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圖分類號】H178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7.033【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7-0111-04
“禁忌”在英語中名為“Taboo”,在湯加語中意為“需要極端注意的事”,可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受尊敬的神物不能隨便使用,二是受鄙視的賤物不能隨便接觸。進而語言塔布包括:語言的靈物崇拜和語言的禁用或代用。語言禁忌包括兩個方面:禁忌語和委婉語,目前學界對二者的關系沒有統一標準,筆者認為,二者既有聯系又有區別,不可簡單切分。因此,本文所提到的語言禁忌包含禁忌語和委婉語。
語言禁忌是一種非常復雜的社會現象,與民族文化、群體心理等密切相關,比如我們不會說“死”,而用逝世、犧牲等詞替代。在很多人眼中,語言禁忌帶有一定的迷信色彩,但是它與星宿占卜、風水等迷信活動不同,它與諧音等手段結合在一起,很多時候人們并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但其影響范圍幾乎涉及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且每個人必須避免觸犯語言禁忌,否則就會遭到社會的排斥。
帕默爾認為:“語言忠實地反映了一個民族全部歷史、文化,忠實地反映了它的各種游戲和娛樂,各種信仰和偏見。”[2]語言禁忌反映了中國特有的思維方式和文化,通過諧音、聯想等手段與各方言結合起來,比如粵語地區的人民在長期的勞作中就產生了許多語言禁忌,有其獨特的內容和形式。本文將結合粵語的語言禁忌現象,對其類別、表達手段與文化內涵進行分析。
一、語言禁忌的類別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陰陽家》認為:“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于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這里的禁忌,就是禁止或抑制的意思,與今日的含義相同。隨著社會的延續和發展,語言禁忌逐漸變成人們的民俗文化。人們相信語言具有某種神秘力量,能與它所代表的事物之間產生聯系。因此,在某種事物需要避忌時,也就包括了從語言上的不提及,一般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商業禁忌
廣東經商文化濃厚,無論生意大小,都怕賠本,所以有關“虧錢”意思的詞都要避免使用。比如,生意人最忌諱“輸”,而在廣州話里,“書”與“輸”同音,都讀[sy],所以廣州人找了一個與之意義相反但能表達吉祥意義的字代替“書”,把《通書》稱為“通勝”。“牛舌”“豬舌”在廣州話中叫“牛利”“豬利”,因為在粵語中“舌”與“蝕”同音,都讀[sik],而“蝕”有虧本的意思,對商家而言無疑與“破財”相當,所以也找了“利”字來替代,“利”意為一本萬利,與“蝕”的虧本意恰好相反。同樣還有“絲瓜”,因“絲”與“蝕”聲母相同,發音相似,所以找了與之相反的“勝”字來替代,“絲瓜”也被稱為“勝瓜”。此外,當人們招租時,不說“空屋出租”,因為在“空”與“兇”同音,都讀[xun],住人的地方都需要喜氣,所以用與“兇”完全相反的“吉”或“旺”字來代替,因此招租一般都會說“吉屋出租”或“旺鋪招租”。
廣東由于處于沿海地區,長期與海為鄰,受海洋文化影響較深,把“水”看作是一種喜慶的象征,誕生了特殊的“水文化”。工資叫“薪水”,交錢叫“磅水”,“水”成了“錢”的代名詞,視水為財。所以會用“豬籠入水”形容財源廣進,因為豬籠是用竹篾扎成的,有很多空隙,當豬籠浸入水中,水會從四周灌入,意為財富從四面八方而來。“干”因無水,在廣州有破財的意思,所以把“干”改稱為“潤”,即“有水”也就是“有油水”,有水就有財,于是“豬肝”稱為“豬潤”,“雞肝”稱為“雞潤”,還有“家肥屋潤”等祝福話語。
(二)飲食禁忌
廣州有一種面叫“竹升面”,非常出名,這種面是用木桿慢慢搟出來的,但因為“桿”與“降”發音相似,而“降”有減少的意義,所以用“升”字來代替。“竹升面”之所以聞名,不僅因為其味道鮮美,更是因為有“逐升”、欣欣向榮之意。“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血光之災等不吉利的象征,所以一般不說“血”,“豬血”說成“豬紅”,因為“血”是紅色的,改成“紅”更有紅紅火火的吉利之意。
(三)數字禁忌
