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復制、遞藏與拆改
2023年9月29日至10月29日于天一閣舉辦的“大美入圖畫一天一閣藏畫中的浙江之美”展覽中,展出了天一閣藏《張蒼水畫像卷》。張煌言,字玄箸,號蒼水,浙江寧波府鄞縣人,被視為最后一個就義的晚明抗清孤臣。此卷卷后題跋多達31則,前12則字跡不同,以徐淳所撰《張忠烈公畫像征詩引》為首,但后續18則跋文又以徐淳《張忠烈公遺像征詩啟》開頭,皆是范邦棠一人筆跡。抄錄諸跋中,陳勵提及徐淳曾請顧洛臨摹張蒼水獄中畫像,將原本的立軸構圖改為橫卷,并廣征名士撰寫紀念詩文,裝裱在畫像后,但太平天國后,此卷流落市場,為童揆尊購得,陳勵受邀題跋。范邦棠則自述久尋張蒼水畫像不得,在陳勵處見到此卷,便讓畫師臨摹,請陳勵篆題卷首,并補抄徐淳所集題詠與全祖望畫像記于后。
那么徐淳摹本現藏何處呢?細察上海博物館所藏張煌言《行書詩稿卷》,[1]其中不僅有顧洛落款的畫像,趙之琛所題引首“忠烈公小像”,卷后題跋也多能與天一閣補抄題跋對應,且兩卷對于張蒼水的描繪都與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張煌言像軸》高度一致。[2兩版中的徐淳記文都未提到家藏張公畫像摹自何處,而陳鱣不僅在國博版中有題記說明,還另撰《張忠烈公畫像記》詳述自己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九月參與墓祭張蒼水,萬斯大之孫萬福建議立石于張公墓門,自己則大書“皇清賜謚忠烈明兵部尚書蒼水張公之墓”,并從萬福處借摹畫像。陳鱣此文中還提到“石門方薰更摹為冠服像,將謀建公祠而設焉”,即以萬氏藏畫為基礎繪制了張公大影,擬用于祠廟祭祀。[3此幅萬氏藏本也出現在全祖望的《張督師畫像記》中,他曾在十八歲時經伯母介紹,向萬經求來其父親萬斯大當年所繪獄中畫像并臨摹一番,雍正己酉年(1729)再重新裝裱,并將昔日文稿整理成畫像記。[4]可見上述三幅高度相似的張蒼水畫像都源自同一母本,而根據天一閣版徐淳《張忠烈公畫像征詩引》“為尤審今公像藏于(淳)家已三世矣”,此幅萬氏三代共寶的畫像可能最終為徐淳先祖購得,加之上博版中顧洛落款時注明“錢唐西梅顧洛敬摹,時年七十有五”,結合上博版卷后題跋時間多為道光丙申年(1836),此卷整體應在此年或前不久完成。除了徐淳臨摹萬氏舊藏,鄭勛在跋全祖望編纂的《張忠烈公集》時,也明確提到嘉慶五年(1800)張公墓園被新冢侵占,受此影響他臨摹了萬氏舊藏畫像并附上年譜,加入張公文集中。[5]

徐淳摹本幾經流轉,據童揆尊所撰《南屏社簿序》,同治壬戌年(1862),王茂英從兵卒手上購得一卷張蒼水畫像,童揆尊高價購入此卷,不久后又從章整處購得鄭勛舊藏張蒼水畫像立軸,兩幅畫像都表現為張公獨坐兀石之上。從其描述與對畫像的處理來看,前者應為上博所藏徐淳摹本,童揆尊不僅珍藏此卷,現存卷后題跋表明,他還在集會上展示畫像,請人題跋。而對于后者,童揆尊重付裝池,供與會朋友輪藏遺像,并將此會命名為“南屏社”,在序文最后闡明立社初衷:“愿我同志永傳是會,以保是像于勿失焉。”[6此后,據天一閣版范邦棠題跋可知,時至同治九年(1870),范邦棠借來暫存在陳勵處的徐淳摹本,并復制一遍。而據上博版楊泰亨題跋,光緒庚辰年(1880),楊泰亨在童揆尊舉辦的紀念活動中見到此卷也立即請人臨摹。最后,根據上博版畫心落款與卷后陸廷黻跋文可知,光緒三十年(1904)嚴信厚購入童揆尊舊物并補景。則以萬氏舊藏為源頭的各版本關系可以由下圖進行總結:

