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方言詞匯的文化探析

【中圖分類號】H172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7.034【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7-0115-03

本文以重慶方言詞匯為切入點，列舉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方言詞匯進行具體分析，重點探討重慶的巴渝文化、碼頭文化以及袍哥文化在方言詞匯中的體現(xiàn)。其他文化因素方言詞匯形成和使用中的作用相對有限，故本研究不予詳細討論。參考曾曉渝《重慶方言詞解》，詞條后注音為方音，聲調(diào)1、2、3、4分別為陰平、陽平、上聲、去聲，方言中陰平讀作45調(diào)，陽平讀作31調(diào)，上聲讀作52，去聲讀作213調(diào)。

一、巴渝文化

巴渝文化作為巴蜀文化的重要分支，發(fā)源于四川盆地東部地區(qū)，其核心區(qū)域以今重慶為中心，輻射湘鄂陜川滇黔毗鄰地帶。巴尚武，蜀尚文。巴文化以勇武著稱，巴人歷史上多參與軍事活動，如《華陽國志》記載巴人“質(zhì)直好義”，推崇血性與剛烈，形成了直率、粗獷的表達方式，加之重慶的碼頭文化和抗戰(zhàn)時期的移民融合，語言更簡潔實用。以下列舉了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詞語：

（一）腳（jio2）

在重慶方言里，“腳”除了有足部這個基本義以外，還有形容物體的底部和描述容器龐大這兩個意思。

“腳”可以和大部分物體組詞，表達該物體的底部或靠下的部分。“腳”和單音節(jié)詞組合時，通常不用額外加其他語素，但為了強調(diào)也可以加上“底”或“下”；和多音節(jié)詞在組合的時候一般都要加上“底”或“下”。比如“樓腳”也可以說“樓底腳”或“樓腳下”，表示樓下；而表示飲水機下面只能說“飲水機底腳”或“飲水機腳下”，不能只說“飲水機腳”。“腳下”兩個字連起來用可泛指底部或偏下的位置。例如：我不要高頭嘞個，我要腳下那個。（我不要上面這一個，我要下面這一個。）

重慶人把用于洗腳的盆子叫做“洗腳盆”，一般不說作“腳盆”，“腳盆”是所有大號盆子的統(tǒng)稱。例如：“你不要拿錯了，那個大腳盆是洗衣服的，旁邊那個才是洗腳盆。”“腳”還可以重疊為雙音節(jié)詞使用，表示剩余的渣滓。例如：剩到點兒腳腳就不要了（剩下的渣滓就不要了）。

（二）桄子（guangzi）

在重慶方言里有兩種意思，一是指進行某種活動時所假借的名義，二是謊言的意思。

“擾”在古代即有哄騙義。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桄嘴吃，騙東西吃。《金瓶梅》第三十五回：‘沒的扯臊淡，不說來桄嘴吃罷了。”“子”是川渝方言中常見的詞語后綴，比如“樹子”“啥子”“莽子”“角角子”等。所以“擾”加上后綴“子”就有了謊言和借口的意思。例如：這就是個擾子，不是真的。（這是個謊言，不是真實的。）一說認為“擾子”就是普通話中的“幌子”，兩個詞音近義通。

“挑子”使用時通常和動詞“打”或“扯”搭配，在重慶方言中“打挑子”和“扯擾子”同義，都表示找借口或撒謊。例如：他扯桄子去看病，其實是看電影去了（他說謊要去看病，其實是去看電影了）。

（三）錠子（ （din⁴zi³. ）

在重慶方言里形容拳頭都用“錠子”。

《說文·金部》：“錠，鐙也。”《廣韻·徑韻》：“豆有足曰錠，無足曰鐙。”“錠”為古代盛食器“豆”的一種，形扁圓。后凡扁圓及塊狀金屬皆稱作錠，如銀錠、鋁錠等。拳頭形似錠，故謂之“錠子”。例如：他氣得不得了，兩個錠子捏得郴緊（他氣得不得了，驀緊了兩個拳頭）。方言中“錠子”也稱為“錠坨子\"或“錠坨兒”，在句中甚至可以用單獨一個“坨”字代替，比如“我給你一錠子”也可以說成“我給你一坨”，但是“坨”字單獨出現(xiàn)時并沒有拳頭的意思。

今“錠\"或寫作“捉”“碇”，假借字。《集韻·梗韻》：“碇，垂舟石也。”又“捉，張也。”《玉篇·手部》：“捉，揮張也。”“捉”在重慶地區(qū)讀作 din⁴ ，在陜北地區(qū)讀作ding4，在兩個方言區(qū)都有扔、擲的意思。從文獻記載中發(fā)現(xiàn)“捉”并無扔擲義，一說認為此詞本字就是“擲”。“擲”古為定母字，韻部在錫部，其聲符“鄭”在耕部。耕錫之異為陽入對轉，故“擲”古本有din一類音，重慶話“捉”可能是“擲”的一種古音形式。

