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統計年鑒2023》顯示,2022年我國人口自然增長率為-0.6‰,是近60年來我國人口總量首次出現負增長。我國人口已由“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自然增長率”轉變為“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長率”,呈現“少子化、老齡化、區域人口增減分化”的新發展態勢。少子老齡化對各國教育事業發展造成的最直接沖擊便是基礎教育學齡人口變動。面對這一沖擊,如何提前布局、優化基礎教育資源配置成為世界主要國家過去幾十年間教育政策改革的核心議題之一。日本是全球人口老齡化與少子化問題最突出的國家之一。自20世紀90年代起,日本總和生育率持續低于人口更替水平,導致學齡人口銳減、教育資源結構性失衡,出現“生育抑制—教育失衡—地域衰退”的死亡螺旋。日本政府試圖通過教育系統的結構重塑應對人口危機,充分發揮“提高生育意愿—彌合教育鴻溝—促進地方創生”的環式鏈條效應,讓教育成為連接個體生命選擇與社會可持續發展的轉換器,這對我國教育治理與人口環境的互動頗有啟發和借鑒意義。
擴大教育免費與資助范圍,提高國民生育意愿
日本文部科學省2018年調查數據顯示,“教育費用”加上“教育以外費用”,日本家庭養育一個孩子至大學畢業,其成本是:若全部就讀公立學校,平均約2800萬日元(134萬元人民幣),若全部就讀私立學校,平均約為4400萬日元(約210萬元人民幣)。該國非正規勞動者占比從1990年的20%攀升至2023年的40%,其平均月薪(22萬日元)僅為正規雇員(37萬日元)的59%,且僅有34%享有失業保險。育兒家庭中非正規就業比例達28%,收入波動導致育兒計劃擱置率高達61%。
對此,日本政府通過擴大教育免費與資助范圍、推動基礎教育無償化來提升生育意愿,將降低育兒成本與緩解教育焦慮相結合,形成系統性支持體系。具體而言,日本政府于2019年10月啟動了幼兒教育無償化項目,財政投入年預算約7900億日元,實現了3—5歲兒童全部免費入園,0—2歲低收入家庭免除保育費——此項目覆蓋300萬名兒童,家庭年均節省54萬日元私立園費用。1947年頒布的《學校教育法》就確立了義務教育階段免費制度,日本政府近年來重點支援私立學校,對家庭年收入低于590萬日元者,每年最高補貼25萬日元。2010年4月,《高中教育無償化法》正式實施,約占日本高中八成的所有公立高中(約330萬名學生)實施免費教育,以此加速高中教育向準義務化階段發展。2014年,政府將私立高中納入部分減免范圍,對在私立學校就讀的中下等經濟條件家庭的高中生實施增額補助,對家庭年收入不足350萬日元的家庭予以補助,2020年進一步擴大范圍至年收入低于910萬日元的家庭,覆蓋99%的學生。都道府縣為了進一步減輕家庭負擔,在國家財政補助的基礎上,自行制定增額補助金。
日本基礎教育無償化顯著降低了家庭經濟負擔,但其深層價值在于重構“生育—教育—發展”的社會契約。通過降低育兒直接開支與機會成本,提升生育凈效用,文部科學省調查顯示,75%家長認為“教育無償化降低了生育顧慮”,尤其單親家庭中該比例達89%,生育成本下降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教育焦慮和生育焦慮。
優化教育資源布局,彌合區域教育鴻溝
擴大教育免費與資助范圍顯著降低了日本家庭的教育負擔,但該國仍面臨教育質量分化的挑戰。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產業化、都市化和信息化進程加快,加之人口減少、地區經濟發展緩慢,日本地區間差距日益擴大,出現了東京、大阪、名古屋三大都市圈和與都市圈相對應的地方圈。不僅都市圈與地方圈之間,都市圈內部在經濟收入、就業水平和生活質量上也存在較大差異,大量人口從經濟落后地區向發達地區轉移。少子化導致學齡人口斷崖式下降,小學階段學生數從1990年的939萬降至2023年的628萬,降幅達33%。在區域發展不平衡的影響下,教育資源差異影響著學齡人口變動,并進一步導致學校地域分布失衡。東京都市圈人口集中(占全國28%),東京都小學平均班級人數28.5人(法定上限40人),部分學校需借用臨時教室。農村地區“過疏化”現象加劇,47%的市町村面臨學校存續危機。2023年,學生數不足100人的小學占比達34%(山梨縣、島根縣超60%)。其中,島根縣奧出云町某小學6年級僅1名學生,生均教育成本上升。
