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多年之后,再遇到《圍城》,仍能記得18歲那年,在高中畢業的炎熱的暑假里,我窩在房間的沙發上看完了這本書。在那里我認識了很多“陌生人”,但似乎又很熟悉,仿佛在我們那個海邊的小鎮上也能見到。那一年,我馬上就要離開那里,去看外面的世界,帶著對人性懵懂的認知。
如果用一本書給自己的18歲貼上標簽,你會選哪一本?
做一個具體的人
姚貝爾學生/18歲/

作者:[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譯者:彭發勝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我的18歲,是天真的和感傷的18歲,此時的我,是一個極具張力的矛盾體。這一修飾語借自今年讀到的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的作品《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
“天真的\"部分與自然融為一體,它率真,不假思索,不矯揉造作,做事不會顧慮后果,不理睬別人的評論。它擁有孩童一般的天真爛漫,對一切事物充滿熱忱。豐子愷認為:“人類本來是藝術的,本來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長大起來,把這點心靈阻礙或消磨了。”我常常在想,到底是什么東西讓我逐漸脫離了這種“天真的狀態\"?18歲想要\"天真\"尚且可以,那么隨著時間流逝,“天真”會不會消失殆盡?“天真\"沒有辦法裝出來,當一個人刻意地去表演\"天真\"時,就不天真了。于是我決心去尋找\"天真”。徜徉在網絡空間時,我得到的是一種空虛,而書和電影卻為我的生命增添了真實的分量感,于是“天真\"失而復得,感傷也變得有質感、更深沉。書和電影是我的第二生活,而第二生活反作用于第一生活。
17歲我看了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18歲我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臺相機,就這樣,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門有關光與影的藝術。
世界影像泛濫,我們走在街上,可以透過商店的櫥窗觀看自身。街道上的每一塊透明玻璃都有一個攝影者,像獅子一般到處游蕩,尋找它們可以吞噬的人。那么我們為什么還需要攝影呢?《論攝影》中說:“現在是懷舊的時代,而照片積極地推廣懷舊。攝影是一門挽歌藝術、一門黃昏藝術。\"攝影使得我渴求美的影像,細致地觀察生活。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它們隱藏在各個不起眼的角落。在它們變質與腐爛之前,我必須把\"當下\"凍結起來。攝影時我的內心充滿著自豪感一一自詡為一位時間與空間的雕刻師,再不濟也是個創作者。

與\"天真的\"相比,或許我生命中\"感傷的\"部分占比更大。若是給\"感傷\"賦予一個視覺形象,那么它一定是一位沉郁而又痛苦的現代詩人,它寫詩的時候是糾結與痛苦的,始終擔心風格與技巧的各種問題。它忐忑不安,質疑自己感知到的一切事物,不斷地審視與反思自我與他者、自我與世界的關系。18歲有太多的煩憂、焦躁與惶惑,不只是學業上的,還有人際關系和人生方向上的。
我的一個好朋友迷茫地對我說:“每當我發現熱愛的事情或者向往的職業,然后去查資料了解它,就會有一堆過來人或局內人讓你祛魅,他們不停地唱衰,告訴你這很難、不現實,或者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純粹?!睘槭裁??理想和現實真的如此割裂嗎?我們到底該如何定義夢想?
我常常會害怕讓別人覺得“你真是個無聊的人啊”,因為我確實是這么看待自己的,感到生命中常懷一種貧瘠感與枯竭感,很大一部分時間既不天真也不浪漫,經常會“接不住\"他人傳遞給我的情緒,也無法為他人提供一些積極向上的情緒價值。但我在努力讓自己的心寬闊起來,看到自己也看到他人。我看到一個個具體的人,是趕路的人,是忙碌的人,是關心雞毛蒜皮的人,是關心世界局勢的人,是會幻想和有夢想的人,他們如此靈動、鮮活。
這么小的文字容量只能抓取我18歲的幾個模糊片段,但這幾個片段已經足夠了。18歲這個節點從來都不是連貫的、有秩序的、情節性的,而是像不停加載的、時而順暢時而卡頓的一幀一幀的電影畫面。這部電影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隱喻,你費力地解讀它,它卻距離你越來越遠,而你真切地去感受它,反而豁然開朗了。
18歲的我還有點盲目樂觀,時常抱有“僥幸心理”。
不管怎么樣,太陽照常升起,18歲的詩與夢還有實現的可能,我們一直在路上。

