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等教育應對少子化危機的三重路徑

自20世紀末以來，日本高等教育系統持續遭受少子化危機的系統性沖擊。日本文部科學省發布的最新數據顯示，大學適齡人口（18歲）從1992年峰值205萬銳減至2024年的106.3萬，降幅達48.1%，且預計2035年將歷史性跌破百萬大關。適齡人口斷崖式下降直接導致日本高等教育供需關系逆轉：2000年日本高等教育錄取率為70.7%時，高等教育機構（指大學、短期大學及高等專門學校）為1192所，而2024年高等教育錄取率攀升至87.3%時，該數量反而下降至1168所。在少子化趨勢長時段難以逆轉的情況下，日本高等教育系統做出積極應對，試圖化危為機。

拓寬高校招生渠道，多方促進生源可持續補給

面對18歲適齡人口持續減少導致的生源危機，日本出臺《面向2040年高等教育總體規劃》，以此為指引系統推進生源結構轉型升級，形成了雙軌并行的生源拓展機制。

一方面，積極“向上”拓展生源。對此，日本主要是想方設法加大對超出18周歲的非傳統生源的開發力度，并依托《終身學習振興法》促進社會人再學習。其中有幾個代表性措施：一是實施“職業實踐能力培養計劃（BP）”認定制度。該計劃是面向在職人士和企業需求設計的實踐型、專業型課程認證，旨在擴大社會人士通過高等教育機構的課程學習提升職業能力的發展機會。二是在專門學校中推出“職業實踐專業課程”，并推廣“職業形成促進計劃”，探討通過多所教育機構學分累積授予學位的機制，創設大學、研究生院及專門學校面向在職人員的短期課程認證制度，推動在線課程及學分認證，為時間受限的在職人員營造便捷的學習條件。三是實施大學“履修證明制度”，在大學開設以社會人等學生以外的人為對象的學習項目（履修證明項目），向結業者發放履修證明書，并規定從2019年起，將認證課程最低學時從120小時縮減至60小時，這使社會人員高等教育參與率大幅提升，為高校開辟可持續的生源補給通道。四是通過廣播大學廣泛地向國民提供高等教育機會，在全國設置學習中心，開設多種科目及講座，面向全體公眾，目前已經吸引了約8萬名學習者。

另一方面，積極“向外”拓展生源。2024年底，日本正式啟動“40萬留學生計劃”，計劃到2033年使國際留學生人數從目前大約30萬人增加到40萬人，推動國際留學生在日本就業的比例從48%提升至60%。為吸引更多的國際留學生，日本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一是在2025年初松綁留學簽證政策，包括放寬簽證審查、延長簽證時長等，顯著降低了赴日留學門檻。二是通過升級網申系統、取消紙質材料提交要求、推進海外直招政策等簡化留學申請程序，為國際留學生提供便利并提高留學申請成功率。三是大幅增加國際留學生獎學金名額，加強政府與民間的經濟援助，切實減輕留學生的留學成本與經濟負擔，預計將有45%的國際留學生能夠獲得獎學金。四是推行“外國人留學生職業發展促進計劃”，將留學生畢業后在日工作過渡期從1年延長至2年，同時擴大特別認定的專門學校國際留學生就職范圍。除此之外，日本還通過實施“聯合學位課程（JDP）”、推進國際大學交換生計劃、設立海外學校等系列措施，深化日本高等教育的國際交流并擴大其國際影響力。整體而言，日本更加積極“向外”擴展生源，這意味著未來留學日本的機會和選擇在不斷增加。

推進院校戰略性重組，倒逼高等教育結構優化

為破解少子化引發的高校辦學危機，日本主要通過兩種方式推進大學戰略性重組，進而優化高等教育結構，其經驗亦對我國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一種是“轉制”，主要是民轉公或公私協動轉型。2024年，日本有59.2%的私立大學面臨招生不足，43所大學招生率低于50%，創歷史新低，且以地方性小規模私立院校為主。為緩解少子化帶來的經營困境，不少私立大學開始轉型為公立大學，其中需要經歷三個步驟：一是根據《學校教育法》第4條，文部科學大臣批準設置者變更；二是根據《私立學校法》第45條、第50條，文部科學大臣認可學校法人的捐贈行為變更，或認可學校法人的解散；三是根據《地方獨立行政法》第7條、第80條，總務大臣和文部科學大臣或都道府縣知事批準設立公立大學法人。據統計，從2009到2024年，日本公立大學不減反增——從77所增加到101所，其中12所即私立大學公立化的結果。當前，轉型為公立大學的大部分私立大學前身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公設民營大學，另一種是以公私合作方式開辦的大學，旨在確保地方升學目標，為人才供給、產業發展提供資金。轉型后，這些大學均由公立大學法人運營，而非地方公共團體直接運營，其招生率顯著提升。如周南公立大學2023年的志愿倍率與定員充足率分別為9.7與1.22，而其轉為公立的前一年僅為1.2與0.65。一定程度而言，私立大學轉型為公立大學可提升品牌價值、穩定生源、促進地區活力，但同時也面臨著財政負擔加重、教育質量保障不足、對地區貢獻模糊等挑戰。

