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把心碎留在這世界盡頭,一切便真的可以重新開始。
《春光乍現》
1
早上醒來后,我仍感到頭痛欲裂,想等緩過神再起床,便繼續昏昏沉沉地躺著。此時,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門鈴聲,我很不情愿地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一位警官。他將警官證在我面前晃了晃,說道,我是西雅圖警察局的強森,我們接到你關于王霓被李超謀殺而非死于交通事故的報警電話后,立即調閱了市區近期的非正常死亡名單,但沒有找到王霓這個名字。并且,我們迄今仍未聯系上李超先生,由于證據不足,我們不會將他列為嫌疑人,也不會啟動相應調查程序。
說到這里,強森突然臉色一沉,目光兇狠地對我說道,死者名單中根本沒有王霓這個人,你為什么要謊報警情?
我滿頭大汗地從睡夢中驚醒,發現已是上午十點了,頭痛已經明顯減弱,便起床洗漱。胡亂地吃了點東西,再喝了杯咖啡,稍微清理了下碗碟后,我坐在電腦椅上,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煙頭邊緣刺刺地冒出了紅色的火星。我一邊回憶剛才那個奇怪的夢,一邊思考著我的計劃。
我給旅行社打電話,告訴對方我要提前去烏斯懷亞,再從那里取道羅馬返回北京。
客服詳細地記錄下了我的改簽需求,很溫和地提醒,先生,如果您單獨改簽的話,旅行社會要求您退回先前給予您的雙人機票折扣,并需額外收取改簽費。您確定嗎?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確定。
這將是一次漫長而顛簸的旅行,其間我將輾轉六座城市的八個機場,人生本就是一場苦旅,現實中的旅行即使再漫長和巔簸,恐怕也無法與我在這段時間里受到的精神困擾相提并論。
最近,我時不時會出現認知紊亂和選擇性失憶的問題,艾瑞克說這屬于典型的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狀。多年前,他曾通過一次背包旅行治愈了他的PTSD,便建議我進行一次類似的旅行,他希望這次旅行能把我從這些癥狀中救贖出來。
數日后,我收拾好行裝,告別在西雅圖的同事和朋友,踏上旅途。艾瑞克開車送我到塔科馬機場時,我有意避開坐在副駕駛位的惠麗向我投來的淚眼,向他二人揮揮手就徑直走進航站樓。我知道他們擔心我的狀態,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傷心的樣子。我辦理好登機手續,登上廊橋,進入機艙,坐到靠窗的座位上,征征地坐著出了一會兒神,然后從隨身背包里取出一本書閱讀起來。
鄰座上原本也在讀書的女孩看了我一眼,低頭翻了翻手中的書,接著又看了我一眼。你看上去很面熟,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她說。
我側頭望去,那是一個長著南美洲人面龐的女孩,金發披肩,眼神澄澈,像華盛頓湖藍色的湖水。她名叫安吉拉,我記得她,但此刻我沒有與任何人溝通的心情,于是友善地朝她笑了笑,繼續低頭看書。
你讀的是《百年孤獨》?我正在看《霍亂時期的愛情》。安吉拉興奮地揚了揚她手中的書。我心中暗暗叫苦,她是個人來熟,我希望安靜旅行的想法要泡湯了。
我也讀過《百年孤獨》。你猜猜我最喜歡小說里的哪句話?果然,還沒等我回答前一個問題,安吉拉就笑著繼續問道。
我不知道。我說,擠出了一絲笑容,思索了片刻,還是硬著頭皮回答,是不是“生命中曾經有過的燦爛,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
哼,這句話已經被用濫了。安吉拉不以為然地嘟起嘴,她的嘴唇飽滿而濕潤。你猜錯了,我最喜歡的是這句:“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我情不自禁地重復了下,這句話仿佛是我近一段時間的心境寫照,我感覺自己像一匹在回憶之路上掙扎的老馬,疲于奔命卻仍看不見路的盡頭。
哈哈,很深刻,是不是?安吉拉得意地笑出聲來,接著問,你是去休斯敦嗎?
我回答說,不,我去烏斯懷亞。
真的嗎?我的上帝呀!我也是從休斯敦經布宜諾斯艾利斯轉機去那里呀!她驚訝地張開嘴,聲音大到幾乎能蓋住機艙外呼嘯的風聲。你去烏斯懷亞做什么呢?
我原本想引用艾瑞克的話說,這是我的救贖之旅。但這么回答肯定會激發她追問下去的好奇心,我自前不處于一個樂意談這個話題的精神狀態,于是,我簡單地回答道,我是去旅行的。
此時,空姐已經熄掉了機艙的燈,靠窗的乘客們也紛紛拉上身旁的遮光板,開始閉目休息,機艙變得安靜下來。安吉拉也漸漸地困了,她雖仍在喋喋不休地說話,聲音卻越來越小,我去過烏斯懷亞很多次,它號稱是世界的盡頭,是一切的開始。我對這個小島了如指掌,你的運氣很好,遇上了我,這次你連導游費都省了…
說著說著,她的頭漸漸斜靠到我的右肩上,呼呼大睡了起來。我有點哭笑不得,為了避免她整個人滑下去,我只好靜靜地保持僵硬的坐姿。如此持續了一段時間,我也進入了時斷時續的睡眠狀態…
2
潘帕斯是在中午接到惠麗打來的電話的。他一拿起電話,就聽到惠麗在電話那端泣不成聲,一種不祥之感涌上他的天腦,他急忙問發生了什么事情。過了好一會兒,惠麗才哽咽著說,王霓出了交通事故,正在醫院。
潘帕斯覺得腦袋像被重錘敲擊般,周圍的一切天旋地轉,就連話筒從手中滑落也渾然不覺。
艾瑞克很快駕車來到雪楓汀接上他,然后直奔醫院。一下車,潘帕斯便直闖急診室。惠麗在身后大聲告訴他,醫生還在里面做搶救手術,不能打擾,他這才停了下來。他感到自己的雙腿在發抖,幾乎難以站立,只好在墻邊的凳子上坐下。
惠麗和艾瑞克來到潘帕斯身邊,惠麗哽咽著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上午放學后,王霓急著去肯特市的小天鵝餐廳打工,因道路積雪,剎車失控,撞到路邊的防護欄上后翻車了…潘帕斯想追問更多細節,卻被一個從急診室走出來的醫生打斷了,表情凝重的醫生問,誰是王霓小姐的家屬?
惠麗和同學們都望向潘帕斯。醫生看著他,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非常抱兼,他說,我們已經盡了全力,但仍未能救回王小姐。你現在可以進去送她最后一程了。
從等候區到急癥室僅僅幾步之遙,卻是潘帕斯走過的最沉重的一段路。他跟跟跑路進到里面,一眼便看到躺在手術臺上的王霓,她雙眼緊閉,柔順微卷的秀發散落在枕頭上,臉色蒼白得如同尚未融化的積雪。他靜靜地凝視著王霓,她的樣子是那么地美麗和安詳,宛如純潔的天使。
霓兒。潘帕斯剛喊出她的名字,眼淚就奪眶而出。
我在剎那間驚醒過來,一時有些茫然,竟不知身在何方。這時突然傳來廣播聲:各位乘客,由于湍流的影響,飛機出現巔簸,請您在座位上坐好并系好安全帶
聽到空姐溫柔的提醒,我這才反應過來,此刻正在萬米高空。不過,我仍感到有些恍惚。這時身旁有人輕拍了我一下,我轉過頭來,發現安吉拉正把空姐送來的水遞給我。
你怎么滿頭是汗呀?是剛才做噩夢了嗎?她笑瞇瞇地問道。
我掏出紙巾,擦了擦前額,說,可能機艙里溫度太高了。
是的,我也覺得溫度有點高呢。安吉拉忽然伸出手,隔著座位與我握了握,嗨,我們還沒有相互介紹過呢。我叫安吉拉,很高興認識你!在機艙燈光的映照下,她的牙齒潔白而整齊。我是微軟公司的一名程序員,這次趁著年假去烏斯懷亞旅行。你知道嗎?我的父母都是烏拉圭人,所以我算是南美移民二代。我喜歡旅行,迄今把非洲、亞洲和歐洲都跑了個遍。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南美,尤其是阿根廷。我上一次去烏斯懷亞…
我知道你是安吉拉。她的語速太快,話題太多,我腦袋脹痛,忍不住打斷她,說,去年國慶節我們在阿爾凱海灘見過,當時我向你借火,你還說借一次火要收我一美元來著。
真的嗎?安吉拉面露驚訝之色,接著又恍然大悟地說,哦,我的上帝呀!我想起來了,怪不得你看起來很面熟。世界真小啊!你當時和你女朋友在一起的。這次她為什么沒和你一起呀?
聽了她的話,我轉頭望了望窗外。窗外浩瀚無垠,烏云翻滾,在那個世界的邊緣卻有一片金色的云海,宛如沸騰的鋼水在流動。我暗自思忖,云層之上波謫云詭,人的命運又何嘗不是變幻無常?
