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雨來臨前,總有片刻奇異的寧靜。畫家坐在閣樓里,雙手擱在膝蓋上,指尖還留著干裂的顏料痕跡。他望著面前那張空白的畫布,感到它是一片無聲的海,深不見底,卻沒有波瀾。他嘗試了無數次,但每次提起畫筆,手卻懸在半空中停住,像被什么莫名的神力按住了。他知道靈感藏在某個地方,但它卻像風一樣躲閃不定。
窗戶半開,外頭的光微涼,像初秋剛上桌的果實那樣青澀。風帶著不確定的氣息擠了進來,吹亂了桌上的草稿紙。那些紙片紛紛揚揚,像無家可歸的鳥。他抓住其中一張,上面有幾筆潦草的素描線條,是一棵樹的枝干,干癟抽象,毫無生氣。畫家皺了皺眉,將紙揉成一團,丟在腳下的垃圾桶里。垃圾桶里已經堆滿了同樣的紙團,像小小的廢墟。他低聲自語:“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抓不到。”他轉頭看向窗外。遠處,山脊線在淺灰色的天空中隱約可見,薄薄的云層堆疊著,像巨大的羽毛被揉碎后灑滿了天幕。風又吹了進來,吹得閣樓的門輕輕晃動了一下,發出吱呀的聲音。畫家站起身,走到窗邊,把鼻尖貼近窗欞。他想要嗅點什么,泥土的腥味、樹葉的腐香,甚至是一場雨的預告,但一切都像被遮掩了一樣。他只有等待。
突然,天邊一道雷光炸裂,像利刃劈開云層,將整個世界辟出一道縫隙。畫家身體微微一震,似乎有一道電流從背脊傳到指尖。風驟然加大,窗簾被吹得飄飛起來,玻璃咔咔作響。雷聲隨之滾過,低沉綿長得如同從大地深處傳來的咆哮。雨還沒有來,但它已經在空氣里了。畫家盯著那道雷光消失的方向。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午后,那時他還只是個孩子,住在鄉下。他坐在溪水邊的石頭上,水聲輕快,樹影斑駁。他拿著母親給他的鉛筆,在筆記本上涂涂畫畫。那是他第一次對色彩有了模糊的感知——盡管手里只有一支單薄的鉛筆,但他能在腦海中清晰地看到顏色:水的藍,草的綠,天空的白,甚至石頭的灰色。他畫了一棵樹,樹冠被風吹得像要散開,又像是要被什么緊緊裹住。那一天,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但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某種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就像今天,他看到雷光的那一刻,某種東西在胸腔里涌動,又迅速隱匿。
“靈感。”他喃喃道。他推開窗,冷風夾著樹葉的碎響撲面而來。他張開手,想要抓住風,卻什么都抓不到。風繼續吹,雨還沒有落下。畫家盯著遠山處的天際線,那里的云層正堆積成更為深沉的灰。他想象那雷光藏在其中,時刻準備再次劈開天地。這個瞬間,他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畫布上。那張空白的畫布此刻不再像海,而更像是一片云,里面什么都沒有,卻可以承載一切。他的嘴角微微抖動了一下,像是笑了,但很快便沉靜下來。他坐回椅子,手指慢慢地伸向旁邊的畫筆。
畫筆觸到手指時,涼涼的,像風吹過的金屬。然后,他蘸了顏料。藍色、深灰、淺白,筆尖蘸滿了層層的涂料。他的手仍然懸著,像剛才一樣,但這次卻沒有猶豫。他落筆了。第一筆,是風的聲音。第二筆,是雷光掠過的軌跡。第三筆,是遠山和云層糾纏的邊界。畫家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筆觸快速而連貫。他沒有看畫布,而是看著窗外,看著即將降臨的暴雨。他知道自己的畫筆正在捕捉它,捕捉它還沒到來之前的模樣。那種模樣稍縱即逝,像風中的一粒塵埃,但他抓住了。
當第一滴雨落下時,他的畫也停住了。他坐在那里,聽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是為他剛才的創作伴奏。他沒有去看畫,只是閉上眼睛,感受胸腔里的震動逐漸平息。靈感來了,又走了,像風那樣不受控制。他睜開眼,看向窗外,雨正傾瀉而下,遠山的雷光已經徹底消失在云霧中。
“夠了。”他低聲說,“這次夠了。”窗外的雨聲和畫室的寂靜混成了一首奇異的樂章。畫家將畫筆放下,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疲倦得快要睡去。
二