另一種是“合并”，也即高校合并重組。作為在少子化背景下強化大學高效經營的手段，日本積極推進高校合并重組。具體而言，主要有三種合并類型：一是大學法人之間的合并，二是大學法人下設的多所大學的合并，三是大學法人與高中法人的合并。據統計，2002年至2024年，日本的國立大學有31所進行整合，最終合并為15所；2008年至2023年，有24所私立大學完成整合，最終合并為11所。其中，國立大學法人東京醫科齒科大學解散，與東京工業大學合并為國立東京科學大學，所有權利、義務以及業務被新組建的辦學實體繼承。調查顯示，大學合并有助于改善招生、研究、財政等狀況。同時，合并組建的新法人有繼承前序主體經營負債的法律義務，因此決策者應充分考慮其中的法律和財務風險。

以應用能力為導向提升教育質量，構建供需匹配的高等教育體系

當適齡人口縮減使高校從“賣方市場”轉向“買方市場”時，學生及家長會使用就業前景、實踐能力的標尺來丈量教育價值，這倒逼日本高校撕掉“文憑工廠”的標簽，推進以應用能力為導向的改革，以產教融合的創新模式重塑高等教育的核心競爭力。

一方面，全方位加強產教協同育人。為從根本上加強大學的人才培養功能，日本主要實施兩類計劃：一是通過產教合作培養高級人才。自2008年起，日本推動高校通過產學合作在實踐環境中開發教育項目，相繼推出“派遣型高級人才培養合作計劃”“制造技術人員培養支援事業”“服務創新人才培養推進計劃”“培養領先IT專家推進項目”等系列計劃，旨在培養能夠應對少子化社會產業需求的實踐人才。不同高校因地制宜積極設置創新項目，比如名古屋大學的“培養研發領導者的派遣型實踐教育”、武藏野大學的“生態制造專家培養事業”、早稻田大學的“金融服務創新管理研究”等項目。近年來，日本推動產業界和大學聯合開展研究生教育，如在2021年開始推行“工作型研究實習實施方針”，并于2024年進行修訂，以期提供與社會發展相適應的就業模式并實現以學習匹配為導向的研究生教育。二是積極構建地區產學合作平臺。2021年，日本制定“關于地區合作平臺構建的指導方針”和“大學合作推進法人”制度，積極推進大學與地方公共團體、產業界合作。截至2024年6月，日本共構建了273個地區合作平臺，如“島根產學官人才培養聯盟”就以扶持地區、培養活躍在地區的年輕人為目的開展工作。此外，日本于2022年起實施“地區振興人才培養事業SPARC”項目，旨在通過當地社區和大學之間的合作重建現有的教育程序，培養帶動區域發展的人才，較具代表性的如信州大學負責的“創造‘幸福信州’的地域活性化高度人才培養計劃”。

另一方面，升格專門職大學培養模式。近年來，日本高等教育升學率上升，但與產業界的需求匹配度依然不夠高。為培養具有高級實踐力和豐富創造力的專業人士，日本于2019年頒布《專門職大學設置標準》，在制度上明確實行高質量的實踐性職業教育，同時也標志著日本職業教育正式貫通至本科層次，這與我國發展職業本科教育的時間進程比較接近。截至2024年，日本已設置24所專門職大學、專門職短期大學，主要開設了工學、農學、康復訓練、社會學、經濟學、美術、家政、保健養生等八大類專業。與普通大學不同，該類大學主要具有以下三大特色：一是配置許多企業出身的教員。在專門職大學、專門職短期大學中，配置了四成以上的實務家教員。這些教員在專業領域擁有5年以上的實際業務經驗，具有高水平的實際業務能力。學生既能從精通理論的研究者處學習，也能從各行業經驗豐富的實務家處受教，以平衡學習理論和實踐操作。二是學生能學習掌握創造力的“展開科目”。該課程不僅關注專業職業領域的教育，還涉及與該領域相關的其他知識。學生能通過學習“展開科目”，提升實踐能力和培養創造力，成為引領行業變革的人才。三是實施長期的實地實務實習。在畢業所需的學分中，實習等科目占比超過三分之一，其中一半的實習是在校外企業、診所等地進行的。通過實地實踐實習，學生能在工作現場學習知識和磨煉技術，融合理論與實踐，培養解決問題的能力。

面對少子化浪潮的持續沖擊，日本高等教育界通過制度創新實現了從被動承壓向主動轉型的戰略突圍。三大改革路徑的協同推進，不僅較好地破解了生源萎縮帶來的生存危機，更催生出高等教育體系重構的歷史機遇。日本這種系統化改革印證了“危機即轉機”的發展哲學——當傳統發展模式遭遇人口結構劇變時，日本選擇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重塑高等教育生態，將生源危機轉化為推動高等教育變革的重要契機。日本極具韌性的高等教育應對方式與做法，為同樣面臨人口挑戰的東亞國家如何平衡人口變局與教育改革提供了重要范本。

【本文系2023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一般項目“人口負增長與高等教育擴張的疊加效應及風險規避研究”（項目編號：BIA230198）的研究成果】

（作者陳先哲為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葉雨欣為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