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視域下的青綠山水變革研究

一、以師古人為主的平涂渲染法的變革

平涂渲染法是中國繪畫表現(xiàn)技法中最常見、常用的方法之一，古人多以此技法為圭桌，代表者以李思訓、李昭道、王希孟、趙伯駒、趙伯騙、趙孟、仇英、王鑒、王為主，以薄施淡染、多次渲淡為特征，而在表現(xiàn)青綠山水作品的過程中沒有明顯的筆痕，石青、石綠的渲染遵循薄、淡、多次渲染的法則。以清代王為例，他在對于青綠山水的設色體悟中說：“凡設青綠，體要嚴重，氣要輕清，得力全在渲暈。余于青綠法靜悟三十年，始盡其妙。”[王翠筆下的“體”是指山石結(jié)構(gòu)的整體效果，即用墨筆所繪制的山體，恰如人之骨骼，“嚴重”是指端嚴莊重，通俗地講就是要把山石的山體畫得全面具體，在此基礎上渲染青綠，而對青綠山水的要求則是氣息要清曠。

20世紀師法古人的畫家基本是在遵循王所提出的法則基礎上發(fā)展的，以張大千為例，他說：

青綠就要打好勾勒底子，不用皴擦。山石用石綠的，拿赭石打底，加石綠兩三次，要薄一點才好，太濃就遲滯了。若用石青，就在赭石上面填石綠一次，再加兩三遍石青就可以了，不可用花青汁綠打底，因為這兩種都不透明。[2]

由上可知，張大千的“打好勾勒底子”“石綠要薄一點”與王翠的“體要嚴重”“氣要輕清”實際上是一致的，但張大千總結(jié)出石青要在石綠的基礎上渲染，這里有一個色相變化的問題，石青在石綠基礎上的渲染，會形成青綠疊加的現(xiàn)象，雖不是調(diào)色盤上調(diào)和成的青綠色，但是會形成類似復色的青綠色，不再是單純的石青色，也即石青的明度會產(chǎn)生變化。這一點在張大千的如《杜甫詩意圖》《閑吟策杖圖》《獨對東風圖》中的石青色的表現(xiàn)尤為明顯。當然，這種青綠疊加的技法還算不上張大千的獨創(chuàng)，因為在宋人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剝落的絹素上出現(xiàn)了此類由山石陽面的石綠過渡到山石陰面的石綠之間的青綠復色，陳少梅、蕭俊賢等人的青綠山水作品上此類情況較為普遍。陳少梅《仙山樓閣圖》即如此。另外，自清末以來，在生紙上用青綠設色的技法逐漸變得成熟，在20世紀為某些畫家所接受，在一定程度上有替代熟紙創(chuàng)作的傾向。

張大千在青綠山水的基礎上，其潑彩潑墨技法更是為畫壇所稱道。總之，20世紀師法古人的藝術(shù)家多在堅持古法的基礎上，對于古人的青綠技法有所發(fā)揮，但是此類畫法更注重的是繼承與對古人的摹、仿。

二、以陸儼少為代表的表現(xiàn)光影變化的青綠設色

陸儼少是20世紀負有盛名的山水畫大家，他的畫法以“留白”和“墨塊”最為畫壇所稱道，此類具有個人畫風特征技法的形成與生紙的特性及其對筆墨的體味有關(guān)。而對于留白和墨塊的表現(xiàn)，實際上與他對自然光的感受有關(guān)，即留白多是云煙水汽，是日光所照射的陽面，而墨塊多是山石結(jié)構(gòu)。

陸儼少在論述青綠山水的創(chuàng)作方法時稱：

我的經(jīng)驗是在畫墨骨時，必須有意留出一些空白之處，以備上石青、石綠。未上之前，先用赭石或汁綠等作襯色，于此上面，通體上石綠，不宜一次上足，必須分幾次逐層罩上，然后再于全畫中間重點的凸出陽面上，加以石青，也不宜一次上足，需分幾次罩上，這樣才能取得清而厚的效果。[3]

陸儼少遵循了赭石打底的基本原則，卻與張大千有異，陸氏亦提倡汁綠作襯色，多次罩染也是他所遵循的原則，上述要求是青綠山水所要表現(xiàn)的物象所遵從的共性原則。

陸儼少也是一位極具個性的藝術(shù)家，反映在青綠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他遵循了其“留白”“墨塊”的表現(xiàn)原則，他說：

畫青綠山水一定要做到清而厚，如果清而單薄或厚而膩濁，都未達到理想的效果。設色大體完成，最后用墨或汁綠于石青、石綠之處，加以皴擦或點苔點；或則在青綠之間，鑲嵌幾塊墨色山頭或石塊；或則只在山石上設青綠，而叢樹墨畫不設色，僅用赭石或墨青染樹干；或則僅在一幅畫重點之處設青綠，余部純屬淺絳設色；或則大片叢樹，秋來丹翠爛然，其樹葉設以朱砂、胭脂、赭黃、石青、石綠等，而山石墨畫不設色，甚至留白也不用水墨渲染。總之法無定法，是在善變。[4

可見，陸儼少為了照顧畫面的需要，他會用墨或汁綠在石青、石綠交接之處皴擦或點苔，還會用墨塊畫山頭或石塊，而用濃墨畫樹，在墨重之處用青綠來提醒。這些技法的運用都是服務于他的光影畫法框架之內(nèi)的，從陸儼少《東蒙隱居圖》來看，畫面是赭石與石綠的交雜，在濃淡墨色皴擦而成的山石縫隙之上，用濃郁的頭綠來提醒，不僅使赭石色這種暖色與石綠色這種冷色產(chǎn)生了強烈的對比，同時用點狀的石綠色降低了因赭石色帶起的“火氣”。陸儼少的二十二開《山水》冊頁中有八開是青綠設色，色彩明凈，氣質(zhì)典雅，多是根據(jù)山石陽面的留白來設色。