巴黎的清晨是灰色的,光線從云層的縫隙中灑下來,灑在露天咖啡館的方桌上。雨剛停不久,地磚還帶著一層濕潤的光澤,行人的腳步踩過,濺起細小的水花。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的苦香,夾雜著剛洗刷過街道的清新氣味。一個年輕的作家,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一本筆記本,手里的鋼筆懸在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街道的喧囂在耳邊流動,汽車的轟鳴、自行車的鈴聲、售報童的叫喊聲織成了一幅嘈雜的音景。他仰起頭,目光穿過玻璃窗,看向對面街角的一家面包店。一位老婦人正彎著腰,將新鮮出爐的長棍面包擺上木架。烤面包的香氣穿透了空氣,也穿透了時間,將他拉回到另一個世界。他低下頭,盯著筆記本上那句未完成的話:“光影總是在流動,它們就像……”他停頓了許久,抬手撓了撓頭發。筆尖停留在紙上,墨水暈開一個小小的斑點。他想要將這個比喻補充完整,卻發現大腦里一片空白。
“它們就像什么呢?”他自言自語,語氣里帶著懊惱。他看著對面街角,老婦人的動作突然變得模糊,陽光從云后探出,斜斜地照在玻璃窗上。光線在地磚上流動,像一層金色的水波,把一切的輪廓都模糊了。他忽然想起,童年的某個傍晚,他坐在父親的書房里,陽光從窗簾縫隙中擠進來,投下一條細長的金線。他抬起手去抓那束光,卻發現它從手指間滑開了,像握不住的風。他的父親正坐在書桌前,用舊打字機敲打著什么,伴隨著清脆的滴答聲。他問父親:“光能寫進書里嗎?”父親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現在,他又想起這個問題了。光能寫進書里嗎?他的天賦像是藏在那束光里,但那光一直在流動,一直在逃。他曾無數次想要捕捉它,用語言、用比喻、用象征,可每一次,等他提起筆,眼前的光就已經變了模樣。
服務生端來一杯濃縮咖啡,杯口騰起一縷白色的霧氣。他的注意力被拉了回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讓他短暫地清醒了一些。他重新抬起筆,想要接著寫下去。這一次,他沒有再去追逐什么完美的比喻,而是把注意力放回筆記本上。他寫道:“光影總是在流動,它們就像不安的夢,一旦想要抓住,就會消散。”他寫完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滿意的表情。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筆記本的邊緣,也想把腦子里的某種聲音敲出來。
這時,街對面傳來一陣喧鬧聲。他抬起頭,看到幾個小孩圍在一起,爭搶著一只皮球。皮球被一個男孩踢到街道中央,一輛自行車急剎車,車鈴聲刺耳地響起。那男孩趕忙跑過去撿起皮球,臉上卻沒有一絲慌張,只是咧開嘴笑了笑,露出幾顆新長出的牙齒。這個瞬間讓他突然有了觸動。他記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他在家鄉的田野上玩耍,腳下的草地散發著陽光暴曬過后的青草味。那時他還小,不知道什么是天賦,也不明白靈感,只知道父母總對他說,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是聰明是什么?聰明是那些藏在字里行間的微光嗎?還是父親書房里的打字機聲?他從來沒想清楚。
現在,那些過往的記憶,像一條河流一樣,涌進了他的腦海。他抓起筆,開始瘋狂地寫。他寫街角的老婦人,寫孩子們爭搶皮球的場景,寫窗外的光線如何在地磚上流動。他的筆尖滑動得越來越快,像是想要趕在靈感消散之前,把一切都捕捉下來。他寫到最后,終于停下了,深吸了一口氣。他盯著那些字句,發現它們并不完美,甚至有些凌亂,但它們是真實的。那一刻,他覺得某種天賦終于被激活了,而靈感則像是推動河流的風,帶著它向未知的方向奔流。
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他的咖啡早已涼透。他坐在椅子上,聽著街道的喧囂聲,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從來不需要追逐。靈感和天賦是兩條平行的河流,只有在某個無意的瞬間,它們才會交匯。就像他剛才寫下的那些字,它們沒有任何規劃,卻構成了一幅流動的畫。他合上筆記本,站起身來,丟下一枚硬幣在桌上。走出咖啡館的時候,陽光正好灑在他的肩膀上,暖得像兒時的午后。
三
曠野在太陽下,泛出一片無盡的白光,像是被遺棄的世界。干裂的泥土,鋪展到地平線,細碎的沙石,隨著風卷起,拍打在一個旅人的臉上。他的雙眼微瞇,臉上的皺紋刻得深,像是用刀一點點雕刻出來的。他穿著褪了色的舊風衣,靴子早已磨損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樣,每一步踩下去,都濺起一層干燥的塵土。他的步伐緩慢卻又執著,似乎在尋找什么,又像是根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兒。
