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混人坪能“混人”,說是人走著走著,就沒了。人變成了漆木,漆木都長成了人樣兒,風一吹,沙沙的,猶如人在笑。這不是傳說,田家爺爺板著臉說:“這是真的,不相信,你去試試。”沒人敢試。小命只有一條,試了撿不回來。
偏就有人要錢不要命,這人就是猴娃。
混人坪暗沉沉的林子里生長著油松、冷杉、紅豆杉、橡樹、漆樹、樺樹……尤以漆樹最為壯觀。漆樹至少有水桶粗,一破皮,先淌漆尿,漆尿淌過三五天,就涌出乳白色的生漆來;一見光,表面便浮上一層板栗色的絲狀或斑點,大自然的天光濃縮在漆里,是幾千年來家具和器物使用的上等漆品。野莊人把漆樹上割下的漆叫土漆——這是相較于化工漆而言。據說化工漆最早來自海外,所以叫洋漆。這些年,凡稱“土”的東西都值錢,因為與土地有關,與大自然有關。混人坪割下的生漆,品質好,在市場上受歡迎,價格高昂。田家爺爺在混人坪割過漆,還去挖過何首烏。混人坪有百年何首烏。何首烏能烏發,莖和葉能治失眠。自然烏發多好,有錢人要留住青春,不惜花重金也要弄到百年何首烏。那時候田家爺爺還是個壯年,虎口拔牙的事兒都敢想。到混人坪去,沒走半里路,撲通一聲就掉進了天坑。幸好天坑下面是水,幾十米深、從沒見天日的水冰到了骨頭里,田家爺爺很快僵成了冰棒。田家爺爺從昏厥中醒來,感到小命還在,急忙往崖壁上撲騰,摸到了一根藤蘿。他心喜:往常里一慣行好事,是上天來救我哩!他攀著藤蘿爬上來,嚇得回家躺了仨月,大病一場。從此,野莊沒人再敢到混人坪去,想錢想得淌口水,也不敢拿命去換。前些年,野莊來了幾撥四川漆客子,都是割漆的老手,湖南湖北地跑。四川漆客子在野莊駐扎,幾百號人天天打麻將、擲色子。他們派了探子到混人坪去勘察,結果五個人回來了倆。再想派時,那倆人撲通一聲給老板跪下,一個說:“家里還有一個老娘,得了青光眼,還等著我回去找錢給老娘治眼睛哩。”另一個說:“我和我媳婦結婚才三個月,我這心里慌的正想回去……”這幫漆客子的錢花完了,只好班師回營。
猴娃來找我,他說他想到混人坪去割漆,賣了錢好給香梅治病。他說他來之前,還去征求過田家爺爺的意見,但田家爺爺不理他。那時候我剛回來,沒有正式工作,供銷社的書記和我爸是老關系,他知道我整天在家寫啊畫的,也沒見干啥正事兒。他拿來秤桿和口袋,讓我跟他下鄉去收山貨。我跟他走村串戶跑了兩天,收下兩車木耳,外加一些棕板。他覺得我這人能干活兒,便把我派到雙河鎮供銷分店去當收購員。猴娃來找我,他知道我外面有銷路,割回來的生漆,很快就會變成錢。我倒是想起有幾個要生漆的老板來找過我,要的量大,我沒敢答應,但聯系方式倒是留下了。我不主張猴娃去冒這個險。盡管香梅看病等著用錢,但也不能做這沒把握的事兒。
二
我和猴娃都是在野莊土生土長的,從小學到中學,都一塊兒出莊去上學,后來又添了一個香梅。香梅娘兒倆是老光棍兒劉慈民從甘肅帶來的。劉慈民是個木匠,手藝好,打的家具能跟上潮流,一年四季多半時間在外面。劉慈民常年背著他的木匠背籃,背籃里裝著斧子、錛子、刨子、拐尺、墨斗……東奔西走,冷不著、餓不著,回來給人發煙是帶過濾嘴的;打火機都不用添油,噗一下,火就燃了;用完了一扔,從背籃里再取一個。劉慈民在莊子里出盡了風頭,惹人忌妒。劉慈民手頭兒不缺零花錢,鮮亮媳婦去借錢,沒多有少。他那聲音也陡地變了,粗嗓門兒也有了一些嗲氣,話自然就多了,說得也起勁兒了。若是跟他長得一樣的去借錢,一個子兒都借不出來。劉慈民把這母女倆帶回來的時候,我和猴娃都去湊熱鬧。母女倆認生,坐在里屋不出來。