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傳統研究視角對瓷器的相關研究,大多傾向于從瓷器的制作工藝、紋樣裝飾及其文化內涵等層面來考量瓷器作為工藝形態的內涵淵源。以個體或者單向的維度來理解瓷器在生產和流布過程中附帶的審美意義和文化傳播,并不能完整地還原一個瓷器在當時社會生產、生活中的重要意義,須從單純的形式維度擴展至人口、經濟、文化、交流等層面,將瓷器作為一個文化整體進行解構,才能將其中所包含的社會性更加真實地顯現出來。正如方李莉在《景德鎮民窯》中談到的:“舊史學孤立地強調上層階級的意識形態、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即我們現在所說的政治史,新一代歷史學家則不然,他們還注意到其他的科學門類—地理學、經濟學、人口統計學、社會學、人類學、語言學和心理學等,從中獲得啟迪和靈感··包括氣候時令、科學技術、人口變遷、日常生活和物質文化等等。”[1]
從作為瓷器文化整體的社會現象來考量和研究瓷器生產的全過程,能更加詳盡地了解瓷器發生、交流及使用的全部驅動力。將西夏瓷器置于整個社會大背景下,探究瓷器制作所依存的交通、人口、貿易、礦產等因素及其對西夏瓷器產生、發展的影響,對于全面了解西夏歷史具有積極意義。
1西夏瓷器產生的社會環境
瓷器制造業的發展和其所處的外部條件有著密切的關系,考察一個地區的瓷器生產制作,首先要考察該地區是否具備瓷器生產所需要的客觀基礎條件。西夏盡管地處較為偏遠的西北內陸,但發達的交通和豐富的制瓷原料為西夏的制瓷業發展提供了重要的物質基礎。
1.1 交通
絲綢之路出新疆地區分南、中、北三條道路,但絲綢之路從長安出發在寧夏境內也分出了南道和北道兩條運輸線路。其中,南道起于長安,經天水,過臨洮、河州、永靖、西寧、扁都口到張掖城,會經過西夏重要的統治區域—河西地帶。而北道則是直接穿過西夏故地的腹地,連通長安與武威和張掖,所不同的是,北道之中又分出了南北兩條線路。
南線路從長安出發,經固原、海原、靖遠、景泰、武威到張掖,需要翻越高山大川,道路十分險峻。同時,該線路處于不同勢力的交界帶,戰亂頻繁,在唐末的安史之亂后,吐蕃占領了固原,這條通道逐漸衰落。隨之而興的是從長安出發,經平坦的清水河谷地,經靈武、銀川、青銅峽、中衛到武威、張掖的北線路,也有經銀川越過賀蘭山到達張掖的路線。在途經西夏故地的北線路中,西夏故地的幾個重要城市都作為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而存在,如固原、海原、銀川、靈武、青銅峽、中衛、賀蘭山等。尤以固原為代表,如固原博物館藏希臘神話風格的鎏金執壺、薩珊波斯金幣、羅馬帝國金幣等,這些都是遠在萬里之外的西方世界器物的代表,證明絲綢之路曾在這里留下印記。
靈武窯的所在地靈武,古稱靈州,除了絲綢之路將靈州作為重要的商貿節點之外,唐代的“參天可汗道”也將靈州作為重要的通道節點城市。唐代建立之后,為了漠北諸部落朝貢的便利,開通了從北庭經回牙帳、靈州、慶州到達長安的道路,因唐時諸部族尊稱唐太宗為“天可汗”因此這條朝貢的道路也被稱為“參天可汗道”[2]
靈州道在唐代一直持續發揮著重要作用。唐末五代時期,原州陷落,蕭關道被阻隔,靈州道成為了通往長安的重要路段,在《宋史》的記載中,靈州成為西通高昌至西域的重要節點,西域各個使節也經此到達汴梁[3]141。西夏立國之前,為了發展與契丹之間的關系,同時也為部署自己的軍事戰略,自其統治中心的興慶府至遼國上京開辟了直路。《遼史·地理志》稱:“河清軍,西夏歸遼,開直路以趨上京。”[4]515《西夏書事》載:“自李氏歸順契丹,使介往來,特開涇路以趨上京。”[5]429直路的開辟,一方面解決了西夏與遼之間的戰略結盟,另一方面為西夏與遼之間的貢賜、貿易提供了客觀便利,同時也方便了西夏對邊境地區的軍事管控。
