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信用平臺化流轉下的產業鏈財務風險及其治理

健康有序的供應鏈資金流轉是維護正常產業經營秩序、實現產業鏈良性循環的重要手段，也是保障全產業鏈企業財務穩健性的基本要求。通常來看，產業鏈核心企業與其供應商是供應鏈上下游關系，資金流與物流方向呈現反向關系，從高信用等級的產業鏈核心企業向低信用等級的供應商逐級流動，從而支撐整個供應鏈上企業的逐級梯次生產。但從現實情況看，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企業構建商業信用流轉平臺，使得整個供應鏈的物流和資金流同向流動，即由資金困難的上游中小企業向資金充裕的產業鏈核心企業集中。這種物流和資金流同向集中的格局，從企業層面看，導致產業鏈核心企業的會計信息失真，財務約束弱化；從產業鏈層面看，強化了產業鏈核心企業對中小企業物流和資金流的無償控制和占用，放大了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貴和賬期長的問題，加劇了產業鏈財務風險。

一、商業信用平臺化流轉的主要業務模式

近年來，部分企業以信息技術為支撐，搭建商業信用流轉平臺，依托產業鏈核心企業的高等級商業信用，利用商業票據或者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等商業信用工具代替貨物款項支付、拉長應收（付）賬款賬期，商業信用總量快速增長。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截至2023年末，我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資產總計167.36萬億元，其中應收賬款23.72萬億元、商業匯票承兌余額18.6萬億元，兩者合計42.32萬億元，占工業企業總資產的比例為25.3%。總的來看，商業信用平臺化流轉主要有兩種模式。

（一）商業匯票背書流轉和質押融資業務

商業匯票是我國商業信用的重要載體。受益于票據交易所電子商業匯票系統（ECDS）的發展和普及，紙質商業票據造假欺詐行為得到有效治理，推動了商業匯票融資中介平臺的發展。商業匯票融資中介平臺主要提供以下服務：一是提供商業票據背書流轉和貼現兌現的撮合服務。融資中介平臺在對貿易連續性和真實性進行審核的基礎上，為持票人或金融機構、保理公司提供詢價和比價模塊，最終由持票企業與其他企業、保理公司和金融機構辦理背書轉讓、票據質押讓與、票據貼現等。二是為票據類資產支持證券專項計劃提供票據托管服務。在該類資產支持證券專項計劃業務中，平臺為該專項計劃的發行人代理行使商業匯票質押、托管及歸集承兌資金等權利。以某“供應鏈金融資產支持專項計劃”為例，其主要交易結構是：（1）中小企業與融資中介平臺、信托公司簽訂質押合同，將商業匯票質押背書給信托公司，信托公司設立資金信托并發放信托貸款給中小企業；（2）信托公司將持有的信托貸款債權，轉讓給融資中介平臺的關聯保理公司，由保理公司設立財產權信托，并將信托受益權轉讓給證券公司發行的資產支持專項計劃；（3）商業匯票到期后平臺歸集有關資金，然后轉至信托賬戶。

（二）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及其流轉業務

應收（付）賬款是商業信用的天然載體，產業鏈核心企業依托供應鏈搭建應收（付）賬款流轉平臺，將其商業信用轉化為可流轉、可融資的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將該憑證用于支付其上游供應商的貨款。具體流轉機制是：（1）核心企業將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開立給供應商；（2）流轉平臺對應收（應付）賬款確權；（3）供應商將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拆分后在平臺內部用于流轉支付給其后手；（4）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持有人通過平臺質押，由產業鏈核心企業進行貼現獲取現金；或者通過平臺關聯的商業銀行、保理公司進行融資。此外，在上述機制基礎上，部分金融科技公司統一搭建應收（付）賬款流轉平臺，引入多家核心企業、金融機構和保理公司，將從合作銀行、保理公司等金融機構獲得的授信額度分配給核心企業，核心企業在其額度內開立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給供應商，從而擴大供應鏈生態圈，統一發行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如中企云鏈平臺發行的“云信”（見下圖）。

