為了兒子的成長,我表弟也希望紅妹能帶著兒子去和他團聚。紅妹的爸爸媽媽眼見她平日里一個人上顧老下管小的辛苦,更支持她去隨軍,并承許她若隨軍走了,公公婆婆可由她的娘家人多來幫忙照應??杉t妹堅決不去,她說:“誰來照應能和自己兒媳的照應一樣呢,丟下老人我怎安心?”
紅妹沒有到部隊隨軍。可每個暑假,他們活潑可愛的寶貝兒子放了假,她都會悄悄和我說:“真想帶上孩子到他爸爸那里住些時日。\"紅妹一直沒有去成,我姑父重殘的身體越來越差,姑母也一年老過一年,他們離不了她,哪怕是出門一個月,她也放心不下。
紅妹沒有隨丈夫去部隊住一住的機會了。她那年輕的夫君,在他們兒子9歲那年的暑假里從軍官變成了烈士。當她接到通知時,她的身份已從軍屬變成了烈屬。紅妹也沒有把這個天塌了的事告訴我的姑父姑母和兒子,她一個人去部隊參加他的葬禮,看著他的骨灰埋進了部隊的烈士陵園里。她說:“就讓他留在那里吧,那里光榮?!?/p>
從兒子9歲到18歲上大學前的這9年里,紅妹自認為她瞞得真好啊,她在兩位老人和孩子面前總是有說有笑,有時甚至故意把笑聲弄得再大一點兒。她知道,老年失子的爹娘和幼年失父的兒子太需要她的堅強。她對他們說,那個親人去為國家執行特殊任務了,過幾年就回來。為了不走漏消息,她的親爸親媽也瞞著,單位同事更不用說也瞞著。因為她這用盡苦心的瞞,在單位里,她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特別的照顧,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
唯一早一點兒知情的我,得知我表弟已經離開了的這個事實是在三年以后?;蛟S是苦水在肚子里憋得太久了,需要一個傾訴的出口。在我表弟走后的第三年冬天,紅妹又約我去水泉寺看梅。那一天,大雪飛舞,天地蒼茫,她與我手握著手,坐在梅樹下厚厚的積雪上。紅妹一字一字地對我說,她想給我講一個故事。她的聲音很輕,講得很慢,但每一個字對我來說都震耳欲聾。
紅妹講:“遙遠的大新疆,不僅有巍峨的雪山,遼闊的草原,浩瀚的戈壁,寶石般的湖泊,更有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勤勞勇敢的各族人民。國家的駐軍在那里干什么?就是要保護好那美麗的河山和人民啊?!?/p>
“某一年8月,新疆特里克木坎山區連降暴雨,山洪暴發。駐地某部一位年輕的政治部主任,接到上級命令,帶領戰士們趕赴災區營救被困群眾。他們到達災區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官兵都暗吸一口涼氣,渾濁的洪水已淹沒了一半村莊,不斷有房屋坍塌,哭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經過兩夜兩天的連續奮戰,大部分被困群眾已轉移到安全地帶,可雨勢仍沒有小下來。當晚在清點被營救群眾的名冊時,他發現少了兩個人。進一步核實,是維吾爾族兩個老人的名字,他們是配偶關系。速問情況,村主任回答,‘那對老夫妻獨家住在深山區,通往他們家的山道被泥石流沖毀,老伯又是個癱瘓臥床多年的病人,營救困難大。主任問,‘兩位老人目前狀況如何?'村主任答,雨中斷水斷電,已失聯兩天了?!?/p>
“主任扔下名冊,低沉地說,‘快備一副擔架,我去看看!'就只身沖進了暴雨中。幾個戰士和村主任緊跟在他的身后跑。村主任說,‘主任,你不要太著急,道路在搶修,正在想法營救。主任說,不能等了,我們翻山也必須去。一個戰士攔住主任喊,‘首長,雨大夜黑,翻山太危險,你不能去呀,我們去!'主任瞪了一眼小戰士喊,‘放心,我最能走山路。”