西夏立國后利用“直路”干道及其支道構建了四通八達的全國道路網[2],這些道路不僅強化了統治區域的權力存在,更為西夏發展本國經濟及手工業成品的流通和轉運提供了基礎設施。磁窯堡、插旗溝、回民巷、塔爾灣等西夏的主要瓷器生產地,都通過便利的交通串聯在一起。
西夏的交通網絡也成為瓷器外銷的商路通道,有學者認為草原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也通過西夏的交通網絡連接起來。如衛月望認為,吐蕃人假道西夏向契丹朝貢,遂形成了一條草原絲綢之路——西南路,從上京臨潢府(今內蒙古巴林左旗南)出發,經南京(今北京)西京(今山西大同市)夏國,直抵邏些城,翻越喜馬拉雅山即至今孟加拉灣,與海上絲綢之路接通[。盡管從實際意義上這條溝通草原與海上絲路的通途實現有著諸多的困難,但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西夏的交通地位以及其作為商貿中轉的優勢條件。
除了陸路交通之外,西夏境內,黃河水道貫穿其境,從水陸交通的通達性而言,方便了瓷器生產中原材料的轉運和產品的運輸。《遼史·蕭蒲奴傳》記載,重熙十五年(1046年),遼興宗征西夏,西南招討使蕭蒲奴“以兵二千據河橋,聚巨艦數十艘,仍作大鉤,人莫測。戰之日,布舟于河,綿亙三十余里。遣人伺上流,有浮物輯取之。”[4]1335遼軍進攻西夏皆動用水師,糧重全靠河道運輸,足見當時黃河水量之大與河床之深。水運交通的發達反映在民用上便是成為促進貿易溝通的重要通道,為溝通境內外貿易的發展提供了較為多樣的運輸途徑。
1.2 貿易
貿易的發展是促進瓷器制造業發展的重要因素。建立在便捷交通下的貿易往來,除了實現溝通有無的功能之外,更是考察一個區域生產生活狀況的重要依據。考古視野下,瓷器生產制造業的出現和繁榮,在人類學的視角表現為一種群體性行為,這種群體性行為是必然的、緊貼社會現實的,是通過與社會生活狀況的深刻關聯而實現的。從貿易環節考察西夏瓷器產生發展的條件及基礎,能夠從側面反映出瓷器生產的內部及外部的基礎因素和變化條件。
西夏草原絲綢之路貿易的發達,很重要的一方面是國與國之間開展的外交活動中附帶進行的官營貿易活動。《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05中記載:“每一使至,賜予、貿易,無慮得絹五萬余匹。歸之其民,匹五六千,民大悅。一使所獲,率不下二十萬……….”[7]同時,宋夏之間的榨場往來也是西夏貿易的一種形式。景德四年(1007年),宋朝在保安軍設置榨場,“以增帛、羅綺易駝馬、牛羊、玉、氈毯、甘草,以香藥、瓷漆器、姜桂等物易蜜蠟、麝臍、毛褐、羚角、硒砂、柴胡、從蓉、紅花、翎毛,非官市者聽與民交易”[3]4563盡管其中涉及購買宋朝的瓷器,但從西夏瓷器的發展進程來看,屬于西夏瓷器尚未大規模生產的早期。隨著瓷器發展進程的深入,技術的進步,促使西夏瓷器在本民族政權內部有了流通的物質基礎。
宋夏交好時,中原王朝與西域的往來關系也有所改善。《宋史·夏國傳》有記載,西域各國“若天竺、于聞、回、大食、高昌、龜茲、拂林等國,雖介遼、夏之間,筐亦至,屢勤館人”[3]13981 O說明西夏的興起并沒有阻斷各國之間的貿易往來,這些貿易往來促進了西夏瓷器發展,并為其提供了一定的技術支撐和參考。貿易的溝通從來不是單純的商業往來活動,更多的是不同地區和族群的人在貿易活動沿線展開的一種文化上的交流與溝通。《涼州重修護國寺感通塔碑》(圖1)的碑銘中生動地描述了涼州的交通情況:“武威當四沖地,車轍馬跡,輻輯交會,日有千數。”這種體量的貿易往來勢必要在交流中發生文化和技術的交流融合。