她為什么沒來呀?見我沉默,安吉拉又追問了一句。
我有些恍惚地看了她一眼,說,我最近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回憶和夢境之中,很多時候我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回憶往事,還是陷入了幻覺。我不想說話,但有時候又想傾訴。我朋友說我患上了PTSD。我尷尬地笑了下,接著說,你是個程序員,邏輯分析能力一定很強。不如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安吉拉笑了,好奇地說,那你快講吧,也許我能幫你做個心理分析,看看你說的究竟是回憶還是幻覺。
3
每次王霓回憶起童年,就覺得時間是生命的過濾器,童年被濾下的幾個有限的鏡頭,猶如老電影片段,雖色彩斑駁,卻溫馨快樂。
可惜,在她上初三那一年,這些溫馨就戛然而止。那年開學不久,母親李雅就在省腫瘤醫院確診了骨髓癌。季雅是個工作狂,醫生推測她是因為長期暴露在甲醛含量過高的地產項目環境中才染病的。從確診開始,年幼的王霓仿佛一夜長大,肩負起了照顧母親的責任,而李雅則變得像個孩子,在精神上無比依賴王霓,王霓的偶爾離開都會令李雅煩躁不已。半年后,飽受病痛折磨的李雅撒手人寰。那是王霓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瞬間的壓力讓她感到恐慌和室息,一段時間后她才慢慢走出失去親人的陰影。
王霓的父親王海鵬年輕時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季雅去世后,更沒人能管束他,他沉迷其中,對公司事務也疏于管理,后來干脆把大多數業務都授權給女副總崔苗苗。這個崔苗苗是個厲害角色,一年后成為王霓的繼母,并通過一系列眼花繚亂的資本運作掌控了公司,王海鵬則成了名義上的董事長。
母親去世后,王霓覺得空蕩蕩的房子里到處都有季雅的痕跡,為免睹物思人,她決定轉去國際學校讀寄宿高中。王海鵬沉迷賭博,崔苗苗是個恨不能把所有的關系都貨市化的精明商人,兩人都覺得王霓是個累贅,國際學校的學費對普通家庭而言可能不可企及,對他們來說卻根本不成為問題,所以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在國際學校沉浸式的環境中讀了幾年書,王霓的學習成績漸漸追了上來。十二年級申請天學的時候,她的最天愿望是遠離星城這個傷心地,所以當接到華盛頓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她毫不猶豫地踏上了赴美之路。
出發那天,王海鵬和崔苗苗送她去機場,途中有個親戚打來電話詢問王霓的情況,他們居然連她即將就讀的大學和專業也答不上來。她忍住想哭的沖動,對他們揮了揮手,快步走向安檢口。王海鵬往前邁了一步,嘴唇嚅動了下,似乎想對女兒說什么,但王霓頭也沒回就消失在安檢口了。
到美國后,王霓努力適應著異國他鄉的生活,王海鵬雖然在金錢上有求必應,但并不關心她的生活。一天,王海鵬難得地打來越洋電話,并興奮地提及季超 一個當年總是帶著最新款的游戲機跟著父母參加聚會的男孩。
王海鵬興奮地說,超兒如今也在美國求學,他正四處在找你呢。他父親是鼎鼎大名的匯聚財富集團的老板,資產規模超百億。霓幾,王海鵬突然話鋒一轉,說,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超兒是個不錯的孩子,有空你倆多聊聊。
王霓原本就對李超沒什么好感,王海鵬卻還在刻意強調李家的資產規模,讓王霓覺得父親真正關心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幸福。于是,她敷衍幾句就掛了電話。
不久,李超果然來找王霓了。他的確長高了,也更帥了,不過,他沉迷游戲的習慣仍未改變一一每次與王霓見面,他總見縫插針地玩。季超玩游戲時的癡迷總讓王霓想起父親。李超每次來找過她之后,都會向王霓父親匯報一番,卻有意忽略為游戲把王霓晾在一邊的細節。王霓非常不喜歡李超的這種狡黠。
一個周六,王海鵬和崔苗苗一大早給王霓打來電話,問前一天李超和王霓見面的事情。按照以往,王霓無論再不情愿也會敷衍一番,但這次是周末,一大早就被盤問,王霓心中生出莫名的怒火,她不滿地抱怨幾句便掛斷了。
這天的天氣倒是出奇地好,瓦藍的天空上飄著朵朵白云,明媚的陽光照射在西雅圖的每個角落。她開車出門,打算四處散心。宜人的景色讓王霓的心情逐漸平復。行駛約半小時,她著見前方矗立著一座小教堂,和煦的陽光在教堂哥特式的尖頂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突然想去聽牧師布道,就停下車,步行前往教堂。
潘帕斯是一家美資貿易公司中國區消費電子部的職員。2002年年初,為支持大中華地區的業務,公司決定派銷售部的同事到美國總部工作,但同事申請美簽時被拒,公司情急之下改派英文也很出色的藩帕斯,結果他順利拿到了簽證。一周之后,潘帕斯就來到位于西雅圖的倫頓市上班了。
作為一個沒有駕照、囊中羞澀的初來乍到者,潘帕斯就近在福克斯伍德小區的一個華人工程師那幾租了一間便宜的臥室,從租住的地方步行到辦公室只需二十多分鐘,在以汽車為主要交通工具的美國,算很方便了。
男房東來自上海,四十幾歲,平時話不多,藩帕斯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叫湯姆。湯姆對細節異常地敏感,每到月初,他都會打印電話單,從上百次通話記錄中挑出他認為可疑的號碼,并據此向潘帕斯收費;每天下班回家,踏進家門的第一時間,他會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進廚房,再以福爾摩斯式的敏銳審視每一個角落,有時甚至會趴在地板上,仔細檢查地面是否有遺留的垃圾。有一次,他發現了一些面包屑和牛奶漬,便煞有介事地把藩帕斯拉到廚房里,指著“證據”說,廚房是公共區域,吃東西時一定不能弄臟地面。他說這話的時候既嚴肅又得意。
春末夏初是西雅圖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在外面閑逛時,總有帶著海水氣息的涼風撲面而來,花粉在空中輕盈飛舞,遠遠望去宛如冬天的雪花。潘帕斯去辦公室的途中會經過一家被賽百味、丹尼斯和丁諾士酒館圍成的“品”字形商業廣場。中午他常去賽百味吃三明治,晚上在丁諾士喝上一兩杯,和幾個腆著天肚子的男人打桌球,故作老練地對坐在柜臺前喝酒的中年婦女講段子,逗得她們夸張地大笑。公司恰好與一座小教堂毗鄰,教堂常在周末傳出悠揚的歌聲。一個周末,潘帕斯在空蕩蕩的辦公室上網,百無聊賴,但他仍不想回去面對湯姆。這時隔壁教堂又傳來空靈的管風琴聲,他突發奇想,決定一探究竟。
外面天氣出奇地好,開門的瞬間,陽光直射下來,他不得不用手擋了一會兒,才慢慢適應。輕風徐徐,似乎把他的無聊情緒也吹走了。來到教堂前,潘帕斯發現正門緊閉,于是準備尋找其他入口。這時他身后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轉過頭,看到一個亞洲面孔的女孩正走過來,見潘帕斯望向她,她禮貌地沖他微微一笑。
潘帕斯立刻迎上去,用英語問:您好,請問您知道怎么進人教堂嗎?
知道,她用中文回答,我剛停車時看見了,從左邊繞過去就是。
您是中國人?他有點尷尬。
是的。她微笑著回答。
我叫潘帕斯,剛從中國來。他自我介紹道。
我叫王霓,很高興認識你。是標準的英文語法,美國生活顯然已經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
他隨王霓轉過一個拐角,從側門進入教堂。里面已經有人正在聽演講,他們找了兩個相鄰的空座坐下來。一個戴眼鏡的牧師在臺上慷慨陳詞,中氣十足,但內容卻頗枯燥。潘帕斯聽了一會兒,忍不住悄悄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也只好耐著性子枯坐了半小時。演講結束后是社交時間,教堂在茶水區擺了張桌子,放了華夫餅和水。斑駁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灑在地面,形成一幅幅形狀各異的圖案。大家聚集在茶水區,握手寒暄,談論天氣,討論周末旅行計劃。美國人在這種場合很少聊嚴肅話題,耳濡目染下,潘帕斯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社交方式。
不一會潘帕斯瞥見王霓形單影只站在靠門的角落。潘帕斯到美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總部辦公室只有他一個中國人,不知為何,此刻子然一身的王霓讓他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同類”感,他很想進一步了解她。他假裝不經意地到她身旁,問道,你每個星期都來這里做禮拜嗎?
不,我正好路過。她看他一眼,反問道,你常來這里嗎?
我也不常來,今天是第一次。他說,你看起來像個大學生,是在這留學嗎?
是的,我在華盛頓大學念大三。她的眉毛微微上揚,問道,你呢,也在這里留學嗎?
你見過我這么老的留學生嗎?潘帕斯自嘲地笑了,然后向門外指了指,我在隔壁公司上班。頓了一下,又炫耀地說,是一家著名的貿易公司。
王霓忍不住“撲味”笑了,哦,那你在倫頓很長時間了吧?
