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名片
2003年,世界自然基金會同意吸收陜西朱鹮自然保護區成為他們的項目合作單位。不久,他們邀請陜西一批自然保護區的工作人員前往武夷山自然保護區考察。
朱鹮局去的是張躍明。
武夷山自然保護區最大的資源是竹林,當地人就根據竹子做出了長遠規劃——每家每戶都分有竹山竹林,每家每戶每年的竹林砍伐量不許超過兩畝。包括采伐的地點、采伐的方法都由保護區和社區共同指導管理。比如不允許成片毀滅性地砍伐,而只能從密密麻麻的竹叢中局部砍伐和間歇砍伐。這樣的好處是可以完整地保護植被,再就是可以使大竹小竹、老竹嫰竹形成有序的生長梯次,從而保證了滿山植被的自然修復和有序循環。
武夷山自然保護區諸多的舉措中,有一條是核心,即有效地利用了竹子資源,安置了富余勞動力。具體的流程是:各家各戶砍伐的竹子被送到指定的加工廠,由加工廠用專業設備進行深加工。至此,農戶和竹子之間的聯系初步完成,等待的是利益的合理分配。值得贊許的是,加工廠上班的職工基本上就是本村村民,是竹林的主人或家人——就這樣,從一根原本極不起眼的竹子開始,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并在產業鏈的伸展中非常自然地將自身融入其中。在武夷山自然保護區,幾乎所有產品都是竹子制作的。從筷子、茶具、筆筒、杯墊、茶幾到竹席、竹桌、竹椅、竹墻、竹簾……
用琳瑯滿目和美不勝收來形容,唯有不及,絕無過譽。
繼續了解,每戶每年間伐的兩畝竹子,足以保證各戶人家的小康生活。
什么叫雙贏?
什么叫既保護了生態,又造福了百姓?
眼前活生生的事實,讓考察組的成員們眼界大開。這樣一種可循環利用的不竭資源,這樣一種充滿了活力的產業鏈,它破解了人類既需要資源又需要生態的兩難,創造出一種人與自然友好共存、和諧共生的境界。
考察即將結束,工作人員將大家組織起來開會——不是平素機關里那種正襟危坐的開會,而是以一種散漫而隨意的形式,每個人或站或坐,或喝茶或抽煙,你一句我一句地說。這種說,是對眼見事物的評價,也是對各自思考的表達,還是對懸而未決問題的質疑和爭辯。總之,在形式和內容這兩者之間,重內容而輕形式。
張躍明最受益的是,就從那一回考察和討論,他懂得了該怎樣申報項目。
首先要搞清楚目標、沖突點(張躍明亦將之稱作威脅點)。要一步一步地倒推,直到把整個問題推演清楚。
具體到朱鹮工作,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保護朱鹮。但是保護朱鹮的威脅點是什么?是水田。要很好地保護朱鹮,就一定要多多地保護水田,否則朱鹮就失去了重要的食物源。與此相對立的是,在很多時候,農民的需求和朱鹮的需求是相反的。比如農民想盡可能地利用化肥農藥來提高每畝的單產,但化肥農藥恰恰板結了土地,并傷害了田里的水生物。
需要解決的問題明擺著:怎樣既幫助農民增加收入,又保住良好的水田生態?
繼續倒推,保住良好的水田生態較容易,不使用或者少使用化肥農藥即可,但是如何幫助農民增加收入呢?
