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I能寫什么?
讓我們從這個問題開始:AI能否寫一份思想匯報?
我以這個問題向國內某個有代表性的大模型提問,它立刻給我寫了一份,包含“思想動態”“工作情況\"\"存在的不足與改進措施\"\"結語”幾個部分。我認真讀下來,從表面上看,這是一份很標準的思想匯報。如果打分的話,90分以上。但是,這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匯報?
兩種理解
這個例子牽引出兩種對于寫作的理解:一種是形式上的理解,或許可以概括為“寫得像”;一種是本質上的理解,或許可以概括為“寫得真”。
什么是形式上的寫作?語言的游戲,能脫離所指,無限地自我繁殖。無論是學術論文,還是案牘公文,都存在這個問題。詞語不是模仿生活,而是模仿另一個詞語。這種形式上的寫作,集大成者是AI。AI寫作,是對寫作的模仿,AI是歷史上罕見的絕對沒有生活的作家,AI每天的生活就是被各種詞語所喂養。
什么是本質上的寫作?我們對于語言的理解,回到索緒爾之前,詞語不是單一的符號,而是有其意義上的對應。比如我們說“仁\"或“義”,這類詞語不是什么能指,而是對于結構的洞穿,對于世界的召喚。當我們說“仁\"這個詞,你能感受到沉重的車轂碾過泥濘的土地,感受到孔子肅穆的面容;當我們說“義”這個詞,你能感受到易水河畔的蕭瑟,感受到帝國的命運凝于充滿寒意的劍尖。本質意義上的寫作,調動的不是詞語,而是我們的經驗和精神,是我們對于存在的體認。詞語僅僅是寫作的通道,詞語讓我們從生活出發,深入生活深處,理解靈魂的奧秘。
爽文邏輯
AI寫作的出現,尤其是AI寫作居然被視為寫作,居然以此為由頭,煞有介事地討論起文學乃至文科的衰落,提示著我們現今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正淪為高度形式化的世界。相信文科無用的你,或者換句話說,以“有用/無用\"來理解世界的你,是不是正為AI能夠代筆思想匯報而歡欣鼓舞?“太好了,不就是一些套話嘛,糊弄一下領導,應付過去算了。\"沿著這種邏輯,你是否愿意在除夕收到親朋好友們發來的AI祝福?是否愿意收到戀人用AI代筆的情書、子女用AI代筆的家信?

如果你的答案是愿意,那你并不是真正關心AI能否寫作,而是你將寫作視為一種生活的累贅、一種無聊的套話之堆積。就像很多理科朋友對文科的印象一樣:“文科,不就是背嗎?”大概率,你也會覺得大學里的文科毫無意義,你想讀的是工科,實用、掙錢。你覺得生活是一場成本與收益的經濟活動,你覺得讀的書也要有用。對了,你還是覺得有種寫作是有用的,爽文,在幾十萬字里讓你實現了幾十年也難以實現的夢,讀起來解壓、過癮、刺激。由此我們來到工具人和爽文的世界,還刷了那類按照爽文邏輯生產的視頻,評論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這個意義上,AI寫作的出現,是對于真正的寫作一次反方向的提醒。我們不能安于“寫得像”,不能安于自己像機器人一樣寫作、生活,而是要回到寫作及生活的本義:寫得真。AI不能寫什么?AI永遠無法寫得真。我舉個例子,AI目前已經寫出了比古往今來的人類作家更多的詩與小說,但還沒有寫出一首真正的詩,也沒有寫出一篇真正的小說。
真實抵達
問題在于,我們能否寫得真?我們現在的詩、現在的小說,能否穿透詞語的堆積,抵達存在的真相?我們是否正在被AI化,是否正在被一個高度虛擬化的世界所包圍?我們和我們的生活之間,是否只能通過屏幕來感受?所以,與其討論AI能否寫作,不如討論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我們是否正在進入一種嚴重虛擬化的社會?我們的生活,能否被壓縮為信息與數據?
當形形色色的大模型每天億萬次地寫作時,真正的寫作變得尤其珍貴。今后,凡是AI可以寫的,人類都沒有必要去寫,并且對此保持警惕。我指的是AI寫作所普遍呈現的那種四平八穩,那種全面而陳腐,那種陳詞濫調,那種充滿形容詞、充滿比喻的套話,那種對于真正的寫作的回避與掩飾。AI作為鏡子,提醒我們學術研究不是拼湊學術黑話,文學寫作不是玩弄文字游戲,而是從真實的處境出發,從生存的本質出發。
故而,AI寫作勃興的時代,我們要有真正的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不是那種為了發論文評職稱的研究與批評,而是為了守衛文學的標準、詮釋文學的美好,以此抵御數字化的洪流。我們也要有真正的文學寫作,不是信息繭房的迎合,不是虛假麻醉的爽文,而要以虛構穿透虛擬,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意義與尊嚴,而不是活得像一個工具。
這將是文學最終的命運:當以AI為代表的工具化的虛擬世界籠罩著茫茫大地時,文學像一個幽靈,裹在暗灰色的兜帽里,躲避著攝像頭的識別,在磨坊與馬廐之間,在酒館與城鎮之間游蕩。當你推開酒館的木質大門,看到吵鬧的人群像被瘟疫傳染一般,咧著嘴分享著段子傻笑,請你保持平靜,悄然上樓。在二樓的房間里,或者透過房間的窗戶,在池塘邊或井邊,你會看到那個暮色中的小男孩,在橡樹下捧著一本書沉思一他等著你帶來遠方的消息,以及另一個世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