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坐上去熱水鎮的火車就睡著了。前一天凌晨,她從墨西哥城飛利馬,半夜轉機至庫斯科,坐上這趟火車時天已破曉。她一向精力旺盛,這次旅行卻籠罩著揮之不去的疲乏。火車此時正路過一片山腰上的雪松林,全景車廂內空無一人,她在長沙發上躺下,凝視天窗外漸漸模糊的森林上方的天空。
出發前的一星期,她一直待在瓦烏奇南戈,那是坐落在墨西哥北部山脈中的一個小鎮。從日出起的十二小時內,她在鎮郊山谷的森林中完成了一個叫作“Temazcal\"的治療儀式一一她就是為這個才來南美洲的。
早年在英國念研究生時,她第一次聽說Temazcal。那天她和兩個同學約在學校酒吧見面,一個墨西哥男生,一個英國女生,他倆都參加過Temazcal,都說是“終生難忘的”體驗。她記住了納瓦特爾語的temazcalli這個詞(由“蒸汽\"和“房子\"組成),后來獨自走在學校的楓樹步道上時,“全息療法”“能量更替”“精神覺醒”這些她聞所未聞的字眼,以及從唇舌間吐出、摩擦空氣的英音的音調,將一陣新鮮而奇特的顫動傳人她的脊髓,往上,繼而滑入薄云高懸的秋末天空,仿佛異國的嶄新生活已將無限縱深敞開在她面前。
不過當時,她對千禧年后復蘇的這類部落療愈儀式還不感興趣。她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后來到倫敦念文化研究,論文方向是英國地下音樂及源流。除了修課,大部分時間她都跟一支剛從佩卡姆起步的電子樂隊混在一起,一邊為紀錄片拍攝素材。樂隊名叫“有什么在那兒?”AKA“橡樹天使”,源自八歲的威廉·布萊克在佩卡姆萊伊目睹天使站滿橡樹的故事。四位成員凱瑟琳、麗茲、伊茉、夏洛特都是女性,比她小兩或三歲,都來自本地工人階級家庭。
僅僅坐在她們家由維多利亞晚期聯排別墅分割而成的單元房客廳內,傾聽家庭聚餐上的討論,就給了她許多靈感:撒切爾五十年代抹黑工人階級形象的那些惡劣招數,脫歐的前景,正在經歷世紳化轉變的本地街區(萊伊巷的魚腥味、佩卡姆廣場樓梯間的天麻味與尿味,正被全新的石膏板和混凝土的氣味趕盡殺絕)…她的紀錄片后來變成地下音樂和城市變遷的雙線敘事,第二年還人圍了法國真實電影節…一天,凱瑟琳發來聚會邀請,她去了,樂隊成員卻一個都沒來。她留在聚會上,后來認識了所有人,與其中三五個成了朋友。又有一天,她替那三五個朋友中的索薩(桑巴老師,單身父親)照著他留在家中的奶娃,鄰居家水管爆裂,敲門求助,于是她認識了索薩的鄰居瑪利亞,一位八十四歲的藝術家?,斃麃喲埶诙烊⒂^自己的工作室。她觀摩了瑪利亞幾十年來用刺繡和絎縫做的作品,其中一幅表現秘魯礦區歷史的巨大的三聯畫令她潸然淚下。致郁的漫長冬季來臨,冷雨和四點鐘的黑夜一點沒影響她的心情,她鉆進電影院和劇院,做起熾熱的夢來。她漫游著,即興、靈活、不慌不忙。奇遇和靈感像一扇又一扇門,她知道她可以推開任何一扇,走入其中。知曉自己可以擁有這份自由,包括暫時不選哪扇門的自由,就夠了。
臨近畢業,她打算留在倫敦,要么繼續申請有獎學金的博士,要么工作。她選擇了后者。出國前的工作經驗幫她拿到了一家咨詢公司的offer,公司在南華克街,薪水足夠她在附近租下一間一室一廳的公寓。她的男朋友迪米坐地鐵過來也不算遠。
迪米特里歐斯來自希臘萊斯博斯—一那個因薩福出名的島。那時她在為紀錄片找剪輯師,朋友向她推薦了迪米。他們說好傍晚在威斯敏斯特橋頭的一家咖啡館見面。她走到大橋中段時,看見一個穿著和她身上那件幾乎一模一樣的軍綠色長風衣、留著絡腮胡的英俊男人穿過雨霧迎面走來。他的自光和她的碰上,認出了彼此。他們掉頭走回她的宿舍,坐在飄窗上徹夜交談。迪米在帝國理工念納米物理學博士,前一年夏天拍完了自己的第一部小成本電影。迪米聰明,不書呆子氣,有一種質樸粗獷的氣質,祖輩大多是漁民或海員,他自己也懂造船。天亮時,他們接了第一個吻,移至床上。迪米起初溫柔,有耐心,之后越來越激烈,她和他的身體一拍即合,默契得像一個人。一個半小時后,她迎來強烈的、貨真價實的高潮。以前,和許多女人一樣,她的高潮幾乎全是偽裝的。
迪米二十歲出頭時和發小艾蓮娜結了婚,后來離了。兩個孩子,男孩九歲,女孩六歲,一直隨母親生活在老家。從知道這些的第一天開始,父親就堅決反對她和迪來在一起。她當然不可能聽從。父親發了最后一封電郵給她,說對她很失望。父女倆開始了冷戰。在此之前,她從未和父親吵過架。母親安慰她,說慢慢來。夏天,母親隨她和迪米去萊斯博斯島過暑假。
次年,父親確診胰腺癌,發現時就已是晚期。她回國陪父親手術,術后指標不大好,要繼續化療。短短一個星期,她前額的頭發白了一半。她決定回國。公司恰好正打算在上海開分部,迪米退學,跟她一起到了上海。
記憶中,那個八月特別炎熱。她和迪米租的房子在頂樓,像個桑拿房。迪米準備開西餐廳,交了租金,開始裝修。她回到北方看父親,他正經歷痛苦的化療。她小心翼翼地提到迪米,父親閉目不聽。夜間陪床,她聽見父親口齒清晰的夢話:給我滾回希臘。
