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簽署“對等關稅”行政令,宣布美國對貿易伙伴加征10%的“最低基準關稅”,并對某些貿易伙伴征收更高關稅,此舉標志著貿易戰2.0時代正式開啟。作為美國最大的雙邊貿易伙伴與投資實體,和大西洋框架下重要的安全盟友,歐盟在本輪全球關稅戰中也難逃特朗普貿易保護主義的攻擊,被加征20%的“對等關稅”。
面對特朗普的關稅脅迫與持續施壓,歐盟領導人開始評估自己手上的“籌碼”,思考如何打出“組合拳”,發揮現有“籌碼”的最大效用。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稱,特朗普對全世界征收關稅的激進舉措,是對世界經濟的重大打擊,未來有可能進一步引發更大范圍的貿易保護主義,加劇全球經濟的不穩定性。歐盟表示有意與美國展開談判解決分歧的同時,積極準備反制措施以保護成員國與企業的利益,采取“一手握手、一手出拳”的應策。
盡管美歐雙方在政治、安全以及外交等領域的關系深度綁定,但美國對歐盟的貿易逆差使得特朗普認定來自歐盟的進口產品對美國家經濟安全造成嚴重威脅。美歐經貿關系經歷了特朗普1.0時代的強烈沖擊后,在拜登政府時期雖達成暫時性合作共識,但實際上進一步強化了美國對歐的戰略轉向,從效率優先的自由貿易主義轉變為安全優先的貿易保護主義。隨著特朗普2.0時代的到來,激進的關稅政策給美歐關系再添新傷,進一步加劇了雙方的緊張態勢。
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以“維護國家安全”為由,于2018年3月宣布根據“232調查”結果對來自歐盟的進口鋼鐵和鋁產品分別加征25%和10%的關稅,涉及64億歐元的歐盟商品。同年7月,歐委會主席容克訪美,希望通過雙邊談判爭取關稅豁免或達成替代方案,但最終未能取得有效成果,美歐緊張氛圍持續。由此歐委會決定采取反制措施回應美國的關稅脅迫,一是向世界貿易組織(WTO)遞交訴訟請求,并在多邊體系平臺聯合其他貿易伙伴共同制裁美國;二是根據WTO保障措施協議開展關稅報復。
拜登上臺后,試圖與歐盟重新達成原則性共識,提出“關稅替代方案”,修復美歐貿易合作機制。2021年10月,美歐達成暫時“休戰協議”,美國對來自歐盟的鋼鋁產品實施關稅配額措施。作為回報,歐盟要暫停在WTO機制下對美國的訴訟,取消對美國進口商品的附加關稅,并在全球貿易體系層面就“非市場產能過剩”等問題與美國保持協調行動。
今年,特朗普卷土重來,再次啟動關稅制裁。2月,特朗普發布公告稱,美國對歐關稅配額措施不如直接加征關稅有效,認為拜登政府與歐盟簽署的協議并未能有效解決美國國內產業的“非市場產能過剩”問題,因此決定恢復“232調查”條款中對歐盟鋼鋁及其衍生品的高關稅政策。美國的關稅政策將影響共計260億歐元的歐盟產品出口,約占歐盟對美商品出口總額的5%。作為回應,歐盟表示恢復對美摩托車、威士忌等80億歐元商品的歷史性關稅,并新增180億歐元關稅,覆蓋更多工業品、農產品等。
美國堅持“本國優先”的原則,頻繁使用關稅武器,以強勢外交逼迫歐盟讓步,以市場準入限制結合產業投資回流的雙重邏輯,力求扭轉對歐貿易逆差,解決產能過剩等國內經濟結構性問題,并重塑以美國為中心的多邊貿易體系,這全面沖擊了跨大西洋貿易關系的既有框架與合作基礎。而歐盟面對美國一再施加關稅脅迫和多次“臨時加價”被動應戰,暴露出歐盟與美國實力不對稱和關系不對等的現實處境。
在特朗普2.0時代的跨大西洋貿易博弈中,歐盟開始重新評估自身的競爭優勢,試圖鎖定美歐“不對稱競爭結構”中的杠桿點,瞄準美國弱點,構建新型威懾工具體系和集體反制機制。
國際層面,歐盟可形成應對美國壓力的雙軌機制,即在制度上依托WTO爭端解決機制這一全球貿易的“規則法院”,要求通過磋商、專家組調查、上訴復核等程序解決貿易糾紛;在產業上構建關鍵技術產業聯盟,形成地緣經濟博弈中的戰略對沖。
考慮到歐委會在解決貿易爭端過程中面臨的復雜立法流程、多重利益協調與來自成員國政府的政治壓力,WTO爭端解決機制成為快速應對美國“對等關稅”的實用選擇,有助于協調成員國間多樣化的利益訴求,轉移歐盟內部壓力。同時,歐盟聯合全球范圍內的關鍵技術伙伴,構建以經濟安全為核心的高新技術產業聯盟,通過提高自身技術自主性減少對外依賴,與前者形成互補,共同構成歐盟應對挑戰的制度—產業復合架構。