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
作者:[法]阿爾貝·加繆譯 者:袁筱一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黃家光 教師/34歲/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在邁向成年的那一年,很多書繪制了我的心靈地圖。很難說哪一本是決定性的。就像一個修行者,每天都在那里重復著一些相似的修行,卻在有一天獲得了某種突破,但他不知道是哪一天成就了自己。因為不是某一天,而是每一天。所以在頓悟與漸悟中,我似乎更親近漸悟。
在此寫下一些我前行路上的路標。最深刻的痕跡來自加繆的《西西弗神話》我們也許都知道這個故事,一個觸犯神靈的人被處以極刑,每天要將一塊巨石推向山巔,但總在最后一步功虧一。他不可能成功,這就是永恒的懲罰。加繆逆轉了這個故事的意義,而不是故事的結局。即使我們覺得生活沒有了絕對意義(人終有一死),還是可以像西西弗一樣,認認真真地去過。“他爬上山頂的斗爭本身就足以讓一個人的心里感到充實。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這段話,支撐我走了很久。身處高中時,總覺得漫長、昏暗、荒謬。后來的生活,不論學習,還是工作,也總會在受挫時顯得無意義而荒謬。但認真生活,卻能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讓我們感受到幸福。這本書就放在我高三擺滿課本的書桌上。
另一本書是《伊利亞特》。特洛伊戰爭的故事,諸神與英雄們的故事,阿喀琉斯、阿伽門農但它對我的意義與其說來自內容,不如說來自我與它的關系。在高中最后的沖刺階段,有好幾個月的清晨,我頂著暗夜殘留的寒風,成為最早一批到學校早讀的學生。我叛逆的心作祟,并沒有讀課本,而是讀《伊利亞特》,直到早讀正式開始,我才拿起課本。把《伊利亞特》讀完不久,我高中就結束了。我在大一的時候堅持早起,在學校的小湖邊又把荷馬史詩的另一部《奧德賽》讀完了。那是一段串起我從高中到大學的線索,也是我走向成年的線索。我體會到了與古典世界的聯系。不久之后,我的興趣就轉向了現代哲學和現代文學。但對古典文學的閱讀也一直保留到今天,更重要的是,我相信自己是一個可以堅持下去的人。
在18歲的書單上,還有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我曾把里面涉及的詩詞全部背下來了;還有沈從文的《邊城》老舍的《正紅旗下》維特根斯坦的《游戲規則》,以及《莊子》老子》
我總覺得,很多事,不管經過多少的曲折,兜兜轉轉,好像還是在18歲那年的延長線上。比如在這個陽光溫煦的下午,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正在讀《致后代:布萊希特詩選》。
作者:蒲松齡出版社:中華書局
“聊齋故事”:有沒有“意思
塞林 雜志主編/54歲/教育媒體從業者
常聽人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意思自明,無須多言??墒恰吧僮x‘聊齋'”,年紀輕輕就讀滿紙的鬼狐故事會怎樣呢?卻從沒聽人說起。
我在讀中學時,能夠接觸到的書很少。讀《聊齋志異》,完全是饑不擇食的結果。讀完家里的那些\"演義\"和\"探案集\"后,只能用一種回罔吞棗的態度去啃文言文寫的\"聊齋故事\"了。
故事就是故事,文言文也擋不住故事的魅力:有個“人\"喝醉了,竟然身子一倒,變成了一株菊花(《黃英》);還有一面神奇的鏡子,狐女把它送給某個相愛的書生,當書生用功讀書后去看,鏡子里出現的是一張盈盈欲笑的臉;廢學幾天后,鏡子里的佳人卻面色慘淡,只肯給一個背影了(《鳳仙》)…
“聊齋”里的鬼狐大多數不可怕,有的還挺可愛,詼諧幽默的也不少。比如有個狐仙,跟主人好了以后,平時有客人在時,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有一天,主人辦宴席請客,狐仙隱身跟大家一起飲酒笑談,幾個經常與狐仙戲謔的客人分坐左右。狐仙說講個故事博大家一樂吧??腿伺卤粦蚺?,就說講故事可以,但不許罵人。狐仙答:“我只罵狐,不罵人。\"她講了一個狐出使的故事,國王問她是誰,答是狐。又問\"狐”字怎么寫?答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痹捯魟偮?,哄堂大笑。 (《狐諧》)
坦白承認,我當年只喜讀故事,對于蒲松齡寫在后面的“異史氏曰”,一概跳過。
那些故事,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挺迷人,還留著一個未被祛魅的隱秘角落。在這個角落里,嫦娥會降臨人間(《嫦娥》),花妖會憔悴而死(《香玉》),鯉魚會相思人骨(《白秋練》),蜜蜂會托夢求救(《蓮花公主》)…
后來,我兜兜轉轉做了少兒期刊編輯,我發現很多優秀的少兒讀物都是如周作人所說的那樣:“有意味的沒有意思。\"這里的“沒有意思”,并非指無趣,而是指沒有我們成人認知框架里那種現成的甚至\"直給\"的“意義”。讀一本書,最好的審美體驗來自“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康德)。再說了,當我們盡情地吮吸了書中那些故事的趣味、甜味以后,“意義\"或\"意思”的這條尾巴嘛,其實自己會跟上來,想甩還甩不掉呢。
忽然想起一段往事。20世紀80年代,眼見拉美魔幻主義文學大興,汪曾祺就說,咱們中國古代也有豐富的魔幻現實主義資源,他想改寫幾篇\"聊齋”小說(后來也確實改寫了幾篇)。有人問:改寫魔幻小說有什么意義?汪曾祺悠悠地回道:
你所說的“意義”是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