二、商業匯票和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的財務會計屬性

商業匯票和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作為商業信用的重要載體，本質上是商業信用的延伸，是企業應收（付）賬款的債權證明，而非金融機構創設的金融資產或金融產品。由于規范的法律法規不同，商業匯票和應收（付）賬款具有不同的財務會計屬性（見表1）。

一是計入會計科目不同。商業匯票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票據法》（以下簡稱《票據法》）規范，按照企業會計準則，應當計入“應收票據”科目。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依托于應收（付）賬款，僅服從于《民法典》的債權債務關系，按照企業會計準則，如以收取合同現金流量為目標的，應在“應收賬款”中列示；如既以收取合同現金流量為目標又以出售為目標的，應在“應收款項融資”項目中列示①。企業在轉讓應收（付）賬款債務憑證時，應根據《企業會計準則第23號—金融資產轉移》判斷是否符合終止確認的條件并進行相應的會計處理。

二是均具有自償性和支付結算屬性。作為商業信用的載體，商業匯票和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均基于真實貿易背景產生，必將隨著真實貿易完成支付行為和對應債權債務關系的滅失而消失，天然地具有自償性。商業匯票具有要式性、文義性、無因性，天然具有背書流轉的支付屬性，隨著票據交易所供應鏈票據的創新，電子商業匯票也能夠借助供應鏈票據實現等額拆分。應收（付）賬款本身僅對應債權債務關系，不具備等額拆分和支付結算屬性，但在平臺化流轉的機制下，應收（付）賬款衍生出的債權憑證具有可等額拆分、可平臺內流轉的特點，因此，具有平臺內可用于支付結算的屬性，可以開展保理融資。

三、商業信用平臺化流轉下的財務信息失真風險

商業信用的平臺化流轉，本質上形成了圍繞產業鏈核心企業的商業信用市場，擴大了產業鏈核心企業自身的信用供給，雖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產業鏈上物流、資金流、信息流的有序對接和流轉，但商業信用市場的急速擴張也造成了產業鏈上核心企業和上游中小企業財務指標的信息失真，導致投資者、債權人和其他利益相關者對企業財務狀況的誤解或錯誤評估，弱化了財務制約和市場治理效能，對既有的財務管理提出挑戰。

企業財務信息失真包括：一是產業鏈核心企業資產負債失真。在借由平臺形成的商業信用市場下，產業鏈核心企業負債計量失真。結構方面，本應由以銷售回款支撐的銀行存款支付大量原材料貨款，轉而由商業匯票乃至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等商業信用載體支付，客觀上形成了原材料和存貨的動產融資，降低了銀行貸款規模，增加了應付賬款或應付票據的規模；總量方面，如果產業鏈核心企業簽發的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全部計入“應付款”和“其他應付款”科目，則負債總量不會變化，如果通過第三方平臺簽發的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不計入資產負債表，則會造成少計負債總量。此外，產業鏈核心企業在第三方平臺確認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時，在需要凍結保證金的情況下，會導致部分存款被凍結，但并不在資產負債表上反映。

二是產業鏈核心企業現金流量失真。使用商業信用工具支付原材料采購費用，客觀上拉長了應付款的賬期，使得產業鏈核心企業的現金流量相應虛增。一方面，商業匯票的最長賬期不超過6個月，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的賬期一般為1年，最長不超過2年，在銷售賬期不變的情況下，原則上可以將產業鏈核心企業現金流量按照賬期放大相應倍數。另一方面，由于商業匯票和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缺乏強制兌現要求，產業鏈核心企業在上期商業匯票和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到期后，新簽發商業匯票和債權憑證接續，原則上可以無限拉長賬期，會進一步放大現金流量失真的情況。通過延長支付賬期，雖然表面上使企業的現金持有量增加，但這種增加是臨時的，依賴于貿易信用而非運營產生的現金流，這可能導致外部分析師和投資者對企業現金流狀況的誤解。

三是產業鏈核心企業的利潤表失真。一方面，產業鏈核心企業簽發商業匯票和債權憑證的成本幾乎忽略不計，相當于節省了對應數量貸款的利息，雖然短期內利潤可能因為利息成本的節省而增加，但長期來看，隨著支付義務的到期和必須結算，利潤可能會出現大幅波動。另一方面，在商業信用平臺化流轉的情況下，產業鏈核心企業往往接入關聯保理公司，對上游中小企業持有的商業匯票和債權憑證開展保理融資，獲得相應的融資利息，相當于利用產業鏈的核心地位，占取了中小企業的部分利潤，擴大了自身利潤規模。