若WTO爭端解決機制失效,歐盟層面的“反脅迫工具”是最重要的關稅與貿易反制工具。在反脅迫機制下,歐盟可對美服務貿易、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征收關稅,限制美國在歐盟直接投資和參與政府采購。通過“反脅迫工具”,歐盟可構建多層次的反制體系,有效打擊美國科技公司這一經濟痛點,從而重塑美歐貿易的相對平衡關系。
具體實施路徑包括,對美科技巨頭征收數字服務稅,對美科技公司出口的關鍵產品加征關稅,限制或撤銷其在歐運營資質;限制美科技公司參與政府采購項目的競標,限制美資本對歐盟科技初創企業的投資;通過《數字服務法案》《數字市場法案》限制數據主權和跨境流動,對美科技公司開展反壟斷調查并處以高額罰款,等等。
歐盟反制“籌碼”的有效性取決于其能否整合內部資源,協調成員國的聯合行動,將成員國的力量凝結為對抗美國關稅脅迫的“集體王牌”。由于美國對少數歐盟成員國存在貿易順差,成員國間不同的利益訴求使歐盟難以在對美談判中占據明顯優勢。與此同時,成員國對美貿易依賴度和脆弱點的差異更是為美國破壞歐盟力量整合、對歐“分而治之”提供了機會。歐盟若對美國各類商品實施全面關稅措施,雖能迅速對美形成威懾,但可能導致爭端升級,從而對歐盟消費者和產業鏈造成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因此,歐盟智庫建議決策者效仿加拿大的模式,采取精準的反制措施,撤銷來自美國特定共和黨州的商品或銷售許可證,這樣既能把對歐損害降至最小,又保證了反制措施的標志性和政治性意義。
美歐安全盟友關系并未能成為歐盟的“關稅護身符”。歐盟即便一直以來都是美國重要的安全盟友,在全球諸多議題上相互協調配合,但在本輪關稅制裁中也未能抽身而出,甚至受到了比多數國家更加嚴厲的打擊。作為一位實用主義總統,特朗普堅持“美國優先”的原則,并且只考慮美國利益,將美對歐貿易逆差認定為對國家經濟安全的威脅,以不尊重和不輕易妥協的態度處理貿易摩擦,無視政策邊界與盟友利益,美歐安全聯盟已經成為本輪貿易戰的“祭品”。
若緊張態勢持續升級,為緩解美國單邊貿易打壓,歐盟可能通過多維度戰略讓步換取談判空間。首先,讓渡部分產業利益。歐洲的汽車、機械制造等支柱產業可能被迫接受美國技術標準與供應鏈重構要求,導致歐洲制造業利潤外流與技術代差擴大。能源領域或需長期采購美國高價液化天然氣,致使歐洲化工、冶金等能源密集型產業成本較使用俄氣時明顯上升,通脹壓力加劇。
其次,調整部分關鍵政策。歐盟在數字監管領域可能被迫放寬對美科技巨頭的反壟斷審查,允許其通過數據壟斷鞏固市場支配地位,以此換取美國關稅暫緩。金融監管方面或需接受美式跨境數據流動規則,使歐洲金融基礎設施面臨網絡安全風險。歐盟還可能被迫放寬碳邊境稅政策,在綠色技術標準制定中的話語權受到削弱。
再次,犧牲一定戰略自主性。為換取美方克制,歐洲國家或需進一步推動北約軍事一體化,提高各自軍費開支,并默許美正式在歐部署中程導彈系統。歐盟還可能在涉華問題上配合美國對華技術封鎖,犧牲與中國的部分合作空間,以及調整在一些地區熱點問題上的立場以迎合美國。

不過,有必要指出的是,美國的壓力亦有可能倒逼歐盟積極作出策略調整和推進內外變革,從而在推動戰略自主建設和應對外部壓力之間取得平衡,探索出一條能夠維護自身利益、順應時代趨勢的發展道路,而非完全妥協和付出高昂代價。
特朗普在這一任期發動的貿易戰已完全忽視美國在WTO多邊貿易框架下的責任與義務,通過強勢的關稅制裁和多維打擊,在全球范圍內推行進攻型地緣經濟戰略,嚴重沖擊世界經濟體系穩定,加速美國對全球自由貿易體系的霸權重塑。
美國單邊主義外交政策不僅與歐盟長期堅持的多邊主義理念和依賴的自由貿易秩序形成了激烈碰撞,而且美國在“對等關稅”政策下忽視盟友利益,嚴重破壞了美歐多年來的傳統合作框架。本輪美國強勢的關稅脅迫能否從另一個層面促進歐盟內部團結,歐盟內主要經濟和技術強國能否擔起地區大國的責任,快速構建起協調一致的行動機制,將是決定美歐貿易戰最終走向的關鍵變量。
(徐文雯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國家安全與治理研究院助理研究員,王宏禹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