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我無意中從抽屜深處翻出了一本泛黃的素描冊,扉頁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像是被雨水泡皺的蟬蛻。風掀開紙頁的瞬間,十七歲那年的蟬鳴倏然在我耳畔響起,仿佛跨越了時空。
那年,我大病了一場,休學了十個月后才重返校園。因為留級,身邊的老師和同學全都變成了新面孔,本就內向的我,變得愈發孤僻寡言。午休時,我總愛躲進空蕩蕩的畫室里,讓玻璃窗把喧囂的蟬鳴隔絕在外。陽光順著窗簾的褶皺流淌下來,我獨自享受著這般靜謐的氛圍,然后手握炭棒,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窗外那棵百年梧桐,聽筆尖在素描紙上沙沙游走,發出蠶食桑葉般的窸窣聲響。
當時的班主任老楊始終不支持我參加藝考,她認為我缺乏自幼打下的功底,也毫無半點“臨陣磨槍”的伶俐勁兒,只有重整旗鼓好好復習才是上上策。但我卻固執己見,一意孤行。
我當然知道自己沒有天賦,只不過是在逃避現實罷了。這場大病沒能擊垮我的肉體,卻打倒了我的精神。我總覺得腦子里如一團亂麻,知識點完全聽不進、記不住,也寫不出。久而久之,我開始自暴自棄,總是以病人的身份自居,拿一句“我就這樣了”搪塞敷衍那些關心我的人。我心里清楚,畫畫也不過是個托詞,我不過是沉溺于機械地晃動手腕,任由大腦放空,日復一日,只余一片茫然在重復中蔓延。怯懦就像一片梧桐葉,落下來覆住了我的整個夏天。
改變發生在一個雷電交加的下午,暴雨肆虐整座小城,學校接到了極端天氣的停課通知,同學們紛紛回到宿舍補覺,只有我一人仍待在畫室里,欣賞著天地萬物在狂風暴雨中翻涌沉浮。就在那時,老楊破開雨幕,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她沒有張口責怪我為何不回宿舍,只是卷起濕漉漉的褲腳坐在了我身邊。她的手指縫里總殘留著洗不掉的粉筆灰,如今與雨水混合就變成了蜿蜒的白湯,蹭在桌椅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痕跡。我盯著這些痕跡,不由得走了神。
“你知道嗎?樹上的蟬要在泥土里蟄伏七年才能破土。”她開口時,雷聲好像暫停了一瞬。我茫然地轉過頭望著她。
老楊的視線始終落在窗外,忽然,她微微頷首,朝樹底那幾只正在蛻殼的蟬抬了抬下巴。只見那幾只蟬用前爪死死勾著樹皮上的溝壑,蛻了一半的半透明的空殼被陰云透出的微弱光線穿透,顯露出背部縱橫交錯的紋路。
真稀奇,如此狂風驟雨,它們竟然沒被掀飛。可轉瞬間,我又不屑地開口道:
“那又怎樣?雨這么大,梧桐樹于它們而言,就如同珠穆朗瑪峰一般高不可攀。”
話音剛落,老楊驀地收回視線起身,撐起她那把破傘沖了出去。她的傘骨斷了兩根,傘面呼噠呼噠地扇動,陪伴她風風火火地去,又風風火火地回。
“喏!”老楊將兩只蟬遞到了我手里,蟬蛻的硬殼硌得我掌心微痛,使我莫名地聯想到了那些討厭的試卷。
“蟬,學名‘Cicada’,源于拉丁語,它的詞根‘cicā-’源自擬聲詞,象征著‘破裂之聲’。”老楊頓了頓,繼續說道,“這種生物羽化出土后的存活時間極為短暫,多年蟄伏只為數十日的繁衍生息。因而,它們從不會被‘瞬間’打敗。生病難受于人類而言也不過是漫漫人生中的一個瞬間,人在生病時都會感到脆弱,但挺過去后就會發現,那些讓人崩潰的難受,不過是生命里的一陣風而已。”
末了,老楊從我手中拿過炭棒,為畫布上的那棵梧桐添上了神來之筆——樹干的陰影里多了一個蟬蛻剪影,它透明的軀殼仍保持著向光的姿勢。
那個瞬間,雨點砸在窗臺上濺起光塵,我仿佛也望見了梧桐在素描本上簌簌地搖動枝葉,鉛灰色的云層深處依稀傳來了蟬蟲掙破軀殼的聲響。
“永遠不要被‘瞬間’打敗。”
畫作完成之時恰好雨也停了,天光乍破,日芒射向濕漉漉的大地。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素描本上的梧桐早已蔓延成林,而那些反復涂抹的陰影里,竟藏著夏日蟬翼的振動。一直以來使我怯懦的、令我畏懼的、讓我逃避的那些東西,莫名地消散了……
此刻回到現實中,我的手指再次撫過素描本上的那棵梧桐,枝條葉片在暴雨中翻涌沉浮,十七歲時的蟬鳴仍在時光里輕輕震顫,與泛黃的記憶共振不息。夕陽斜照進窗戶,涼風掠過肩膀的瞬間,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日記里的一段獨白:
“所有匍匐都是飛翔的韻腳,每片落葉下都藏著一個即將破繭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