與上博版相比,天一閣版中字跡不一致的題跋均為上博版未有,而范邦棠補抄內容中新增、同時也缺失了一些跋文,且各跋順序有所不同,范邦棠未抄錄張恕、趙之琛、胡敬、錢泳四人,而又多出孫燮勛、王德洽兩跋。且林則徐、吳德旋二人在王涑之后,上博版則位于徐淳《張忠烈公遺像征詩啟》之前。兩版相同者文辭一致,僅厲志的跋文被修改。在講述張蒼水來杭州就義時,上博版寫道:“猶賞南屏山色之佳,則可知公之知不可為而為之者,特以求遂其志而已矣。”而范邦棠微妙地修改為:“猶遙望鳳凰山一帶曰好山色,可見公之知不可為而為之者,特求心之無愧于君父而已矣。”可能混合了范邦棠的個人觀點。考慮到天一閣版字跡不同的十則題跋都不見于上博版,且《張忠烈公畫像征詩引》末尾鈐有徐淳印章,與上博版《張忠烈公遺像征詩啟》相互呼應,皆由徐淳擬稿,他人譽抄,而國博版天頭處還裝裱有姚燮應徐淳囑題所作,可見各題跋與順序已非原貌。受徐淳囑題各跋應原屬一卷,但童揆尊購得徐淳摹本前,部分題跋已被拆出,范邦棠抄錄的18則舊跋大致見證了此時的順序,而在嚴信厚購入前后又被大規模拆改,被拆出的各跋在一代代藏家手中被組裝到其他版本的張蒼水畫像中,拼湊成圖與文的并置。
二、征題、輪藏與祀會
晚明抗清忠烈之士眾多,不乏文集能夠刊行又享地方祭祀者。諸公之中,張蒼水畫像的臨摹復制情況尤為可觀。與張蒼水一起迎立魯王的同鄉前輩錢肅樂殉職較早,也立有祠廟,且常與張公一起受祭,如國學保存會于宣統元年(1909)印行的《張蒼水全集》中收錄題詠“合祭錢張二公于砌街李氏文”[7]一則。又如,徐璋清乾隆五年(1740)完成的《松江邦彥畫像冊》中,收入了陳子龍畫像,后世紀念石刻也多本自此版,嘉慶八年(1803)又有《陳忠裕公全集》刊行而未遭禁毀,[8]但對于兩者來說,目前仍未發現像張蒼水獄中畫像這樣,以卷軸的形式對同一幅畫像進行多次復制的情況。
將源自萬氏的各版本畫像放回語境可以發現,各摹本大致產生自這三種情景:或通過私人關系,登門拜訪,請求臨摹,如全祖望、鄭勛、范邦棠借摹;或通過購買,如徐淳先祖、童揆尊;或在紀念張蒼水的集會觀瞻畫像,并借回臨摹,比如陳鱣、楊泰亨。而摹本的使用也有與之對應的三種方式。
除了供人借摹,藏在家中供奉,如上博版卷后的楊泰亨跋文中,他回憶道,昔日與同人匯集在張蒼水墓前祭拜,但未能一睹公像,十分遺憾,而童揆尊光緒庚辰年舉辦的紀念會設像而祭,便“急請歸,屬工別摹一幀,以為瓣香之奉”。此外,與上述第三種圖像復制語境相應的是一類較為少見的使用方式:“征題”與“輪藏”。徐淳在道光丙申年(1836)縮摹萬氏原卷,通過廣征題跋,使張蒼水畫像在相對封閉而又因此較為安全的交友脈絡中達到“海內咸知”的影響力,比如延請題跋者來家中賞畫,如天一閣版中第二段缺失落款的題文記錄道:“今余過甬上,得晤泗亭徐君,出示公像,俾獲瞻仰先賢,抑何幸與?”類似的還有同卷吳安謹感嘆昔日墓祭時未能一睹公像,“今薄游甬上,徐君泗亭出示公像,云已寶傳三世,展拜之余,覽凜凜然猶有生氣。泗亭重付裝池,并征諸同人題詠,足見泗亭勇于為義,俾海內咸知公之遺像至今猶存也。”