這是一個死寂的下午,天地間除了風的嗚咽,再沒有其他聲音。旅人停了下來,環顧四周。他的嘴唇因為干燥而起了裂,鼻腔里滿是塵土的氣味。他望著前方,那片荒原的盡頭,升起了輕微的波動,水面映照出陽光的閃爍。那里是不是有一條河?他瞇起眼睛,試著看得更清楚些。但那閃光忽然消失了,像是他的目光把它驅散了一樣。他知道,那不是河,只是蜃氣。
他低下頭,開始摸口袋。手在衣服內側摸索了幾次,終于掏出一支筆和一個皺巴巴的本子。那本子已經被用到接近破損,封皮的邊緣翻卷,里面的紙張早被時間侵蝕,已經泛黃。旅人翻開本子,露出一片混亂的涂鴉和零星的文字,有些地方的墨跡已經模糊不清,有些卻還帶著新鮮的黑。他盯著那些字,眉頭漸漸鎖緊了。他曾寫下這些,卻怎么也想不起它們從何而來,就像它們從一開始就不屬于他。
他用手指在空白的那頁紙上摩挲了一下,接著提起筆,筆尖懸在空中,卻遲遲沒有落下。他知道自己應該寫些什么,但他寫不出來。他的腦海里空蕩蕩的,像這片荒原。他就像站在一扇門前,但那扇門早已緊閉,里面的東西藏得深不可測。他試過敲門,可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回聲。
他突然把筆丟在地上,雙手捂住臉,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這是他不愿承認的事實:他已經很久沒有抓住過靈感了。他總覺得自己擁有某種天賦,但這些天賦像一把鈍刀,無法切開現實的硬殼。他花了許多年走到這里,想要找到答案,但時間讓他的記憶變得模糊,也讓他的熱情逐漸耗盡。
風繼續吹著,帶起地上的沙土。他抬起頭,發現遠處天邊的云層堆積成了一座隱約的山。那是個幻覺吧?他想。他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幻覺了。他對自己說,不要去追,不要去看,但他的腳卻不由自主地邁了出去。他順著云山的方向走去,腳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壓著。他心里清楚,他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停下而走。
一路上,他的思緒開始游離,記憶是干枯的樹葉,被風一片片吹散。他曾有過靈感的閃現,那些靈感讓他相信,自己也許真的能成為一位偉大的作家或畫家。他想起某個寒冷的冬夜,他坐在火爐旁寫下了一首短詩,那首詩很簡單,但卻像一束光一樣,短暫地照亮了他。可是后來,無論他怎么努力,那樣的光芒都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寫過無數零散的句子,卻從未真正完成過一件作品。天賦還在嗎?他不知道。它就像一個離家的孩子,或許回來了,卻再也認不出。
他走到一片低洼地,四周的風突然安靜了下來。他停下腳步,站在空曠的平地上,望著周圍的一切。地面上布滿了裂紋,像是被灼燒過的舊皮膚。他抬頭看著天,太陽正對著他的頭頂,熾熱的光線讓他幾乎睜不開眼。忽然,他感到一陣暈眩,腳下一軟,便倒在了地上。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世界變得模糊又遙遠。他的視線越過地面,看到遠處似乎真的有一條河,那河流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帶著奇異的吸引力。他掙扎著站起來,拖著疲憊的身體向前走去。但走得越近,那河流便越遠,最終完全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開闊的荒原,空曠得讓人絕望。
他停下腳步,沉默地站在那里。他意識到自己追逐的,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出口,而真正的出口,也許早已在某個他未曾留意的地方。他垂下頭,再次摸出那支筆和本子。風吹過他的耳邊,像是耳語,又像是嘲笑。他沒有再嘗試寫下什么,而是將本子合上,塞回口袋。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里,但他知道自己必須繼續走下去,哪怕沒有盡頭。
天邊,云層開始散開,露出一片空白的天空,荒原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亮光。
四