西夏統治者看到了絲路貿易的巨大經濟利益,并出臺了一系列貿易制度來更好地管理往來貿易。《天盛改舊新定律令·他國買賣門》載:“出使他國者往時,正副使、內侍、合門、官之賣者、駕駱駝、侍馬等所屬之私物,及諸人所賣官私物等,不許由官駝負之。”[8]568《天盛改舊新定律令·使來往門》又載:“他國來使,住于京師館驛,依官買賣,未住諸人不許隨意買賣。”[8]297
通過考察西夏境內貿易活動的發展狀況,可以了解西夏當時社會生活狀況,探析西夏瓷器在發展過程中的助推因素。發達的貿易交通線為西夏瓷器的生產、轉運提供了較大的便利,同時,途經的絲路貿易及宋夏、夏遼、夏金之間的官方及民間貿易的存在,也為西夏瓷器制作技術的進步提供了交流便利。
1.3 人口與手工業
封建王朝時代,人口是社會基本的勞動能力保障,從物質生產的角度而言,人口是創造一切社會物質生產的基礎,地區人口數量的變化可以反映該地區生產生活的社會狀況。從手工業發展角度而言,人口既是手工業發展的勞動力保障,也是手工產品的使用對象;從生產銷售的環節來看,人口市場的體量直接影響著本地區手工業的發展進步空間。考量西夏瓷器生產發展的影響因素,人口市場的大小和手工業發達程度也是必要條件之一。
根據杜建錄的推斷,西夏人口在30萬戶(帳)以上、160萬口左右,上限不超過180萬或200萬口,下限不低于100萬或120萬口[9]。西夏的疆域面積大約有66萬平方公里,我們按照160萬的人口數量來估算,每平方公里的人口密度約為2.4人。從地理環境來看,西夏境內的人員主要居住在河西及寧夏平原一帶,大部分的荒漠高山地區人員稀少,因此人口的密度會呈現出一個相對集中的狀態。寧夏平原的興慶府(銀川)靈州(靈武),河西一帶的武威等地都是西夏的人口聚集區,而這些地方也都存有瓷器生產的窯場遺址,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瓷器生產與人口聚集區緊密相關。
但人口數量并非固定不變,作為一個從游牧民族成長起來的政權,對于人口的需求是十分迫切的。西夏的統治者為了增加國境之內的人口數量,除了自身的自然增殖之外,更多的是采用戰爭手段俘獲勞動力。西夏軍隊中有專以俘掠人口為職責的“擒生”。西夏統治者曾用“脆怯無他佳者,遷河外耕作,或以守肅州”[3]14029。甘肅省武威市西郊林場發現的兩座西夏墓題記中,就明確指出了兩位墓主人的祖籍是彭城(今江蘇徐州市)[10]。一定程度上佐證了西夏統治者對“無他估者”利用的記載。
可見,西夏政權在戰爭中的主要職責除了單純的對外擴張外,更多的是通過多途徑的方式來提升本國的人口數量和質量,對于掌握手藝的俘虜而言,更是利用其優勢來發展本國的手工業。
由于文獻資料較少,通過現有文物資料考察研究西夏歷史和手工業發展形態,只能獲得局部的了解,將瓷器的生產發展放在整個時代和社會的大背景下來考察,可窺見西夏瓷器生產的起源及發展狀況。
農業生產力水平作為國家發展的重要依賴,能夠很好地反映出西夏生產力發展的水平。西夏的統治范圍主要位于今天的河西走廊及河套平原一帶,有大片的良田。從考古資料來看,犁鏵、犁鏡、鋤等西夏農具與中原當時的農具基本一致或十分相似,這是黨項人在農業生產的過程中學習宋代農業技術的結果顯現。“耕稼之事,略與漢同”[5]419,說明西夏境內的農業生產水平并不低。“國人賴以為生者,河南膏之地”[5]517,興、靈二州是西夏的糧食主產區。
西夏版圖內的漢族人口分布較多,東部的黃河兩岸、無定河流域和河西走廊為三大聚居地區,主要以農業、手工業、經商為主[]。從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來說,據杜建錄推斷,“漢族人口約占西夏總人口的 20% 左右。”[12]這一時期移入的人口和河西原有的漢族人口都有較大的增長,為西夏河西地區的經濟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賀蘭山蘇峪口瓷窯遺址發現的釉封匣缽口的燒裝方法[13],是首次在浙江上林湖以外的地區發現,證實了這種人口和技術的遷移。