還可托友人將手卷轉交給名士題跋,如上博版中錢塘趙之琛記錄道:“今林君云樓從甬上歸來,出示公像,云是徐氏泗亭所藏。”同卷中類似者還有胡敬:“甬上徐氏寶藏蒼水張公像,云已三世,今從馮君秋田郵示,索余跋語。”同卷陳繼昌所記“四明徐氏世藏張忠烈公遺像郵示索題為賦長律二章”很可能也是指通過好友轉交珍品。徐淳《張忠烈公遺像征詩啟》應是為方便遠程請人題跋而作。而且在征題的同時,也已準備將此像刻石,如上博版錢泳跋曰:“偶見甬東徐君泗亭所藏忠烈蒼水公畫像,又屬西梅顧君縮臨,即以刻石。”天一閣版中,曹德馨也提及:“此像向為徐君泗亭先世所藏,云繪于犴戶者。今泗亭寫之貞石,遍征海內題詠,表揚潛德,甚盛舉也。”
可以說,張蒼水畫像能夠收獲如此多的題詠和極高的知名度,有一定的偶然性,恰好被熱衷傳播邦彥節烈的徐淳收藏。此外,張蒼水康熙三年(1664)就義,其留下的影響力在后人心中較為鮮活。更重要的是,在張蒼水遺作屢次被清政府禁毀的情況下,讀者大多只能閱讀到他人所寫傳記,而很難一睹張蒼水原作。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獲得謚號之后,張蒼水的遺作仍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六月、十一月,四十三年(1778)、四十七年(1782)、五十三年(1788)數度被禁,浙江坊間雖多有傳抄與整理,如鄭氏二硯齋本、蔡氏墨海樓本、何范明經本、蛟川夏佩香本,在夏氏本基礎上還有古董、徐董諸陳本,但都未有刻本傳世。另外,陸續有景仰者整理張蒼水著作,如全祖望苦心搜集、校訂,遂較為完整地將張蒼水遺作編成12卷,但是由于長時間未能付梓,數傳之后仍有殘缺,坊間罕見。道光年間張蒼水部分詩文被收入《乾坤正氣集》,遲至光緒十一年(1885),丁丙、傅以禮將搜尋來的全祖望舊抄補輯成十二卷的張氏全集,后為鄧實搜得,囑托友人黃節校訂,由國學保存會于宣統元年(1909)印行,是較章炳麟所編版(1901)更為全面、準確的第二種成功刊印的全集,相比之下,介紹張蒼水生平事跡的傳記筆記、地方史志數量眾多,9在上博版中,趙之琛提到自己讀的是陳勾山太仆所寫小傳,便已對張蒼水敬佩不已。相較文本,清廷對于圖像和紀念活動的控制越來越寬松。正如上博版童槐道光己亥年(1839)的題跋所記,過去曾有人因尋覓張公畫像用于張公文集卷首而被舉報,到了嘉慶戊午年(1798)舉辦寒食墓祭時,要將畫像刊石則已不會被禁止。可以發現,在印刷制品傳播受阻的情況下,通過文人交游圈傳播的畫像比手抄本更易復制,且又適合通過轉托、集會快速傳閱。而長長的題詠裝裱在卷后,在不斷出示、瞻拜、閱讀中,承擔起了被禁文集原有的部分功能,以至范邦棠將徐淳摹本視作紀念張公的詩文集,不僅復制了畫面,還補抄了眾題跋。
在徐淳征題的基礎上,童揆尊提倡的“輪藏”更進一步,通過結社保證畫像的流通,更是在另一種意義上,以復制而非唯一性擴大了張蒼水畫像的影響。在清廷的默許下,于童揆尊的“南屏社”之前,已經出現很多不定期且類似雅集的紀念活動。如上博版的童槐題跋記錄了同族尊長約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于鄞縣城北參加祭祀:“往年但剪紙為神主,今乃有人出公獄中像瞻拜,幸甚!”另有前述乾隆五十七年(1792)九月,萬福、陳等人墓祭,嘉慶戊午年(1798)童槐“在武林以寒食拜公墓,則丙辰詔舉孝廉方正之征士,全浙十一人咸在,或議樹碑以彰褒謚,且欲購公像上石”。而這些僅是明確記載有展示畫像的聚會,多由當地著名文人牽頭,集結了眾多年輕士子。