在粵語中,“4”與“死”發音相近,都讀[sei],因此,廣東人普遍認為數字“4”帶有不吉利的寓意,盡量避免使用。在廣州地區,只要是帶“4”的樓層,都會改成如“3A”“13A\"等名稱;點菜時也會避免“4”“7\"等數字;在選擇電話號碼和車牌號時,也會刻意避開含有數字4的組合。數字“7”也是不大為人們所喜愛的,因為“7”與某些粵語臟話發音相似,且與廣府地區人死亡后的祭拜儀式“頭七”“尾七”諧音,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也會避免單獨使用。在點菜或送禮時,也會避免單數,寓意“好事成雙”。
(四)其他類禁忌
除了以上方面,其他方面也存在禁忌。比如,新年時與親戚好友見面,廣州人一般會說“新年好”而不是“新年快樂”,因為在粵語里,“樂”與“落”同音,都讀[l?k],有運勢下降之意,所以用與之意義相反的“好”字來替代。“死”也是人們忌諱的說法,一般會用“過身”“走”“百年歸老”等詞替代。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不經意說了不吉祥的字句,該避諱而沒有避諱,會說“大吉利是”,認為這么一來,可逢兇化吉、避兇就吉。還有“傘”,也與“散”同音,都讀[san],容易聯想到“失去”等不好的寓意,而用“遮”字代替,就可以完美避開不吉利的意義,反而給人一種可以躲避災難的意蘊,所以廣州人把“傘”稱為“遮”。
以上提到的語言禁忌,它們的構成方式并不是單純與某字或詞同音而被人們使用,而是因為與社會約定俗成的“災禍”文化有關,而人們為了避免使用,又找了一個吉利的字、詞進行替換。這樣,原來與災禍有關的詞,就在人們心中完成了轉化。
二、語言禁忌的表達手段
從上述分析看,語言禁忌現象的組成大致有兩種:一是本身的字詞就帶有讓人厭惡、畏懼的成分,比如“死”“血”等;另一種是原來的字詞并沒有消極意義,但是由于語音相似,而人為地形成某種關聯,這一類的語言禁忌分布更廣、更多,如“書”“4\"等。這些存在形式是由不同的表達手段所導致,可大致歸納為以下三種。
(一)諧音替代
諧音是利用詞語的同音或近音關系引發聯想或想象的一種修辭方式[3],是我國特有的一種表達手段。因為漢語的同音字很多,這就為本來不附帶任何色彩的字詞人為地加上各種吉祥祝福、求吉避兇的含義創造了條件。在我國古代,人們很早就使用諧音這一表達方式,上可追溯古詩詞,下到各方言的詞匯、歇后語。比如,李商隱的《無題》:“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其中的“晴”其實就是諧音“情”,一語雙關;“孔夫子搬屋—執書(輸)”,在粵語中“書”與“輸\"同音,所以以此比喻占下風。語言禁忌中很多都是由于語音上的相似,而成了禁忌語。
現代漢語普通話的語音系統共有22個聲母,39個韻母,4個聲調,根據聲韻配合規律可拼出418個無聲調的音節,其中常用音節100多個,帶聲調的音節1332個。4漢語用音節來記錄文字,其音節和字的數量雖然不對等,但是卻可以與音節一一對應,也就是說少數的音節對應大量的字,這為諧音替代產生提供了語音條件。此外,由于漢字是表意文字,大部分的單字都記錄了一定的意義,所以漢字的諧音不僅語音相諧,還能生出言外之意,引起無數人遐想。
諧音作為一種表達方式,使用范圍非常廣,不僅能與漢語結合得如此緊密,還能根據各方言進行融合創造,催生出一些獨特的語言禁忌現象。粵語作為七大方言之一,保留了非常多的古音,與普通話差別非常大,一些在普通話中諧音的詞在粵語里反而發音不同,從而產生了獨具特色的諧音,比如,塞擦音聲母沒有分化,所以沒有翹舌音,所以在粵語里“絲”與“師”讀音相同,都讀[si]。其次,粵方言的聲韻系統還十分復雜,有19個聲母,53個韻母,9個聲調,常用音節高達600個,而因為聲調多,音節也變多,使得諧音替代的形成更加方便,很多語言禁忌就是由于聲韻母相同但聲調不同而形成,如“4”與“死”。除此之外,粵語還保留了古漢語的入聲,所以很多詞在普通話中不押韻反而在粵語中押韻,讀起來更加朗朗上口,方便人們識記,流傳至今。
粵方言獨特的語音特點無疑為語言禁忌的形成創造了條件。
(二)反義詞替代
當人們對世界的本質認識不清晰時,面對眾多無法解釋清楚的災禍,就會在走投無路之際尋求寄托與安慰,而語言就是他們選定的對象。人們相信語言文字帶有神秘力量,并把事情的發生與之聯系起來,直到現代社會,民間也依然有“說什么來什么”“白天不說人,晚上不說鬼”等語言迷信說法,日常生活中也比較忌諱不吉利的話。所以不吉利的詞語,人們會想方設法避開,除了用諧音替代外,還會用反義詞進行替代。把其中帶有不吉利意義的詞換為相反的帶有吉祥、典雅意義的詞,這樣用反義詞替代相比起諧音替代,人們祈求趨吉避兇的愿望會更加強烈。比如“豬舌”替換為“豬利”,“通書”替換為“通勝”。
(三)相關聯想替換
聯想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它可以在一定條件的刺激下,結合自身的實踐經驗,由一件事或事物聯想到其他,是回憶的一種。一些詞語被打上“死亡”“災禍”等標簽,并不是因為詞本身的意義,而是人們看到后產生的心理聯想,最后由于在民間廣為流傳,從此這些詞就成為人們避諱的對象。