表2展示了產業鏈核心企業使用商業信用工具支付原材料采購費用對財務報表的影響，這些財務影響不僅改變了財務報表的數值，還可能影響投資者、債權人和其他利益相關者對企業的信任和信譽評價，增加了企業運營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

四、商業信用平臺化流轉下的產業鏈風險

從產業鏈整體來看，隨著物流和資金流從反向流動向同向流動格局調整，金融體系對產業鏈的資金注入從核心企業轉向中小企業，核心企業依托商業信用的平臺流轉，構建了吸納集中產業鏈物資和資金的網絡中心點，使得整個產業鏈風險更加集中、更具傳染性，這要求金融體系的風險管理從以產業鏈核心企業為主轉為以整個產業鏈為主，對既有的財務管理和風險管理技術提出了挑戰。

一是產業鏈資源和風險存在集聚效應。產業鏈商業信用市場的建立依托于產業鏈核心企業的商業信用，因此，產業鏈核心企業在商業信用市場中天然具有壟斷地位。受產業鏈核心企業銀行貸款減少、負債規模降低、現金流量增加、利潤規模擴大等財務失真影響，產業鏈核心企業的財務狀況改善，一方面為產業鏈核心企業進一步增加銀行貸款、擴大經營規模創造了條件，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上游中小企業的經營資源被產業鏈核心企業占用，貸款被動增加、現金流量減少并惡化、利潤因平臺融資費用而減少，整體經營被產業鏈核心企業深度綁定，最終導致產業鏈資源由外圍中小企業向產業鏈核心企業集聚，產業鏈風險整體向產業鏈核心企業集中。

二是激發產業鏈核心企業高負債經營的道德風險。產業鏈資源和風險的集聚效應為產業鏈核心企業的高負債經營創造了條件，產業鏈核心企業能夠利用財務失真帶來的財務資源優勢擴大生產經營規模。擴大生產經營規模后，商業信用市場能夠進一步擴大，產業鏈核心企業將占用更多的中小企業資源，并進一步獲取更多的利潤收益，形成中小企業貸款攀大戶、產業鏈核心企業高負債經營的產業鏈高負債經營機制。如恒大集團一度是我國商業匯票簽發量最大的企業，簽發的商業匯票金額一度高達3000多億元。通過商業匯票延長付款期限，每年可以為恒大集團節約百億元以上的利息費用，同時還能夠通過集團內部的保理公司獲取上游供應商在質押商業匯票時的利息收益，從而為其高負債經營創造了條件。

三是產業鏈風險向金融體系的傳染性擴大。對于產業鏈商業信用市場發展帶來的財務信息失真，金融機構原有針對個體企業的風險管理體系難以進行有效識別，產業鏈核心企業擴張的信貸約束軟化甚至失效，產業鏈核心企業在擴大經營規模的道德風險激勵下，具有高負債、擴規模的內在動力，實際增加了產業鏈整體的脆弱性。由于金融機構主要依托產業鏈核心企業的商業信用，直接對中小企業貸款，一旦產業鏈進入不景氣時期，產業鏈核心企業的經營困境將對上游中小企業經營具有放大效應，從而直接影響金融機構的信貸質量。即使進行貸款抵押資產保全，也會因為抵押資產的行業專用性質，很難在行業不景氣時期進行順利變現，從而擴大金融機構的壞賬損失。

四是產業鏈風險向其他產業鏈傳染的可能性增大。在第三方平臺發行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的情況下，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在第三方平臺體系內可以實現跨產業鏈、跨金融機構的多級支付結算，特別是債權憑證和資產證券化等金融產品的結合，將導致商業信用風險直接擴散到金融機構和金融市場。例如，英國供應鏈金融服務平臺公司Greensill通過跨境業務規避穿透監管，將平臺應收賬款類資產，向企業提供貸款的債權類資產，甚至資信較差的其他資產統一進行打包證券化，最終造成風險在Greensill的主要債務人、供應鏈金融平臺、各大金融機構及投資者之間傳染并放大。