潘帕斯回答說,沒有,我來這里還不到四個月。
哦,四個月的時間也不短,足以跑遍西雅圖的所有街區了。
恰恰相反,我幾乎沒跑過任何地方。潘帕斯攤了攤手,開始巧妙地為自己制造索要電話號碼的借口,我以前特別愛看《西雅圖未眠夜》,對電影里的經典景點印象深刻。但遺憾的是,迄今我連地標性的太空針塔都沒去過。
為什么呀?你是工作狂嗎?王霓好奇地問。
因為我還沒有駕照。潘帕斯向東北方向指了指,我住附近的福克斯伍德小區,平時只能在步行可達的范圍內活動。
哈哈,你真可愛。王霓再次笑出了聲,我倒有駕照,也是湯姆·漢克斯的影迷。去太空針塔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下次你想去的話提前告訴我就行。
太好了,潘帕斯開心地說,你能把電話號碼留給我嗎?過段時間我約你。
4
在湯姆家住了數月,潘帕斯終于無法忍受這個吹毛求疵的家伙,決定搬到附近的雪楓汀小區居住。湯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臉上閃過了一絲驚訝和惋惜,不過,他并沒有挽留,只是轉身打印了一份通話記錄,從中勾選出幾個可疑號碼,要求潘帕斯支付電話費。
潘帕斯正在新租的公寓里安裝從宜家買來的家具,門鈴忽然響了。打開門,王霓站在門口,額頭和鼻翼都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你可真難找啊,她在深色太陽鏡片后皺了皺眉頭,說,我給你房東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打通,最后一次他終于接聽了,說你搬來了雪楓汀,但他不知道你現在的門牌號,我只好跑到物業辦公室查詢你的住址。
潘帕斯連忙道歉,對不起,我忘記通知你了。
沒關系啦,她的表情松弛下來,露出了一絲笑容,今天太空針塔有個《西雅圖未眠夜》開拍十周年的紀念活動,你想去看看嗎?
潘帕斯差點跳起來,真的嗎?我當然想去啊。請你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去換衣服。他回到臥室,迅速換好衣服,然后出門上了王霓的車。想到即將可以一舉兩得地游覽西雅圖的地標建筑,潘帕斯心情大好。視野所及都是美好的風景:柔和的陽光照耀著西雅圖的鄉村,公路兩旁的山坡上開滿了黃的野菊、紅的映山紅、紫的風信子,遠處的山脈綿延逶迤,華盛頓湖波光粼粼,五月的西雅圖郊外宛如一幅莫奈的油畫。
王霓打開了汽車音響。一首老歌旋律明快清新,水一般流淌,歌聲透著一種淡淡的憂傷。這是潘帕斯非常熟悉的《檸檬樹》,他看了王霓一眼,頗為驚訝地問道,你喜歡聽這首歌?
當然,這是我最愛聽的歌曲之一。你聽過?王霓也看了他一眼。
豈止聽過。藩帕斯笑了笑,邊回憶邊說,我曾是個狂熱的流行音樂發燒友。在國內時,我訂閱過《音樂天堂》雜志,其中一期就隨贈了一張“愚人花園”樂隊的《檸檬樹》專輯CD。我至今還珍藏著那期雜志和CD,是絕版的!他強調一句,現在市面上已找不到了。
我一直想收藏這張專輯,但一直沒找到。王霓佯裝嗔怪,原來被你掃貨了,哼…
郊野風光不斷出現在他們眼前,又飛快地消失,像一幀幀快速閃過的電影畫面。兩人一路上暢談音樂和電影,很快就到了太空針塔。登上一百六十米高的旋轉餐廳時,里面已經人頭攢動。游客們正沿著舞臺繞行,其中不少人看上去是情侶或者夫妻。墻上的大屏里面正反復播放《西雅圖未眠夜》的花絮。
一個帥氣的主持人用煽情的口吻介紹著這部當年萬人空巷的浪漫電影。當他講到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見面的情節時,一對年輕的情侶當眾擁吻起來,周圍游客見狀紛紛吹起口哨,起哄助興。隊伍繞行的速度變慢了,后來的游客仍在不停涌入,餐廳里很快便變得擁擠不堪。潘帕斯趁機拉起了王霓的手,她沒有抗拒,順從地跟在他身后,她的手指修長而光滑,手心柔軟而溫暖,潘帕斯很快便感覺到自己的掌心沁出了汗水。
主持人一邊維持秩序,一邊采訪擁吻的情侶,男孩笑著拒絕回答,長著一張拉丁裔面孔的女孩卻毫不怯場,落落大方地回答說她叫安吉拉,在微軟工作,她還說這次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在這里遇上湯姆·漢克斯本尊。眾人聽了哈哈大笑,女孩很健談,甚至試圖從主持人手中搶奪麥克風。人流越來越擁擠,主持人不得不中斷采訪,催促游客加速游覽。
結束太空針塔的參觀后,兩人仍覺得有些意猶未盡。回到雪楓汀時,小區已經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華燈初上,不少家庭已經圍坐在落地窗前的餐桌旁用餐。
返程時,潘帕斯便暗自想該如何邀請王霓共進晚餐才不會被拒絕,直到快到家門口,他突然豁出去了,鼓足勇氣對王霓說道,今天我得好好感謝你。晚上由我潘大廚來掌勺,請你吃頓大餐,怎么樣?
夜色中王霓微微一愣,隨即莞爾,說,好啊。有帥哥請客,我為什么要拒絕呢?
進屋后,王霓坐在客廳沙發里,翻閱著茶幾上的小說。潘帕斯則在開放式廚房里忙碌起來,淘洗、切配、烹炒、烘烤,不一會兒就端出中西混搭的三菜一湯組合來。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加州紅酒,調暗燈光,請王霓入席。
王霓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每個人都是死亡的主宰者!
潘帕斯愣了一下,瞪大眼晴看著王霓。王霓頑皮地笑了,哈哈哈,這是我剛從小說里讀到的一句話。她指了指茶幾上的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屋里燈光柔和,那本紅色封皮的書卻射出刀片般鋒利的光。
哦,你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還真嚇了我一跳。潘帕斯拍了拍胸口,點點頭說,馬爾克斯的觀點很犀利。人的每個日常行為都是一個“點”,人生就是一條由無數個“點”連接而成的線段。沒人能決定生命線段的起點,但這條線段的終點卻是由這些“點”決定的。所以,死亡其實是由人一生中的日常行為決定的。
藩帕斯有感而發說出的這些話,讓王霓想起了母親。她不無傷感地想道,如果媽媽當年沒有選擇那種工作,也許就不會那么早去世了。
你怎么啦?我說錯什么了嗎?看到王霓忽然面露悲戚之色,潘帕斯立刻關心道。
哦,沒有,沒事。王霓從思忖中回過神來,趕忙回答。藩帕斯飽含關切的眼神,又讓她回想起今天白天,兩人在音樂、電影和文學方面的審美居然高度契合,這是王霓之前完全沒有料到的。在太空針塔上,他牽起自己的手的那一剎那,她一度感到心頭鹿撞,手心發熱。她第一次對眼前這個男人萌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她能察覺到臉頰微微發燙。然而,獨自在異鄉生活的她早已習慣隱藏真實情感。
她舉起酒杯,開了個玩笑:為終將來到的死亡干杯!
5
7月4日是美國的國慶節,潘帕斯和王霓約好這天在阿爾凱海灘公園見面。
這是“9·11\"恐襲事件后的第一個國慶節,重要的公共場所都部署了全副武裝的軍警,阿爾凱海灘公路上不時有警車駛過,還有不少騎警在公園來回巡邏。不過,市民們卻像是已經走出了陰影,公園內人山人海,熱鬧非凡,空氣里洋溢著濃濃的節日氣氛。
潘帕斯和同事艾瑞克早早地坐在太陽傘下,邊喝啤酒邊等王霓和她室友惠麗。他看見王霓和一個女孩出現在不遠處的一間酒吧前,就拼命地對她們揮手大喊,我們在這里!他的嘶喊像沙里的水一般消失在喧囂中,王霓卻似乎產生了某種心電感應,轉過頭往他所在方向張望。潘帕斯干脆站上椅子,對著她們揮動手臂,她拉著那個女孩跑了過來。
嗨!總算找到你們了。王霓氣喘吁呼地說。
我這嗓子都快喊成破鑼了,再喊下去肯定要冒煙了。藩帕斯張大嘴巴夸張地干咳了幾下,擠出痛苦的表情。
他倆用的是中文,旁邊的女孩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緊張地看著潘帕斯咳嗽。
王霓笑著嗔怪,你這個家伙,別嚇著人家惠麗。她轉而用英文向惠麗解釋,他沒事。別理他,他是個喜歡亂開玩笑的家伙。
惠麗是個韓國女孩,聞言忍不住“撲味\"笑了。艾瑞克唯恐天下不亂,故意從上到下打量了潘帕斯一眼,調侃道,原來你也會開玩笑呀!我一直以為你是世界上最缺乏幽默感的家伙。
惠麗顯然給艾瑞克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王霓把惠麗介紹給他之后,他就拉著惠麗聊他在大學時期經歷的各種奇葩事。他那時患了PTSD,后來懷揣五十美元,一邊沿途打工,一邊全美旅行。旅行結束后,病征也神奇地消失了。這些故事,潘帕斯在公司里聽了無數遍,耳朵都快起繭了,可第一次聽到這些故事的惠麗,被他夸張的描述逗得笑個不停。
時間漸近傍晚,夕陽的余暉像是一層薄紗,給海灘鍍上了一層金輝。潘帕斯和王霓悠閑地坐在沙灘椅上,一邊愜意地喝著啤酒,一邊欣賞著眼前的景色。王霓穿著一條淡藍色短袖連衣裙,微卷的長發被她用一根粉色絲帶整齊地束在腦后。海風輕柔地拂過,帶著太平洋海風的絲絲涼意,王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潘帕斯趕緊起身,把自己的牛仔外衣披在她身上。
酒吧恰好在播放《檸檬樹》,輕快文略帶憂傷的音符在空氣中流淌。潘帕斯聽著音樂,下意識地掏出煙,摸了摸口袋發現沒帶打火機,便四處找火。一個女孩叼著支沙龍薄荷女士煙站在隔壁雜貨店門口,她嫻熟地吐出一個個煙圈。潘帕斯趕緊湊過去,對女孩說,不好意思,能借個火嗎?