農民使用化肥農藥,是為了提高產量和增加收入。如今不能使用化肥農藥,也就無法實現高產。所以,接下來的問題是怎樣做才能讓農民在不使用化肥農藥的情況下,實現收入的增加。
于是種植綠色食品的結論就非常自然地凸顯出來。
回到洋縣后,張躍明依照這個倒推的思路,有順序地進行了一番調研。這其中,除了縣上的農業部門,還包括種子、化肥、糧食銷售等機構和部門。
待一切都胸中有數了,他開始關起門來寫項目申請報告。
報告的名稱簡單而直接——《朱鹮大米》。
寫申請報告的過程是順利的,原因在于一切都是清楚的。實踐綠色水稻種植的過程已經了然于胸。需要什么樣的種子,采用什么手段滅蟲,施用什么樣的肥料,包括對水田進行怎樣一種治理……所有這些環節,都非常具體,且一環緊扣一環,其中每一個環節需要花費多少錢,同樣是具體和明晰的。
不久,項目申請得以順利通過。世界自然基金會為項目資助了40萬元。中國政府同時配套支持了10萬元。張躍明為此自豪,這是自參加工作以來,他為單位申請到的最大的一筆公益組織資助資金。
2003年項目正式實施,參加項目的合作單位有漢中市農業技術研究所、洋縣農業局、雙亞糧油公司等相關部門和企業。實施時首先選定了600畝水稻田作為試驗區。這600畝水稻田又根據不同的情況分為三塊,平均每塊200畝。
第一塊,地處花園鄉劉莊村。位于秦嶺低山區,海拔700米。
第二塊,地處四郎鄉田嶺村。位于秦嶺丘陵地帶,海拔500米。
第三塊,地處紙坊鄉草壩村。位于漢江平壩區,海拔450米。
接下來是選擇水稻種子。
他們沒有選擇生命力頑強且高產的雜交稻,而是選擇了漢中農業專家自己培育出來的一種香米。他們想用這種高品質的香米,與泰國香米競爭市場。為做好種植這種香米的技術支撐,漢中市農業研究所專門為他們配備了兩名高工。當他們正式實施這一切時,也正是整個中國在大力推廣無公害農業之際。與傳統農業相比,無公害農業是一個明顯的進步和提高,但與綠色有機農業相比,無公害農業的進步和提高又顯得有限。
綠色有機農業是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農業種植,它既能讓群眾增收,又能保護環境。
與無公害農業相比,綠色有機農業對防污防害的標準不僅界定得更加嚴格,而且是全程控制。綠色有機農業同樣不排斥農藥和化肥,但質的區別在于,它不允許使用化學性質的農藥和化肥,而必須選用生物制劑的農藥和肥料。
生物制劑的農藥肥料都有哪些呢?張躍明說:“比如味精廠和糖廠的下腳料。……都是很好的生物復合肥,是純粹的綠色肥料。”
所謂綠色農業,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只能使用生物化肥和生物農藥,不許使用化學化肥和化學農藥。此外,即使全部使用生物化肥和生物農藥,也仍然規定了施肥用藥的時間。比如水稻種植,必須在水稻抽穗前。一旦水稻開始抽穗,就不許使用。
與傳統農業相比,綠色農業還有哪些要求呢?
“多了。”張躍明說,“我們不是搞了600畝試驗田嗎,這600畝試驗田里的水必須來自河流或者水庫,而且必須是直接流進來、自然流進來的,如果上游有污染性質的工廠或者礦區就不行;包括水稻收割后的加工設施,都有嚴格的環保要求。無論加工成米還是封裝打包,過程中都不許出現污染。”
自從洋縣發現了朱鹮,從此不能開礦,不能建化工企業,不能砍伐樹木,不能使用化肥和農藥——輿論容易將化肥和農藥說得一無是處,事實上,適度的農藥和化肥對農業的推進作用是巨大的。首先是產量。中國人口那么多,耕地面積那么少,吃飯問題怎么解決?以洋縣為例,因為不能施用化肥和農藥而造成的農作物減產,導致每年地方財政減少收入約2億元,其中僅水稻減產所造成的損失就有5000萬元以上。所有這一切因素的疊加,加劇了洋縣經濟社會發展的落后狀況,使得洋縣長期戴著“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
如何破解朱鹮保護和發展經濟的兩難?