類似的聚會其實還可能有更多,如果對國學保存會發行的《張蒼水全集》中王慈所錄61首題詠進行分類,可以進一步發現,其中有23篇寫于墓祭活動,11篇題于畫像,為張公墨跡和遺硯所作題詩僅分別有8首與5首,有關墓祭活動的詩歌在數量上有壓倒性優勢。雖然王慈所錄并非全面,但能夠反應出經過其一定的篩選與編輯,在他所見題詠詩文范圍內,有關墓祭和畫像的活動占大多數。
童揆尊最后將其組織的單次活動發展為“社”,如按李玉栓對于結社的定義,[10]之前的集會不是穩定的團體,無法保證每年春秋兩祭都有眾多士人集結。但又與一般文會、雅集不同,這些聚會雖然產出了大量題詠詩文,卻以張公墓祭祠祀,修葺墓園、祠堂等紀念設施為首要目的,其中包含觀瞻畫像、墨跡、題詠等環節,開展活動的時間有一定的節律。在規范化為“社”前,童揆尊稱其組織的活動為“祀會”,可謂極佳地概括了這類不穩定但也并非完全無組織的活動。
綜合來看,作為紀念活動的核心之一,畫像備受矚目。而印刷文本被驅逐,手抄文本受限,卷軸這一圖文并舉的載體,收留了那些無法在印刷制品中廣泛傳播的題詠詩文,鮮活地見證了那些常常不留下籌備計劃與簽到名單的紀念活動。反之,也正是時興時衰但不絕如縷的祀會,使得張蒼水的畫像及其譜系在一眾晚明忠烈中尤其繁盛。
三、以圖補史的期待
除了圖像流通之便與在紀念活動中的重要地位,不少題跋者都提及的圖像補史功效,無疑是張蒼水獄中畫像摹本眾多的原因之一。而天一閣藏范邦棠版作為摹本的摹本,將一眾以圖補史的期待匯集到制圖群體,也即提出制作摹本者與進行臨摹的畫師,在繪制時所做的各種選擇上。我們在其中可以切分出多個層面:原件在繪制過程中,畫家面對張蒼水本人的各種特質,是選擇表現、概括還是置之闕如;而在每一次的臨摹中,不同制圖群體是選擇沿襲原有特征還是進行改動。
以圖補史的構想自全祖望《張督師畫像記》中就已表露,他首先描述了當時張蒼水畫像的流傳情況:“吾鄉傳張督師畫像者頗多,其遺集卷首亦有之,而神氣骨相各不同。”現雖未能在目前所存文集中一睹當時畫像的流傳盛況,但也可感受到張蒼水畫像流布途徑之多樣。全祖望再用這些畫像請張蒼水的女兒也即自己的伯母求證:“先伯母自黃巖歸,予以叩之,則曰:‘無一肖者。嘗聞先公于甲辰錢塘獄中,曾寫一像,當有存者。汝曷訪之!’”[]全祖望對于準確性的追求,可能來自于他對圖像補史功用的期待,他在畫像記最后闡明心志:“歐公記王彥章畫像,多正《舊五代史》之謬者。予文雖劣,亦不為無補也。”[12]不過如果我們回溯歐陽修的《王彥章畫像記》,則發現歐陽修并沒有將王彥章畫像視為史料,反而是來到王彥章故鄉,訪問其族人,以家族記錄補充官修史書未盡之處:“求于滑人,得公之孫睿所錄家傳,頗多于舊史,其記德勝之戰尤詳。”而對于王彥章畫像,他只進行了保持原樣的修復:“又得公畫像而拜焉。歲久磨滅,隱隱可見,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懼失其真也。”歐陽修力圖使畫像不“失真”,即意味著他認可此像最初畫成時能夠記錄王彥章本人之真面目,也說明他對圖像的準確性比較在意,但他還是強調了自己“尤區區如此者,蓋其希慕之至焉耳。讀其書,尚想乎其人;況得拜其像,識其面目,不忍見其壞也。”[13]他對于畫像的重視僅限于其建立在文本閱讀上的歷史想象,見到畫像破壞而進行修復,并無更多用意,對圖像材料實際上保持著一定距離,并未有全祖望所說的以畫像矯正史書之誤,這一“誤會”反而映照出全祖望個人的主張。
