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7.011【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7-0034-04
唐傳奇開啟了古代短篇文言小說創作的熱潮,其在敘事方法、虛構手法以及主題啟示等方面具有深刻的研究價值。歷年來,對于唐傳奇的研究大致為對其文體問題、虛構手法、啟發性主題、敘事手法及對人物形象與情感的研究。①而唐傳奇以“追求虛構”為主要標志,在文本中常常以想象、回憶及夢境的敘事形式來成全虛構。迄今為止,對唐傳奇夢境的研究比較集中,大致可分為單純對夢境的分類、主題、產生原因、敘事作用的分析及比較不同時代與唐朝敘事文本中的夢境分析②,大部分都是在結構分析中悄然帶過真-幻-真的結構,未深入對敘夢文本中真-幻-真的敘事主題特征進行詳細的分析③。故此,本文將對真-幻-真的這一空間結構進行詳細的敘事主題分析。
實錄感可以理解為對真實事件記錄或表達的一種感受或態度,它強調的是經過驗證的真實記錄。這種定義在多個來源中得到了一致的解釋,如《漢語詞典》解釋實錄為符合實際的記載和正式錄音、錄像。實錄也被視為一種文學形式,通過整理某一話題的術語、概念、句式或其他重要概念來解釋和概括這些術語和概念。歷史上,實錄精神是司馬遷寫作《史記》的創作原則,東漢史學家班固于《漢書·司馬遷傳贊》中肯定了《史記》的實錄精神:“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④,而實錄感并非簡單的紀實,更是一種追求真實、公正的態度與精神。唐傳奇繼承魏晉志人雜傳的實錄精神,在虛幻色彩的敘夢文本中展現出濃烈的實錄感,這往往與其真-幻-真的敘夢結構有關。
在世感通常指的是人對于自己在世界上存在和生活的感受與認知,這個概念往往涉及對自我存在的認知、對生命意義的探索、對個人與社會關系的思考以及對時間與空間的感知等方面。在中國古代,“在世”一詞的釋意傾向于“感世”,“感世”多涉及對社會現象或事件的感受和反應。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感世情感的表達,深刻反映了古人對社會、歷史以及個人命運的感悟。唐傳奇雖繼承了魏晉志人雜傳的實錄精神,但同時更表達了強烈的在世感,其敘夢文本不僅涉及“感世”精神,同時也彰顯了時代性與在世感。通過真-幻-真的結構,唐傳奇敘夢文本更充分展現了這種在世感。
唐傳奇敘夢文本以真-幻-真的環狀結構形式展開全文內容。文本中,主人公從實境進入虛境,最終又回歸到現實。當他們醒后,實境中出現的事物又與虛境相對應,可見實境被創作者賦予了奇妙的玄幻色彩。而人物在虛境中的經歷和情感體驗為實境中的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角度,實境中的現實問題又為虛境的發展提供了素材,二者相互補充、相互影響。
《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中,兩位主人公皆是對現實遭遇產生不滿后入夢。在夢中,二人都實現了功成名就的人生理想,最后夢醒后回到現實,形成了現實一夢境-現實的空間敘事結構特征。圓轉的環狀結構比起線性的夢境結構更加深了夢與現實的對比,文本中的夢中空間既呼應了入夢前人物的現實需要,也補償了其對現實人生的不滿。他們在夢中經歷現實所期驥的一生后再夢醒回到現實,而夢境反過來又啟發和引導他們醒后的現實生活。人物在經歷夢中的一生后,其人生態度發生了極大的轉變一—創作者正是借此來回應當時社會,執著于功名的士子究竟去向何處去的問題。
一、真幻媒介的實錄感與時空感知