父親的狀況惡化得很快,她請了長假待在故鄉,餐廳只能由迪米一個人打理。兩個人的未來也開始迅速黯淡?!澳愕纳钜阅愀赣H為軸心。他有任何要求你都會答應?!钡厦子矛F在時下結論。迪米不知道,她始終沒有對父親松口。她承受著雙重的虧欠感:對父親的,對迪來的。若不是為她,迪來不可能拋下歐洲的一切,包括他深愛的兩個孩子。她回到上海時,迪米的不安和不滿化作頻繁的譏諷,他的犀利和一針見血,以前她有多欣賞,那時就變得多傷人。她也以冷嘲熱諷回擊。一個人時,她開始痛苦地懷疑,咬緊牙關堅持,究竟是在堅持什么,又還剩多少意義。
一天,兩人深夜到家,餐廳關門時爭鋒相對的情緒還未消散,家中又悶熱,他倆把衣服脫光,全身赤裸著吵起架來,兩具汗濕的身體最后扭打在一起(她忘了是誰先動的手)。迪來罵她軟弱,說,父母和小孩一樣,必須狠狠捧才會乖,不然你以為我這些年來怎么贏得自由的?隨即迪米一句接一句地咒罵起她父親。他快死了,她咬牙低吼,請收起你的殘忍。她后來一直記得自己這句話,不僅因為它像一句舞臺上的臺詞而顯得造作,更因為,她意識到一許多年后她才意識到一一那段時期,夾在父親的剛愎和迪米的攻擊之間,她找不到一句話來真正說出自己的痛苦。迪米終于住了口,站在陰影中冷冷看著她,接著再次爆發:噢,爸爸的寶貝女兒,乖女兒…她在狂怒中渾身顫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半夜,兩人在漆黑房間的地板上找到彼此的身體,摟在一起,試著像過去吵架后那樣,以一場做愛來和好??赡谴?,一切都別別扭扭,沉重至極。她和迪米回避著對方的目光。出于恐懼,或許還有絕望,兩個人的身體散發出陣陣苦味,似乎唯余那股氣味將他們黏合在一起。
一個星期后,父親去世了。她料理完后事,回到家中,等待著她的是兩人之間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它將愛情的最后一點殘余撕得粉碎。她記得其中一個畫面:迪米用拳頭砸向餐桌,說要給她\"驅魔”。
沒睡多久她就醒了,頭痛欲裂,不知道是不是高原反應。她著了下手機上的時間,猜測火車已駛入安第斯山脈腹地。濕地上閃過成群的駝羊,隨即是大片的鹽堿地,接著又是濕地。她注視著,漸漸失去了興趣。這樣的風景,在她眼前挪移得如此之慢,捕捉它的細節變幻需要更長、更專注的耐心,而她此刻沒有多余的精力勻給世界。
阿瓊,她的印度籍丈夫,本打算陪她一起來南美,她拒絕了。她不想再在旅程中每時每刻地關注和照料阿瓊,他有一副脆弱的腸胃和比腸胃更脆弱的情緒。她需要獨處。她小心翼翼地堅持著一個人旅行的決定,不去看阿瓊受傷的表情。多久?阿瓊問。十年,或更久。她在心中作答,想著她的困境是從十年前開始的。幾秒之后,她反應過來,阿瓊問的是她要旅行多久。還不知道,她老實作答。她只訂了出發的機票。
和阿瓊在一起也有十年了。這次是她婚后頭一回獨自出國旅行。她慶幸當婚姻走入死胡同時,她還有自由這么做。
上一次一個人出國,正是父親逝世后的那個冬天。她回了趟倫敦,見了幾個舊友。大家的人生都發生了變化,她的是最劇烈的。在麗茲家的沙發上(麗茲是“橡樹天使”四人中和她最親近的),她談起對父親的愧疚。從她暗自叛逆,遠走高飛去英國,到與迪米的戀情讓他傷心,她的內疚隨著父親的離去變得越來越沉重。她對麗茲描述父親臨終的那個時刻一一那總被認為是一個“放下\"的時刻,不是嗎?但父親并不平靜。他皺著眉,猛地掀開眼皮,四顧張望。他在擔憂她?是委屈不甘,還是仍有怨氣,也許她將永遠無法釋懷。這時麗茲輕聲問她,想不想知道她父親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天她才得知,麗茲除了做音樂,還是個靈媒一一十四歲時發現的天賦。麗茲每個月都會去英國通靈研究協會(SPR)見見朋友,但她不人會,也不想做榮譽委員,更不靠此賺錢。這些年來不告訴她,純粹是因為解釋起來太麻煩。
和幾年前聽說Temazcal時的反應截然相反,她幾乎立刻相信了麗茲。她太思念父親了。
麗茲把狗牽去鄰居家,回到客廳,調暗燈光,問了她父親的出生時刻和地點,在沙發上盤腿坐下。午后天色變暗,下起了小雨。麗茲閉眼靜默。她閉眼又睜眼,越來越緊張。過了會兒,她聽見麗茲開始說話(依舊閉著眼晴,依舊是她自己的音色),她在做一種空間描述:一個社會主義風格的小區,林蔭路,院落,一棟灰樓,進門……她突然意識到,麗茲到達的是她在中國北方的家。麗茲接著描述起房子內部的布局,連被沙發遮住了的她小時候畫在客廳墻角的松樹涂鴉,麗茲都看見了,與她確認,她連連點頭。曾有不好的事發生在這里,我看不清…麗茲突然說。接著她的聲音變低:他來了,你父親。