后來者也帶著圖像補史的目的進行觀看,不少題跋特別提及此畫像的特殊來源,也有的提出了質疑,最早如上博版厲志題跋中,先講述了他于佑圣觀所見張蒼水大影,詳細地記錄了張公的容貌神情,并根據張蒼水艱苦抗清的經歷來判斷,此像面呈憂愁是合理的。而面對這幅所謂的獄中畫像將張蒼水安排在巖石之上,厲志雖有懷疑,但是根據張蒼水在獄中所寫詩文的氣質,“讀之悠然怡然,如在江湖,不覺其在螺繼中”,因而選擇相信此畫是為了表現張公坦蕩自若、如在林泉,雖未畫出監獄的環境,但確實是在監獄中繪制。
而范邦棠曾見過張蒼水習射圖,與徐淳摹本神氣骨相皆有不同,在天一閣版中,他于補抄題跋后評價道:“此則須眉惆帳,其洵為甲辰獄中寫像乎?”懷疑此像不符合張公慷慨就義的氣度,直言“惜不得萬氏、全氏所傳一校也,因抄畫像記而識之”,希望能用最準確的獄中畫像原件與初次復制品進行校正,透露出他潛在地將畫像視為可以校對、具備較高準確性之物。范邦棠雖然懷疑但在臨摹畫像時并未改動,而嚴信厚購入后即為畫像補景,陸廷黻道出了其中的依據:“按此像徐氏傳是繪于獄中,故厲駭谷先生以據石兀坐為疑。偶閱同年董覺軒大令所作祠堂碑銘注中引清波小志,則云送居蕭寺,又公自與總督書亦云羈留邸第,皆非獄舍明甚,然則當時所居之處,園亭木石之勝,固宜有之。筱舫之補是圖,知其所考精矣,且益以見圣朝如天之度,而當時疆臣之能,仰體上意以優禮勝國孤忠者,亦可謂至矣。”陸廷立足于厲志的質疑,舉出兩例證據以證明張蒼水當時受清政府優待,被安排在帶有園林的宅邸中。但是陸氏所舉兩例孤證難敵大量關于張蒼水被拘禁在獄中的描述,如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明張蒼水遺墨詩》一冊,其中有張蒼水詩稿《武陵獄中作三首》,與行刑當月所作《甲辰九月感懷在獄中作》,感嘆“羈縻斗室尚何為”,若清廷確有優待,也是軟禁室內,何來閑居園林之說?無論張蒼水當時到底所居何處,陸廷黻此番論證的目標可能更側重贊美清政府的寬容大度,范、嚴兩人同樣追求準確性,卻以截然相反的手段實現。
其實人物畫的樹石背景可作為一種套式,表達像主寄情山水,并非意味著被畫者一定立于實景間供畫家描繪,而現所見三幅張蒼水畫像都保持冠巾、大袖與紅鞋的組合,可見這可能是萬氏原作中的顯著特征。而這一組合也常見于晚明其他文人畫像中,如曾鯨天啟七年(1627)所作《李肇亨肖像圖軸》中,像主頭戴飄飄巾,足蹬紅色云頭鞋,崇禎年間所繪《葛震甫像卷》中,人物亦是方巾大袖,紅色云頭鞋外露。正如《閑情偶寄》所說:“方巾與有帶飄巾,同為儒者之服。飄巾儒雅風流,方巾老成持重,以之分別老少,可稱得宜。”[14]又如崇禎元年成書的《魏忠賢小說斥奸書》中描寫了“有這一起貫妝喬,高巾大袖,絞襪紅鞋的這起假相公”,[15]最初繪制張蒼水畫像時選擇套用冠巾、寬袍、紅鞋的組合,可能也是意在將其塑造為一望而知的明代儒士形象。這一形象在各版復制品中都基本保持不變,無論制圖群體有何意圖,或是強調遺民特質以抗議,或未理解其中用意,但他們穩固地維持這一形象,都和嚴信厚改動畫面一樣,盡力保持著他們心目中畫像該有的準確性。