當然可以,女孩夾著煙,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說,但要收一美元哦。
潘帕斯禁不住笑了,抬眼打量她。女孩身上穿了件印著微軟公司標識的藍色T恤,這不就是那天在太空針塔上和男友親吻的女孩嗎?潘帕斯的眼晴轉向王霓,想讓她確認自己的判斷,但王霓正和惠麗說話。他接過女孩的打火機,說,咱們好像見過,天約一個多月前,在太空針塔。
噢,真的嗎?女孩露出驚訝的表情,露齒一笑,我叫安吉拉,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她大方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我叫潘帕斯,那是我女朋友王霓。潘帕斯轉頭指了指王霓,這時王霓恰好也望向他這邊,安吉拉笑著對她招了招手。
潘帕斯點著煙,回到王霓身旁。你還真會趁火打劫呀,我什么時候成你女朋友了?潘帕斯坐回沙灘椅后,王霓露出嗔怒的表情,臉頰微紅,輕輕地擰了一下他的胳膊。潘帕斯訓汕地打趣說,冤枉啊。我只是趁火點煙,沒有趁火打劫。
此時,一對老年夫婦手拉手,牽著一條狗悠然走過。他們表情輕松,不時相視而笑,完全無視周圍的喧囂和人群,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們。
王霓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問,你看過王家衛的《春光乍泄》嗎?這部電影里有個地方我印象深刻,那是地球上最靠近南極洲的城市,被稱為“世界盡頭”。
你說的不就是烏斯懷亞么?潘帕斯回答說,在《春光乍泄》里,王家衛把烏斯懷亞描繪成了一個浪漫而憂傷的地方,我覺得,烏斯懷亞在他心中已不僅僅是一個地名,更代表他的某種不可名狀的迷惘和精神圖騰。
這完全不是潘帕斯說話的風格,但顯然對王霓很管用。沒想到你這么了解王家衛。王霓眼晴一亮,說,你知道嗎?直到現在我還能完整背出結尾那段臺詞一一1997年1月,我終于來到世界盡頭,這里是美洲大陸南面最后一個燈塔,再過去就是南極。突然之間我很想回家,雖然我跟他們的距離很遠,但那分鐘我跟他們的感覺是很近的。
潘帕斯說,的確,人生其實是條通向寂寞的單行道,所有的熱鬧都會像煙花一樣消失,人越接近終點就越容易感到寂寞,所以我更喜歡另一句 一直以為我跟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
王霓“撲味”笑出了聲,潘老師,您沒去大學教哲學真屈才了。
潘帕斯也笑了,說,你能倒背如流地說出那段關于世界盡頭的臺詞,我是否可以因此推測,烏斯懷亞也代表著你的某種精神向往?
潘帕斯的話又一次喚起王霓對往事的回憶。她臉露悲傷,媽媽去世時,我覺得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度對人生充滿了恐懼,對生命失去了信心。她沖潘帕斯笑了笑,那笑容卻難掩凄涼,就是在那段失意的日子里,我看了《春光乍泄》這部電影。不知為何,第一次看我便被那種憂傷和烏斯懷亞的灰色天空吸引。后來我每次看到張宛終于抵達烏斯懷亞,看到他寫滿寂寞的眼神和身后孤零零的燈塔,聽到“只要把心碎留在這世界盡頭,一切便真的可以重新開始”這句話,都忍不住淚流滿面。
潘帕斯知道王霓母親的事,但這是他第一次聽她說起自己經受的痛苦,他的內心涌起一種混合著感動和憐惜的情緒。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獨自面對了無數個難熬的夜晚后,才慢慢地領悟到,我們所有人其實都會經歷兩次死亡:一次是精神意義上的,一次是生理意義上的。如果沒有精神信仰的支撐,一個人即使生理上活著,可能也與行尸走肉無異。王霓眼圈紅了,她停頓了一下說,這部電影陪伴著我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光,低谷時,它讓我還有念想,還有向往。說到這,她抬起頭望向潘帕斯,眼晴里仍閃爍著點點淚光,所以我一直渴望能去看著真實的烏斯懷亞,能站在“世界盡頭”的燈塔上眺望無邊無際的天海,能在“世界盡頭”的郵局寄一張明信片給未來的自己,把不開心的過去都留在那里。
潘帕斯瞬間覺得,眼前的女孩,思想遠比他想象的要更深邃,這些肺腑之言,讓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過了半響,他才緩緩地說,其實,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烏斯懷亞。我也有過我的烏斯懷亞。小時候,我們村里的會計是個上海過來的知青,我們都叫他“阿拉”。阿拉是個很膽小的人,平時在村里謹小慎微,逢人就露出討好的微笑。但當與我獨處時,他就會滿懷深情地回憶他住在愚園路弄堂里的老母親,回憶十六鋪碼頭和武康路的法國梧桐…為了吸引我常去他那里聽他講述上海的故事,他甚至把珍藏在床底下的一本破舊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借給了我。
有一天,公社派人來村里核對賬本,發現有二十幾塊錢對不上,天隊書記就讓他回到居住的倉庫想想清楚,沒想到第二天他就不見了。書記發動群眾到處尋找,最終都沒有找到他。阿拉從此消失了,但我幼小的心中播下了去上海的種子。后來我終于來到上海,整天在摩天大廈里的寫字樓間輾轉謀生,但一有閑暇,我便會去靜安寺、武康路、外灘和老碼頭。我曾經念茲在茲的,其實不僅僅是地理意義的上海,還有阿拉對我講述的那些弄堂、梧桐、人物和故事。
潘帕斯握緊王霓的手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希望能有機會和你一起踏上烏斯懷亞的土地,去“世界盡頭\"的燈塔許愿。
我其實早就在準備明年春天去烏斯懷亞…王霓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潘帕斯明白這是含蓄邀請的信號,他當然不想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到明年初,我就可以攢夠18天的年休假,他微笑著輕聲說,我明年春天和你一起去烏斯懷亞,一起登上“世界盡頭”的燈塔,一起去“世界盡頭\"的郵局交換明信片,可以嗎?
王霓臉上現出紅暈,她點了點頭,像自言自語,又像解釋,說,女孩子單獨出游不安全,有個旅伴當然好。
好,一言為定!潘帕斯伸出小手指和她拉鉤。
6
李超給王海鵬和崔苗苗打越洋電話,說盡管約了多次,但王霓還是沒有參加他組織的派對。叔叔阿姨,國慶這天霓兒跟一個叫潘帕斯的人在一起,我調查過,他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李超強調道,是一家很普通的企業。
王海鵬感到頭痛。這幾年,在崔苗苗的運作下,星耀地產公司在星城競拍多塊土地,向金融機構借了大筆資金,接下來還要從匯聚集團調更多頭寸,才能把房子建起來。然而匯聚集團董事長季潤微是個城府極深的生意人,談判桌上起初他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笑瞇瞇地讓對手先說話,還會時不時地點頭表示認同,待對手放松警惕后突然提出苛刻條件,讓對手措手不及而潰敗妥協。
王海鵬與李潤微相識多年,互稱老王老李,即使如此,老王也吃過老李的虧。一次,崔苗苗拽著老王一起找到老李,老李親自泡好茶,然后客氣地讓老王介紹情況。老王提出抵押星耀地產的優質資產向老李借款,他嘮嘮叨叨地說著,老李突然插話,老王啊,我們是老朋友了,匯聚集團的借貸成本很高,這點你是清楚的,既然你的資產質量這么好,我建議你還是去找正規銀行貸款。要不要我組個飯局,介紹幾位行長朋友給你認識啊?老王當然清楚,正規銀行不可能給負債率很高的星耀地產增加授信額度。他喝下一大口茶,嘎嚅著說,正規銀行的貸款手續太煩瑣了,我從別處借錢也要付利息,老季你不是外人,不如從你這里借,這樣就不至于付利息給別人了。
老季殷勤地給老王的杯子里續上水,謝謝老朋友照顧生意,我會給老朋友最優惠的條件。這筆錢我按照市場評估價五折的額度、月息一分的利率借給你,怎么樣?末了他補充道,匯聚借錢給別人,月息通常一分半起,這點老王你是知道的。來匯聚之前,王海鵬認為這個項目的抵押率可以到七成,年化利息成本不應超 9% 。季潤微的開價顯然遠低于他們的預期。他為難地和崔苗苗對望一眼,這個細節自然沒有逃過老李的眼睛。他緩緩地舉起杯子,喝了口茶,說,超幾經常對我說,你倆都在主動關心他和霓兒關系的進展,我們很快就會成一家人了。今天難得你們夫婦親自過來,我也得表示表示心意,這單就給你們最優惠的 10% 的年息,盡調報告出來之后就簽約,可以嗎?
