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后,俄羅斯遭受西方大規模極限經濟制裁。一方面,俄經濟顯現出脆弱性,如短期經濟波動、生產下滑以及通貨膨脹高企、人力短缺等;另一方面,又展現出超出預期的韌性,總體保持穩定。至于俄經濟韌性從何而來,外界已經多有討論:經濟固有的原材料特征、參與全球產業鏈的程度較低,以及危機爆發前采取保守的宏觀經濟政策,這些結構性特征和“堡壘”戰略為俄經濟奠定了堅實的抗壓基礎。戰時的政策應對也為經濟穩定發揮了重要作用。其中,強化金融監管,實行“軍事凱恩斯主義”,以及國際合作的重新定位,被認為是關鍵的應對舉措。
當前在觀察俄“戰時經濟”時,國有化現象是其中一個重要動向,其也是俄經濟保持韌性的關鍵因素之一。俄羅斯儲蓄銀行行長赫爾曼·格雷夫在2023年9月舉行的東方經濟論壇上表示,在俄羅斯出現了與私有化相反的趨勢——國有化。剖析這一現象,有助于全面了解俄經濟表現及成因,預測其未來走向。
國有化是指資產所有權從私人向國家轉移的過程。俄羅斯現階段的國有化行動主要通過總檢察長辦公室發起司法訴訟并獲法院判決支持來實現。
2023年7月,普京總統簽署一項法令。這項法令稱,法國達能在俄子公司和波羅的海啤酒公司的外國股權將由政府資產管理機構聯邦資產管理局“臨時管理”。在這之前,德國尤尼珀公司和芬蘭富騰公司在俄子公司被接管。對此,克里姆林宮稱,可能會暫時沒收更多西方資產,以報復外國對俄在海外企業采取的行動。
今年3月,俄總檢察長伊戈爾·克拉斯諾夫披露,2024年俄共追回價值2.4萬億盧布資產,并歸還給國家。4月,克拉斯諾夫稱,截至目前,從不友好國家居民處收歸國庫的資產價值達560億盧布。此外,一些俄官員也被剝奪了非法所得財產,2024年沒收總額達5040億盧布,比2023年增加了1000多億盧布。
據俄羅斯媒體梳理,被國有化的行業主要集中于國防工業綜合體、食品、化工、紙漿和造紙、冶金等領域。從2022年2月至2023年10月,俄“去私有化”的15個“戰略資產”中,化工企業占六個,港口占三個,國防企業占三個,而至少九個涉及國外控制。2024年被國有化的67家公司中,食品工業有19家,房地產運營企業12家,貿易領域有六家。總體來看,烏克蘭危機爆發以來,俄羅斯出現了國有化加速和擴大化趨勢,涉及行業從戰略性向競爭性擴散,并且迄今未有止息跡象。

當下俄羅斯實施的國有化策略是在戰事與制裁高壓之下進行經濟動員的需要,同時也是國家經濟治理模式轉型的體現。
首先,烏克蘭危機催生了“特別國有化行動”。這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重組軍工產業鏈。戰事延宕促使俄對國內經濟進行動員,其中確保軍工產品穩定供應最為關鍵,為此需要國家來重組并控制軍工產業鏈。一些軍工企業(如伊萬諾夫重型機床制造廠、羅斯托夫光學機械工廠等)或關聯企業因此被國有化。2024年2月,被國有化的車里雅賓斯克電冶金廠是典型案例。該廠并非國防工業綜合體的一部分,但其生產的鐵合金是國防工業所需鋼材的重要原材料,因此被收歸國有。二是控制基礎產業。戰事下,控制更廣泛的資源有利于政府維持經濟社會穩定。俄調查委員會主席亞歷山大·巴斯特雷金2023年5月提出,為確保戰事下的經濟安全,需將主要部門國有化。將港口、物流企業、農業綜合體以及資源性企業收歸國有,有助于穩定戰略產業生產、物流運輸與食品供應。俄最大的倉儲運營商——瑞文俄羅斯公司及一些港口已被國有化。俄最大的私人運輸物流公司之一遠東海運公司亦是典型的被國有化企業案例。俄最大的通心粉制品生產商“馬克發”,以及“故鄉田野”公司是農業食品領域被國有化的典型案例,后者在俄谷物出口市場占有約20%的份額,還擁有船隊、鐵路車輛、位于亞速港的貨運碼頭以及200多個其他基礎設施項目。