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對貿易伙伴征收“對等關稅”,中國對美出口的部分商品面臨的最高關稅可達到245%。受關稅風暴影響,A股市場出現動蕩,4月7日,滬指失守3100點,市場近3000只個股跌停。此后,中國推出“市場組合拳”,包括匯金增持、險資入場、央企回購等,有效平抑了市場恐慌。
在關稅風暴擾動之下,全球經濟迎來哪些新變化?中國經濟的韌性如何體現?中美貿易未來又將走向何方?近日南都灣財社記者專訪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副教授李楠進行解讀,一起洞察風暴中的趨勢。
南都·灣財社:你認為美國“對等關稅”政策的真實動機是什么?
李楠:其實看他的動機,要站在美國經濟面臨的困境這一角度去看。我們來看一下美國現在面臨哪些問題:
第一,從2020年年中開始,美國通貨膨脹率不斷攀升,到2022年年中時,通脹形勢更為嚴峻。盡管從2022年起通脹率有所下降,但截至去年年底仍維持在2%以上。這幾年美國物價累計上漲幅度已超20%。特朗普在競選時曾承諾解決通脹問題,這是他面臨的首要難題。
第二,自小布什執政以來,美國財政狀況從克林頓政府時期的盈余轉變為赤字,且在后續幾屆政府的治理下,財政赤字規模逐年擴大。財政赤字反映出政府收支不平衡,其主要成因有兩點:一是美國政府支出增加,特別是軍事支出大幅增長;二是政府收入減少,小布什時期推行減稅政策,特朗普競選時也承諾減稅。
在收支失衡的情況下,美國政府只能通過發債來維持運轉。截至目前,美國國債規模已超過36萬億,在當前高利率環境下,利息負擔極為沉重。所以,美國目前面臨的主要困境包括通貨膨脹、財政赤字以及沉重的債務利息負擔。而要解決這些問題,美國政府只有增收、節支,以及借助貨幣政策調節這三種途徑。
若深入分析美國通貨膨脹的核心原因,主要根源是供給不足。這主要由兩個關鍵因素造成:其一,美國勞動力供給存在結構性短缺,特別是制造業所需的各類技術工人供應不足。自上世紀90年代至今,美國產業結構以服務業為主導,大部分勞動力集中在設計、市場服務等領域,制造業技術工人數量匱乏。其二,美國為遏制中國發展,減少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特別是解決重要軍工產品制造能力不足的問題,試圖推動制造業回流。但美國對中國進行科技封鎖和遏制,反而進一步加劇了自身的供應短缺。
這就是美國通貨膨脹的核心所在,而試圖通過提高關稅解決上述問題是行不通的,提高關稅只會進一步推高消費品價格,加劇通貨膨脹。這會使美聯儲失去降息空間,進而增加美債利息負擔。在特朗普政府堅持減稅政策的情況下,財政赤字會進一步擴大,政府只能繼續發債,這將進一步加劇財政赤字問題。
由此可見,特朗普政府實施的高關稅政策不僅無法解決美國面臨的經濟問題,反而會使各類問題愈發嚴重。
南都·灣財社:美國將關稅作為談判籌碼,甚至對盟友加稅,這是否會導致全球貿易體系碎片化?
李楠:這表明美國對自身在全球經濟中的定位認識不夠清晰。在制造業產業鏈中,美國目前主要處于產品設計、核心技術研發以及高端科技引領的位置。而將這些技術轉化為實際產品,需要依靠自中國加入WTO后建立起來的高效全球供應鏈和國際貿易體系。如果美國對全球普遍增加高額關稅,不會造成除美國之外的貿易體系碎片化,反而可能促使一個排除美國的世界貿易體系形成,這對美國來說是難以承受的。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憑借科技霸權、軍事霸權和美元霸權,構建了“世界牧場”的商業模式,能夠獲取產品利潤中最高的部分。
以蘋果手機為例,iPhone設備成本僅400美元,而售價高達1000美元,蘋果公司獲取的600美元利潤中,包含了產品設計、技術更新等方面的價值。在當前美國對全球加征高關稅的情況下,美國將被排除在除產品設計等高利潤環節的其他產業鏈環節之外。產品設計和技術更新固然重要,但如果美國與世界脫節,會促使其他國家加大在這方面的投入和發展。而且,發展這部分產業對其他國家是有利的,因為其利潤空間較大。
所以,特朗普政府此次推出的對等關稅政策,一方面反映出其對自身經濟問題認識不足,另一方面也體現出其對其他國家的優勢和籌碼缺乏清晰認知。該政策對美國的傷害遠大于對其他國家的傷害。
中國在經濟韌性方面具有充足的底氣,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中國擁有龐大的市場;二是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建立了完善完備的產業鏈。
南都·灣財社:如果用一個詞來評價特朗普政府推出的“對等關稅”,你覺得哪個詞最合適?