從匯聚出來時,老王心里五味雜陳。崔苗苗則充滿憧憬,等霓兒跟李超的關系穩定下來,我們就會有穩定的資金來源了,到那時候,星耀一定會成為星城最好的地產。
現在季超卻將一個冰冷的現實擺在他們面前:王霓沒有和李超談戀愛,而是選擇了一個跨國打工仔。崔苗苗忍不住數落起王海鵬來,你平時只知道打牌,對公司事務不聞不問,外面的大小事情我一個女人撐門面也就算了,現在連自己女兒都管不住。李家那么有錢,超兒又這么優秀,霓兒如果嫁給他,不僅她將來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也不用再為公司低聲下氣,你也可以安安心心打你的牌。但她偏偏要去找什么打工仔,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嗎?
聽到崔苗苗的抱怨,王海鵬也不由得皺起眉頭。季雅去世以后,王霓很少跟自己親近,去美國后,和他溝通就更少了。我能怎么辦?他雙手一攤,該說的都說了,她不聽,我能怎樣?
財政大權掌握在你手里,她怎敢不聽你的?崔苗苗生氣地反駁說,要不是你從小慣著她,她也不至于到今天仍不肯喊我一聲“媽”。每次她只要一開口,你二話不說只管給她卡上打錢。你養她這么大,她從來不知賺錢辛苦。從今天起不許你再給她打錢了!
王海鵬遲疑地看崔苗苗一眼,我不給她打錢,難道你要讓她在美國喝西北風嗎?
她不可能喝西北風。崔苗苗冷靜地說,她可以打工,也可以申請貸款,她會明白掙錢的不易,李超也一定會幫她,她會體會到和李超在一起的好處,也會明白咱們的良苦用心的。
崔苗苗的邏輯聽上去頗有道理。王海鵬想,萬一這種方式不能奏效,短時間的艱苦生活也能提高霓兒的獨立能力,等到她實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再出手幫她也不遲。于是,王海鵬點了點頭,說,好吧,過幾天我在電話里明確告訴霓兒,她也這么大了,該懂事了。
王海鵬和崔苗苗暫停資助王霓的消息迅速傳入季潤微耳中。季潤微感到自己暗中籌謀已久的計劃終于迎來付諸實施的絕佳時機。他不動聲色地買好機票,僅向少數幾個最親近的人打了招呼,說要離開星城數日,去香港洽談收購9號金融牌照的事宜。從深圳口岸到達香港機場后,他直接飛到了西雅圖。下了飛機,他就近住下,第二天才打電話給季超,告訴季超他已經在機場皇冠假日酒店了。你趕緊過來,不要告訴任何人,更別帶別人過來。他在電話里語氣嚴肅地叮囑兒子。
李超滿心困惑地趕到酒店,李潤微一見到他就示意他關上房門,并拉上窗簾。父子倆相對而坐,季潤微既沒有表現出在異國與兒子團聚的喜悅,也沒有談判中常見的笑瞇瞇的表情,反是一臉凝重地說,超兒,今天的談話屬于我們家的最高機密,事關我們一家人的身家性命,你絕對不可以向外人透露半點!
李超聞言大吃一驚,不過還是點頭答應了父親的要求。季潤微接著問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急著安排你來美國嗎?李超有點露怯地看著父親,難道不是為了讓我在這里學習嗎?
不。季潤微搖頭說,超幾,若僅僅是為了學習,我無須費盡周章送你到美國。超兒,你已長天成人,是家中的頂梁柱了。我就實話對你說吧,咱們家的匯聚集團表面著實力雄厚,風光無限,實則底層資產早已千瘡百孔,根本無法給投資人提供約定的回報。如今我們只能靠理財師的巧舌如簧來穩住投資人,依靠滾動融資、借新還舊的方式來勉強維持集團運轉。但監管越來越嚴格,新增借款的成本也越來越高,匯聚集團很快將無力支付新增融資的到期本息。我其實一直在努力推遲崩盤的時間,希望在那之前為我們家、為你做好充分的準備。我已經把所有的細節都考慮清楚了,但你必須承擔起家里頂梁柱的責任,必須絕對信任我,你能做到嗎?
這是季超第一次知道匯聚集團的真實財務情況,他顯然被嚇壞了,臉色蒼白,額頭冒出虛汗。直到季潤微再次詢問,他才用力點頭,說道,爸,我當然絕對信任您,您要我做些什么呢?
嗯,不愧是我的兒子。李潤微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壓低聲音說道,不用擔心,我制定了非常周密的計劃,只要你按我的計劃行事,嚴格保密,我們全家就一定能安全脫困,繼續在南美的海島上享受衣食無憂的上等人生活。
好的,爸,我全聽您的。您就告訴我怎么做吧。
護照我已經辦好了。李潤微從拉桿箱取出一個小布袋,掏出幾本護照,我、你媽和你的新護照都在這里了,你要好好保管。我已經花天價錢買通了黑白兩道的中間人,他們會送我們去南美。這次我來美國的事,你干萬不能告訴任何人,連你媽媽也不能。明白嗎?
明白,明白。李超的臉上再次冒出虛汗,他站起身來,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汗。遲疑片刻,他問道,爸,您平時總要我去找王霓,那…王霓怎么辦?
我就知道你那點小心思。李潤微看著兒子,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再次打開拉桿箱,從夾層里取出一本護照,翻開后,一眼看見王霓的照片。
李潤微道,我知道你喜歡王霓,她英文很好,只要她真心實意跟隨我們,也能對我們有所幫助。李潤微著了李超一眼,現在她爸媽已經中止了對她的資助,像她這樣從小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肯定立刻就會陷入恐慌。你抓住機會,多去接近她、關心她、幫助她,她爸媽也答應會助你一臂之力。這對你而言是天賜良機。但是,你干萬不能走漏任何風聲,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出任何異常。李潤微神色凝重地叮囑道,即使她成為你的女朋友,你也不能把我們的計劃告訴她。只有等她真正死心塌地愛上你、信任你,愿意無條件地追隨你時,我們才能讓她參與到我們的計劃中來。
這個…李超猶豫了一下,頗不自信地問道,我怎么才能確定她是不是死心塌地呢?
李潤微看著兒子,眼神漸漸柔和起來,超幾,我相信你,相信你會以家族利益為重。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幾句:第一,天涯何處無芳草,就算沒有她,你也一定能找到伴侶,必要時果斷地放棄,杜絕后患,干萬不能把自己和家庭置于危險之中;第二,即使你對她有信心,也仍須考驗她幾次;最后一定要記住,即使她通過了這些考驗,在她和我們一起抵達南美前,你都不能對她泄露關于這個計劃的任何信息。
李潤微說完從拉桿箱里又取出兩本護照,說,這兩本是專門為你考驗王霓的忠誠度準備的,等到條件成熟時,可以用這兩本護照買兩張去馬耳他的機票,觀察一下她的反應。回來之后,你必須立即銷毀這兩本護照。
李超眼睛瞪得大大的,對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7
威脅中止給王霓打錢的電話,是崔苗苗打的。王海鵬那段時間一直沉迷在牌桌上,崔苗苗催了幾次,但他始終趴在賭桌上不為所動,最后她急了,就直接撥通了王霓的電話。
她在電話中毫不含糊地告訴王霓,匯聚集團與星耀地產是戰略伙伴,李家與王家是世交,李超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而王霓居然固執地選擇一個普通的打工仔。崔苗苗咬了咬牙,語氣堅定地說,既然你一意孤行,為了你的未來,我們不得不從今天開始停止對你的經濟支持。
掛斷電話后,王霓幾乎崩潰。她沒想到身為父親的王海鵬居然會允許崔苗苗威脅自己,自從李雅去世之后,雖然她精神上早已實現了獨立,但在物質上仍然習慣依賴父親。有穩定的經濟來源時,她從不用擔心生活問題,但她非常清楚美國大學學費不菲和生活成本居高不下的殘酷現實。如果她失去了父親的經濟支持,無疑會立刻陷人生存困境。
她決定出去散散心,于是她連招呼也沒跟惠麗打一個,就一個人跑到附近的“海獸”酒吧,接連點了好幾杯“夢幻泡影”雞尾酒。喝著喝著,點點滴滴的傷心往事就浮上心頭,她想起自己在寄宿高中時形單影只的日子,想起初到西雅圖時子然一身的情形。出國那天在星城機場時的那種孤獨感再次像潮水般涌上心頭,她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李超打過來的。喂,她舌頭有點打結,你…你是誰?李超聽到電話那頭喧鬧的背景音樂,猜測王霓可能處于醉酒狀態,就大聲問道,我是季超,霓兒你在哪里?你沒事吧?告訴我你現在的位置,我立刻過來。
不,不,你別過來。王霓一邊不停地對著空中揮手,一邊說,我在“海獸”,我我…我沒事。
李超想起了李潤微的囑咐,意識到接近王霓的機會來了,他立刻驅車趕到“海獸”酒吧,一進門就看見仍在買醉的王霓,他趕緊在吧臺要了塊濕毛巾,幫她擦了擦臉。你喝杯水吧,李超殷勤地勸道,這樣會好受些。王霓的頭已經趴在桌上了,但她仍倔強地抬頭,說,不,我不想喝水,“夢幻泡影”在哪?給我酒杯,我想喝酒。她醉眼迷離地要找酒杯,李超趁機遞給她一個水杯,給你給你,他說,你要喝就喝吧。王霓舉杯一飲而盡,她似乎意識到喝的不是雞尾酒,就用手指著李超,說,你…你騙我,這…這根本不是酒。
李超說,我沒騙你,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酒。你喝醉了,我們回去吧。說完,他扶著王霓出門。剛把她放在后座上,王霓倒頭便躺下了。恰在此時,王霓的手機響了,她含糊不清地嘟嚏了幾句,左手在褲兜里摸索了幾下,但還沒等摸到電話便沉沉睡去。手機仍在響著,季超站在車邊,見王霓沒有反應,便從她的包里拿出手機一看,顯示是潘帕斯的來電。夜風吹到他的臉上,有種輕微的涼意,他想了幾秒,果斷掐斷來電,把手機放了回去。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李超一邊想著父親的交代,一邊回憶剛才扶著王霓離開“海獸”時的情形。那一刻她還是清醒的,并沒有拒絕跟他一起離開酒吧,也沒有拒絕上他的車,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李超意識到,失去金錢支持,王霓的態度果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心中暗想,老爸真是料事如神啊!