此外,戰爭導致人口和工匠的被動遷移也是西夏瓷器發展壯大的重要因素。元滅宋后,也曾在江南搜羅十萬余戶工匠:“伯顏帥師伐宋….籍江南民為工匠凡三十萬戶,惠選有藝業者僅十余萬戶,余悉奏還為民。”[14]西夏作為地處西北的民族政權,想要迅速發展本國的制瓷技術,依賴外來工匠也是快速提升生產能力的途徑之一。嘉祐七年(1062年),夏毅宗諒祚曾派遣使臣向宋朝廷乞取國子監所印書、釋氏經、譯經僧、頭、工人、伶官等,宋朝皇帝拒絕了賜予譯經僧、工人、伶官的請求[15]。而乞求的這些“工人”就有可能是制瓷人。寧夏磁窯堡的發掘研究顯示,磁窯堡瓷器技術的發展是一個借鑒相鄰地區瓷器生產技術的過程,這一點從西夏瓷器所使用的開光裝飾方法可以看出,顯然是受到了磁州窯系的影響[16]
在政府的管理體制上,西夏統治者也為促進手工業的發展制定了專門的掌管機構和生產準則。《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司序行文門》中記載了明確設立的工院有刻字司、作房司、織絹司、作首飾院、鐵工院、木工院、織工院、磚瓦院、出車院等[8]264。又記載曰:“三種工院:北院、南院、肅州。”[8]363其中,肅州工院就是專門管理河西地區的手工匠作行業的管理機構。據史金波分析,甘州地區也應有邊工院且至少有兩個下等司機構:甘州城司、北院邊工院;北院工院也為下等司,派一正、一副、二承旨等四人[8]370。在生產法則上,西夏統治者對于瓷器的生產制作也有著較為明確的規定。《天盛改舊新定律令·物離庫門》明確規定:“陶器皿因損,百中可耗減十。”[8]549這樣就從管理機制上實現了各個區域的手工產業的管理和消耗的準則。
從有關西夏手工業的研究資料[17-18]來看,西夏的手工業生產存在著官方經營和民間經營的狀況,其中官營手工業帶有一定的特殊性,其產品的主要供給對象是皇室貴族等階層,而民間經營的窯口主要銷售對象是普通大眾。西夏瓷器窯口中,新發現的蘇峪口最符合官窯性質,而靈武窯則二者兼具。西夏管理機構將工匠劃分為官人匠和民間匠,官人匠是因為世代傳習、罪犯轉變、戰爭俘虜、掠奪等方式獲得,而民間匠則是民間的個體工匠[19]。西夏《涼州護國寺感通塔碑》結尾處不僅列有書寫碑文及監修官員的姓名,還列有工匠姓名,說明西夏有一技之長的手工生產者有一定的社會地位。
1.4礦產
從西夏瓷器生產技術的發展情況可以看出,西夏與中原有著密切的技術交流和文化往來,但是社會條件的成熟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制瓷業發展的物質條件。西夏窯址的產生有著客觀的原因。
以煤炭為例,寧夏煤炭資源分布廣,儲量豐富,品種齊全,煤質優良,埋藏較淺,水文地質條件簡單,便于開采,大約在北宋、西夏時期就有煤窯[20]。以靈武為例,其煤炭資源豐富,已探明儲量273億噸,占寧夏探明儲量的 80%以上[21]。煤系露頭處的高嶺石質泥巖可以用作制瓷原料。史料中關于靈武窯燒造瓷器所用的原料的使用與開發雖然僅有零星記載,但也直接反映了西夏瓷器的發展是建立在豐富的礦產基礎之上的。明代胡汝礪撰、管律重修,2013年出版的《嘉靖寧夏新志》中提及:“磁窯山,州東北六十里,為陶冶之所。”[22]193磁窯寨,“城周回二百一十丈,南門一。舊有守御官一員,漢中衛備御官軍一百二十員名。正德初,以其非要沖之地,徒事糜費,乃撤之。今止慶府窯匠軍余四十余名,并各處陶器者十余人居焉”[2]202。雖然記載的時期與西夏時期相距甚遠,但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西夏瓷器的發展壯大除了手工技術的支撐外,更多的是建立在豐富制瓷原料的基礎上。