陸儼少青綠山水的又一特點是多創(chuàng)作在生宣之上，與張大千、吳湖帆、陳少梅等人有異（多用熟紙），生宣紙比較煙，這就決定了他的石青、石綠的設色不可能是渲染式的平涂，更不可能是用水筆分染，而是用點子、色塊、條縷狀的筆法寫出來，可謂是“以筆寫色”，當然也難以克服生紙泗的特點，因此陸儼少的設色多超出了他所用墨筆勾勒的輪廓線、結(jié)構(gòu)線之外。另外他的畫面石綠多于石青，設色多取大向，不為結(jié)構(gòu)框架所束縛。這也是陸儼少所謂的“法無定法，是在善變”的體現(xiàn)。

李可染青綠設色的背后仍舊是自然物象光影變化的表現(xiàn)，以《林區(qū)放筏》一圖為例，圖中樹木蔥郁而不見山石，為了表示樹木與樹木之間的空隙層次，李可染使用了留白的技法，而留白處他又運用了濃郁的草綠、石綠、石青等，左邊部分的山林以淺色的黃綠色形成暖色調(diào)，而右邊的山林以墨青色形成冷色調(diào)。一淺一深、一明一暗則亦是光影現(xiàn)象的體現(xiàn)。

三、以劉海粟為代表的青綠潑彩的變革

張大千與劉海粟是20世紀畫壇公認的兩位潑彩大師。所謂潑彩，是在潑墨的基礎上，用“潑灑”這一技法在紙、絹上設色的過程，其特點是色墨交融，大氣磅礴，冷暖互用，給人以雄渾恣肆的色彩感受。此處略過張劉二人誰是潑彩的創(chuàng)始人這一美術(shù)界公案不談，[5而通過二人的青綠山水藝術(shù)對比來研究兩者青綠潑彩的變革。

張大千一生深耕傳統(tǒng)，于古人所下功夫尤深，他晚年由于目力受損，不能再如早中期那般作精致的山水，只能憑借繪畫的感覺，似是營造一種朦朧的境界，而他的潑彩作品往往是在勾皴點染的基礎上潑灑青綠而成，最后略加收拾即可，其代表作《廬山圖》，整體山石的勾皴點染完全符合其個人繪畫特征，所不同者是他把潑彩的技巧作為設色的一部分，只不過是用潑的技巧代替了渲染的過程。

劉海粟不僅受中國古代經(jīng)典作品的陶染，而且其早年曾有過赴法留學的海外背景，受到歐洲著名的藝術(shù)家塞尚、高更、凡·高、莫奈、雷諾阿等強烈色彩的影響，[因此說劉海粟的繪畫作品具有一定的西方藝術(shù)傾向，這表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往往是用油畫的厚色堆砌，筆觸恰如油畫筆的層層疊加，以厚積著稱，色彩時而調(diào)和，時而折中，時而用純色，取大膽潑辣的意象，上海博物館所藏劉海粟的《青綠山水圖》軸，雖是米氏云山的傳統(tǒng)畫法，但是可以體會得到他筆下的石青、石綠、赭石、朱砂恰如油畫般的熱烈。他的設色構(gòu)成了他山石造型的一部分，可以說是用青綠來造型，用青綠來表現(xiàn)自然造化。劉海粟的潑彩有一種精神與氣魄，他曾說：“十上黃山作畫，水墨和重彩均有。但為借黃山氣勢，直抒老夫胸臆，墨是潑墨，彩是潑彩，筆是意筆。”（《存天閣談藝錄》）

因此，張大千的青綠潑彩是傳統(tǒng)基礎上的設色的升華與提煉，但是劉海粟的青綠潑彩是中體西用，加入了自身對繪畫的透視、科學色彩的感悟，表達了其不羈的個性與對時代畫法的一種引領(lǐng)。二人所創(chuàng)造的潑彩的價值，對個人、社會、藝術(shù)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7]

結(jié)語

有學者認為20世紀的中國山水畫色彩的發(fā)展，既有新時代巨大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同時又保存了民族文化的精華與內(nèi)涵，有著承前啟后的劃時代意義。[8]誠然，20世紀的青綠山水作為中國山水畫色彩構(gòu)成的一部分，同樣具有不凡的價值與意義，其變革當然不限于上述三類情況，而是呈現(xiàn)多元化、多角度、多維度的發(fā)展，如果以1949年為劃分節(jié)點的話，會涉及不同時期不同藝術(shù)家的不同風格。而本文所涉及的三類風格綜其大要，以善于繪制青綠山水畫的幾位藝術(shù)家為個例，從其藝術(shù)風格、藝術(shù)特色、對于青綠山水的體悟出發(fā)，以提綱挈領(lǐng)式的筆法窺探其藝術(shù)語言，拓展其藝術(shù)視野，在某種程度上對于當下的青綠山水畫領(lǐng)域臨寫古人、探索新技法、嘗試新的畫風提供一種可資借鑒的依據(jù)。

注釋

[1]清]王時敏（等），《清初四王山水畫論》，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第136頁。

[2]張大千，《張大千畫學精義》，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第17頁。

[3][4]陸儼少編著，《陸儼少山水畫芻議》，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83頁。

[5]如陜西師范大學毛婧的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論青綠山水畫色彩語言的演變》認為是張大千首創(chuàng)潑彩之法。

[6]陳皎月，《張大千、劉海粟潑彩山水畫風格特征的比較研究》，揚州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09年。

[7]言莎莎，《張大千與劉海粟的潑彩繪畫技法比較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15年。

[8]付振寶，《20世紀中國山水畫色彩研究》，哈爾濱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