小結
張蒼水獄中畫像制成以來,不斷產生復制品,天一閣《張蒼水畫像卷》則極其精致地匯集了畫像復制活動中圖像與文本、圖像與歷史的各種關系。相較于張蒼水文集屢遭禁毀,張蒼水影神、獄中畫像、習射圖等張蒼水肖像畫廣泛地流傳于民間,出現在各種紀念活動中,受人瞻仰,在不斷的復制中累積自身的意義,一遍遍加深其傳播脈絡,從而形成一種地域性的共識,浙江士人之間流傳著獄中畫像的盛名,都渴望見到并繼續將其傳播得更廣。而在張蒼水獄中畫像的流傳過程里,準確記錄張公樣貌而非原作的獨一無二性才是眾觀者、臨摹者、收藏者關注的重點。自張蒼水畫像制成起,他們就十分敏感地意識到了圖像補史的問題,懷揣著這一期待去要求張公畫像的準確性,但由于未能對圖像建立起有效的分析手段,其追求的準確性最終將圖像解讀引向了一定的誤差。
注釋
[1]陳星浩,《豪素深心:上海博物館珍藏明末清初遺民金石書畫》,澳門藝術博物館,2009年,第174—183頁。
[2]王春法主編,《妙合形神:明清肖像畫》,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0年,第20—21頁。
[3]清]陳鱣,《張忠烈公畫像記》,《陳鱣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5頁。
[4][清]全祖望,《張督師畫像記》,《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112—1114頁。
[5][明]張蒼水,《張蒼水全集》,寧波出版社,2002年,第391—392頁。
[6]童揆尊,《南屏社簿序》,《張蒼水全集:題詠下》(刻本),國學保存會,1909年,第6—7頁。
[7]合祭錢張二公于砌街李氏文,《張蒼水全集:題詠下》(刻本),國學保存會,1909年。
[8]顏慶余,《清代賜謚對明末殉節諸臣遺集流傳的影響》,《廈大中文學報》,2022年第00期。
[9]陳永明,《從逆寇到民族英雄:清代張煌言形象的轉變》,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7年,第156—158頁、第225—242頁。
[10]李玉栓,《中國古代的社、結社與文人結社》,《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
[11]清]全祖望,《張督師畫像記》,《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112頁。
[12]同上,第1114頁。
[13]歐陽修,《王彥章畫像記》,《歐陽修全集》(第39卷),中華書局,2001年,第570—571頁。
[14]李漁,《閑情偶寄》,中華書局,2014年,第249頁。
[15]莎日娜,《lt;機閑評〉與lt;魏忠賢小說斥奸書〉比較研究〉,《明清小說研究》,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