從那刻開始她一直在哭泣。麗茲讓她把想問的問出來。她止住抽泣,通過麗茲問父親,他現在是否原諒了她,他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麗茲告訴她,她父親對兩個問題的回答都是:爸爸愛你。
兩個星期后,她在同事家的聚會上認識了阿瓊,兩個人在一起了。不久后,一個下雨的傍晚,她去阿瓊家吃晚飯,門虛掩著,她放下傘,經過廚房時,驀地瞧見了父親。那個她最熟悉不過的身影,和廚房吊燈下忙碌著的阿瓊重疊在一起,仿佛一個是另一個的化身。她注視了有一分鐘,還是十分鐘?總之遠遠超過了一瞬間,足以使她排除了一般性的幻覺。阿瓊轉過身來,看見她滿臉是淚,走過來抱住她。父親這時才離開。第二天,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的阿瓊向她求婚,于是她讀懂了父親的訊息。她的婚姻是父親的遺愿,也將得到父親的祝福。
結婚前,她第一次來到印度南部的邁索爾一一阿瓊的老家。她和阿瓊的婚禮會在這里舉辦。第一眼見到邁索爾的那座老宅,看到它勉力支撐著矗立在荒原上的樣子,她內心一陣悸動。這里面有虛榮的成分,她不否認。嫁人阿瓊家,她感覺成為了一段光彩熠熠的家族史的一員。
她同阿瓊的家人坐在車里,去物色婚宴的酒店。經過城郊那片山坡時,阿瓊父親從副駕上轉身對她說,那是自己小時候長大的房子,口吻是不經意的,卻激起她的好奇心。司機放慢速度,她得以隔著六月的熱浪,凝望山坡頂端那棟宛如小宮殿的建筑。它的外墻在正午的日照下漾出一層淡淡的粉色光暈,寬闊的墻基由一排沉重的黑石組成,這種輕重和色調的對比,加上那些漠然洞開的磨損了的窗炅,給她一種子然而近乎崇高的印象。
那天大家都沒下車,她也就沒能走到它跟前,細細端詳。之后幾年,她和阿瓊回過邁索爾三次,她竟一次都沒想到去宅子內部參觀一下。老宅其實并不古老,是阿瓊的祖父盛年時建造的。二十年前被賣掉后,買主一直將它空置在原地。祖父是駐英大使館的參贊,有兩個兒子。長子一一阿瓊的大伯,曾留學英國,后來在印度文化部任職。她第一次見天伯的子女們也是在婚禮上。天伯的四個孩子,和他們的另一半,大多是高校教授,兩個家庭在美國,一個在香港,另一個在孟買?;槎Y后,她同他們游玩、長談,他們的睿智和風趣把她帶回到了倫敦時期,但不再是當年青春遐想式的漫游,更像在一種童話般的氛圍中,置身一片繁復而靜謐的園林,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道上散步。
結婚后她漸漸發現一一如同許多妻子的不幸發現一樣,阿瓊不再是她當初認識的那個人。他的善良溫順開始顯露出孩童的自私和脆弱,而且他總是不快樂。他找的工作都收入不菲,他卻每每超不過半年就辭職,接著換一份類似的工作。她鼓勵他離開一直從事的廣告業,去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她可以暫時掙錢養家。他卻不敢。他害怕失去工作帶給他的安全感,也許更害怕他其實并無創造另一種生活的激情。初識時,他談論文學、藝術,真正給他安全感的卻唯獨掙錢這件事。但阿瓊信任她,依賴她,和她母親投緣,也顧家,雖然她很快意識到,他喜歡的是每天下班回到家,有一位妻子在燈光下等待著他的畫面,而她獨處的欲望會讓他不安。
婚后第五年,她懷孕了。她無比欣喜,她一直都盼望有孩子,尤其是父親去世后。之前他倆討論這件事時,阿瓊十分驚恐,他說他應付自己已耗盡力氣,若是多一個孩子,他絕對撐不下去。她許諾她會承擔大部分的育兒責任,既然孩子是她想要的。阿瓊勉強同意了。沒想到,她告訴阿瓊她懷孕的消息時,阿瓊卻崩潰了,一整天把自己關在臥室中,像個重病之人,連說話的力氣都失去了。也許是心情不佳所致,孕期第三個月末,她流產了。
直到今年,她才從移居曼哈頓的阿瓊的姐姐迪莎口中聽到真正的家族歷史。迪莎遭遇精神危機,她和阿瓊去陪了迪莎一個月,一天她和迪莎單獨在家時,迪莎給她講起父母的故事。他們的父親作為次子,一出生就由祖父確定了命運一一做家庭的仆人,給祖父母養老。家業和榮耀從此與這個次子無關。父親從小被送去低種姓人的學校念書(對于和他們家同種姓的人來說,這一舉動不可思議),一及成年,祖父就讓他自謀生路。阿瓊和姐姐迪莎出生后,全家移居海外,跟隨阿瓊父親的工作,在突尼斯、沙特和孟加拉國旅居。阿瓊父親為了自己和家族的顏面,一輩子都告訴別人他是工程師、高校教師(包括對她這個兒媳),但其實旅居海外那些年里,他打的都是短工,有時還是計時工,直至退休,帶著寥寥無幾的積蓄回到邁索爾。
他們的母親,是班加羅爾一個地位顯赫的家族中長子的私生女。她得到允許可以從小跟著父親在大宅里吃住,可從來沒人真正關心她、庇護她。同她未來的丈夫一樣,她也更像一個女仆。家族往來的都是文雅富有的名門之后和社會精英,母親得以有機會與登門的客人交談,也有機會看劇,去藏書樓讀書,欣賞音樂、珠寶、藝術收藏。她就這樣長成了一個文藝迷,這也是從那個并不真正屬于她的世界中,她唯一能帶出來的事物。后來她認識了阿瓊的祖父,兩人成了忘年交,她常常從班加羅爾去邁索爾,去粉色宅子里拜訪祖父,帶著她寫的詩。祖父覺得她的家族背景和她實際的位置,和次子十分般配,便給他倆的婚事做了主。