他把車開進車庫,打開后車門,王霓還靜靜地側躺著。她雙腿微曲,一只手墊在頭下,另一只手放在腿上。王霓今天穿了件低領短袖T恤衫,燈光透過車窗灑在她的臉頰上,像輕紗般為她平添了一種神秘的美感。李超心中一動,覺得這一切都是王霓對自己的暗示和默許。他沒料到父親說的“天賜良機”竟然來得如此迅速,激動之下,他鉆進車后座,低頭吻了王霓。王霓仍沒有拒絕,李超膽子更大了,他的手毛糙地撫摸著她,正亂動一氣時,王霓忽然發出了一聲幽長的嘆息,他嚇了一跳,只見她在車庫燈光的剪影里,兩眼含淚,神情悲傷而絕望,那是一種在懸崖邊緣行將墜落的神情,是一種讓人無法忘記的神情…
李雅去世以后,王霓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戰勝了恐懼。房租、生活、學費、旅行這些以往她從來不用操心的事情,現在都變成了難題,她每天都要在由這些難題匯聚而成的驚濤駭浪中艱難航行。現在這艘船出現了裂口,恐懼、疲憊、絕望,海水般由裂口洶涌而人,這情形與母親去世后的感覺何其相似,她必須奮力抓住一艘救生艇。以前她對李超有諸多不滿,然而恰在這個時候,李超鬼使神差般地出現了。人在百般無奈之際都容易認命。王霓覺得自己除了妥協別無他途。這是命運的安排,她悲哀地想,也許,李超就是那艘救生艇。
于是,她搬進了李超位于西雅圖富人區貝爾維尤市的獨棟豪宅。那是一棟帶地下室、泳池和后花園的兩層別墅,二樓由三間臥室和一間客廳組成,一樓則被李超改造成了一個超級游戲中心,他在那里放置了一臺大屏幕,并安裝了當時最先進的PS2游戲機和頂級Bose音響。
王霓態度的改變讓李超欣喜若狂。在玩游戲之余,他會邀請她外出。李超不屑于出現在普通的大眾場所,他熱衷去頂級的高端會所購買奢侈品,以此來向她獻殷勤并炫耀自己的財富。王霓不喜歡這種浮夸的消費方式,但李超其實是個極具主導欲的人,王霓剛搬進季超住所時他還算正常,時間一久就原形畢露了。被王霓拒絕幾次之后,他就會臉色陰沉甚至怒不可遏。
為了避免沖突,王霓只好提出一些折中的建議,庫倫公園是華盛頓湖畔一個非常別致的景點和消費場所,是少數他倆都愿意去的地方。王霓喜歡在湖心的木質回廊上散步,清涼的晚風從遠遠的湖對岸吹過來,湖水輕拍著腳下的木樁,發出泊泊的響聲。暮靄中,美洲雪獅山宛如一個歷經滄桑的沉默巨人,夕陽則恰似一位害羞的少女,一點一點地隱入西方的群山之中。緋紅的晚霞夸張而優美地在天空中鋪陳,猶如一條條色彩鮮艷的綢緞。偶爾,會有一些鳥兒突然騰空飛起,在紅彤彤的天空中劃出一道道黑色的弧線。
庫倫公園是個美不勝收的地方。然而,每當看到這攝人心魄的美景,王霓的心頭都會涌出一種莫名的惆帳,現在的物質生活富足得幾近奢侈,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還會覺得帳然若失…
時光宛如華盛頓湖的水,一直在悄無聲息且不知疲倦地流逝。不知不覺間,橡樹染上了金黃,楓樹則披上了紅色的盛裝,風越刮越天,天氣愈發寒冷。十二月中旬的時候,西雅圖迎來了那年冬季的第一場雪。
圣誕節那天,李超帶著王霓去紐爾卡斯市的“葉家園”用餐,那是一家由臺灣人經營的中餐館,雖然價格不菲,但菜品極為精致,環境非常幽雅。用餐完畢,服務員照例給他們送過來兩塊“幸運餅干”。王霓剝開自己手中的那塊,看見里面的小紙條上寫著一句話:你的真愛在默默地想你。這句話令她久久陷人了沉思。
回程路上,李超忽然提議道,霓兒,今天是圣誕節,我們玩個浪漫的游戲吧?聽到“游戲”二字,王霓微微皺了皺眉頭,她轉頭望向李超,卻并未說話。咱們玩個特工游戲,李超的臉上浮現出神秘的表情,我通過朋友為咱倆搞到了兩本新的護照。這時節地中海氣候非常舒適,我已買好了兩張去馬耳他的機票。咱們用新護照去馬耳他玩一趟,像施瓦辛格扮演的特工一般來去無痕,這種體驗肯定無比刺激,嘻嘻…他得意地笑道。
他把護照放在儀表臺上,紅色封皮的護照在冷峻的冬陽下反射出光芒。她拿過來隨手翻了下,一眼就看見自己抿嘴微笑的照片。王霓覺得照片中的她笑容勉強,眉頭微蹙,眼神充滿了對自己的質疑。
好的,她順從地說。她已深知李超的個性,情緒容易失控,她不想違拗他。當然,另一方面,西雅圖的冬天太濕冷,她覺得去地中海散散心也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到家之后,李超立刻全神貫注地投人到游戲中。有訪客在外面連續敲門,他像往常一樣置若罔聞。王霓聽見門鈴響聲,趕忙下樓開了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身穿聯邦快遞工作服的小伙,因為等待時間過長,小伙面露不悅之色,她輕聲地道歉,然后從小伙手上接過了包裹。簽收時她掃了眼地址欄,“雪楓汀”幾個字仿佛被不慎觸碰的琴弦,在她心中泛起波瀾。她轉頭著了客廳里的季超一眼,他依然玩興正酣,無暇他顧。于是,她對小伙說了聲謝謝,然后上樓。拆開包裹,里面是一本1996年版《音樂天堂》的雜志和一張《檸檬樹》的CD唱片一一那正是她一直想收藏的孤本專輯。
“愚人花園”樂隊的低吟淺唱,像時光機一樣讓王霓回到了過去。有一個面容清瘦、眼神憂郁的青年,曾在她心情郁悶時闖入她的世界,他在談及文學、電影和音樂時,會興奮得手舞足蹈。他總是說出一些具有宿命色彩和哲學意蘊的金句…青年的形象像浸泡在洗影液中的照片,一點一點地浮現在她腦海。他的名字叫潘帕斯,他曾經讓她怦然心動。但在她極為脆弱的時候,王霓沒有選擇他,最終她選擇的,是此刻正在樓下瘋狂玩游戲的李超。
樓下的高級音響讓電子游戲自帶音效產生了劇院立體聲的震撼效果,樓上《檸檬樹》清新的旋律卻像華盛頓的湖水一般綿綿不絕。這兩種音效奇怪地組合在一起,讓王霓的心頭再次涌現出那種莫名的惆悵。
她努力定了定神,翻開雜志,里面有什么東西掉了出來,她俯身撿起來一看,赫然是一張烏斯懷亞的旅游廣告宣傳頁,宣傳頁的空白處寫著一行字:只要把心碎留在這世界盡頭,一切便真的可以重新開始。
這句話好似一根輕柔的水草,在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輕輕撩撥,又猶如漫長黑夜后的第一縷曙光,剎那間讓她內心的防線徹底崩塌,她頓時淚如雨下,終于明白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心中動輒莫名涌現出惆帳情緒的原因了:在她的潛意識深處,一直存在著一個烏斯懷亞,那是她精神上的重要支撐。現在,沉睡在她心底深處的這個烏斯懷亞被再次喚醒了。她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吶喊的聲音:“我不要去馬耳他,我要去烏斯懷亞!”