當他們在暴雨中徒步翻山越嶺尋到那二位老人的家門時,天已蒙蒙亮了,雨越下越天,著見大山深處的幾間房屋在風雨中搖搖欲墜。癱瘓的老伯因身體虛弱受到了驚嚇已經重度昏迷,天娘瞪著失神的眼晴渾身打著哆嗦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主任命令幾個戰士把大娘扶出老屋,他讓村主任到門口去撐擔架,自己飛奔進屋,要把昏迷中的老伯抱上擔架去。當他剛俯下身要把老伯抱起來時,老屋猛地一搖,轟的一聲倒塌了下去。當戰友們哭著喊著扒出他的時候,他的高大的身軀護在老伯病弱的身體上,他的血肉和老人的血肉連在了一起。
故事的情節多么簡單啊,整個過程不過是一個夏夜,或者十個小時。國家一個優秀的上校,紅妹的丈夫,紅妹9歲兒子的父親,我姑父姑母唯一的兒子,我們老家所有鄉親心中引以為傲的我的表弟,為了邊疆兩個維吾爾族老人,獻出了他年輕的生命。遠行的親人啊,我們再也等不到他回來了。
不知為什么,伴著從寺院內傳出的如天籟般的陣陣誦經聲,我在聽完后竟出奇的平靜。淚水像一條涓涓的河流,輕柔地流淌在我的心底,吟唱著一首無言的歌。每一個音符都不染纖塵,如雪花般輕盈純凈。我站起來,看滿樹滿枝的紅梅高傲地旋轉在冰清玉潔的雪野中,那一刻,我真正看見了梅花身上別有的風情。是風度、風格,風骨嗎?不,更有情重。是的,在那靜寂的水泉寺外,我看見了梅花身上千種萬種難以形容的美麗又高潔的風和情,那樣美好,那樣沉重。那一刻,我知道了紅妹為何從小就喜歡梅,原來她就是一株梅。那一刻,我仿佛看見她變成了一朵梅花,不,我著見她變成了風雪中開滿花朵的一棵紅梅樹。不,不,我仿佛看見了滿山遍野的紅梅樹,它們開在風雪中,照亮著我的眼晴,也迷離著我的眼睛。
紅妹說不是她狠心不告訴爹和娘,那邊的天已經塌了,她不能叫這邊再地陷。天塌了,她頂著。要是爹和娘再出點什么事,她怕她就沒有力氣再活下去。
紅妹的兒子知道爸爸的事,是在他接到國防科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兒子高考堅決要報考軍校,紅妹不反對。她心說,行啊,去吧,到部隊陪陪你的爸爸。
當夢想成真的兒子揮動著這個國家高級別軍校的錄取通知書跑向紅妹,興高采烈地問媽媽,可不可以告訴他,爸爸到底有多么厲害,他通過努力學習,取得一定成績后能不能在某個場合見到爸爸時,紅妹瞬間淚崩,她告訴兒子,他再也見不到爸爸了。是啊,兒子已經長大,是到了該告訴他的時候了。
我的姑父姑母知道兒子的事,是在他們的孫子穿上軍裝的那一天。高大的孫子換上嶄新的軍裝,稚氣未退的少年立刻間挺拔如松,英姿勃發,和他的爸爸當年剛去參軍時的樣子一模一樣。紅妹拉著兒子的手走到二老面前鄭重地說:“今天,你們的孫子也成為軍人了。他要報考軍校,我不反對,是因為他敬愛他的爸爸,他要向爸爸學?,F在我代他的爸爸給爹和娘叩三個頭,請爹娘原諒你們兒子的不孝吧?!?/p>
天真可愛的兒子,相信他高大的爸爸是去出差了,他那么小,怎么會想到死亡那么可怕的字眼呢?可對于兩個年過古稀的老人來說,在這個信息快捷的時代,一個9年沒有音訊的軍人,他們嘴上不說,心中也明白幾分。
我的姑父姑母用三只老胳膊緊緊抱住紅妹,泣不成聲,他們喊著:“紅啊,紅啊,你就是我們孝順的兒啊。這些年,我們心里何曾沒有猜解過,可我們知道你的心,你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會丟下我們。你想讓我們安心,我們就裝作安心。紅啊,好孩子,苦了你了哇?!?/p>
紅妹回到臥室,從箱底捧出我表弟身著陸軍上校軍禮服的照片交給兩位老人,紅妹說:“爹娘不要哭,你們看,我從來都不哭。咱們只要想著他,什么樣的日子都不苦也不難。”
如今,我的姑父和姑母已經離世幾年了。紅妹為自己的丈夫盡完了她該盡的孝道之后,也實現了去部隊住一住的愿望。她的兒子在部隊成了家,兒媳是兒子研究生時的同班同學,畢業后兩個人分配在同一個軍事研究所。在她退休以后,兒子兒媳就把她接到部隊同住。今年臘月,聽說紅妹剛剛升級為奶奶了,我趕快打電話給她道喜。我倆剛接通話,她在電話那頭就喊:“姐,是不是水泉寺的紅梅開了,你約我回去看梅花?”
也對,嵩城水泉寺的雙株梅花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