兩個際遇相似的人,卻憎惡從對方身上看見自己的倒影。阿瓊和迪莎自小就是聽著父母不間斷的指責和抱怨長大的。父親退休后便和母親完全依賴起兒女的供養,給多少錢就花多少,從不存錢。姐弟倆不斷給予,暗自期盼著他們的慷慨能改變點什么,但為時已晚。搬回印度后,六十六歲的母親開始把自己的愛,對愛的渴望,統統獻給梵天的妻子一一掌管文藝的薩拉斯瓦蒂女神,去印度各地的圣林修行,一走就是幾個月到半年。父親沉溺于每天出門購物,家里的東西越積越多。若在家,父親就一個勁兒追著傭人挑刺,絮叨、呵斥,直至喉嚨沙啞,釋放他積累了天半生的怨念。
一家人從孟加拉返回印度,是被祖父喊回來的。祖父覺得自己老了(祖母已去世多年),到了次子盡義務的時候了。父母陪著祖父在老宅住了一年多,那時迪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去了孟買,阿瓊轉到本地寄宿高中念書。祖父最后幾個月變得畏光,不許人拉開窗簾,不許開大燈。迪莎告訴她,她和阿瓊每次回到永夜般的宅子,不超過三天,都會因為神經過度緊張而腹瀉、頭痛。給祖父守完靈后,天伯告訴父親,自己以后不會返鄉,他計劃把剛剛繼承下來的這所宅子賣掉,父親一家得搬出去住。姐弟倆借錢給父母在邁索爾郊區買了個公寓。母親求了天伯半天,回去拿了一套祖父的《泰戈爾全集》作紀念。
離開曼哈頓時,她站在迪莎家的客廳,環顧四周。這是一套藝術家工作室風格的復式,在鬧市區,俯瞰哈得孫河,房子各處是迪莎從拍賣行和畫廊買下的畫作、小型雕塑和裝置作品。迪莎和母親一樣,對藝術狂熱,也和父親與弟弟一樣,唯有掙錢才讓心里踏實。來美國后,迪莎效仿起父親的癖好,每天都要買點兒什么帶回家,購物的金額越來越大,最后買起了房子。這套復式是去年買下的,今年迪莎又貸款買下第二處房產。年初遇到危機,是由于迪莎發現,無論她走到世界何處,事業有多成功,和什么樣的愛人在一起,她都無法感到由衷的快樂。她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
告別時,迪莎憂郁的眼神和哭泣過的嘴角,同阿瓊一模一樣。她一直覺得姐弟倆截然相反,姐姐是成熟強大的那個,沒想到可憐的迪莎竟是另一個阿瓊。她也終于知道每個周日早晨,姐弟倆持續一兩個小時的電話是在聊什么了。她想起見過的那張阿瓊一家四口和祖父在老宅門口拍的全家福,應該是照顧祖父的那段時期拍的。那時,她自己在哪?她后來怎么就成了這個童話故事的一員了?一“從前,在印度某處,有一座粉色的宮殿,里面生活著一個文雅富有的家族…”十年后,她終于知道,這個家族童話,和許多古老童話一樣,深處有一只血跡斑斑的鐵籠,囚禁著不被愛也不被認可的子女,它不允許他們發育長大,又將這種畸形遺傳給了下一代…婚后,她不僅支撐著脆弱的阿瓊,后來也不得不支撐起他的父母,最后連迪莎也隨時需要她的慰藉一一她不知不覺走人了那只鐵籠?;叵氘敵?,她匆匆嫁給阿瓊,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她以為阿瓊是父親冥冥中為她選擇的丈夫。
一對白人老年夫婦端著隔壁酒吧車廂調制的雞尾酒,走進全景車廂?;蛟S覺察出了她的疏離,他們在沙發的遠端坐下,雙雙面朝窗外,偶爾低聲交談幾句。音樂聲出現時,她往車尾方向看,只見五六個身穿彩色民族服裝的舞者和樂手往這節車廂來了,女舞者們化著明艷的妝,是印第安人或瑪雅人的長相,個個身材豐腴,高跟鞋踩著鼓點,躁得木地板咚咚響。這場異域風情的表演無疑是這趟列車收費如此之高的原因之一。那對老年夫婦從瞌睡中醒來,與舞者互動,尤其是丈夫,在女舞者的簇擁中笑得咳嗽連連。她站起來離開車廂,將嘈雜的樂聲和晃動中模糊的面孔留在身后。
她回到二號車廂的座位上,等待午餐。
鮭魚、牛排和甜點她只吃了幾口,隨后一口氣喝下兩杯咖啡。海拔越升越高,她頭痛持續,吃下布洛芬也無法緩解。火車駛人高聳的峽谷,正午的日光下,河灘碎石,枯草,峭壁間不知何用的金屬格柵,像時斷時續的信號一閃而過。這一路上的所見既陌生又熟悉。剛離開庫斯科時,那些布滿黃色王墻的小鄉鎮,和她以前出差去過的川西山區多像啊。仿佛她走了這么遠,來到這顆星球的另一頭,只是回到了過去時空中的一個點;仿佛她本以為通過上星期的Temazcal儀式,可以走出婚姻危機,誰曾想,儀式卻把她拽往另一個方向。
和其他參與者的體驗恰恰相反,也和當年她的同學所說的“覺醒”毫不相干,她的力量在持續一天的儀式中快速流失。好不容易熬到結束,準備離開山谷間的營地時,儀式向導朝她走來,一字一句地告訴她,往后她應該繼續儀式中的這種練習,這樣對她有好處。Don't...your past.