第二天,劉慈民叫了些人收拾屋子,隔墻、糊頂棚,還破費了十幾袋干粉漆,把幾間屋子整得亮堂堂的。劉慈民說:“明天上學,你們把香梅叫上。我已經給她報上名了。”劉慈民把香梅從屋里叫出來。香梅怯生生的,撲閃著一對烏亮的大眼睛,把我和猴娃偷偷地瞥了幾眼,然后回屋里去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和猴娃到劉慈民家去叫香梅。香梅起得早,梳洗整潔,背著書包站在門后。她透過門縫,朝黑漆漆有些森然的屋外瞅著,發現有手電光朝這邊照來,心想一定是昨天劉叔叔說的那兩個伙伴。香梅跟大人說一聲便關了門,猶猶豫豫地走近我們。猴娃說:“別怕!我們是來接你的。”香梅走過來,低著頭,跟著我們朝學校走。
猴娃主動介紹說:“他叫小虎,我叫猴娃,你叫香梅——昨天一說我就記住了。”
我問香梅:“你們那地方好,還是我們這兒好?”
香梅說:“肯定是我們那地方好。莊子大,幾百戶人,不像你們這里只有幾十戶人家,也沒這么高的山。”
“那你媽還帶你到這來?”
“劉叔叔常給我買東西……”
猴娃說:“香梅,你別看咱這地方山大,但人都是好心腸,將來這地方也一定好。”
我說:“你劉叔叔能掙錢,將來日子一定錯不了。”
香梅“嗯”了一聲。
有一次,我從學校操場籃板下路過,聽見幾個圍在一起的高年級學生在議論香梅。香梅正好從那邊走過來,到了我的近前問我:“下午放學還要一個人走嗎?”我說:“不了。”香梅說:“還是一起走吧,人少了,我害怕。”我說:“好吧。”香梅笑笑。她回教室了,那幾個高年級的學生圍住我,說:“香梅是你們莊子的?”我說:“是的。”“介紹認識一下嘛,校花一個。”我沒理他們,轉身回教室了。上課時,我望著黑板,眼睛里看到老師嘴在動,卻一句也沒進我的耳朵里。我把全校見過的女生都排了一遍,沒一個有香梅長得好的。我和猴娃、香梅雖然在一起走路,有時候回莊子,一起吃飯、做作業、幫大人們干活兒,常在一起,但我那時對女孩兒的美還比較遲鈍。后來我回憶了一下,我對女性有感覺,應該是我當兵以后,也就是十八歲以后。在新兵連,我們連隊分來四名女兵,晚上在開聯歡會的時候,一個女兵唱了一首《知音》,她那婉轉動情的聲音那樣凄美,讓我回想起同名電影的畫面,讓我的心在驟然的騰躍中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這感覺讓我開始關注這名女兵。我那時是連隊的教歌員。我教連隊的戰士由我作詞作曲的歌曲,并擔任連隊的合唱指揮。軍區直屬隊看電影或集會時,前面等待的時間都不會冷場,會進行拉歌比賽,哪個單位歌聲嘹亮、士氣足,哪個單位就占了上風。拉歌比賽全靠好的指揮,要有帶動能力,我往前面一站,指揮手勢一打,戰士們的士氣立馬就提振起來,歌聲聲震禮堂。指導員自然是高興壞了,我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在連隊教歌的時候,我的目光總是不自禁地落在坐在下面的那位女兵臉上。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這樣注意她,會不會給她傳遞一些比如喜歡或者更深一層的訊息。有時候她有一絲羞澀和尷尬,她白皙的臉上會泛起一抹紅暈,不知是凍紅的還是羞紅的,那樣子更加令人難忘。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會注意我。男兵宿舍在操場這一邊,女兵宿舍在操場那一邊。有事沒事我會遠遠地朝她走進的那個門和那個窗戶看。當然,我們每天都會有很多次見面機會,沒見著時想見,見了面又心慌……我知道德國作家歌德寫過一本書叫《少年維特之煩惱》,我沒有讀過這本書,但我知道這本書的大致內容,我想我的煩惱比少年維特的煩惱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我沒有打算細讀它。