應當說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洋縣一直在困惑,也一直在探索。
恰恰是世界范圍內掀起的“綠色有機”革命,給洋縣破解這道難題提供了新思路。在世界自然基金會的資助下,朱鹮保護局啟動了“陜西朱鹮自然保護區社區共進發展項目綠色水稻產銷子項目”,項目分三年實施。
排除掉其他不利因素,種植綠色水稻有利的因素有:
第一,價格可比普通水稻高出一倍;
第二,由洋縣雙亞糧油工貿公司負責收購,農民不用擔心銷售問題;
第三,世界自然基金會為鼓勵農戶種植綠色水稻,規定每種植一畝綠色水稻,基金會將為農戶承擔因減少使用農藥和化肥所造成的減產補償。
從此,洋縣的“朱鹮牌”大米種植起來。
“朱鹮牌”大米的種植和銷售絕非一帆風順,但它畢竟代表著一種進步的方向。后來的實踐證明,洋縣生產的“朱鹮牌”大米、紅薯、粉條、香菇、木耳等在京津冀和珠江三角洲賣得很好,甚至供不應求。有機黑米則遠銷到港澳臺,甚至出口到日本和美國。與此同時,洋縣迅速成為“國家有機產品認證示范區”和“國家農業綠色發展先行區”,開始領跑全國的綠色有機產業。
如今,洋縣有兩張最耀眼的名片:一張是“朱鹮”,一張是“有機”。
高鐵與朱鹮齊飛
西成高鐵最大的難點和亮點,是它將翻越秦嶺,穿經蜀道。規劃中的西成高鐵從西安出發,斜穿了秦嶺南北麓的多條支脈,經過鄠邑區、佛坪、洋縣、城固、漢中,然后進入四川省境內,經廣元、江油、綿陽、德陽等地,直抵成都。
細算下來,西成高鐵穿經洋縣的地段有29.8公里,其中穿越朱鹮保護區有16公里。這16公里涉及朱鹮的三處主要覓食地和兩處主要夜宿地,外加一個朱鹮保護區的實驗區。
建設高鐵需要氣魄恢宏地鋪路架橋。毫無疑問,這對秦嶺的生態環境和朱鹮的生存環境,將形成嚴峻的挑戰。
在規劃設計前,省政府首先舉行了聽證會。聽證會由林業廳、朱鹮局、高鐵建設項目方等聯合組成。翟天慶參加了西成高鐵的聽證會。
聽證會上,翟天慶了解到西成高鐵的具體走向以后,直率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他認為,將來朱鹮保護和西成高鐵會涉及的問題主要是三點:
第一,朱鹮夜宿地會遭到破壞;
第二,噪音會對朱鹮的生存繁衍形成干擾;
第三,將來以朱鹮為主的鳥類會與高速列車碰撞。
以夜宿地為例,每天下午5點到7點,朱鹮要從四面八方回到夜宿地,那里集宿著100多只朱鹮。翟天慶提出:能否考慮讓高鐵列車的運行避開下午5點到7點這個時間段。
建設項目方的人很慎重地回答:這恐怕不行。西成高鐵是連接西南西北的大動脈,不可能為了朱鹮每天停車兩小時。停車兩小時不僅經濟損失太大,而且上上下下都不會答應。不說國家層面,不說兩省之間,僅洋縣自身,包括朱鹮保護工作者自身,將來也會覺得不方便。
經過討論,首先確定了大原則:高鐵一定要通,朱鹮一定要保護。
再下來,是圍繞著大原則商量具體辦法。
有些對鐵路建設不太懂行的人提出,是否可以采用打隧道的方式,一站通過保護區。這樣既可以避免噪音,又可以防止鳥類碰撞。
應當說想法很好,卻是空中樓閣。
洋縣朱鹮的活動區已經從高海拔區轉向了低海拔區。這一轉,大都轉向了漢江兩岸的平原丘陵地帶。連山都沒有了,何談打隧道?何況即使真的能夠打隧道通過,洋縣還設不設站呢?如果洋縣不設站,那就意味著在現代化的交通格局中,洋縣是被甩出局的。毫無疑問,這一“出局”,注定將使洋縣在滾滾不息的發展潮流中,先是閉塞,繼而落后。所以首先不是鐵路規劃者和建設者答應不答應,而是洋縣人民答應不答應,洋縣政府答應不答應,包括朱鹮保護工作者自身答應不答應的問題。
承擔朱鹮防護措施研究的是中鐵第一勘察設計院。他們認真地坐下來,和朱鹮局面對實際談問題。既然不可能每天限定兩個小時不通車,既然不可能打一座隧道直接通過去,既然不可能不讓洋縣通高鐵,那么剩下的選項就簡單了:
第一,高鐵在洋縣朱鹮頻繁來往的區域穿經時,在線路上建起隔音墻,將高鐵運行的噪音降至最低。
第二,鐵路以橋代路,以減少對朱鹮棲息地的生態環境的擾動破壞。
第三,在鐵路運行區段安裝防護網,避免鳥車相撞。
以防護網為例,后來西成高鐵在洋縣區段架設的防護網超過了16公里,且全部采用藍色。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朱鹮對藍色比較敏感,且藍色不僅醒目,也與大自然更協調。防護網依據朱鹮的體型,將每個網格設定為30毫米×30毫米,選用的材質具有相當高的彈性。如果朱鹮撞上網,腦袋會伸進去,但是不會被卡住。即使朱鹮的腳伸進網內,也不會被絆住,不會影響它展翅飛離。為了避免朱鹮誤撞誤傷,防護網內側還特意安裝了黃色反光條,以對朱鹮形成警示。
防護網建成后,先進行測試。施工人員通過安裝的紅外相機和攝像機連續跟蹤拍攝,看有沒有傷害朱鹮的情況發生。
測試結果,沒有一例發生。
西成高鐵開通后,同樣沒有發生過一例朱鹮撞上防護網的事故。
西成高鐵是連接中國西南、西北的第一條高速鐵路,它的重要自不待言。這樣一條高等級的鐵路,在建設前充分照顧到環保,照顧到鳥類,這有力地說明了中國在工程建設上的理念。許多參與和目睹了這項工程建設的人都感慨:這條高鐵對生態和鳥類的保護,在世界范圍內都達到了一流水平!