潘帕斯終于在雪楓汀等來了王霓。那天的西雅圖彤云密布,朔風呼嘯,天空一早就飄起了雪花。王霓隨身只帶了個行季箱,里面放著她全部的書籍和衣物,還有令她忐忑不安的心事。這次她是個真正的不速之客,然而,讓她感到意外的是,她一站在門口,潘帕斯便打開了門,看著臉頰通紅的她,他沒有露出一丁點驚訝的表情。
你來啦。他平靜地說,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像迎接一位久別重逢的朋友。他用手指了指身后的沙發,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仍靜靜地躺在茶幾上。他說,別凍壞了,快進來烤烤火吧。
搬到雪楓汀不久,王霓立刻著手縮減開支,她先是賣掉了那輛嶄新的普銳斯,換了一輛便宜的二手SUV,接著她去肯特市的小天鵝中餐廳,謀了一份餐廳服務員的兼職工作。
知道這些事后,潘帕斯眼中顯出擔憂,不假思索地提出反對。王霓耐心地解釋說,從華盛頓大學開車到肯特市只需半小時,很方便;“小天鵝\"給的工資不錯,打工不僅可以貼補家用,還能讓自己提前融人社會。
可是,打工會影響你的學習,潘帕斯說,希望你再慎重考慮。
我會平衡好學習和打工的時間的,你放心。王霓的語氣平和而堅定。
那輛普銳斯,性能非常好,也沒駕駛多少里程,換掉很可惜;至于自前的財務情況,我會慢慢想辦法改善的。潘帕斯仍不死心,試圖繼續勸說她改變主意。
美國的二手車市場非常成熟,雖然這輛SUV是臺舊車,各項性能卻很不錯。王霓溫柔地朝他笑了笑,輕聲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想辦法。我們一起努力,便可以更快實現我們的目標。稍停一下,她說,我一直對烏斯懷亞滿懷向往,所以我用換車節省出來的錢購買了兩張去烏斯懷亞的折扣機票。你還記得你說過的“每個人心中都有個烏斯懷亞\"那句話嗎?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王霓微微側過頭,朝他笑,眼晴卻泛著淚光,你還愿意陪我一起去“世界盡頭\"的郵局交換明信片,對嗎?
與王霓四目相對,潘帕斯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決心,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渴望與執著,他深知此刻的她,一定比以前更渴望把陰霾與不快統統留在“世界盡頭”的燈塔。烏斯懷亞對于當下的她而言,已經升華成了一種精神執念,而人一旦有了可以被稱為執念的東西,便不可能輕易放棄。
想到這里,他沒再堅持勸阻她,轉而試圖用開玩笑的口吻讓這略顯凝重的氣氛輕松起來。那好吧,他笑著打趣說,那我以后去“小天鵝”用餐,你可不能收我的小費呀。
自那以后,王霓就開始了駕著這臺二手SUV在學校、小天鵝中餐廳和雪楓汀之間往返奔波的生活,那是一種忙碌卻能讓她內心倍感踏實的生活。這種踏實感讓她覺得,雖然還沒有抵達“世界盡頭”的燈塔,但她已經在開始告別自己的過去了。
一天,幾個在“小天鵝”用餐的華人拿著一份國內報紙圍在一起議論紛紛,王霓端著盤子來到他們身邊,一眼就瞥見報紙上“季潤微疑似卷款跑路,匯聚財富被立案偵查\"的新聞標題。趁著放下盤子的間隙,她又匆匆掃了幾眼報紙內容,然后神色平靜地給這些客人上菜、倒茶,然后微笑著走向下一桌客人。
那天晚上回到家,她深情地擁抱了潘帕斯。曾經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不安全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仿若重獲新生,心中充滿對烏斯懷亞之旅的期待。
9
2003年2月14日,我終于對安吉拉講完了藩帕斯和王霓的故事,也在這一天抵達了烏斯懷亞。讓我頗感意外的是,安吉拉聽完結局后,反常地沉默了很久,而且并沒有為我做出任何心理分析。
下了飛機,安吉拉依舊走在前面,我兩手分別拖著我和她的拉桿箱。一出機場,我就感到那如輕紗般灑落在行人身上的明媚陽光,雖然當地正值夏季,氣溫卻不高,海風徐徐吹拂,空氣中彌漫著腥甜而清涼的海洋氣息。我們攔了臺出租車,直奔位于梅奧街的艾利斯小獵犬酒店。
還在飛機上安吉拉就向我推薦了這家酒店,她說酒店坐落在小山坡上,四周環繞著郁郁蔥蔥的木槿和石楠。幾年前,她第一次到烏斯懷亞旅行時,時常煮上一杯濃濃的卡布奇諾,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酒店陽臺上,遠眺卡斯特羅雪山上的雪景。
此刻,烏斯懷亞城區街頭,行人寥寥,多數都是背包客。我著到房子外墻上都寫著“Ushuaia, fin del mundo,principio detodo”這句話,就問安吉拉那是什么意思,她莞爾一笑,解釋說,烏斯懷亞是世界的盡頭,是一切的開始。
聽了安吉拉的解釋,無數熟悉的畫面如蒙太奇鏡頭浮現在我的腦海,在這些畫面里,我看見了孤身一人來到世界盡頭燈塔的張宛,也看見了憧憬著烏斯懷亞之旅的潘帕斯,還看見了懷著興奮心情購買折扣機票的王霓。回憶漫無邊際,它如麥哲倫海峽的海水將我淹沒,一時間我分不清哪些畫面是我的經歷,哪些是我的幻覺…
到了酒店,安吉拉將沉浸在臆想中的我喚醒,嘿,嘿…她在車外用手拍打著后備箱,發什么呆呢?快下來取行李。
艾利斯小獵犬酒店的確別具一格。酒店建在一個綠蔭如蓋的小山坡上,灰色的石板瓦屋頂和橙色的木質外墻混搭在一起,呈現出獨特的效果。遠處聳立著的卡斯特羅雪山,在陰沉天色的映照下,閃爍出冷峻的光澤,猶如歷經滄桑的沉默巨人。它讓我聯想起了西雅圖的美洲雪獅山。人生如謎,我沒有想到烏斯懷亞與西雅圖的山這般相似,更沒想到會跟著萍水相逢的安吉拉來到這家酒店,可這一切似乎又像是命運冥冥之中的安排。
走進大堂,前臺服務員是個中年婦女,她一見到安吉拉就熱情地用西班牙語打招呼歡迎我們到來。我不會西班牙語,便委托安吉拉幫忙辦理了人住手續。服務員熟練地登記,收押金,分鑰匙,然后微笑著用英文說道,祝你們入住愉快!
我提著安吉拉的行李來到她的房間,她一開門就開心地把我帶到陽臺,卡斯特羅雪山像一幅畫映入眼簾。陽臺有兩把躺椅、一張小桌子,小桌上放著一個棕色的咖啡壺。我們坐下來,她點燃一支煙遞給我,指著遠方的雪山說,看,景色很美吧?是的,我接過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太美了!我由衷地贊嘆道。安吉拉接著為自己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然后像吹肥皂泡般嫻熟地吐出一個個煙圈,煙圈在空中悠悠地飄蕩,再慢慢地消失。
你在飛機上和我講的故事,我總覺得結局既不真實也不完美,與我想象的相差甚遠。安吉拉忽然提起了飛機上的事情。
我看向她,已經明白她心中所想要的結局。我輕輕地吐了口氣,一個煙圈從我口中徐徐飄出,形狀竟與安吉拉吐出的煙圈十分相似。
在西雅圖時,我們曾經去薩迦寺抽過一簽,上面寫著“菩提無樹,明鏡非臺”這幾個字。我緩緩地說,也許,生命中的某些經歷也可以是不真實的,那才完美。
聽了我的回答,不知為何安吉拉沒再接話。總是充滿了好奇心的她,這次甚至沒有問,去薩迦寺的“我們”,除了我,還有誰。我們各自抽著煙,在陽臺上沉默著。
你知道嗎?過了一會兒,安吉拉忽然說道,假期結束后,我就要搬到加州工作了,微軟在加州新成立了云計算開發項目小組,公司副總裁要我去幫忙。
加州的什么地方?硅谷嗎?我有點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遠方的天空,來之前我就聽說烏斯懷亞的天氣多變,剛才下飛機時還風和日麗,此刻卻陰云密布,空氣中醞釀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息。
嗯,是的,桑尼維爾市。安吉拉回答。
祝賀你。我說。灰色的云朵越積越多,想起還放在大堂的行季,我站起身,用力把煙頭在陽臺鐵欄桿上摁滅,說,此行一路跋山涉水,頗為辛苦,今天就早點休息吧。
好的,我覺得你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安吉拉笑著說,你也許真累了。我們明天早上一道坐船去燈塔,下午再去郵局,怎么樣?