三
都說女大十八變,香梅越變越好看了。香梅剛來時,穿了件洗得發白的雪青色制服,漸漸大了,衣服穿不上了,她娘又給她縫了一件紫紅色大格子料子制服,幾年了,一直穿在身上,顏色已經暗淡。但香梅是清水芙蓉,再舊的衣裳都掩飾不住她的美麗。有一次,我到猴娃的家里去,見猴娃住的小屋里,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些電影明星的照片,我覺得照片上的人好熟悉,像在哪里見過——我一下就想到了香梅。周末我和猴娃在坡上放牛。我們把牛趕到草坡上,猴娃到林子里去,折了些樹葉,鋪了一張樹葉床,喊著我去林子里歇涼。我們躺在樹葉床上,透過枝葉的縫隙,看高天上的流云,各自想著心事。猴娃說:“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大長腿就好了!”猴娃哀嘆著。猴娃的確長得矮小,剛上學的時候,我們身高都差不多,可漸漸地就有了區別。初中都快畢業了,我和香梅都快長到一米七了,猴娃才一米五多一點兒。有一次,我們在路上走,我對香梅說:“你把猴娃的腿拽住,我把猴娃的頭捧住。”兩個人用力往長里扯,把猴娃扯得直叫喚。猴娃說:“你們沒把我扯長,倒是想要我的命了。”猴娃不但個兒矮,人還長得丑:兩道豎眉擠在一起,倒有一些惡相;巴掌大的臉,尖嘴猴腮的,實在和小猴子沒啥區別。大人們有時候取名,總是抓住人的某一個特點,順嘴這么一叫,也就一直叫下去了。田家爺爺說,猴娃這長相,命硬!我隱隱約約猜到:猴娃可能喜歡香梅——不是可能,是肯定!可我不能把這層窗戶紙捅破:猴娃和香梅天差地遠:論長相,論身高,實在不般配。
初中畢業后,猴娃和香梅沒有上高中。香梅娘視力不好,香梅要在家幫著母親干活兒。
劉慈民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聽說他在外面找了個相好。香梅證實:她的劉叔叔很長時間沒有給過家里錢了。香梅無法再上學的主要原因恐怕就在這里。我想:香梅若是遇上個好人家,一定會上高中、考大學,將來過上好日子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猴娃對我說,他準備去養牛。他讓大人去信用社貸了三萬元,買了兩頭母牛,加上原來的一頭耕牛,每天早出晚歸去放牛就成了他的主業。他暢想著幾年或十幾年后,山坡上幾十頭牛,牛販子圍著他轉,他愛答不理。他想香梅——這是他藏在心里已發脹發痛的秘密,誰都沒說,香梅不知道。他想讓香梅當那幾十頭牛的女主人。所以,他見了香梅就說:“香梅,別怕!困難是暫時的。”
香梅到雙河鎮去學縫紉,學成后想回莊子辦個裁縫鋪,一邊掙錢一邊照顧母親。
雙河鎮的裁縫鋪只有兩家,一家姓雷,一家姓杜,雷姓人家學徒已滿,只有杜姓人家可收徒弟。杜姓人家當家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人稱杜嫂。杜嫂闊臉雙下巴,說話粗聲大氣,沒說幾句,臉像充了血。杜嫂做生意跟人一口咬定價錢,來人正想講價,她說:“我血壓高。”來人再不好多說。香梅家窮,但她長得清秀,惹人喜歡。鋪子里正好缺個打下手的人,又不用給工錢,白撿個干活兒的,頂多管三頓飯。杜嫂就把香梅留下了。