“什么過去?”
“Rechazar! No rechaza tu pasado!\"儀式向導大概忘了英文怎么說,雙手不停比著往外劃拉東西的姿勢,不斷重復這句話。
最后,她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要抵抗過去。
“你抵抗,所以暈倒。”
儀式向導判斷反了。恰恰因為未加抵抗,她才暈倒的。一段記憶突然復活了。
那天清晨,她和另外六個人弓腰鉆入Temazcal——一個由大小不一的石塊和土坯砌成的趴伏在地面上的圓頂小屋,盤腿坐下。點火人將篝火堆中加熱過的河石搬進Temazcal內的巖坑,澆入熱水。蒸汽開始彌漫,她聽見儀式向導的聲音:“你們回到了天地的子宮。\"她跟隨向導,用納瓦特爾語念出護身符般的四句話:“大地是我的身體。水是我的血液??諝馐俏业暮粑;鹗俏业撵`魂?!?/p>
儀式向導做了個祈禱的手勢,從外面關上了門。
一片黑暗。溫度迅速上升,大概有六十度?一百度?她開始心跳加快,渾身被汗水弄得刺癢。右手邊的參與者在啜泣。最初的一小時簡直是受罪。她轉移注意力,清空雜念,但尋求安慰性的念頭,讓她始終無法鎮靜。門打開,一個模糊的身影放人第二輪燒紅的河石,Temazcal再次被蒸汽的高溫籠罩。隨后有一陣,她失去了時間感,也幾乎感覺不到令人室息的炎熱。突然間,一簇黑中泛著暗綠的雞的尾羽蓋上她的臉。她尖叫起來。
她怕雞。這是她今生最大的恐懼。不是生來就怕,是某天突然開始的??謶謴娏?,全方位一一她不僅怕活雞,就連看見引起聯想的圖片,比如一星半點的羽毛,都會渾身僵硬,臉色煞白。去旅游時,剛下小巴,一只村里的走地雞從她腿邊擦過,她昏厥了。隨著她長大,這一恐懼并未減弱,反而越來越成為日常生活的麻煩和妨礙一一她發現,雞在世界上是無處不在的。
她高一那年,父親認為是時候“解決\"這問題了。父親在官員生涯之前是學醫的,他和幾位老同學講了這件事,大家聊到弗洛伊德,一致認為,她是把過去的某件事忘記了,又把那件事帶給她的影響轉移到了雞的身上?;叵肫鹨郧鞍l生過的事是關鍵。于是一家三口大大方方地去市醫院精神科找聶醫生,他是父親打聽到的全市水平最高的精神科大夫。當時還是世紀初,父親的做法算得上特立獨行。
去醫院的路上,父親叮囑她:你大了,我相信你可以面對小時候害怕的事。把這事兒給過了,以后就不會再受它困擾了。
她也如此希望。就像動個小手術。
聶醫生請她在一張皮墊床上躺下,告訴她,他會對她進行催眠。醫生這樣開誠布公,倒讓她放松了。不過,并沒有在她眼前晃動的懷表之類的道具,她只是尋常地聊著天,后來就迷糊起來,同時仍能聽見聶醫生的說話聲,遠了些,似乎來自房間另一頭的墻角。她聽見聶醫生說,她只需要對他的問題點頭或搖頭。她點了點頭。于是開始了。
你回到那天了嗎?聶醫生問。她正站在客廳中央。風扇在吹,額前的碎發粘在皮膚上,是夏天。她的視線比現在的矮多了。她點頭。就是這里嗎?她又點點頭。慢慢來,先看一下四周。聶醫生聽起來很平靜。她也很平靜。這是她的家,這間屋子猶如身體,從出生起就陪伴著她,她不需要“看一下四周”。記住,無論看到什么,你隨時可以離開,回到我說話的這個地方?,F在去吧。于是她徑直朝前走了幾步,停在父母臥室的門邊。門虛掩著,她聽見里面傳來父親的說話聲。她的手伸向門,空氣開始顫動。就在她推開門的那個瞬間,一種極度的恐懼冒了頭。她尖叫著試圖醒來,她的視野旋即被一片白色強光覆蓋,像一團沒有溫度的火焰,將復現的記憶焚毀殆盡。
“你的恐懼中斷了催眠。”她還記得離開催眠室前,聶醫生注視十六歲的她的自光有了細微變化,多了明顯的好奇,哪怕他的職業不充許這種流露?!拔視ㄗh你不要再去嘗試恢復這段記憶。很明顯,它太可怕,超出了你的承受能力。”