任何事物都不可能絕對。即使做到今天這樣的高水準,高鐵的行駛也仍然會存在一些噪音,也會對朱鹮形成一定的干擾,但是朱鹮本身也處在對環境的適應中,尤其是它們發現高鐵雖然常常在眼前奔駛,卻并沒有對自己造成傷害時,就逐漸適應了。
朱鹮慢直播
2020年初,一場《野生朱鹮孵化出殼慢直播》的節目轟動互聯網。節目除全天候地拍攝朱鹮產卵、出殼和首次出飛的情況,還在中、日、韓等多個國家的十多家電視融媒體上連續直播。觀眾可以通過電腦、手機觀看。
朱鹮局選中洋州鎮文同村一棵百年榆樹上的一對有建巢意向的朱鹮夫婦,攝影師圍繞著它們的活動選擇了一個視角開闊的拍攝點。為了不驚擾這對朱鹮,直播全部使用小型設備拍攝,并且對設備進行了精心偽裝。當朱鹮夫婦出外覓食的一刻,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架設起攝像機,以防它們受到驚擾而棄巢。
當天朱鹮夫婦飛回后,沒有絲毫異常表現。
3月23日,攝像機剛裝上不久,就拍到了兩對朱鹮的“爭巢大戰”。原來這棵樹上有兩對朱鹮在做巢,一對年輕,一對年老。年輕的朱鹮夫婦顯然占據了先機,巢已經基本搭建成型,正忙著在枝頭整理加固,而那對年老的朱鹮也同樣在這棵樹上搭建巢窩,卻只建起個大致的雛形。
這對年老的朱鹮顯然思維還停留在過去時。它們很想獨占這棵百年榆樹,于是雙雙飛到已經成型的巢窩旁邊,向巢窩的主人發起挑戰。
保衛家園是每一只野生朱鹮與生俱來的本能,受到挑戰的年輕朱鹮面對不速之客,立刻“嘎嘎”大叫著出擊。和人類差不多,出戰的主要是雄性。兩只雄性朱鹮一邊憤怒地大叫,一邊快速向對方猛沖。爭斗引來了喜鵲、白鷺等一群鳥兒,它們興高采烈地在一旁圍觀,嘴里還嘰嘰喳喳地議論。
自然界同樣不乏好事者。
兩只朱鹮用長喙互啄對方頭部,爭斗中各有輸贏。起初一只朱鹮站在上面的樹杈上,拼命去啄站在下面樹杈上的朱鹮;后來發展到兩只鳥展開翅膀,用猛烈的撲扇去擊打對方的身體;再后來,雙方搶著站到對方的背上,用長喙猛啄對方頭部。看得出來,都使出了渾身解數,為愛情而戰,為家園而戰。
相比之下,兩只雌性朱鹮文明得多,它們沒有動粗,只是站在一旁,用鳴叫來為自己的丈夫助威。
那天,張躍明一邊看著鏡頭中的爭奪畫面,一邊計算時間。戰斗從開始到結束,足足有8分鐘之久。
最終,那兩只年輕的朱鹮守住了自己的巢窩。
張躍明說:“我工作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看到這么激烈的場面,完全可以用‘慘烈’來形容。看的時候,我心里很震驚,也很高興。震驚的是,朱鹮竟會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打架。高興的是,這種現象說明了朱鹮原有的生態習性得到了恢復。”
接下來的每一天,那對年老的朱鹮仍然不時主動去挑起爭斗,這說明它們不甘失敗,只是這些爭斗場面都比較小,不像頭一次那么激烈。直到4月1日,雙方又發生了一次長達11分鐘的大戰,這對年老的朱鹮再次落敗。
誰也沒有想到,雖然年輕朱鹮夫婦獲勝,但第12天它們出外覓食時,巢中出現了相對長時間的空缺,恰巧這對年老的朱鹮此時又飛過來,經過幾番試探,它們發現周邊沒有反應,于是心安理得地住了進去。