雙河鎮上閑散的后生多,有的后生認得香梅,知道這裁縫鋪里來的丫頭是學校的校花,便三五成群地來到裁縫鋪的外面,或蹲或站。有的耐不住性子,進到裁縫鋪逗香梅說話,香梅也不搭理,低著頭干自己的活兒。有一天,一個青年開著一輛寶馬車停在裁縫鋪對面的馬路邊,隨后走進裁縫鋪。杜嫂認得這青年,這是鎮東頭楊家二公子。雙河鎮楊家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楊家在外縣開鉛鋅礦,不知道有多少錢:鎮東頭修起一套別墅,市里還有一套別墅,大小車輛七八輛。楊家二公子果然是沖著香梅來的。香梅在學校上學時,楊家二公子就見過她。他打聽了香梅的家事,打算等香梅畢業了,不惜一切代價得到她,絕不能讓香梅落到別人手里。所以,這兩年他也沒出遠門,即使出去,也委托人照應著。精明的杜嫂一見楊家二公子,趕忙起來招呼沏茶。沏完茶,她又出去買了一包軟中華,扯開來取一支,發給楊家二公子。楊家二公子專抽三五牌香煙,看見杜嫂遞來軟中華,忙用手擋了,說聲:“謝了,我正抽著。”杜嫂看看香梅,又看看楊家二公子,便似喝了蜜一般。“二公子,走,旁邊屋里坐。這里太擠。”楊家二公子跟著杜嫂出門來,到了旁邊的屋門口站定,杜嫂掏出鑰匙,開了門。進門,外面半間一個長沙發,沙發對面放著兩把椅子,里面半間有兩張床,杜嫂和香梅在休息。楊家二公子坐在沙發上,杜嫂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杜嫂說:“我能算命。”二公子說:“阿姨神了,是算天還是算地?”杜嫂說:“我算到今天有好事。”二公子說:“阿姨真是神了,我正是想來請您從中多說好話哩。”杜嫂裝糊涂:“看上哪個仙女了?哦,剛才從這過去幾個丫頭,我看有一個還挺水靈,我還想能叫二公子見著就好了。”“阿姨,我是說……”“看上了就直說嘛,還不好意思。”“阿姨,年輕人的事兒您要多支持。”“年輕人的事兒我當然支持,誰還沒年輕過。”二公子說:“香梅是個不錯的女娃,在學校里我就見過……”杜嫂說:“香梅是不錯,這鎮上還找不出第二個。只是……”二公子愣了,忙問:“只是啥?”杜嫂說:“香梅現在年齡還小,只有十七歲。她家條件不好。我聽香梅說,她老家在甘肅隴南,父親出了車禍,現在這個繼父又跑得沒影兒了……”二公子說:“這還不好辦,香梅只要和我交友,別說照顧她娘兒倆,就是給她們修套別墅也是小事一樁。”杜嫂說:“你這話倒不假……香梅咋這有福氣!閑了,我先和香梅說說。”二公子高興了:“好嘞!阿姨,謝謝您!”二公子隨手從衣兜里掏出一沓錢放在茶幾上,說:“阿姨,我就不給您買東西了,您自己想吃啥買啥。”杜嫂拿上錢往二公子兜里塞:“二公子,你看這就見外了。你們年輕人的事兒,阿姨我自然是成全的好。你把錢裝上。”二公子再次把錢放在茶幾上就往外跑,站在門外直擺手。杜嫂明白,就沒再說話。二公子開車走了。
第二天,二公子又來了,耍到很晚才走。走的時候,不知道是誰把他的寶馬車輪胎氣放了。他趕忙打電話,叫人來修車,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后來,猴娃告訴我,是他放的。
四