唐傳奇敘夢文本在真實與夢幻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個鏈接物,顧名思義,它在文本情節發展之中起到媒介的作用。作為鏈接物的媒介本身也具有物品的獨特屬性與被賦予的社會特征。唐傳奇敘夢文本中入夢媒介的選取展現了創作者的考量一—體現文本的實錄感與對時空感知的在世感。
唐傳奇敘夢文本真幻之間的媒介物作為一個真實存在,且特征為人熟知的事物,在真-幻-真結構中顯示出突出的實錄感。它是現實生活中存在且常見的事物,在文本情節發展中,其本身的特征也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枕中記》中,呂翁將青花枕借予盧生,盧生枕著青花枕入睡,從而進入夢中世界。《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在夢中見到兩位紫衣使者,對方稱槐安國國王邀他做客,遂“隨二使至門”“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從槐樹穴進入了槐安國。《秦夢記》中,沈亞之“泉邸舍”并在春時,夢入秦,醒后沈亞之交代“秦穆公葬雍泉祈年宮下”,可知此地是秦穆公所葬之處即為一個標志歷史印跡的地理位置。以上出現的真幻媒介物一—青花枕、樹洞、和客舍都是生活中為人熟知的事物,都具有實錄感。
真-幻-真結構中,作為鏈接真幻的媒介物,巧妙地營造出了一種玄妙的氛圍,突出了唐朝道教文化盛行的時空在世感,同時,其以本身的屬性和特征又給文本增添了真實感,既對夢境的內容發揮著指向作用,也為文本本身渲染上了玄幻色彩,這些都體現出唐傳奇對“有意虛構”的追求。
《枕中記》中,盧生以“今已適壯”卻為未“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亦昌而家亦肥”而困擾,得道者呂翁“探囊中枕以授之”并呈明“子枕吾枕,當令子榮適如志”。青花枕是具玄幻色彩的入夢工具一只有枕在得道者的青花枕上入睡才能夢入榮華富貴的人生,此青花枕具有指定的引人入夢作用,而其指定向便是將實境事物增添了“得道”的仙幻色彩。
《南柯太守傳》淳于勢的“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生日那天“與群豪,大飲其下”,因沉醉昏沉被扶到住處東邊的走廊上后“昏然忽忽,仿佛若夢”。后淳于棼從槐樹穴入夢,因其樹洞特性,暗示夢中內容與樹洞世界相關。洞穴內的世界超出人類的視線范圍,由此進入槐樹下的“槐安國”虛境,可以其無法探尋真相的實在感加深夢的奇詭與神秘。
《秦夢記》中,沈亞之白日入夢,使夢的性質從一開始就帶著離奇的色彩,創作者以此地獨有的歷史風貌為定點構架夢境,使主人公由現實的橐泉通過夢進入了彼時秦朝的橐泉,看似離奇卻又合乎情理。
以上文本中,玄幻色彩的設置都體現了唐人對“有意虛構”的追求,這正是唐傳奇不同于魏晉人物雜傳之處,也是唐朝文學求奇追求的獨特展現,彰顯了其強烈的在世感。
二、真少幻多的實錄感與個人對社會的關系
唐傳奇敘夢文本真-幻-真結構中呈現出真少幻多的內容比例,創作者通過對大量夢境與實境細節的描寫,給文本帶來極強的實錄感。同時,文本又反過來表現出了創作者對當時社會問題的思考。在這種結構中,內容的構成多是以夢境敘述為主,而現實世界部分較少一般只是作為夢境的起因與夢醒后人生轉變的對照。
而夢境作為文本的主要內容,其細節記錄翔實,具有明顯實錄感。看似虛幻,卻被創作者以極具寫實的筆觸呈現,且與現實生活高度重合,如對人物的衣著、飲食、居住環境等的描述,皆能使讀者身臨其境,實錄感油然而生。