當天下午,那對年輕的朱鹮夫妻回來了。返回后的它們,不知所措地看著巢窩里這對年老朱鹮,隨后繼續講理和拼爭。但是無論它們怎么用翅膀扇打和嘎嘎大叫著譴責,這對年老的朱鹮始終穩居在巢里,既不激烈反抗,也不憤怒發聲,只是堅守著已經屬于它們的領地。就這樣在樹上持久地干耗,最終那對年輕朱鹮夫妻只有無可奈何地棄巢離去。
張躍明告訴我們,在此之前,雖然他也常常接觸朱鹮,但很少見到朱鹮“打架”。而這一回的慢直播才讓他領教到,為了爭奪自己的地盤,朱鹮的爭打同樣激烈,并且它們和人一樣,每當耍橫時,也常常不顧體面,騎在對方身上連喊帶叫,大打出手。
張躍明分析,之所以這對年老朱鹮一心要在這里營巢,也有一種可能,即往年它們是在這里營巢的,它們不想丟棄已經適應了的家園。而年輕的朱鹮近兩年才組成家庭,經驗不足。雖然新巢是它們搭建的,但也正是它們,無意中侵入了對方多年居住的領域。
孰是孰非,沒有定論。
“朱鹮和人有相似之處。”張躍明笑說,“它們也會不講理!”
為方便觀眾記住朱鹮的名字,直播團隊特意給這對年老的朱鹮獲勝者取名。雌性叫“紅紅”,雄性叫“火火”。“紅”既是“紅鶴”的諧音,又具“紅火”的意蘊。“紅紅”的環志編號是242號,這個編號能夠讓護鹮人確認它是2003年生于“人工繁育中心”,2011年放歸自然的。截至2020年,它已經17歲,相當于人類的五六十歲。如此高齡還要產子,實屬難得。
由于是實況直播,所以吸引了千千萬萬的人。“紅紅”“火火”久戰成名,老而彌堅,晉升為大網紅。
4月6日下午,“紅紅”不負眾望,產下了一枚卵。
所有人都翹首以盼。
此前,日本曾讓4歲的“鳳鳳”與21歲的“阿綠”進行交配,慘遭失敗。
如果“紅紅”“火火”能夠成功孵化,這將打破洋縣朱鹮野外繁殖年齡的紀錄。
又過了兩天,“紅紅”產下第二枚卵。
第四天,第三枚卵降生。
鏡頭里,“紅紅”“火火”不停地秀著恩愛,時不時給窩里添些柴,彼此梳理羽毛。確實是相敬如賓,歲月靜好。
網友們天天“云守候”, 期待新生命的降臨。
經過20多天的孵化,夫妻倆把第一枚卵銜出巢外,丟在樹下,原來這是一枚沒有受精的卵,自然破裂了。
幾天后,第二枚卵被小朱鹮啄出一個孔。眼看著一只小朱鹮就要出殼了,卻始終沒有破殼。
又過了兩天,第三枚卵靜悄悄的,同樣沒有生命跡象,也再次被夫妻倆丟在樹下。
網友的心都揪緊了。
現在,只剩下第二枚卵還存在希望。大家都殷切地盼著……誰知等來的仍然是失望。最終第二枚卵里的小朱鹮還是出不來殼,生生地卡在殼內,直到死亡。
成鳥只好用嘴將它銜出巢外。卵落地破碎時,殼內的小鳥已經成形。
張躍明估計,“紅紅”“火火”之所以沒有繁殖成功,大概是三方面的原因。第一是“紅紅”的年齡偏大,已經處在繁殖年齡的上限。第二是它們在產卵和孵化過程中,恰逢天氣失常。當時最低氣溫只有8℃,最高氣溫卻接近40℃,這樣一種過于激烈的氣候變化,對朱鹮的孵化可能會產生影響。第三是前期的爭巢大戰,使它們的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摧殘,以致直接影響到“胎氣”。
全程目睹了這一切的網友們,情緒像過山車般,由最初的喜悅,變成了擔憂,又由擔憂變成了惋惜和遺憾。
大家紛紛留言:
我想它們能在五點之前回來告別一下!幾百萬人等著和它們說再見呢!明年見!