河流在奔涌。它從山間流下,翻滾著白色的浪花,帶著不可遏止的力量。河水拍擊著巖石,濺起細小的水珠,在陽光下化成短暫的彩虹。藝術家站在河邊,望著面前的景象,目光中帶著近乎狂熱的神情。他的手中握著一支畫筆,手指微微顫抖,他在等待一個絕對的時機。
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像從天地的深處涌出,又流向無人知曉的遠方。河岸的泥土上長滿野草,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伴隨著河流低沉的轟鳴聲。藝術家將畫布立在岸邊的石頭上,四周只有風和水的聲音,沒有人,也沒有時間。他深吸一口氣,手中的畫筆終于觸碰到畫布的表面。
第一筆,是一條流線,藍色的,深邃得像天幕裂開的縫隙。第二筆,是灰白的漩渦,帶著力道和方向感。第三筆,是濃烈的金黃,如陽光被水粉碎后浮在河面上的金粉。藝術家的筆觸越來越快,每一次落下都像是河流在呼喚他,讓他去捕捉那些轉瞬即逝的形狀。他的天賦和靈感終于找到了同一個節奏,它們不再彼此分離,而是像兩條交錯的支流,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他向前。
他的畫布上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色塊,而是一場運動的再現。每一筆都有力地指向某個方向,卻又在混亂中保持了驚人的秩序。他完全沉浸在這一刻里,手中的畫筆幾乎成了河流本身的一部分。他能感覺到,它在流淌,在躍動,在沖撞,他只是把它捕捉下來。他沒有思考,也沒有猶豫,所有的動作都來自原始的沖動,他只是一個通道,將自然的語言翻譯到畫布上。
風吹起,草葉簌簌作響,陽光在水面上變幻不定。一只鳥從河邊的樹梢飛起,投下一道短暫的影子,像是大自然為這一瞬間點燃的驚嘆號。藝術家依然專注于畫布,他的身體微微前傾,汗水從額頭滑下,落在地上,滲入泥土。空氣中彌漫著河流的氣息,那氣息厚重而濕潤,像是在提醒他時間的存在。但在此刻,他感覺不到時間。他畫中的河流在他心中涌動,而現實的河流卻早已消失于他的感知之外。他完全被自己的創造所吞沒了。
大概過去了幾個小時,太陽開始西沉,天際的云層被染成金紅色。藝術家終于停下了手,他的手腕酸痛,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他盯著畫布,發現自己無法辨認出畫中的每一個細節——那些色彩和線條像是自己生長出來的,帶著屬于它們自己的生命。他知道,這是一件與眾不同的作品,一件他過去無法企及的作品。那不僅僅是靈感的結果,更是天賦在長久沉寂后爆發出的力量。
他坐在地上,靠著一塊石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感到一種陌生的虛脫感,就像所有的能量都被抽走了,但同時,他的心中又充滿了奇異的平靜。他知道,他抓住了某種東西——它不是河流,不是光影,而是更深的存在,它在靈感和天賦的孕育下誕生,只能在極端的時刻顯現。
河流依然在流動,夜色漸漸降臨,空氣中的涼意逐步加重。藝術家沒有再看畫布,而是抬起頭,望向遠方的河面。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清晨,那時他還是一個無名的小學徒,跟在一位老畫家的身后學習。老畫家告訴他:“創作就像建造一座橋,但你永遠不知道那橋會不會通向對岸。有時候,你只是把自己扔進河里,讓水流帶你走。”他當時不懂,但現在,他終于明白了。
夜風拂過,帶來水草的清香。藝術家站起身,把畫布背在肩上。他沒有再看那幅畫,也沒有回頭看身后的河流。他知道,今天的創造是短暫的,是無可復制的,而這正是它的價值所在。靈感與天賦的融合是一場驟然的雷暴,它來得猛烈,但也無法久留。他無法期待下一次,只能等待。但此刻,他不再焦躁,也不再迷茫。
他轉身離開了河邊,背影消失在暮色中。河流繼續向前奔涌,它不屬于任何人,但也屬于所有人。
五
那是一間極其狹小的書店,隱匿在城市老街的盡頭,似乎已被時間遺忘了。木制的招牌早已褪色,掛在門口的銅鈴也布滿了斑駁的痕跡。門半開著,輕風推著它來回擺動,發出吱呀的聲音。一個年輕人走過街角,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門前。他抬頭打量了一會兒,接著推開了門。
書店里彌漫著陳舊的紙墨氣味,那氣味像雨后的泥土,又像烘干的樹葉,輕飄飄地籠罩住了他。他的目光掃過店內,高高的書架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書,書脊的顏色暗淡,像被歲月磨去了銳氣。窗戶的玻璃被灰塵遮住了大半,陽光透進來時呈現出一種溫柔的昏黃。這里是另一個世界,與外面的喧囂隔絕開來,連時間也變得緩慢了。