三是增加預算收入。戰事延宕帶來的高消耗,使得集中資源和拓展預算資金來源成為政府最緊迫的任務之一。大企業和高價值資產國有化可迅速增加政府收入。例如,2024年3月,資產達3580億盧布的遠東蟹王公司(主營螃蟹和魚類捕撈)被收歸國有。四是“去離岸化”。烏克蘭危機加劇了俄國內民眾立場分化。部分人群(包括一些商人)對戰事持消極態度,或仍與“不友好國家”保持經濟往來。一些俄企業主選擇在國外居住,以離岸方式管理在俄企業,甚至將資產轉移出境。2023年9月,普京公開表示,“我們需要一個新的、年輕的商人階層”。2024年2月他在聯邦議會講話中進一步指出,真正的精英是為俄服務的人,而不是“在1990年代中飽私囊”的人。沒收“離岸所有者”和“外國代理人”的資產,不僅能增強政府的經濟控制力,還可用于獎勵愛國者。據媒體報道,法國達能公司在俄業務被國有化后,俄將其轉給了車臣領導人卡德羅夫家族運營。
其次,戰時國有化也標志著俄羅斯經濟政策的轉向與治理模式的再轉型。1990年代大規模私有化“原罪”問題始終困擾著俄羅斯。普京執政初期,盡管俄羅斯共產黨強烈呼吁廢除葉利欽時期的“盜賊私有化”,普京卻表示不應重新審視私有化。然而,自2003年抓捕寡頭霍多爾科夫斯基開始,俄羅斯悄然啟動了對私有化資產的再國有化進程,只不過當時還是局限于油氣資源領域的“精準國有化”,并未廣泛實施。2021年2月普京在與議會黨團領導人會晤時公開表示,1990年代的私有化“在某些方面是不可接受的”,因為國有資產被賤賣,且未能“改善經濟結構”。這一聲明標志著克里姆林宮首次明確表現出對私有化的重新審視。因此,私有化逆轉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只不過戰時條件下加速促成了這一政策推行而已。
當前俄羅斯的國有化浪潮不僅是對二三十年前私有化政策失誤的“遲到”修正,更是國家加強對戰略資產控制的明確信號。在“休克療法”下,1990年代俄推行的大規模私有化政策與市場化改革,其理論基礎是國家難以成為有效的所有者。然而,普京在2024年6月圣彼得堡經濟論壇上專門批駁了這一觀點:“事實證明,國家也可以成為高效的所有者,并且在很多情況下都證明了這一點。”普京的這一表態標志著俄經濟治理理念的重大轉向,一定程度上也是對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發展模式的修正,并且與普京2004年第二個總統任期以來俄政府不斷擴大經濟干預的政策導向遙相呼應。
因此,戰時國有化不僅是對葉利欽經濟遺產的實質性糾正,更是普京治下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延續與深化,同時也標志著俄經濟治理模式向國家安全驅動的新發展模式的轉型。
應該看到,國有化一方面為“戰時經濟”動員和治理轉型奠定產權基礎,是俄羅斯經濟保持韌性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也面臨諸多法律困境(如補償和訴訟時效問題)和商人信心受挫等問題。隨著國有制與壟斷化增強,國家作為所有者和監管者的治理挑戰也將增加。
總之,俄羅斯加速推進國有化進程,是應對戰事與制裁的策略性回應,也是國家經濟治理模式轉型的體現。在當前世界動蕩、大國競爭加劇的背景下,即便俄烏之間能實現?;?,國有化擴張機制仍將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持續存在。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與歐亞研究院院長、俄羅斯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