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復外出采風,是我以前沒有過的。我去故鄉商州,走了六個鎮,去了陜南、陜北,走了十個縣,三十個村寨,還去了黃河、渭河、涇河、洛河、熊耳山、天竺山、大青山、庚嶺、蒼龍嶺,甚至去了甘肅、山西、河南、山東。能到之處,萬象繁華,天姿雄贍,一任放飛自在,感觸紛至沓來。我在五猴山的那天,接到北京一位友人的電話,問我干啥呢。我說我在漢陰待三天,才從蒲溪鎮過來。他說:“你是旅游。”我說:“是游觀。”他哈哈大笑,詢問游觀的收獲。我說:“我現在能讀懂八大山人了,讀懂蘇東坡了,他們的書畫和詩文,不僅是憤世嫉俗,更多的是意氣達適,是精神的自由翱翔。”
在黃龍山,遇上了三個拍攝風光宣傳片的年輕人。他們要采訪我,我簡單談了四點:一是一個地方與一個人是有著神秘微妙關系的,比如你坐在哪兒,你去過哪兒,見到了哪座山哪條河,甚至一個小山灣,一塊石頭一棵樹,什么時候見到,怎么見到,都會影響到你的身體、意識、靈魂。
二是去了一個地方,這地方與你投緣了,看山水草木的生長形態,生命變化,你就驚訝,這時你就會發現自己是詩人,因為驚訝就是詩。三是如果我要記下它,用腦子記或筆記,常常不是把所有看到的記下,而是把所愛的記下,這就可以寫文章或寫生了。四是你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發現了別人沒發現的,把它記下來,寫成文章,目的是帶更多人也進入不同的境地。
我說過我的寫作不是冬蟲夏草,冬天里蟲蟄伏在土里,夏天里發苗開花。我在最熱的三伏里動筆寫新的作品,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月,讓我驚訝的是菩提樹又爆了嫩芽。難道它一年里還能生長兩次?菩提樹真的就往上長,而且速度極其快,兩天就一片葉子,兩天就一片葉子,長過了木棍上的斑點,長出了兩米,十二片葉子。
我寫作的時候喜歡關門關窗,書房里就不透風,太陽從天窗玻璃里光顧得又很少,菩提樹竟然長得這么好,簡直是個奇跡!但凡有人來,我都是拉著讓看菩提樹,他們贊嘆著,覺得不可思議。我就在一種鼓動下寫我的作品,寫完了2023年最后的一天,又寫進2024年。2024年,我基本上哪兒都沒有去了,就在菩提樹下寫作。而菩提樹在新的一年里遲遲不見爆嫩芽。春茶喝了,端午的粽子也吃了,菩提樹還沒有動靜。六月二十日,我記著那一天。我寫著寫著,寫累了,起身給菩提樹澆水,卻似乎聽到了一種響動,是那種“嘭”的一聲,往上一看,菩提樹爆出了新芽!我那時真的是渾身都激靈了一下,但沒有大呼小叫,定定地看著新芽,說:“啊,你還是要長呀!你是憋了勁要長嗎?”它是在憋了大勁往上長,一個月里竟長出了兩米。
現在,菩提樹已經是四米二三了,枝干還只是紙煙粗細。三根木棍兒接起來都無法夠著它了,我換成了一根特長的竹竿來扶持。我把竹竿叫“韋馱”。
書房初成那時,我給書房起名“上書房”,意思是要華貴,我就是“上書房行走”。后來知道了自己身份和現狀的卑微,又有一點清高。歐陽修有“平山堂”,我在書房看到城南的秦嶺,也想起名“平嶺堂”。如今,書房里有了菩提樹,卻什么名都不愿起了,書房就是讀書寫書的一間房子么。
大石獅還在門口,黑貓臥到書架上,我只是把一只玉蛙放在了菩提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