從3月23號看到新聞,斷斷續續關注一個多月了,真遺憾,希望“紅紅”“火火”夫婦來年還有機會。
孵了一個月了,沒有寶寶,紅紅得多傷心啊!
天,失敗了。我想哭……
“紅紅”“火火”很快離開了巢區,很可能它們也想盡快遠離這個傷心之地。
“演出”進行到這里,似乎已經進入結局。誰能想到,劇情卻仍在一波三折地繼續。
5月下旬,還是朱鹮的產卵孵化期,這對“網紅”朱鹮突然再次回到巢里,也再次以出色的“表演”,給人們帶來驚喜。
5月20日,產下了當年的第四枚卵。
5月22日,產下了第五枚卵。
就在人們滿懷著驚喜,再次凝聚起精神時,天公突然變臉。6月16日,狂風猛吹,暴雨驟降,風雨飄搖中,巢窩隨著樹枝劇烈地顫動。且不說出外覓食,朱鹮連站立都很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看到了朱鹮的堅韌。
“紅紅”不懼風雨,穩臥在巢窩里孵化寶寶。
雨過天晴,陽光明媚。
三天之后,第四枚卵孵化失敗。
四天之后,第五枚卵終于破殼,成為歷經磨難后唯一成功孵化的小寶寶。或許是因為太珍貴了,剛剛出殼的小寶寶被爸爸媽媽慈愛地護在肚子下,不時低頭看它,替它梳理羽毛。小朱鹮活潑好動,發出求食的鳴叫聲。
它得天獨厚,沒有其他雛鳥爭食,因此每頓都吃得很飽。
小朱鹮一天天長大,開始仿照著爸爸媽媽的樣子,先是梳理羽毛,繼而在巢邊的樹枝上練習走路,等翅膀上長出了初級飛羽后,又不停地展翅撲扇。一切都令人驚喜,令人激動,但是張躍明通過觀察,意外地發現小朱鹮的初級飛羽有些外翻下垂。
這讓所有人又開始揪心。
張躍明解釋說:“‘紅紅’的年齡相當于人類的五六十歲,已經過了最佳育齡期,所以產卵的質量肯定在下降。加上當時野外孵化周期超過了30天,小朱鹮的出殼比正常時間晚,所以有些先天不足。在育雛的過程中,巢內沒有其他小朱鹮爭食,這是件好事。但任何事情都有兩面,缺乏競爭也客觀上導致小朱鹮缺乏活動,進而導致它不夠矯健靈活,而且還使它營養過剩,影響到翅膀的健康發育。”
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議!
一只朱鹮的成長,同樣有先天因素,有后天影響。那一段時間,網友們驚呼,每一個生命,都是如此的珍貴和不易!朱鹮育雛,就是一部人類自己的育兒史。觀察朱鹮的艱難誕生,何嘗不是在解讀人類自身!
一波三折的劇情仍未收尾。
一天半夜里,不知什么原因,這只小朱鹮突然從巢中驚恐地飛出來,畢竟雙翅無力,它撲扇了幾下,還是掉落在地,被當地的村民撿拾后,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朱鹮飼養中心觀察治療。最終,它得以存活。
至此,整個慢直播結束。
在慢直播的100多天里,張躍明和他的團隊每天要給網友們講10分鐘的朱鹮科普知識,全片共做了44集。他需要把朱鹮的繁殖動態和相關知識結合起來講解,使觀眾更深入地了解朱鹮的生態習性。整個直播過程中,有上億人觀看,平均每天有2000萬網上觀眾,共有5300多萬觀眾參與討論互動,30多個互聯網媒體轉播,日本和韓國的互聯網平臺也同時在轉播。
一場慢直播,把全世界喜歡朱鹮的人聚集在了一起。
通過慢直播,人們也同時發現并驗證了一些新知識。野外朱鹮最高的繁殖年齡為17歲,能夠證明這一點的是,第二年人們再看不到“紅紅”“火火”來筑巢產卵了。
而另一個值得人們關注的現象是:經過反復觀察,人們發現雌性朱鹮20歲時仍然可以產卵,甚至每年都照常產卵,但此時產下的卵中,真正有效的受精卵不多。之所以如此,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在年齡相同的情況下,雌性朱鹮比雄性朱鹮的生殖能力要強,否則何以雌性朱鹮總是產卵卻無法受精;另一種就是20歲的雌性朱鹮產下的卵確實質量不高了,即使是受精卵,生出的雛鳥也質量堪憂。以“紅紅”“火火”為例,固然最后一只雛鳥破殼而出,也出飛了,但畢竟飛羽外翻,是畸形的。
所有這些細節,都說明了人類對朱鹮的觀察研究還遠未達到可以松勁兒的時候,也說明人類對朱鹮的研究未有窮期,攀登尚在途中。
中國有多少只朱鹮
中國現在到底有多少只朱鹮?