年輕人隨手翻看了一本書,發現里面的文字已經開始發黃,書頁邊緣卷曲著,像是曾被某雙粗糙的手指無數次翻閱。他并沒有目的地,只是漫無目的地從書架之間穿梭,偶爾抽出一本書翻看幾頁,又隨手放回去。他的手指在書脊上滑動,突然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在一本畫冊上,那是一本比旁邊的書都要厚重的畫冊,封面上沒有文字,只有模糊的紋理,像水波的影子。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將畫冊抽了出來。封皮的手感粗糙,能感受到時間在上面留下的刻痕。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把畫冊放在膝上,小心地翻開了第一頁。那是一幅河流的畫,筆觸粗獷卻有力,水流在畫布上像是真正涌動著。他盯著那幅畫,目光漸漸被吸進去,如同聽見了水聲,看見了陽光下水波的碎光。他屏住呼吸,心跳變得遲緩。
他翻到下一頁,又是一幅畫。這一次是遠山,云層堆疊,山脊線的邊緣染著一抹深灰色的藍,帶著壓迫感,卻又讓人感到難以抗拒的吸引力。畫面的每一筆都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但又隱藏著掙扎的痕跡,就像畫家在創作時經歷了一場內心的風暴。年輕人繼續翻下去。每一幅畫都像一個片段,它們不完整,卻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讓他感到胸口某個地方輕輕顫動。
畫冊的最后一頁上,沒有畫,只留著幾行用手寫下的文字,字跡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完成的:“靈感是風,天賦是山。它們只在某個瞬間相遇,那一刻是短暫的,也是永恒的。它們都不屬于我,我只是一個過客。——瑞克,1897年。”
年輕人盯著這幾行字,像是被什么擊中了一樣。他看著“過客”這個詞,目光久久沒有離開。他合上畫冊,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壓下心中的某種情緒。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畫家的身影——那個畫家并不是真正的存在,他是某種抽象的形象:一個站在河邊的人,面對奔騰的河水,一筆一畫地將它描摹到畫布上。那畫家和他之間似乎隔著無數年的時光,但那種瞬間的悸動卻跨越了時空,將兩個人緊緊連在一起。
年輕人站起身,走到柜臺前。他問店主這本畫冊的來歷,店主搖搖頭,說:“是很多年前收進來的,我也記不清了。”年輕人沉默片刻,又問:“瑞克是誰?”店主翻了翻畫冊的扉頁,搖搖頭說:“不認識,也許是個無名的藝術家吧。”
年輕人沒有再問。他從兜里摸出幾張鈔票,把畫冊抱在懷里。他走出書店的時候,陽光正從灰蒙蒙的天空中穿透下來,灑在街道上。他的腳步變得輕快,肩膀上的重量被卸下了。他的腦海里仍然是畫冊里的那些畫,那些河流、遠山、光影、云層,它們是一束火焰,在他的胸口點燃了什么。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總對他說他有“天分”,可他一直不明白那天分究竟是什么,也不相信它存在。直到此刻,他才隱隱感覺到,那天分像一粒種子,而這本畫冊,就是滋潤它的雨水。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街燈依次亮起。他抱著畫冊走過街角,似乎看到遠處的某扇門悄然打開,門后涌出微弱的光。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眼神中似乎帶著某種決心。他沒有刻意去思考那畫冊背后的一切,也沒有試圖去追問它的意義。他只知道,自己也許需要一支筆、一張紙,或者一塊畫布——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那條河流。他走在河邊,上了高高的橋,腳下是屬于他的河流。他站在橋的欄桿上,很多人都看著他,像在欣賞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一陣涼風吹來,他的身體搖晃,像這個世界都在搖晃。他微笑著,使出渾身的力氣,躍起,在空中撕開了一條拋物線,墜入河中。
作者簡介:
陳小丹,廣東省作協會員,廣東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出版小說集《凳子上的月亮》《漫,時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