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盧來找我時,已是晚上八點鐘。他站在西安冬天的北風中,身上的衣服有些單薄。其實老盧不應該叫老盧,他的實際年齡看上去和我同齡,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十六歲叛逆男孩的父親,從莊浪的某個村莊里來。老盧說話時戰戰兢兢地,手里提著個紅色的袋子。
莊浪屬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區,和我的家鄉一樣。莊浪在歷史上屬于莊浪族遷徙而來,所以得名莊浪。流經莊浪的葫蘆河、莊浪河和水洛河,與我的家鄉的紅巖河、涇河一樣,都屬于渭河水系。我和老盧同飲一河水,所以有一種共同的氣息相投,但是老盧哆嗦的身體和顫抖的語言,讓我有些不適應。在西安,我們雖然來自不同的省份,但是地緣的親近,甚至方言的近似,讓他逐漸輕松了一些。我不得不在冬風中給他點上一支煙,讓他慢慢說。在他點煙時,他又慌忙地從兜里掏出半包煙來,煙盒兒已經有些破損,他說啊呀,我怎么能抽你的煙,你看我這不講禮數,應該給你要發煙的嘛,但是我的煙不好。
老盧下午六點多給我打電話時,聲音有些低沉,好像欲言又止,但又不得不說。他說檢察院讓他聯系我,他又擔心我上班期間忙,所以幾次拿起電話,終于還是放了下來。直到六點后,他知道我應該下班了,才撥通了電話。寫著我名字和電話的那半截白紙已經揉得皺皺巴巴,怕被這西安冬天的北風吹走了似的。那張紙上,除了我的姓名和電話,還有諒解書和收條等幾個字,鋼筆字寫得扭扭歪歪。我想這估計是老盧在檢察官面前記下來的,他又擔心自己會忘,所以就隨時把這些重要的信息寫在上面,從紅會醫院打車來到我的單位樓下。
老盧說,他自從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心里才安穩了許多。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在西安。其實在他接到電話前,全家人是慌了神的,莊浪街道上所有的網咖、臺球廳,甚至私人小旅館都找遍了,就是沒有找到自己那個淘氣的兒子。他知道兒子不在學校,是學校的班主任打來的電話。他正在莊浪縣城四處尋找且不見人影時,就突然接到了西安的派出所電話,讓他來西安某某路派出所。我不知道老盧原來是否到過西安,或者到過位于城市中心的這片區域。但是他這次來了,莊浪到西安,目前還沒有火車,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省際大巴,約6小時。他這次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一個正在讀九年級的青春期男孩。
就在前幾天的后半夜,我停在單位樓下停車場的車子被人打開了門。據在凌晨四點多給我打電話的值班師傅說,是三個孩子,他剛巡查過來就發現他們從我車上跳下來,形色可疑,被他一聲嚇住而報了警,這三個孩子就乖乖地去了派出所。聽老盧說,三個孩子都是鄉黨,且另外兩個孩子已經失學幾年,在西安的洗車行闖蕩著混生活。自己的兒子是如何與他們結識,他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由于其他兩個孩子年齡才十五歲,已通知家長批評教育且領了回去,只有自己剛滿十六歲的兒子進了拘留所。老盧說這些話時,燃燒的煙卷在雙指間時暗時亮。他只和兒子進行了視頻通話,他說兒子已經認識到了自己一時糊涂所犯的錯誤,一定帶回去好好打一頓,讓他長個記性才是。
我相信老盧說的話是實話,他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是農民,不會說話,讓我一定要原諒孩子。他說話時,雙手合攏作謝罪狀。誰還不是農民的兒子呢?在這座千萬人的城市里,誰的先輩還不是農民啊。我是農民的兒子,我走在哪里都說,這不是屈辱的事情。一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么,決定一個人命運的,并非是出身,而是個人的選擇、態度以及他們所處的環境。明代詩人楊基寫的一首《感懷》詩:“鄧禹南陽來,仗策歸光武。孔明臥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孫曹與更始,未可同日語。向非昭烈賢,三顧猶未許。君子當識時,守身如處女。”所以老盧說自己是農民時,我說我的祖輩也是農民,兩個屬于農民的人站在瑟瑟的風中說著那個剛滿十六歲還是個孩子的人,老盧就是那個孩子的父親。
那三個拉開我車門的孩子,拿走了我放在車上的一部分備用金。他們僅僅從中拿出三千元和兩包煙,卻被巡查的人逮了個正著。這三個孩子都是同村的鄉黨,可能剛一遇面因囊中羞澀而頓生歪念。老盧在來之前,說按照檢察院的意見,只要我愿意出具諒解書,又是義務教育階段的孩子,且屬于初犯,給孩子一條成長的路子。檢察官給我打電話時,我滿口答應,所以就有了老盧來找我的過程。我在辦公室寫好了諒解書,就下樓見那個和我通話且初次見面的父親。遠遠地,我就認出了那是老盧,他站在風中心神不定,手里的袋子里裝著兩瓶酒。我們聊完了天,他一定要把那兩瓶酒送給我,我再三拒絕了他的好意,我知道他是心誠的,但是他越是心誠,我的心里就越是難受。老盧來西安連個便宜的旅館都舍不得住,而是在紅會醫院住院部的大廳里度日,已經度過了好幾個夜晚,就是為了能夠辦完手續,且能夠得到當事人我的諒解。
老盧接過諒解書,疊起來裝在了自己的棉襖兜里,還用手扣上了那粒扣子,他擔心這份諒解書會遺失了似的。告別后,老盧消失在夜的黑暗之中。他可能還要回自己的落腳之地,紅會醫院的住院部大廳,因為那里全天有暖氣且人多而雜,自己呆在那里,可能就以病人家屬的身份,節省了這些天的住宿費。他可能覺得這個夜晚是最漫長的,因為天亮后就可以去給檢察官提交我寫的諒解書。有了諒解書,那個十六歲的男孩就可以從拘留所出來,去面對社會重新做人。青春期的孩子,教育確實是個大問題。父子雙方的代溝造成的交流溝通障礙,加之孩子又特別厭學,總是對走上社會有懵懂的美好想象。所以才逃課出來,到了西安,又在拘留所度過了幾天。
前幾天,我又突然想起了老盧,不知道這位父親最近的情況,就給他發了微信。老盧在微信里說,謝謝你啊,史先生。娃娃回來后還沒去學校,因為馬上放假了。準備下學期繼續上學,最近在家突然變得很聽話。老盧又說,感謝我給孩子出具了諒解書,過完春節他們還需要去檢察院一次,半年后再去一次,他考上高中了讓他自己來感謝你。我呵呵地說,好呀,只要孩子好,啥都好。那個剛滿十六歲的男孩,其實還涉世未深,甚至是一張白紙,來到了西安,卻被別人縱容著就違法犯罪,還走進了高墻。這對一個孩子來說,他還沒有心理上的承受能力。但是對法律來說,檢察官因為其犯罪情節輕微而依法寬大處理,是對孩子的保護,也是法律寬嚴相濟、公平公正的體現。
和老盧聊完,我心里舒坦了很多,因為老盧心里也很舒坦。在他的心里,兒子回到家里后,還經常翻翻書,再也沒有和有不良習氣的人接觸,這就是最大的進步。他希望兒子做一個認真學習的人,在今年考上高中。老盧說,只要兒子上學,他砸鍋賣鐵也要供到底,他不希望兒子像他那樣生活,艱辛而又無法改變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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