五、商業信用融資治理的國際經驗

國際上，金融機構、實體企業均可搭建金融服務平臺，以提高產業鏈供應鏈流轉效率，如摩根大通、花旗銀行都建有供應商融資系統，美國聯合包裹服務公司（UPS）也成立了供應鏈金融服務公司為核心企業供應商提供融資服務等。與我國不同的是，有關國家對商業信用市場建立了相應的監管體系，以治理商業信用市場發展帶來的財務信息失真及相關衍生風險。

商業匯票流轉平臺方面，主要經濟體多對開展商業匯票經紀的專營機構進行持牌管理。如美國將商業票據作為證券，納入《證券法》規范的范疇，商業票據市場成為標準化債券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日本主要由短資公司經營辦理商業票據貼現業務。通過對商業匯票市場經紀業務的監管，能夠有效管控商業信用市場，防范商業信用市場無序發展導致的財務信息失真及其風險。

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方面，各主要經濟體一般由商業銀行為上游供應商提供融資或中介服務，一般不創設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如美國聯合包裹服務公司信用部門（UPSC）對沃爾瑪集團的供應商提供應收賬款融資服務，該平臺借助集團物流公司UPS對物流數據的掌握，以供應商在途貨物為擔保，為供應商提供應收賬款融資。日本在泡沫經濟破裂后，為盤活企業大規模應收賬款，于2007年通過了《電子記錄債權法》，將電子記錄債權納入信用擔保制度的擔保對象，日本銀行將五家電子債權記錄機構發行的電子記錄債權納入合格擔保物。但與我國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不同的是，日本的電子記錄債權是一種國家層面創設、建立在完全登記制度上的電子票據，具備票據的無因性、獨立性等特點，并通過立法進行管理。

六、規范我國商業信用平臺化流轉的政策建議

商業信用的平臺化流轉推動了我國商業信用市場的發展，提升了產業鏈物流、資金流和信息流的整合效能，為產業鏈的協同發展提供了有力支撐，也降低了產業鏈整體的融資成本，但同時也帶來了會計財務信息的失真及產業鏈風險集聚和傳染問題，目前亟須進行規范。

一是完善商業匯票市場中介監管。按照管市場、管交易、管規范的原則，明確商業匯票流轉平臺持牌經營要求，建立市場準入規則和市場自律規范，推動商業信用有序健康流轉，將因商業信用市場發展導致的財務信息失真和產業鏈失序發展問題予以有力規范，為進一步厘清產業鏈企業的商業信用、金融支持的邊界奠定基礎。

二是修訂完善企業財務準則。一方面，商業信用工具一旦能夠流轉，本身即具有證券的特征，需要借鑒商業票據規范的國際經驗，明確商業匯票、應收（付）賬款債權憑證的財務記賬規范，按照信息性、相關性、完整性的會計財務原則，明確要求“應收賬款”“應付賬款”“其他應付款”“應付票據”等會計科目的衍生產品及流轉情況在財務報表中予以完整披露，強化會計財務監督。另一方面，對企業參與設立的商業信用流轉平臺及相關保理公司等，應要求在企業財務報告中予以詳細披露，提高企業、特別是產業鏈核心企業的信息透明度，防范外部分析師對企業財務狀況的錯誤評估。此外，明確應收（付）賬款的財務規則，嚴格管控賬期，設定最長賬期，禁止以各類信用工具變相延長賬期。

三是改進金融機構風險識別、管理技術和方法。適應商業信用平臺化流轉的趨勢和要求，推動金融機構改進原有的以單體企業風險為主的風險管理體系，構建產業鏈企業整體信用風險計量方法，完善產業鏈商業信用信息基礎，建設產業鏈核心企業商業信用數據庫，為全面客觀動態監測分析產業鏈整體風險、防范產業鏈核心企業高負債經營風險創造良好的條件。

注：

①參見《關于嚴格執行企業會計準則" 切實做好企業2021年年報工作的通知》。

（責任編輯" " 王" "媛；校對" "LY，W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