古人認為語言能溝通天地,擁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它們既能賜福也能招致災禍。又因為漢民族思維較感性,習慣把說出的每個字與自己的人生經歷聯想在一起,使得我們的祖先開始有意識地運用諧音來祈求賜福或者避開由于語音相同或相似而聯想到不詳寓意。而通過語言聯想到災禍等寓意,人們一般會結合當地的文化,替換成意思相近的說法,以達到趨吉的目的,比如,“豬血”說成“豬紅”,就是因為民間有說兇即兇、說禍即禍的畏懼心理,因而忌諱提到“血”等不吉祥的字眼,害怕因此招致災禍,所以對“血”字進行變通,用相近意思的“紅”字替代,人們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改善人與自然的關系,并由此得到積極的心理暗示;把“傘”稱為“遮”也是相同的道理,“傘”是用來遮擋的,采用相近意思的“遮”就可以避開不好的寓意。
總的來說,粵語民俗的語言禁忌的表達手段可分為三種,諧音替代和相關聯想這兩種比較常見,但是這幾種表達手段并不是孤立分開的,在實際的運用還會結合語境和非語言手段使用。
三、語言禁忌的文化內涵
一種文化得以存在必然有它存在的合理性,語言禁忌也是如此,它誕生于特定的文化背景以及人們日常交流、維護社會秩序的需要。透過語言禁忌現象,我們可以看到隱藏在背后復雜的民族文化。
(一)原始崇拜文化
語言禁忌其實來源于人們對神靈的敬畏。語言承載著人們的思想,從本質來說只是一個符號,與實物并沒有任何必然的聯系,也不存在任何附加色彩。但是在原始社會,生產能力低下,人類無法抵御自然災害和野獸的侵襲,時時刻刻需要擔憂自己的生存問題,在絕望中就會希望有某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幫助自己趨吉避兇,由此形成了各式各樣的迷信觀念和祭拜儀式,而語言就是其中之一。古人很難意識到禍福與代表這些詞之間的真正聯系,并將它們切分開來,所以久而久之,當災難發生時,人們就會不自覺地把語言與所代表的事物等同,產生恐慌,甚至認為語言的威力更加可怕,語言也就自然而然的被賦予了神秘力量,成了吉兇禍福的代表。
(二)中庸和諧的文化觀念
文化觀念是一個民族長期積淀的結果,對外體現在語言、行為等方面。受儒家文化的影響,中庸和諧的文化觀念一直是中華民族的主流意識。《中庸》中的“中”,指的是適度、不過分、不偏激;而“庸”則意味著日常與常態。“中庸之道”并不是讓人毫無原則地妥協,而是在處理事情時,做到不偏不倚,保持平衡。同時,古代推崇“天人合一”,而天人合一的真實含義是“和諧”。皇帝要統治偌大的國家,百姓要在宗族中生活,如何處理好地方與中央、家族與個人的關系,就顯得十分重要。中庸之道就在此時發揮了它的用處,它要求人們做人處事不能極端化而取其中,在這樣的觀念下,人們潛移默化,在為人處世中崇尚“以和為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鄰里關系逐漸和諧,國家也處于安定的狀態。同時,中庸和諧的文化觀念又與儒家的“禮”文化相輔相成,外化為我們如今看到的語言禁忌現象。
(三)內斂含蓄的文化心理
漢文化是一種內斂的文化,很多話往往意在言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為古人習慣用感性直觀的方式觀察人與世界,二者的關系并非像西方一樣要求坦率直接,而是具有模糊性、綜合性,不要求精確的描繪,只要求從整體上把握事物,這不僅體現在畫作方面追求“神似而不是形似”,同時也體現在語言方面。所以很多與消極意義有關的言語,都用更加含蓄、更容易使人接受的說法表達出來,緩沖了詞語的攻擊性。
四、結語
總的來說,各地各民族的語言禁忌并非一致,因為地域、文化等不同,表現出獨特性。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語言禁忌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更是一種社會現象,是文化、民族心理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粵語保留了入聲調以及中古漢語的各種韻尾等語音特點,再結合地方特色,使其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民俗文化。
語言禁忌可以說是民族文化的鏡像映射,透過其語言層面,窺見的是這個民族絢麗多姿的文化形態。它建立在語言迷信的基礎上,倘若人們只是把它當作交流的工具,不了解其中的文化,那么語言禁忌自然而然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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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波,女,理工大學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陳曉寧,女,理工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