答案始終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有說接近7000只,有說超過7000只,也有說在5000只左右。
2021年10月,聯合國在昆明舉辦的世界《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領導人大會上,引起人們關注的有這樣幾點:
第一,大熊貓野外種群數量40年間從1114只增加到1864只;
第二,“國寶”大熊貓受威脅程度等級從“瀕危”降為“易危”;
第三,中國境內的朱鹮已經由最初的7只增長到野外種群和人工繁育種群超過5000只;
第四,亞洲象野外種群數量從20世紀80年代的180頭增加到目前的300頭左右;
第五,在青藏高原,藏羚羊數量大幅增加;
第六,“微笑天使”長江江豚頻繁現身;
……
統計朱鹮的數量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情。
朱鹮數量少的時候,比較好統計,因為它飛出去活動的地方就那么幾個。后來數量漸多,覓食的地方也就相應增多。這時候工作人員的統計就困難了。朱鹮不是圈在圍欄里的雞,可以一只一只去數,數錯了還可以重來。朱鹮除過人工飼養的之外,絕大多數都是活躍在野外的。這些野外的朱鹮翱翔天空,來去無蹤。即使知道它們的存在,也很難統計它們的數量。
但是護鹮人又不能不統計它們的數量。
畢竟,許多決策需要在掌握數據的基礎上進行。
路寶忠說,要想把野生朱鹮的數量統計得準確,必須掌握好兩個關鍵的時間點,這就是春季和秋季。
春天是朱鹮的繁殖期。所以這個季節的統計也叫繁殖期統計,一般從3月份開始,7月份結束。
統計分為兩部分進行。
第一部分是調查朱鹮的營巢情況。朱鹮營巢雖然分散,但它是固定的。每發現一個巢,就統計這個巢里當年產下了多少枚卵,出殼了多少只雛鳥,最終出飛了多少只小朱鹮,這就能夠精確地統計出當年朱鹮的增加量。
起初,整個洋縣只有幾個巢,所以統計比較簡單。后來隨著朱鹮的增多,統計的難度就變大了。但無論難度有多大,緊緊地盯牢巢數和巢內繁殖的個體數,新增朱鹮的數字就是確切的。
第二部分是統計那些處于流動狀態的朱鹮。
和人類一樣,由于年齡太大或者太小,還由于疾病和性格等各種原因,總有一批朱鹮處于單身自由狀態,即使在春季的繁殖期,也有不少朱鹮根本不去筑巢,而是無拘無束地單飛。在這種情況下,工作人員只能找到它們的夜宿地,通過夜宿地去挨個統計。統計這些游蕩狀態中的朱鹮,要比統計巢窩里的朱鹮難度大得多。同樣夜晚回來棲息,有些朱鹮回來得早,有些回來得晚;有些今天回來,明天和后天不回來;有些則今天明天不回來,隔上五六天才回來。這種散漫和無序,給精確統計帶來了很大困難。
幾經摸索,工作人員最終采取的是最原始也最可靠的統計辦法:每天下午早早就在各個夜宿地等待。每歸來一批朱鹮,統計人員就各自為戰,逐個清點。
每天統計的數字都會不一樣。比如今天回來了30只,明天回來了28只,你無法說清這沒回來的兩只發生了什么情況。是它們戀愛成功去做巢了,還是在游蕩中遭遇了不測。但是排除特殊性,考量一般性,基本能夠測出一個相對準確的數字。
春季統計剛結束,工作人員就要立即著手秋季統計。
秋季統計一般從每年的8月開始摸底,9月中下旬正式開始,到國慶節前后結束。
秋季統計采取的是同步統計方式。
工作人員按照朱鹮夜宿地的多少,分成若干個統計小組,這些小組統一時間,比如從當天下午5點直到天黑為止,在所有的夜宿地同時開始計數,回來一只計一只。由于朱鹮每天夜歸的數量并非絕對一致,因此這樣的統計往往要持續多日,之后將各處統計的數據綜合起來,將多日統計的數據抽取出一個相對穩定值。由于秋季朱鹮不會去筑巢守窩,而是集群夜宿,因此這種統計有85%以上的準確率,但它得出來的朱鹮數量通常是一個保守的數字。
在陜西省發布的《朱鹮保護藍皮書》中,截至2020年底,省內共有朱鹮5200多只。全球范圍內共有朱鹮7600多只。
全球范圍內的朱鹮中,野外朱鹮有5600多只,人工飼養朱鹮有1900多只。
在全球5600多只野外朱鹮中,通過人工繁殖并野化放飛的有1200多只,剩下4400多只是在野外天然地誕生并天然地成長起來的。這4400多只天然的野生朱鹮全部出自洋縣,全部源于秦嶺!