好的,明早見。我從安吉拉房間出來,去酒店大堂取了行季。回到房間,我把拉桿箱和背包放在行李架上,打開洗手間的水龍頭,雙手接了捧涼水用力澆在臉上。我抬起頭看著鏡子,那里面是一張蒼白的滄桑的臉。也許我真的累了,我想。打開背包,從里面取出一盒三明治,我胡亂吃了兩口,便拉上窗簾,熄燈上床。黑暗中,我輾轉反側了好一陣,一會兒陷入夢境,一會兒又倏然驚醒,直到后來夜深如海,我才沉沉進入睡眠。
再次醒來時才四點多鐘,但已睡意全無。我起身打開電腦,接上電話線,按酒店的提示撥號上了網,查收這幾天的郵件。其中有一封來自上司雷蒙德·吉普森的郵件,他因為我突然決定辭職返回中國而不悅,但最后還是勉強批準了我的辭呈。我一度以為他不會再理我了,沒想到這么快就收到了他的來信。他在信中描述了一個雄心勃勃的亞洲市場擴張計劃,說公司決定在硅谷的桑尼維爾市招聘一批既懂業務又懂中文的新員工,組建一個亞洲業務拓展團隊,他將擔任團隊負責人,他相信我是副組長的不二人選,希望我能接受這個新的挑戰。
不,不僅僅是挑戰,是未來。亞洲是片充滿希望的熱土,是公司計劃的重注之地,我敢打賭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在郵件的結尾處,雷蒙德熱情洋溢地寫道。
讀完信,我感到心靜如水,沒有絲毫想要立刻回信的沖動,但就在我準備刪除來信時,忽然想起昨天安吉拉也提到她會去桑尼維爾市工作。
我合上電腦,起床披上外衣,來到陽臺上點燃了一根煙,煮了杯濃濃的卡布奇諾,然后斜靠著欄桿抽煙。此時,天剛破曉,霧氣彌漫,蒼苔露冷,卡斯特羅雪山泛著朦朧的寒光,向右望去,能看到比格爾海峽的一角,幾艘帆船靜靜地停泊在碼頭,在些微曙光的映照下顯得清冷孤獨。
自從踏上烏斯懷亞的土地,現實和虛構、回憶和當下之間的那條分界線,在我心中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我更加相信艾瑞克關于PTSD的說法,我甚至開始懷疑潘帕斯和王霓是否曾真的有過要一起奔赴烏斯懷亞的約定,世界盡頭的燈塔是否真的能收容人類的眼淚…思考這些問題讓我頭疼。我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咖啡,一種苦澀的溫暖迅速傳遍了全身,一瞬間我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一些。
我端起馬克杯,再次喝了一大口咖啡,這時候朝陽已經冉冉升起,萬道霞光從卡斯特羅山后噴薄而出,把雪山襯托得更加巍峨冷峻,比格爾海峽的海水像燃燒的火焰,幾艘停靠在碼頭的帆船被染成紅彤彤的一片。正當我仍心情恍惚地坐在陽臺上的時候,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我把咖啡杯放回桌上,打開門,發現安吉拉正笑吟吟地站在門口。
早上好,她說,眼睛往房間掃視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你在喝卡布奇諾?她露出得意的表情,我早說過了吧,在這個酒店的陽臺上一邊喝著卡布奇諾一邊欣賞風景,是絕好的享受。
是的,你要來一杯嗎?我問她。
不,不,謝謝,她說,我們現在得去吃早飯了,然后去游覽“世界盡頭”的燈塔和郵局,否則趕不上早班船。
于是我跟著安吉拉下樓,在酒店一樓吃早餐。我烤了四塊面包,倒了兩杯牛奶,坐下后,遞給安吉拉兩片面包和一杯牛奶。這是你的,我說。謝謝,她接過盤子,用鋼叉往面包上涂了蜂蜜,再把涂好蜂蜜的兩面合在一起,咬了一口,烤得焦脆的面包散發出一股清甜的香味。海上風很天,等會兒出去要帶上外套和護耳帽,她看了我一眼,微笑著說。
吃好早餐,我回房取了外套和帽子,與安吉拉一起打車去碼頭。在碼頭我們排隊登上了一艘雙體船結構的渡輪,船上人不多,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導游是個中年大叔,他不時用西班牙語提醒大家各種注意事項。渡輪駛離碼頭不久,海風果然越刮越大,安吉拉和游客們都回到船艙避風去了,我堅持站在船頭看遼闊無垠的海洋,但感覺身體都快要被風吹走了。過去了大約一個小時,紅白磚頭砌成的燈塔終于出現在我的視野里,燈塔矗立在一塊孤零零的大礁石上。
渡輪距離燈塔越來越近,導游的嗓門也越來越高了,游客們都興致勃勃地走出船艙,安吉拉也跟著他們出來了,她穿過人群來到我身旁,為我翻譯導游的解說詞。導游說這座燈塔在那里待了一百多年了,她在我耳邊大聲說,據說,這個燈塔可以收容人的眼淚,帶走一切的不愉快。只要把心碎留在這世界盡頭,一切便真的可以重新開始。
我清楚地聽到了安吉拉翻譯的每個字,但我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凝視著前方的燈塔。你是不是哭啦?安吉拉看了我一眼,露出驚訝的表情。沒有,我用手慌亂地擦拭了一下眼角,這里的海風太天了,我可能被海風吹出了淚水,我對她說著,趁機開了句玩笑,海風也吹走了我一切的不愉快。看著她仍然疑惑的表情,我擠出了一絲笑容轉換了話題。人生宛如一個深奧難測的謎語,我說,昨天才聽說你即將要搬到硅谷去工作,我今早就收到了前上司的郵件,他邀請我去桑尼維爾組建亞洲業務拓展團隊。
回程路上安吉拉情緒高漲,她很興奮地對我說桑尼維爾是個充滿活力的創新之都,硅谷是美國的引擎,云計算代表未來,她即將加人的項目開發小組里有很多頂尖的計算專家……我默默地聽她娓娓道來,很少插話,這一路過來,我和她已經建立了某種默契,她開心說話的時候,我不需要打斷她,只要認真傾聽就可以了。
回到碼頭,我和安吉拉打車直接回到市區。下出租車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十二點了。你餓了嗎?安吉拉轉過身,笑著問我,國家公園里面的景點要徒步很久才能到達,我們一起吃了午飯再去吧?好的,我點點頭,我的確餓了。
前面有間名叫“卡爾瑪\"的餐廳,我們走了進去,服務員把我們引到一張臨街的桌子旁坐下來,分別給我們倒了杯水,并放進冰塊。安吉拉看著菜單,點了帝王蟹、阿根廷烤肉、恩帕納達斯餅和一份煙熏奶酪。我一看到阿根廷菜單就垂涎欲滴,她自嘲式笑著說,似乎在解釋她一口氣點了這么多菜的原因。
服務員收起菜單離去,我拿起水杯,冰塊在水杯里互相碰撞,發出細微而清脆的叮當聲。就在我喝水的時候,餐廳天門被推開了,進來兩男一女三個華人,他們著起來像普通的家庭游客。我把水杯重新放回桌上,然后問安吉拉從公園門口到“世界盡頭”郵局要步行多長時間。
還沒等安吉拉回答,我突然覺得心臟“咯噎”跳了一下,腦子里清晰地浮現出李超的臉,同時意識到一個問題:剛才走進餐廳的那個年輕人不就是李超嗎?我趕忙再看了那三人一眼,他們顯得很神秘,沒有跟任何客人有任何眼神接觸,也沒有聽從侍者的引導,而是徑直走到餐廳最靠里的餐桌前坐了下來。這次我看清了,那個年輕人必是季超無疑,我絕無可能認錯人。
我立刻輕聲地對安吉拉說了聲對不起,然后起身來到洗手間,反鎖好小隔間的門,分別給中國駐阿根廷大使館和當地警察局打了電話,反復提醒他們西雅圖警方也在尋找李超。
打完報警電話,我不動聲色地回到座位上。此時,服務員已經把食物都端了上來,我剎那間覺得胃口大開,興致勃勃對安吉拉說,今天真算得上饕餮盛宴呀,咱們來點啤酒吧?慶祝我們把過去的不開心都留在了“世界盡頭\"的燈塔。
在我的感染下,安吉拉很開心地點了兩大杯吉爾梅斯啤酒,我和她碰了杯,喝了一天口冰涼的啤酒,然后大快朵頤,享受午餐。這家餐廳廚師的烹飪技術非常棒,阿根廷風味的食物讓我齒頰生津,吉爾梅斯啤酒酒精含量不低,喝了半杯之后我就有種微醺感。我倆正津津有味地吃著,外面突然警鈴聲大作,一輛警車停在了卡爾瑪餐廳前,兩名警察進到里面,徑直走到餐廳最靠里的餐桌面前,盤問了三人幾句后,警察把他們帶上車,在急促的警鈴聲中,駕著警車呼嘯而去。
在場的食客和餐廳服務員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都露出驚訝的神色。我若無其事地把盤子里最后一只螃蟹腿上的肉啃得一干二凈,然后用毛巾擦了擦嘴,對正目瞪口呆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安吉拉說,不開心已被帶走了,我們出發吧。
一出門,我仿佛被《天龍八部》的段譽附體,他用以毒攻毒的方式從神經麻痹狀態中恢復,我則感到自己已經擺脫了PTSD的折磨,世界于我重新成了一個無比真實的存在…
我們終于來到了“世界盡頭\"的郵局,那其實就是一個鐵皮的小房子,就建在可延伸到海邊的木質棧道的盡頭。棧道的構造讓我想起西雅圖的庫倫公園。我和安吉拉走在棧道上,遠方的雪山和近處的藍色海灣都盡收眼底,今天國家公園的游客并不算多,郵局顯得格外悠閑和寧靜,甚至可以用孤獨來形容。我們進到郵局里面,排隊買了些明信片。
我要給即將搬遷到桑尼維爾的我們各寄一張明信片!安吉拉在一旁很開心地對我說。
我還沒有回復雷蒙德邀請我去桑尼維爾工作的郵件,但我知道安吉拉正在試圖用她獨特的方式勸說我盡早抓住這個機會。她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我朝她笑了笑。從買好的明信片中挑了一張,這張明信片的正面印著烏斯懷亞城市鳥瞰圖,右上角還特別印著“世界盡頭”燈塔的小圖。
烏斯懷亞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他們的精神向往。我這么想著,內心掠過了一陣莫名的悲傷。
我在背面空白處工工整整地寫上一行字:只要把心碎留在這世界盡頭,一切便真的可以重新開始!猶豫了一下,我最后還是補上了“致潘帕斯、王霓”幾個字,然后將寫好的明信片塞進了郵筒………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