如《三夢記》第一夢,劉幽求在離家還有十幾里的地方著到一處堂屋,屋內坐著許多人,他的妻子也坐在其中,他認為妻子并不該來這兒又不想丟下妻子,在仔細觀察此人與妻子長得一模一樣后,他向院內扔了一個瓦片,將院子里的杯子和盤子給砸碎了。隨后,劉幽求從夢中醒來,發現妻子正在睡覺。妻子醒后便與他說起自己的夢,二人發現彼此的夢一模一樣。妻子夢到自己在一群人之中吃飯,突然,桌上被扔來一塊瓦片,杯子盤子被咋得一片狼藉。兩人夢中所發生的事情具備各種細節,一切都像是真實發生的事情被記錄下來。
再如《異夢錄》中,邢鳳夢見一女子“從西楹來,環步從容,執卷且吟”,那女子“為古妝,而高鬟長眉,衣方領,袖帶修紳,被廣袖之襦”。邢鳳在夢中與女子相遇,相談甚歡,邢鳳借閱女子手里的詩集后,見其首篇為《春陽曲》,十分喜愛,就抄錄了下來。夢醒后,邢鳳發現袖中仍有剛才在夢中抄寫的《春陽曲》。夢中,兩人的對話詳盡又完整,夢醒后,袖中的詩歌又與夢中的相對應,文中多處細節的塑造無不凸顯出光感陸離的實錄感——夢中的細節與夢外事物的照應重現使本離奇怪異之事真實化。
在真-幻-真的結構中,夢境的開啟服務于現實的需要,夢境的結束又往往引發人物的改變,這類真少幻多的文本多表現出對個人與社會關系的思考。唐傳奇雖選擇重筆寫夢境輕筆描現實,但夢境卻在主題與情感趨向上服務于現實人生,而在文本開端或結尾寥寥幾筆的現實描寫也是對夢境發生的補充。
《枕中記》文本開始用四分之一的篇幅寫盧生遇到呂翁,苦訴自己“茍生”未能“建功樹名”而“困”的實際境遇,從而引出夢境發生的原因,后文又以四分之三的篇幅對夢境中建功立業等內容進行詳細的描寫,最后則以盧生醒來,突然悟到錢財功名不過過眼云煙,從而轉變了其對人生的思考收述一一實境人生的不滿引起虛境的發生,而虛境的內容則是對現實人生祈愿的回應。同時,這種虛境的經歷也改變了現實的發展趨向與軌跡。
《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在現實中郁郁不得志,于是生日那天醉酒,由此入夢。在夢里,他實現了自己的志向,夢醒后,淳于勢發現夢境中發生的事竟在現實世界一一應驗。但現實與夢境也存在著完全相反之處,如夢中治理南柯郡的友人在現實中相繼去世,使得淳于勢感到夢的虛幻與人生短暫,而后信奉道教。在此文本中,淳于棼迷茫的人生與醉酒的狀態給其入夢提供了契機。待人物入夢后,創作者大篇幅記錄其成就和夢中所發生的一些奇聞逸事。再待人物醒后,又寥寥幾筆寫出了現實與夢境的一一對應或二者相反之處。可見,夢境大篇幅的敘述,映照了現實中人們在人生迷茫時對功名利祿的盲目追逐與內心的困惑,表達了創作者對科舉當道下,士人應何去何從的思考及對社會的反思。
這種真-幻-真的結構中,文本呈現出以真少幻多的內容比例設置,既體現出唐人作品中詳細的實錄感,又展現了創作者對世態的深刻洞察和對社會現實的深刻關注。
三、真幻主體“聽”與“說”的實錄感和自我情感的認知
真-幻-真的結構由第三人稱限知敘述視角串聯起來,通過第三人稱敘述中融入筆者的“聽聞”與被錄者的“講述”,通過筆者與被錄者雙方的“聽”與“說”互動體現出濃烈的實錄感,并且借“說”表達出創作者的自我情感認知。
筆者的“聽”與被錄者的“說”同時也體現出鮮明的人物雜傳記錄感。唐傳奇中的許多夢境故事,往往通過人物的口述來呈現,口述感使得文本有一種記錄感仿佛筆者是在記錄他人所講的故事。
《異夢錄》通過筆者“聽”邢鳳“說”的方式,呈現其夢中奇遇——遇到一名女子以及女子留下一篇《陽春曲》之事。又以筆者“聽”與王炎的“說”講述了王炎夢游吳國,遇見吳王對西施的逝去悲痛不已。
《三夢記》也通過筆者的“聽”,記錄了不同人物的“聽”。文本通過記錄劉幽求、涼州使者、竇質等不同身份的人物的“說”來營造夢境與現實相照應且出現事物重合的奇象。
綜上可見,筆者的“聽”與被錄者的“說”貫穿了敘夢文本真-幻-真情節的總體發展,既串聯了夢境的發生原因與發生過程,同時也延續了魏晉人物雜傳那種強烈的實錄感。