2021—2022年,賀蘭山蘇峪口西夏瓷窯址除發現了保存好、結構完整的古代制瓷作坊之外,窯場周邊的山坡同步發現了瓷土礦、石英礦、石灰礦等諸多采礦遺跡[13]。從位置上來看,蘇峪口遺址位于賀蘭山煤礦帶,這些瓷土礦和煤礦都是與瓷器生產直接相關的產品。同時,采礦坑與瓷窯遺址同步發現,在我國已發現的瓷窯遺址中較為少見。
2 西夏瓷器產生的組織形態
2.1產品類型回溯組織形態
西夏瓷器的生產技術受到了中原等地瓷器制作技術的影響,但從瓷器的整體風格上來看,西夏瓷器形成并保持了西夏政權的風格特點和要素。盡管關于西夏瓷器窯廠生產制作等諸多環節的資料較為缺乏且難以還原,但結合《寧夏靈武窯》[23]《西夏瓷器》[24]《寧夏靈武窯發掘報告》[25]等的研究內容和內蒙古、寧夏、甘肅等地的窖藏遺址遺跡發現,中原地區所見的瓷器類型,西夏瓷器基本都有涉及,主要包括飲食器(碗、盤、缽、杯、罐、甕、壺、瓶、盞等)宗教用品(爐、佛像、念珠、法器等)生產用品(瓷鉤、瓷鈴、紡輪等)娛樂文房(硯臺、硯滴、棋子、骰子、堤、腰鼓等)、建筑材料(板瓦、瓦當、迦陵頻伽等)軍事用品(藜、彈丸等)等。
生產范圍將日常生活的吃穿住用行全部囊括其中,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夏境內現實生活中對瓷器的依賴。并且,這種類型多樣、需求量大的瓷器必然是需要數量較大的工匠同時配合生產。目前沒有有效的資料來直接表明西夏瓷器的生產組織所包括的程序,但可以以成熟的生產形態作為參考,來估量西夏瓷器的生產組織模式。2021年面世的寧夏賀蘭縣蘇峪口西夏瓷窯遺址中,在作坊區內,發現了鱸坑、釉料缸、灰坑等遺址,這些遺址內生產遺跡十分明顯,從遺址內的礦坑到生產區域,整個過程包含采礦、粉碎、貯存、拉坯、上釉、晾坯、燒成等一系列完整的制瓷工序[13]。從具體的生產環節來看,生產過程所需要的人員配置也是較大的。按照瓷器生產的工藝流程,僅僅做壞環節所需要的人員就包含了挑壞工、裝坯工、做坯工(其中又細分為做壞工、印壞工、利坯工、挖坯工、剎合壞工、打雜工)畫坯工(又細分為畫壞工和混水工)等,每一個生產環節背后都是一個完整的生產系統,各自相互配合,同時加上燃料原料的運輸及生產銷售環節,人員的數量就更大。由此可見西夏瓷窯生產所需的人員數量規模龐大。
同時,從窯口附近的遺存來看,也能較為準確地反映出那個時期西夏瓷器生產的規模。靈武窯窯址南北長約800米,東西寬約400米,在遺址附近的文化層堆積層最薄處2米、最厚處4米[26]。相距數公里外的回民巷窯瓷片遺址,在東西長約400米、南北寬約200米的范圍內,散落著大量的瓷片[27]。此外,2020年蘇峪口遺址發掘中,清理出13座窯爐、面積近4萬平方米的燒造遺址,出土瓷片47萬片之多,燒裝窯具達到2.4余萬個,還有附近一起出土的燒窯所需的瓷土、石英、煤炭等原料及燃料礦坑遺址[13],這些制作工序,加之同步開展所需要的采礦和采煤工人的配合,所需人力數目龐大,且必須組織建立起程序規范、流程合理的組織體系,才能保證生產的有序進行。
2.2產品標識對組織形態的反映
基于文獻資料較為缺乏的情況,從組織形態去考察西夏瓷器窯口的生產狀況,可以大致還原出其組織形態和生產規模,但要更進一步地分析西夏瓷器生產的社會狀況,構建起西夏瓷的組織形態,還必須從生產的最終形態—產品上著手,進行深入的考察和研究。對產品的考察和研究,一方面可以有效地反映當時社會生產生活狀況的要素,另一方面可以反映當時瓷器產品的生產和銷售狀況。