二、碼頭文化

重慶，一座山水相依之城，其繁榮深受水系影響，尤以嘉陵江與長江交匯形成的獨特水路交通網(wǎng)為甚，促進了眾多碼頭的興起。自商周以來，重慶憑借水路運輸優(yōu)勢，逐漸成為長江上游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經(jīng)濟與文化密不可分，在方言中出現(xiàn)了大量蘊含碼頭文化元素的詞匯，以下列舉了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詞語：

（一）放筏子（fang4pa2zi3）

在重慶方言里指不講信用，放人鴿子或者說話不算數(shù)。“放筏子”是一個離合詞，可以說“放了筏子”。

重慶河道水運便捷，碼頭交易繁忙，過去因為交通條件有限，乘客或貨商就迫切需要放筏人遵守放筏時間，不然就會耽誤行程。一旦放筏人因為某些原因，例如被大一點的貨商包船，提前“放筏子”走了，對于當天沒有趕上的其他乘客或貨商而言，就叫被“放了筏子”。于是“放筏子”逐步引申出“說話不作數(shù)，不遵守承諾”的含義。例如：說了一路吃飯，你娃娃又放我的筏子（說好一起吃飯，結果又不和我一起了）。筏，古無輕唇音，當讀重唇，重慶話保留古聲，古入聲，重慶話讀陽平，故音pa2。

一說為“放排子”。排子，即竹木筏子。《說文·水部》：“附，編木以渡也。”段玉裁注：“《方言》曰：‘附謂之籜，謂之筏。筏，秦晉之通語也。”《廣韻》曰：“大曰籜日筏，小曰泔。今江蘇、四川之語曰綽。\"鐔即筏子的別名，通日筏。“排”故與“筏”同音 ，字則用“排”。而“排”，《玉篇·木部》：“排，排筏也。”

（二）斷纖（duan4qian4）

在重慶方言里有停止、斷開、間斷的意思。“斷纖”的否定形式，為“不斷纖”。斷纖，是停止；不斷纖，就是連續(xù)不斷的意思。

纖斷則船停，故云。說的是舊時行上水船，需要纖夫在岸邊拉纖，如果纖夫拉著的纖繩斷了，船就需要停下來，將斷纖接續(xù)好后再上行。重慶碼頭眾多，拉纖時纖繩出現(xiàn)斷裂也是常事，后多用“斷纖”來廣泛比喻其他事情。例如在周立波《山那面人家》里寫道：“她們嘻嘻哈哈地笑個不斷纖（她們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漢語大詞典》給“斷纖”的注音為duan4xian1，是錯誤的標音。現(xiàn)代漢語的“纖”讀音分別為xian1和qian4，其實對應兩個繁體字“”和“纖”。（qian4）字，是由“牽”（牽）加偏旁分化而來，本義為韁繩，后引申為從業(yè)拉船工作的職業(yè)或比喻從中撮合或介紹牽線關系而取利。《說文解字》：“牽，引前也。從牛，象引牛之縻也。”纖（xian1）字最早見于秦代小篆，本義指細紋絲織品，后引申出細小的、柔美細長或節(jié)儉的字義。由此可知，斷纖的“纖”應該對應繁體字“繂”，讀作qian4。

（三）舷舷（xian2xian1）

在重慶方言里指物體兩側或四周的邊沿。

舷，本指船的兩側。《集韻·先韻》：“舷，船邊也。”《資治通鑒·后梁均王貞明五年》：“及船舷相接，傅璀使散沙于己船而散豆于吳船。”胡三省注：“舷，船邊也。”重慶水路便利，碼頭船只眾多，居民經(jīng)常接觸船舷，隨著時間推移，將“舷”重疊為雙音詞并擴大指一切物體的兩側或邊沿，甚為形象。例如：注意頭莫撞到桌子舷舷了（小心頭不要撞到桌子邊緣了）。

“舷”一般不單獨使用，除重疊為雙音詞用法外，還可以與其他名詞組合，比如“床舷”指床的邊緣，“碗舷”指碗的口沿。在川渝方言中有一個獨特的組合為“壇舷”，特指泡菜壇子頂口邊突出來加水密封的地方。

三、袍哥文化

袍哥文化是清末民初在四川、重慶等地興起的民間秘密結社文化，主要成員包括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和商人等底層民眾。用于袍哥成員之間的特殊術語稱為袍哥言子，一些袍哥言子融進了川渝方言中，成了人們?nèi)粘Ｊ褂玫目谡Z詞匯。盡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袍哥組織逐漸消失，但其文化元素仍存在于重慶的民俗和方言中。以下列舉了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詞語：

（一）認黃（ren4huang2）

在重慶方言里有講義氣和守約定兩種意思。

古代生意往來，常把一些雙方的約定寫在黃紙上，作為雙方的信用憑證，因此“黃”字引申出信用、約定的意思。“認黃”本來的意思是講信用、守約定，用于袍哥言子后，又有了講江湖義氣、道義、交情等義項。