儀式向導和他妻子把暈倒后的她抬到了Temazcal外面的空地上。她蘇醒后,令她毛骨悚然的雞毛的觸感仍支配著她。儀式向導問她是否還要回到Temazcal。日落前,第四批河石徹底冷卻,儀式才算結束。她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想再試一試。她將手放回父母臥室那扇虛掩著的門上,試圖穿過那片白光,到它的背后去。
回憶在加速。起初零碎、黯淡,漸漸開始彼此咬合。
她想起童年。遼河口,父親把六歲的她扔進冰冷徹骨的河水,命令她往前游,幾秒之內,她學會了游泳。十歲的暑假,父親開始有意識地教她人情世故,如何察言觀色,如何探知他人的想法。等她再大些,父親將官場上的種種見聞和道理說給她聽一一散步時,接送她時,帶她參加他在城中的飯局時。父親希望她明白人心有多深不可測。很多次,父親給她“出題”,比如讓她猜某人人獄是被身邊的哪個人暗算的。父親叫她自己先琢磨,再與她討論其中的幽暗曲折。他從來只講真人真事,夸她一點就通。她提早進人了大人的世界。有時她會覺得這種早熟是負累,直到上大學,工作,她又認為父親歸根到底是對的,世界是弱肉強食的,而她可以比其他人更游刃有余。
她想起后來的生活中,那些表露對她的欣賞和偏愛的父輩男性:學院的領導,專業的導師,剛開始工作時的上司,哦對了,還有公司亞太區的總裁彼得她熟稔如何與這類人打交道,只不過,這也讓她孤立。出國前,她一直沒什么真正的朋友,不僅如此,她還遭過同事的嫉恨和匿名栽贓。也有男人公開追求她,有的粗暴得嚇人,有的把她當作頭腦空空的美女。那些年她不愛照鏡子。為了避開追求者們,她剪超短發,穿寬松衣褲 一 一未遂的強暴仍然發生過好幾次。無論如何都打不開的門窗,后來在她的噩夢中反復出現。
她想起倫敦的歲月,想起當初她想出國念書,就是為了逃離父親教會她的這種“游刃有余\"的人生。那兩年,她終于漸漸擺脫了讓她嫌惡自己的記憶,也終于無須因為自己的相貌和能力而感到恐懼。她留爆炸頭長發,畫尾梢上翹的濃密黑眼線,穿銀色leggings配高跟皮靴。她從內到外重新塑造著自己。那段時光,和它的光暈,閃動了一下,又失落了。
“學著做一個強者。\"她又聽見了父親的聲音。直到她成人前,在父親傳遞給她的最重要的經驗中,始終回響著這句話。
可她不強大,更不自由。她一直用父親教她的強者思維掩飾著她的不適。十八歲前,她入睡時經常聞到飄進臥室的陣陣煙味。尼古丁在她聞來甘甜,因為這氣味證明,父親在她身旁。那些年,父親總是深夜獨自在客廳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坐會兒,琢磨琢磨事情。\"父親總這么說。日復一日地,他琢磨什么呢?
她在Temazcal中,在記憶陰郁的旋渦中,一遍遍地回到每一寸地板和墻面都無比熟悉的兒時的客廳,臥室那扇虛掩的門在她正前方,門背后,父親低低的說話聲還在繼續,白色強光早已膨脹,滲出,追趕她至人生每個角落,猶如雞羽不斷碰觸她的皮膚,引起一陣陣戰栗。
她泛起惡心,幾乎要再次尖叫起來。她睜開眼,中斷了儀式。
儀式向導倒是說對了一點:儀式只是個開始。就在所有人松動身體,一個接一個走出Temazcal時,最后的閃念開始縈繞在她腦際:十年前,決定嫁給阿瓊之前,她在麗茲家的客廳,后來又在阿瓊身上“看見\"的父親,究竟是什么?
與迪米最后一次吵架時,迪米關于“驅魔”的話,頓時完完整整躍人她的腦海。
“你被附體了!我要給你驅魔!驅走你父親附在你身上的邪靈!”