對此,日本政府從“費用減免”轉向“資源優質均衡”,真正實現“每一個孩子的教育未來不受經濟條件束縛”。為保障每一名兒童享有接受平等且優質教育的權利,日本通過各項措施,增強地方基礎教育吸引力,以達成“減校不減教育”的教育目標。中央財政通過“標準財政需求”計算模型,向偏遠地區傾斜撥款,確保生均經費不低于全國平均水平的85%,學生數低于50人的學校,政府額外補貼30%的運營費;同時,進行“超小規模學校”改革,在人口稀少地區實施“1教師負責全科+AI輔助”模式(如島根縣海士町小學師生比1:5),提供定制化課程;此外,通過技術賦能教育,2023年日本中小學100%配備高速網絡,98%的教室配置電子黑板,農村學生可實時接入東京名校課程。文部科學省建立“全國教育云平臺”,提供5.4萬節標準化課程視頻,偏遠地區學生可自主選擇學習進度;公立教師每6至10年跨區域輪換,確保優質師資向農村流動,強制東京都教師每6年赴地方學校交流1年,在偏遠地區舉辦由地方政府或公共團體投資和運營的校外培訓機構,以凝聚優質教育資源、彌合區域教育鴻溝。
通過對基礎教育實施一系列精細化調控,日本不僅緩解了東京都市圈的人口和資源壓力,也為地方創造了“教育優勢”新標簽。例如,2023年東京小學入學人數同比下降2.3%,同期福岡市小學新生增長4.5%,區域間人口流動得到改善。
發揮基礎教育的社會功能,促進地方創生
人口流失往往導致“學校關閉→育兒環境惡化→年輕人外流”的連鎖反應。以北海道夕張市為例,該市關閉所有中學后,15—39歲的女性人數在十年間減少72%。雖然當地政府通過增加年輕人的工作崗位,強化育兒、生育支援,但收效甚微。而在日本,高等教育機構,特別是大規模、高層次的大學,大多集中在大都市圈,人口減少地區的高等教育機構數量有限,難以對學生求學和就業產生足夠的吸引力。日本各界逐漸意識到應借助教育的力量調節人口流動,促進地區發展。
在“地方創生”政策下,日本人口減少地區發揮基礎教育的社會功能,努力提高地區資源利用效率,加強學校與區域的聯系,以培養與吸引能夠支撐地區發展的人才,進而激發地區活力,促進“地方創生”。在確保生源穩定的基礎上,日本人口減少地區初高中充分發揮學校、班級小型化的優勢,開展特色教育活動,建設特色學校。例如,長野縣小海町將空置小學改造為“多世代交流中心”,低年級學生在老匠人指導下學習木工,校舍內設遠程辦公空間吸引都市回流者,2023年該模式帶動長野縣小海町人口增長0.3%,遠高于日本全國平均水平。田口高中實施互助型初高中一貫制教育,與設樂、津具、東榮、豐根 4 所中學開展夏季研討會、社團活動、文化節等各種形式的交流,合作招生人數占總數的50%左右,有利于穩定優質生源,推動學校良性運營與發展。
通過設置具有地區特色的專業課程,建立社區學校,學生監護人和地區居民可以參與學校活動,這既有利于彌補學校在特色教育上的不足,也可及時捕捉和滿足地區需求。學生和社區居民在教育過程中形成的高強度社會關系,成為他們高中或大學畢業后返回家鄉時與當地產生聯系(信賴、互酬性、網絡)的資本。
【本文系202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我國普通高中教育發展指數構建及區域差異研究”(項目編號:22YJA880040)階段性成果】
(本文作者徐亦寧為遼寧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博士后,李德顯為遼寧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通訊作者胡金生為遼寧師范大學心理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