當朱鹮數量已經明顯增長起來時,新的問題自然而然地出現了。
早在2001年,中國政府實施“野生動植物保護和自然保護區建設工程”時,就加大力度對15 種珍稀瀕危物種進行拯救和保護。大熊貓和朱鹮理所當然地被列入其中。后來朱鹮數量不斷增長,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將朱鹮的受威脅等級由極危降為瀕危。
如今,當朱鹮在中國國內已經超過了5000多只時,人們開始議論:朱鹮要到多少只才不再屬于瀕危呢?
專家們的認識并不一致。有的認為10000只就可以了;也有的認為,一個種群的數量最低需要達到20000只。他們認真地計算:20000只朱鹮中,雌性個體大約占到10000只,再加上大約10000只雄性個體,這樣才能夠實現朱鹮的有效繁殖。即使這樣,也只是理論上的算法。生活中無論何種動物,雌雄的比例都不會絕對平衡,何況還有一些朱鹮天然不能配對繁殖,因此20000只這個數字不能算多。
專家說,數量是考量朱鹮生存風險的重要指標,但絕非單一指標。真正考慮朱鹮的物種風險,還要看它們是否有足夠的分布帶寬(指地球的經度和緯度),還要考慮環境的因素,以及自然災害和疫病的因素,尤其是疫情一來,鳥類一死就是一大片。從這個意義出發,保護朱鹮雖然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但是不能停步。
如今,陜南地區已經有不少朱鹮了。以漢中為例,除過略陽縣和鎮巴縣,其他各縣全部有朱鹮的身影。包括同處漢江邊的安康市,朱鹮也越來越多。尤其是2021年在地處黃土高原的陜北,在延安市富縣的葫蘆河流域也發現了朱鹮,這確實出人意料,也確實令人振奮。朱鹮局的目標是,要讓朱鹮棲息地從秦嶺南麓跨越到秦嶺北麓的同時,也從長江流域擴展到黃河流域。
眼下,朱鹮局正在制訂規劃,先是在洋縣范圍內,把已經擱淺的濕地都恢復起來,把已經撂荒的稻田都蓄水管理起來,持續地為朱鹮創造更好的生存環境,從而保證朱鹮的優質生長。
從前大家有一個說法,朱鹮不過漢江。但是實踐證明,朱鹮完全可以過漢江,關鍵是要保證它的食物。從2018年開始,朱鹮局與“阿拉善SEE(生態協會)西北項目中心”簽訂協議,實施“鹮田一分”項目。具體做法是,農民每種一畝地,都要留出一分地。這一畝地除過全部使用有機肥外,還要在余出的一分地里養殖泥鰍等水生物。這個項目和綠色水稻項目的實現一樣,是在保證農民收入更高的基礎上,為朱鹮提供更好的生存環境。
目前,朱鹮局除了給日本、韓國以及河南董寨、浙江德清等地提供了種源之外,還給上海動物園、沈陽動物園、南通動物園、北戴河動物園提供了一些種源。下一步他們準備在黃河入海口的東營再放飛30只朱鹮。總之,在更大的范圍內持續不斷地推進野化放飛,讓朱鹮在曾經生活過的歷史分布區漸次出現,最終實現它們在歷史分布區的圓滿復原。當然,這是一個很大的目標。
唯其大,所以難。
唯其難,所以更要做。
要持之以恒,久久為功。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