到達終點站熱水鎮前,她突然失明了。當時她正望著波濤洶涌的烏魯班巴河,自光又移向空中一片刺目的光霧,辨認那是否是雪山。遽然之間,天空消失了。她那會兒閃過的念頭是,怎么到站之前還有一段隧道呢,這一路上都沒有隧道啊。繼而她發現車廂也暗了。她往哪兒看都是黑暗一片。
所有人一一列車長、服務員、到站后來接她的酒店經理、一路攙扶著她的一個女人,都讓她放輕松,說這是典型的高原反應,許多游客身上都發生過,只是暫時性的,休息好,嚼點古柯葉,視力就恢復了。
她不大相信,可也只能努力保持鎮定?,F在叫急救倒顯得她小題大做。之前做攻略時她查過,熱水鎮沒有醫院,也沒有救護車,它只是一個供去馬丘比丘的游客落腳的山間小鎮。
在酒店天堂,一路跟隨著她的那些西班牙語交談聲瞬間消失了。攙著她的那雙手卻未離開。它們帶她走上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厚實的地毯吸走了兩人的腳步聲。
“和我類似情況的,有人永久失明了嗎?”她不再掩飾她的擔憂,問帶領她的那個女人,又不知對方是否聽得懂英文。之前她聽到的全是西班牙語和另一種本地方言。
“沒有。一個都沒。\"女人用英文回答她。
女人給她戴上氧氣面罩,打開床邊的氧氣瓶,告訴她自己會留在這里,直到她復明。這是酒店特意叮囑的?,F在是淡季,酒店將她原本訂的大床房升級成了套間,她在臥室休息時,女人會待在外間的客廳。
女人的腳步移開了。她聽見她落座在沙發軟墊上的聲音。她注意到女人的英文很流利,而且沒有一點西班牙口音。還有就是,女人的指根有繭。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能確定了,這讓她煩躁不安。
“你的名字叫什么?\"突如其來的一陣寂靜之后,她朝著前方天聲地問。
“我叫約哈娜,女士?!?/p>
“約哈娜,你在嗎?”她幾乎是從夢中彈坐了起來。面前還是同一片黑暗。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她剛剛睡了兩小時。約哈娜用護士一般的口吻報告她的情況。約哈娜還檢查了一下她的眼睛,說血絲少了許多,視網膜充血大概正在好轉。
聽到約哈娜正確地說出“retina”這個詞,她莫名放心了些。
約哈娜泡了一杯古柯葉茶給她,說有助于緩解她的高原反應。
為了忘卻不安,也是為了和這個她不得不完全依賴的女人關系近一些,她請約哈娜坐到床腳,提起精神同約哈娜聊起天來。
約哈娜和她同齡,四十一歲,克丘亞人,有三個孩子,住在鎮子上。她并不是酒店的服務員,而是酒店隸屬的一家大型生態保護和旅游集團的員工。因為會英文,她被叫來幫忙。
單單這點信息,都是靠她一句句問,擠出來的。她問什么,約哈娜答什么,不多說一個字,語氣倒并不冷淡,仿佛她天生話少。
“你英文真好。你是在庫斯科上的學嗎?”她又啜了口茶水。古柯葉的確讓她的頭痛變輕了。
約哈娜說她算半個美國人。三歲時,一對來自俄亥俄州的夫妻從庫斯科的孤兒院領養了她。十六歲,家中起火,養父母在火災中去世,她再次成為孤兒,回到庫斯科。她在城里的修道院工作,管理圖書館、醫務室、食堂(修道院多年來員工短缺),后來又加入一家國際公益組織,在安第斯山區做了好多年社區服務,二十一歲時結了婚。
她好奇那場火災是怎么回事,卻不好意思問。這應該是約哈娜不愿提及的傷心事。
“你的養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倆是俄亥俄州立大學的教授。所以我會講克丘亞語。他們堅持這個,就因為我的領養檔案上寫了我是‘克丘亞人’,哪怕在美國,我身邊沒一個秘魯人。他們可為此花了不少錢,?!?/p>
約哈娜隨即發出一陣短促的吐痰般的嗤聲。她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你丈夫呢?是你的同事?”
“不是。他在印加古道上做搬運工。”
她沒有繼續探問約哈娜的講述中的空白部分,她害怕惹約哈娜不快。可是 一一個搬運工?她好歹是教授家的養女。不可思議的婚姻。這卻讓她對約哈娜更感興趣了。她確信約哈娜和她一樣,人生經歷了起起伏伏,大概也和她一樣,走人了一段麻煩重重的婚姻。
她被一聲鈍響驚醒,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咚,咚,又是兩聲,確鑿無疑。停了幾秒,又是一下,仿佛有什么在水下被鑿開。接著是一陣低沉而急躁的說話聲。她徹底清醒了。她的視力仍然沒有恢復。她爬到床腳,朝著客廳的方向喊約哈娜,喊了好幾遍,無人回應。
她回到被窩中,屏息傾聽。動靜消失了。她背靠床板蹲坐了一會兒,然后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電話,想碰碰運氣撥通前臺的電話。這時房間門鎖發出門打開的提示音。她停下動作。
“誰在那兒?”由于緊張,她清了清嗓子才發出了聲音。
“是我,女士。你現在看得見了嗎?”約哈
娜關切地問。
“還是看不見。\"她大聲告訴門口的約哈 娜,放下心來,“現在幾點了?”