靈武回民巷窯采集的瓷片中有“東平王衙下”(圖2)、“三司”等字樣,蘇峪口瓷窯遺址中發現有“官”字款匣缽(圖3),“東平王”和“三司”都屬于西夏統治的政權機構。由此可以推斷,西夏地區官府用瓷和民間用瓷呈現出不同的生產形態和工藝流程,所需的人力資源呈現出差異化。


在出土的瓷片中,有大量具有民間用瓷屬性的銘文。如目前可確認的單字有“陳”“李”“唐”“楊”“興”“也”“記”“義”“院”“圣”“相”“五”“香”“十”“風”等(圖4),雙字有“年四”“王孟”“有館”“李五”等,三個字及以上的有“謝南朝”“焦宏宗”“盧呂三”“天下夫”等(圖5)。
此外,還有帶有顯性生產信息的銘文。如“稅僧”(圖6)、“三十吊五十串”(圖7)、“趙家羅”“涇州西街巷張張稅”“二十七個”“三月二十日”“光定四年四月卅日郭善狗家甕”(圖8)、“斜毀發酵有傷下速斜小”“第五號瓷甕”等。


從西夏瓷片上可見的單字及姓名銘文來看,這些信息的刻寫應該為當時訂件人所定制的貨物,制作者在生產過程中為了區分而留下的標記。從這些字表現出的信息來看,訂件人的身份和職業分布較廣,生產基數較大,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西夏瓷器擁有完善的生產模式和興盛的生產狀況。


而那些較為顯著的信息,則能夠更加清晰地反映出西夏瓷器生產的數量、具體的要求、銷售環節等信息。如“稅僧”顯示出瓷窯的生產與寺院的直接關系。西夏陶瓷的生產中有大量的產品是與佛教寺院息息相關的。如目前可見的瓷塑金剛力士(圖9)、金剛許、如意輪(圖10)、擦擦、念珠、迦陵頻伽等。“三十吊五十串”“二十七個”則可能顯示出同類型瓷器或者同一批次的瓷器依據訂貨人的需求所要生產的具體數量“涇州西街巷張張稅”“光定四年四月卅日郭善狗家甕”(涇州指今天甘肅涇川縣,光定四年四月三十日是指1214年西夏神宗李遵項統治時期)則直接表明了具體生產時間和訂件人的姓名、詳細地址和器物類型。“斜毀發酵有傷下速斜小”“第五號瓷甕”等信息則顯示,西夏的瓷器生產既有數量的疊加又有質量上的把控,對于不合格的產品,需要標示出具體的問題所在,并表明最終的處理結果。同時,“第五號瓷甕”則表明西夏的瓷器生產按照不同的器型類別進行嚴格的管理,這也深刻地顯示出西夏的瓷器生產已經有了較為嚴格的生產銷售規范,不僅對各類器物的型號大小有編碼,更是對損壞或者失敗的器物有了明確的銷毀規范,證明西夏瓷器的生產有了較規范的組織形態。



3結束語
瓷器的生產制作屬于手工技藝的行列,作為物質實體的西夏瓷器,深刻反映了西夏社會的生產生活狀況。西夏瓷器的實物個體雖然能夠表述出社會歷史信息,但想要進一步還原生產環節的信息要素,必須將西夏瓷器放在歷史的時空中去研究,進一步還原它的生產要素和制作、流通過程,對歷史研究有效還原,也是對考察西夏瓷器生產文化信息的有效追溯和還原。
通過對西夏社會環境及資源分布等情況的分析發現:第一,西夏瓷器的產生、發展得益于本地豐富的礦產資源和便利的交通,他們共同助推了西夏瓷器的發展,并為其生產和銷售提供了條件保障;第二,西夏瓷器的生產是借鑒了中原及相鄰地區的生產工藝,且在生產過程中有外地技術工人的加入;第三,西夏瓷器的生產有著完整的技術和工藝形態,從靈武窯到回民巷再到武威、蘇峪口,出土的瓷器、文字等信息都表明西夏瓷器生產在原料獲取、器物制作、生產銷售、生產損耗、數量統計等方面都有比較規范的組織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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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