它的否定形式是“不認黃”。“不認黃”的出現(xiàn)頻率比“認黃”更多，因為“認黃”被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理所當然的；“不認黃”則是不近人情的，違反道德的行為，會受到組織的訓誡和眾人的指責。“不認黃”也多見于口語中威脅、警告別人，例如：你們要是敢亂來，就莫怪老子不認黃哈（你們要是敢亂來，就別怪我不講情面）！

方言中與“不認黃”還有個相似的詞叫作“放黃”，是說話不算數(shù)的意思，一般針對事情，不涉及金錢，即失言或是爽約。在清代《躋春臺》卷二《棲鳳山》中記載：“嫁過丈夫放了黃。”《重慶方言詞解》認為“放黃”的“黃”字疑即“荒”字的音變形式。《說文·帥部》：“荒，蕪也。”引申為空。《國語·吳語》：“吳王乃許之，荒成不盟。”韋昭注：“荒，空也。”今言“放黃”，即“放荒”，謂放空，引申為說話不算數(shù)、失諾。

（二）落教（lo2jiao4）

在重慶方言里指按規(guī)矩行事，辦事得體。

“落教”的“教”在袍哥言子里就是指袍哥教規(guī)，所以“落教”最初就是按袍哥規(guī)矩辦事的意思。后來在方言中擴大了使用范圍，“教”不再局限于袍哥教規(guī)，“落教”也叫作“依教”。它的否定形式是“不落教”，“不落教”的使用頻率更高，適用范圍更廣，可以用于形容人不講道義、不守規(guī)矩、不聽招呼、不自覺、不誠實等各種不符合人們?nèi)粘Ｉ顪蕜t的行為。例如：你娃兒硬是個不落教的，喊你莫去耍你非要去（你真是不聽話，讓你不要去玩你偏要去）。

有學者認為幫會黑話中的“落教”應是“落較”之變，今重慶話中的“依教”\"落教”或當輾轉本于“較”與“落較”等詞。《詩·衛(wèi)風·淇奧》：“猗重較兮。”陸德明釋文：“猗，依也。較，車兩傍上出軾也。”《周禮·考工記·輿人》：“較”孫詒讓正義：“蓋周制士乘棧車以上皆有較。唯士車兩較出軾上者。”可見較高于軾，橫置轎上。蓋古者車皆立乘，平常立則憑較（依較），若應為敬，乃俯憑軾。如此，較乃為人所憑依。較不在軾則無可憑依，故車行必落較也。落較則事平穩(wěn)可靠矣！舊社會稱加入民間幫會組織，遵守組織中的規(guī)章制度為“依教”，或當源于“較”。《說文·車部》：“，車旁也。”段注：“謂車兩旁軾之后，較之下也。注家謂之轎。按轎者，言人所倚也…旁者倚之，故曰轎。”言其有所憑依也。

（三）舵把子（do4bazi）

在重慶方言里指領頭人或有管理權和決定權的人。

舊指哥老會或其他黑社會集團的頭子。姜亮夫《昭通方言疏證》：“舵把子，蜀人謂流氓集團首領曰‘舵把子’。蜀中多航道，凡航行必有引首，遂操一船之安危，流氓集團遂比操持一方者曰舵把子。”

民國時期，大量川渝百姓加入袍哥會，當時的重慶各碼頭一度被袍哥勢力掌控，袍哥會在碼頭上設立了各種堂口和機構，管理碼頭的日常事務，并收取一定的費用。他們內(nèi)部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和組織結構，勢力較大的袍哥們被稱為舵把子，他們通常是袍哥會中的領袖和決策者，擁有極大的權力和影響力。后來“舵把子”使用范圍擴大，可用來指一切領頭人或有重大權勢的人。例如：老輩子些都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舵把子了（長輩們都不在了，你就是當家人了）。

四、總結

重慶方言詞匯體現(xiàn)了巴渝文化、袍哥文化和碼頭文化的滲透與影響。巴渝文化的尚武、直率特質(zhì)催生了“錠子”“擾子”等粗獷詞匯；航運歷史孕育了“放筏子”“舷舷”等碼頭文化詞匯；袍哥組織的產(chǎn)生則使“落教”“放黃”等行話詞匯沿用至今。這些方言詞是重慶文化在語言中的具象化，方言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地域文化的活態(tài)傳承，承載著歷史記憶。

參考文獻：

[1]曾曉渝.重慶方言詞解[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2]沈藥.重慶方言與城市文化[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

[3]崔榮昌.四川方言與巴蜀文化[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

[4]（晉）常琥撰.華陽國志[M].濟南：齊魯書社，2010

[5]（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1989.

[6]章炳麟撰.新方言[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

[7]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M].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9.

[8]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22.

[9]姜亮夫.姜亮夫全集·十六·昭通方言疏證[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10]韓藝.揚州方言詞匯中的地域文化探析[J].漢字文化，2023，（22）：3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