她聽見一陣腳步聲穿過客廳,往右,停在某個角落。隨即從那兒傳來水柱從水龍頭中沖出的聲音。
約哈娜在那里洗了很久。水聲消失后,約哈娜走到床腳,告訴她現在是凌晨兩點。她聞見約哈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來例假了?”她問約哈娜。
“哦,是的。我好累。咱倆都睡吧?!?/p>
墻紙是鵝黃色的,窗簾是淡藍色。落地玻璃窗外是一個灰蒙蒙的清晨,霧氣正堆積在山腰。房間在一樓,在山腳下。她拿起手機看時間:清晨六點半。
房間里只有她一人。她簡單洗漱穿戴好,到走廊上。隔壁房間大敞著的門被一條黃色警戒線封住了。她穿過露天花園來到酒店大堂,斜對角的休息區內坐著六個穿制服、配槍的男人。走近后,她著見他們制服左胸口的黃邊軟胸牌上寫著“POLICIANACIO -NAL”。是謦察。酒店大門正在關閉,警察之一正拉起又一條黃色警戒線。
她去前臺,問胸口掛著經理名牌的男人發生了什么事,以及約哈娜在哪兒,她想要謝謝她。經理擠出一個略帶慌張的微笑,抬頭看了一眼那些警察,示意她隨他離開。她掠過另三位正在前臺擠成一團、詢問發生了什么的說英文的客人。
經理帶她走到旁側的一個角落,告訴她約哈娜正在警局接受審問。103房間的外籍客人,昨晚徒步完印加古道后回到酒店,今晨被人發現死亡。最主要的嫌疑人是客人的搬運工一一約哈娜的丈夫,酒店大堂監控拍到他昨晚進了酒店,上了走廊(但走廊沒有監控)。他現在不知所蹤。酒店現在正配合警局封鎖現場。
“約哈娜昨晚一直在104房間陪著你嗎?”經理問她。
她愣了一下,摸出門卡,看見房號104。
“哦……是的。”她有點恍惚。
經理請她跟警察去一趟鎮上的警局,錄一份證人口供。事實上,要不是她出現在大堂,經理正準備去敲她的房門做此請求。為表謝意和安慰,他們給她報名了明早出發的馬丘比丘精品團,也會免除她第二晚的住宿費用。一位高低肩的中年男警官從沙發上站起來,帶她上了警車。
這位警官2004年去過北京和上海,一聽說她是中國人,就熱情地與她攀談起來。她趁機問他案件的信息,這是她現在最關心的。警官是本地人,和約哈娜的丈夫奧卡打小就認識。他告訴她,現在鎮上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根本不懷疑是奧卡殺死了那個游客,他的理由,或者說動機,是很明顯的。他給她解釋奧卡的工作:作為古道搬運工,他通常負重超過三十公斤,連續走四到六天的山路,三分之二是上坡的石階。奧卡特別能吃苦,為了掙錢,他經常連走兩趟,這次也是,他已經在路上十天了,沒有澡洗,沒休息過一天。103那個客人,是大家最討厭的那種游客,據說他一路上都對奧卡態度惡劣,后來還拿登山杖巀他,罵他比驢都蠢,同行的搬運工都看見了。白人多多少少都有毛病,可這個加拿大男人的腦子可能缺了一大塊,警官評論道。她聽著,問著,拼湊出了約哈娜和奧卡的情況。約哈娜的婚姻同她的截然相反,她和奧卡一直彼此支持。這個家庭此刻正經受毀滅性的一擊。
她不后悔在做證人筆錄時撒了謊。她告訴警察,約哈娜一整晚都在104房間陪著她。筆錄結束,警察留她獨自坐了近一個小時,才來通知她可以離開了。經過另一個房間時,她看見里面背對門坐著一個戴手銬的女人,穿著一件藍底白花的連衣裙,一頭黑發披散在后背上,一動不動,恍若凝視著對面的空墻。她在門口停住了。走廊上,有一個女警似乎在盯著她,她只得繼續往前走。等到女警轉身走開時,她掉頭跨進那個房間。
她在約哈娜的對面坐下。約哈娜看見她時,神情中的緊張和疲倦并未松懈。她的眉間有一道深深的豎紋,連同左、右邊臉上的淚溝和法令紋,組成了一只海星,趴在她的臉中央。
“我告訴警察,你整晚都和我待在一起?!?/p>
約哈娜眼珠動了一下,看她的眼神似乎專注了些。
她環視了一下這個陌生房間的四壁。沒有攝像頭。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會說。離開這里之后,我應該也不會再來了。我只是好奇你愛奧卡,對嗎?”
約哈娜似乎吃了一驚,隨即一陣難以自持的顫動從約哈娜的體內爆發出來。眼淚從她臉上淌下,她咬住嘴唇,努力克制哭泣。
“我愛他。他是我一生摯愛?!奔s哈娜冷靜下來后說道。接著,約哈娜俯身,朝她湊近低語。
“奧卡逃到山里去了。有人幫他?!?/p>
“你呢?他們會放你走嗎?”她指了指桌面上約哈娜手腕上的手銬。
“是的。他們最后會放我的。我想我應該謝謝你?!?/p>
“沒什么。你就是去處理了一下現場,對吧?”
約哈娜笑了一下,再沒說什么。
身,準備離開。
“我再告訴你個秘密。我猜你會想知道?!奔s哈娜抬起頭望向她,露出從遙遠的回憶重返此刻的眼神。她臉上的皺紋押開,那只海星消失了。
“那場火是我放的。是我把那對惡人送下地獄的。”
她不后悔做了偽證。從庫斯科轉機回國的飛機上,她仍然抱定這個想法。從酒店去警局的路上,她從那位警察口中問到死者的死亡時間,是零點三十五。而約哈娜回到房間時是兩點。于是她推斷,或者說,她想要相信,約哈娜只是去幫了她丈夫。到警局之前,她就想好了,要幫約哈娜擺脫從犯的罪名??杉偃缂s哈娜騙了她呢?她的視力直到清晨才恢復,她根本無法看見約哈娜回到104號房的真正時間。
那又如何?
她同樣無法看見兒時那間臥室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她恐怕也永遠不會踏人阿瓊祖父的邁索爾老宅。它們和轟立在俄亥俄的那棟宅子一樣遠,也一樣近。她町著此刻舷窗外的夜晚,仿佛看到大地上浮動著座座大宅的暗影,從中國北方,到印度次天陸,到美洲…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想象著它們幾乎無限的縱深,直到她復明不久的視野被當年催眠時那陣強烈的白光截斷,猶如火,只不過這一次,卻是十六歲的約哈娜放的那場真火。她不再在乎這片白光背后的秘密。它本身才是她此刻渴望著見的:一片將過去燒了個干凈的空白。
那么,就這樣了。她想著,從座位上起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