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他們講講大海吧

一

今天是一個大雨天。這樣的天氣，有時會讓我想起遙遠的吉爾吉斯斯坦的布蘭內鐵路站的那場大雨

那里常年干旱，寸草不生，阿布塔利普身為鐵路站的工作人員，他的孩子們沒有玩具，沒有綠樹和水果。久違的大雨就是孩子們唯一的禮物。阿布塔利普和妻子查利芭那天下班后一秒不停地跑著回家，把孩子們帶到雨中，一家四口歡呼著，仰頭讓雨水浸透全身，在雨中跳舞。

那是艾特瑪托夫的長篇小說《一日長于百年》中的一個場景，讓人印象太深了。阿布塔利普雖然只是書中的一個配角，但令我無法釋懷。他那么愛自己的孩子，但在那個荒涼的地方，在他荒涼的命運中，他能給孩子什么呢？

他一無所有，因此對孩子們很愧疚。任何時候他都想和孩子們待在一起，只要有空，他就忙著把自己的知識教給兩個孩子，想在他們的記憶中留下自己的痕跡。他舍不得讓孩子們去上學，因為學校離家很遠，去上學就必須住校。他要在家里親自教他們。

下雪的時候，他會給孩子做一個巨大的雪人。他想盡辦法，從很遠的地方搬來一棵巨大的松樹。他在家里組織派對，邀請同事和鄰居們一起唱歌跳舞，讓孩子們擁有一個真正的節日記憶。

他帶孩子們到鎮上旅行，對孩子們來說，那就像去一趟童話王國那樣奢侈！西瓜和香瓜有的是，大汽車來回跑。

他修火爐，搭門斗，配窗框，堵窗縫，甚至還挖了一個小菜窖，一家人還開始

養駱駝擠奶。

每天晚上，當孩子們和妻子睡著之后，他就趴在窗臺上寫回憶錄。他想讓孩子們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經歷過什么樣的事。

他對好朋友，也是這個鐵路站的工人葉吉蓋說：“我總在考慮，我能為孩子們做些什么。我能活多久，這個誰也說不準。我的遺產不過是我的靈魂、我的筆記，這些筆記里記錄了我經歷和理解的事情。生活一直排擠我，把我擠到這里來，我卻要把心中想的都為他們寫下來，我將在孩子們的頭腦中生存下去。

“以后他們的生活會比我們更困難，他們很有必要從小就積累智慧。時代的車輪越轉越快，我們應該講講自己，說出我們的認識和經驗。我們的先輩曾經試圖通過民間傳說的形式來做這件事。我現在盡力為孩子們準備精神遺產。我的傳說就是我的經歷。”

阿布塔利普如饑似渴、爭分奪秒地愛著他的家、他的孩子們，仿佛與命運搶奪著他的孩子，仿佛隱隱意識到他隨時可能與他的家分開。

這樣的時刻果然到來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甚至他沒讓孩子上住宿學校這件事也是重要的罪狀。1953年，他被帶走了，后來在獄中死于心肌梗死。在離開時，他對好朋友葉吉蓋說了一句話：“給他們講講大海吧。”

我是在自己剛剛成為母親的時候第一次讀這本小說，但那時我的感觸遠沒有現在這么深。那時我在“母親”這個角色上做得不好，對這個角色還不熟。但現在我已經做這個角色18年了，為人父母到底意味著什么是我思考最多的命題之一。

當我思考為人父母到底意味著什么，尤其是父親到底意味著什么的時候，我常常想到這句話——給他們講講大海吧。

尤其是在我當母親當得困窘，但我知道怎么都不可能比阿布塔利普更難的時候。當然，有很多的人比阿布塔利普更難。但是大海對每一個人來說，其實都公平地存在著。

我也想到了更多的父親。《我在伊朗長大》中的那個父親，當他得知女兒失戀，他跑到圖書館，借回了3本書，并讓女兒用10天時間把這3本書讀完。

他是想讓女兒了解相關的知識嗎？不是的。只不過，他能從圖書館中借到的書，就是他心中的“大海”。他只是想借此把女兒帶離失戀的現場。

我想到《殺死一只知更鳥》中的父親。他為一個非洲裔辯護，與整個小鎮為敵。他對女兒說：“如果我不替他辯護，我就沒有資格教導你和杰姆如何做人。等你和杰姆長大后，回首這件往事會心懷同情，會明白我沒有讓你們失望。有一種東西不能遵循從眾原則，那就是人的良心。”

我還想到《萬物的簽名》中的父親。阿爾瑪的父親亨利出身極為低微，后來成為富翁，建起白畝莊園，他做了一件事：得知哪個勇敢的年輕人成就了有趣的豐功偉業，就請這位年輕人來家里吃飯。

這就是白畝莊園的晚宴。這里的晚宴不是閑聊八卦的場所，而是激發智力、孕育商機的演練地。亨利的女兒阿爾瑪從4歲開始便應父親之邀，參加這種斗志高昂的聚餐。

亨利相信，沒有任何話題會因為過于嚴肅而不能在孩子面前討論。如果阿爾瑪不能理解，就會給她更多的動力去提升智力，以免下回只能膛乎其后。他認為，阿爾瑪越早學會在硬背椅上坐幾個小時聆聽于她而言遙不可及的話題，對她越有好處。

亨利年輕時也曾在大海中度過十幾年，漫長的航海經歷讓他落下了一身病。等他有了女兒，他不能再帶著女兒到大海上，但他在家里組織的這些晚宴，就是用另一種形式讓女兒見識大海。

事實上，以上我所想到的這些父親千差萬別。阿布塔利普一無所有，僅有的東西是他的記憶，而亨利富可敵國。但大海對他們來說都公平地存在著，差別只在于他們用各自的方式把孩子帶到大海邊。

雖然是小說中的人物，但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們的五官和表情。我知道，這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榜樣，他們讓我在心里一天比一天清楚，我能將什么給予我的孩子。

（摘自2025年第1期《讀者·原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