筆者的“說”表達了創作者自我情感的認知。筆者常常在文末對被錄者的夢中經歷進行評價或補充,而在這些文字中可以窺見創作者對人生的思考。
如《秦夢記》的結尾,筆者揭示了客舍所在正是歷史上秦國所在之地,在此基礎上,沈亞之夢回秦朝,在夢中求娶現實早已出世的公主,此時夢中的公主仍處于塵俗中。而夢中的公主與現實中公主的結局完全相反,現實中的公主遁入空門成仙,而夢中的公主卻嫁給沈亞之且很快無疾而終。創作者通過夢中公主與現實公主的結局進行倒置對比,用虛構的夢境諷刺現實中的傳聞及其背后的文化風氣。可見,虛幻之事和現實世人見解皆為虛妄之言。唐傳奇以筆者之說,借想象之筆實談諷刺之言。
再如《南柯太守傳》以筆者李公佐交代寫下此文的緣由—“后世之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收述全文,創作者在文中以筆者的名義,表達出自己對士人科舉無望陷入迷途的社會現象的反思,進而引用另一筆者的評論:“貴極祿位,權傾國郡,達人視此,蟻聚何殊”,從而表達出對榮華富貴過度狂熱追求的諷刺與反思。
唐傳奇夢文本中筆者與被錄者之間的“聽”與“說”,不僅營造了一種實錄感,而且深刻體現了創作者對自我情感的認知。通過這種互動,創作者傳達了自己的情感體驗、人生感悟和藝術追求,使真-幻-真結構的敘事意義從實錄層面升華至哲理層面,使文本更具豐富的情感深度和藝術魅力。
綜上所述,唐傳奇中獨特的“真-幻-真”敘事結構具有強烈的實錄感和在世感。唐傳奇通過具體的物品或場景作為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媒介,這些媒介物不僅具有實錄特質,同時其玄幻色彩也體現了唐傳奇“有意虛構”這一始于唐代的藝術追求。
夢境是敘夢文本的主要內容,但夢境的描寫服務于夢境的緣起和夢后故事文本中人物的改變,創作者通過真實細膩的細節描寫,展現了其對當時個人與社會關系的思考。文本中筆者與被錄者之間的互動不僅營造了實錄感,且創作者通過筆者的“說”,可以表達出自己的情感認知和對人生的深刻感悟。通過這些敘事特征,唐傳奇敘夢文本塑造了獨特的文學價值,其“真-幻-真”的結構通過夢境反映現實,揭示了創作者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思考與復雜情感。而實錄感與在世感的并存,不僅有助于唐傳奇敘夢文本具備深刻的情感深度與獨特的藝術魅力,更對后世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注釋:
① 如孟昭連的《論唐傳奇“文備眾體”的藝術體制》、黃大宏的《論唐傳奇虛構敘事的藝術原則與創作成就》等。
② 如葛藤宛的《唐傳奇中的夢境的研究》、王雨涵的《lt;李娃傳》和lt;霍小玉傳gt;空間與情節的關系》等。
③ 如蒲華軍的《唐傳奇夢境敘事的審美特征》等。
④ (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中華書局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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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何詠琪,女,漢族,遼寧盤錦人,遼寧省遼寧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敘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