李楠:用一個詞來形容,我認為是“一意孤行”。特朗普政府的兩位主要經濟顧問,其中一位是彼得·納瓦羅,另一位是斯蒂芬·米蘭,他寫了一篇名為《重構全球貿易體系》的文章,前一陣廣為流傳。但仔細分析文章邏輯,會發現十分荒謬。
文章中提到,如果美國對中國增加30%的關稅,中國就必須通過降價或者人民幣貶值來繼續向美國銷售商品;而人民幣貶值會導致資本外逃,中國30%的資金外流將使金融體系崩塌?;谶@種判斷,他們才敢對中國加征34%的關稅,認為中國一定會屈服且不會反擊。這種邏輯的前提假設十分荒謬。
所以,特朗普政府的關稅政策完全是按照這種不合理的邏輯和假設制定的,最終只會害了自己。用另一個詞形容就是“自損一千,傷敵八百”。

南都·灣財社:在經歷4月7日的暴跌后,A股迅速反彈,從長遠角度看,你認為中國股市能否長期抵御外部壓力?
李楠:首先需要明確股市的韌性或發展,核心決定因素是實體經濟的韌性。在有效的市場環境下,股價應反映發行該股票的企業的經濟實力和盈利性。股票市場長期穩定的增長,關鍵在于上市企業是否具備真正的可持續發展的經濟動力和盈利能力。這就涉及到第二個問題,即中國經濟的韌性。
與世界其他國家相比,中國在經濟韌性方面具有充足的底氣。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中國擁有龐大的市場。中國有14億人口,經過改革開放30年的發展,基礎設施建設成果顯著,但在軟件服務質量方面還有巨大的提升空間,因此,市場增長前景極為廣闊。
二是更為重要的一點,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建立了完善、完備的產業鏈。盡管在部分高精尖技術領域存在“卡脖子”問題,但中國積累了大量可落地的技術,并且擁有眾多工程師和技術工人。他們能夠根據實際問題和需求,迅速調整或升級現有技術,將新技術快速應用于制造業和產業鏈中。這種能力是中國經濟韌性的最大保障。
中國經濟具備韌性,從長遠來看,中國金融市場必然也具有韌性。然而,中國股票市場自上世紀90年代末期才剛剛起步,還很年輕不成熟,在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投機行為。在2010-2020年鼓勵金融創新的過程中,金融市場還出現了泡沫化、資金空轉、影子銀行以及高杠桿等問題,股票市場還不夠有效。因此,自2018年起,中國開始整治金融市場。2023年國家金融監管總局成立,2024年推出“1+N”金融監管體系,這些舉措都表明中國致力于打造公平公正、公開透明的金融市場,讓投資者真正承擔風險并獲取相應收益,只有這樣的市場才能實現長期穩健發展。
南都·灣財社:面對關稅,義烏外貿商家稱關稅影響“非致命”,但對于半導體、電子等行業影響較大,你認為中國企業能夠通過第三國轉口或內需消化來化解沖擊?
李楠:以義烏為代表的小商品外貿商家,利潤本就微薄,關稅增加后,他們沒可能承擔附加的關稅,他們可以通過像敦煌網那樣的跨境電商平臺直接銷售給美國消費者。另外,這些商品作為消費品,只要具有高的性價比,除美國市場外,還可拓展歐洲、南美、東南亞等全球其他市場。
半導體和電子產品行業受關稅影響確實較大。不過,特朗普政府后續暫緩了對半導體和電子行業的關稅加征。這是因為對于半導體和電子行業,美國加征關稅后,其自身軍工產品和民用產品的生產也會受到影響。實際上,美國可能比中國更擔心中國半導體和電子產品無法進口到美國。因為美國要找到替代產品或替代廠商并非易事。
另一方面,雖然部分企業可能考慮通過第三國轉口來規避關稅,但此次特朗普政府對越南、柬埔寨等國也加征了高額關稅(對越南加征49%的關稅,對柬埔寨加征40%以上的關稅),所以通過第三國轉口也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企業在考慮轉口時,不僅要面臨較高的轉移成本,還要關注第三國政治經濟環境的穩定性,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不確定性因素帶來的成本增加。另外,對于有些商品,美國商家即便全部承受關稅成本,從中國采購的成本仍低于其本土生產。因此,企業在作出要不要出海的決定前,可以觀察一段時間充分收集多方信息。
南都·灣財社:你認為這場關稅戰的終局會是什么?是“相互妥協”,還是“全面脫鉤”?對于普通投資者和企業,如何在“黑天鵝”頻發的環境中制定生存策略?
李楠:關稅戰的結局很難預測,主要原因在于難以捉摸特朗普的想法。從我的研究角度來看,面對不確定性,有兩條重要決策原則:一是“做最壞的打算”,二是“爭取最好的結果”。所謂“做最壞的打算”,就是不要對特朗普政府抱有幻想,要做好中美全面脫鉤的準備。在這種最壞的情況下,中國應自力更生、自強不息,充分發揮自身優勢。中國擁有龐大的市場、完善的供應鏈,以及“求同存異、合作共贏”的外交政策,只要做好自身發展,前景依然光明。
對于普通投資者和企業而言,也應做好最壞的打算,在此基礎上尋找適合自身發展的策略,充分發揮自身優勢。
在當前美國對中國實施封鎖和脫鉤的環境下,企業以往依靠低價競爭、打價格戰的生存策略需要重新審視。在利潤微薄且面臨關稅壁壘的情況下,企業應思考如何提高產品質量,生產出即便價格較高,但具有競爭力的產品。
例如,之前中國與歐盟達成協議,歐盟對中國汽車關稅不增加,但要求中國汽車銷售設定最低價。這促使中國企業在定價時考慮汽車安全性、員工工資福利等成本因素,以高質量產品贏得市場,這或許是當前環境下企業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