杜嫂說:“香梅,我跟你說個事兒。”香梅正在埋頭剪布,說:“阿姨,你說吧。”杜嫂說:“香梅,這事兒我不說,你也知道,二公子看上你了!”香梅唰的一下臉紅了。香梅雖說今年才十七歲,但她能感覺到這位被稱作“二公子”的小伙兒,幾乎天天來裁縫鋪,還有那幫圍在外面的閑人,說不定都是沖著她來的。她這個阿姨跟她提“二公子”,作為女娃家,裝糊涂是不可能的。她年齡還小,阿姨咋開口說這事兒呢,再說,猴娃也提醒過她,說這個二公子仗著家里有錢,到處尋花問柳,身邊的女孩兒經常換。“香梅,阿姨替你喜慶呢,二公子喜歡你哩!”香梅不知道咋回答好,便埋著頭,做她的活兒。杜嫂見香梅不吭聲,就問:“香梅,你是咋考慮的嘛?”香梅說:“阿姨,我年齡還小……”杜嫂說:“十七了,不小了。要放在以前,十五歲就抱娃了。何況,二公子家誰家能比,要是事情成了,那個姓劉的回不回來,你們娘兒倆都照樣享得福中福、做得人上人。”香梅不吱聲兒,只顧干她的活兒。杜嫂說:“阿姨也不逼你,你考慮考慮。”杜嫂想:這事兒也不能把香梅逼急了。
但是,二公子急。他真是被香梅給迷住了。雖說他經見過的女人,少說也有幾十個,但她們都不是過日子的人。可香梅是。他真是想和香梅過日子。
香梅的家境如何,他也不想了解——那都不是事兒。
二公子三天兩頭來一趟,催著杜嫂要口話。杜嫂知道香梅平素不咋開腔,看著香梅那干活的勁兒,想這女子心性極高,逼急了,怕起反作用。她勸二公子不要急,自己準保幫他把香梅追到手。
二公子一聽,喜得直搓手。
“阿姨,還是您理解我們年輕人。”
杜嫂說:“我那剛修的房子還沒裝修呢,看這兩天把我愁的……”
“阿姨,明天您帶我去看看,有我哩!”
杜嫂覷了二公子一眼,喜不自勝地說:“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比我們強,你看你阿姨這出息。”
楊家二公子守在裁縫鋪里纏香梅,猴娃心里清楚。他想香梅根本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年齡,楊家二公子守也是白守。他不可能去守香梅,香梅在他的心里住著。如果他像那些閑人有事兒沒事兒蹲在那里,他就不是猴娃了。猴娃現在想錢。錢可以解決他和香梅目前最基本的現實問題,同時也可以緩解他心中的不安。他的心里總是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憂傷,使他無論在草坡上放牛或是在家里干家務,都無法安定。
猴娃現在槽頭上只有兩頭母牛,再想多一頭比登天還難:信用社貸款已不可能,借錢的方式他早排除在外。只有勤快一點兒,把兩頭母牛經管好一點兒。他慶幸當年就有牛犢產出,他的勞動已經初見成效了。
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遍山的杜鵑被一陣陣狂風摧折,花瓣兒漫天飛舞,香梅站在如雪的天空上淚水漣漣。他一下子驚坐起來,身上已是大汗淋漓。他把衣褲穿戴整齊,出了房門朝香梅家疾走。香梅到雙河鎮學裁縫以后,只有香梅娘一個人在家里。猴娃一有時間就過去看看,幫著劈劈柴,干一些家務活兒。香梅娘視力越來越差,天一暗,在屋里連灶臺都摸不到。猴娃把家里蒸的饃給香梅娘拿了一些,她直夸猴娃。香梅回到家時,香梅娘一直在香梅面前叨叨著猴娃這好那好,像自己的親兒子一樣。香梅說:“媽,你別說了!我心里清楚著呢。”香梅見了猴娃,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猴娃來到香梅家,手電一掃,見香梅家門敞著,香梅娘在門檻上爬著,不停地呻吟。猴娃一驚,趕緊上前去扶起香梅娘。
“阿姨,你這是咋啦?”
香梅娘不停地喘息著,說:“給香梅捎個信兒。我眼珠子快要爆出來了!”
香梅娘俯下身子,不停呻吟。
猴娃慌了,一時無計,就快跑去敲田家爺爺的門。
田家爺爺披著衣裳開了門,見是猴娃,問清了情況,讓猴娃先去照顧香梅娘,給香梅捎信兒的事兒就交給他了。
田家爺爺跑到裁縫鋪去敲門。杜嫂走過去開門,來人正是田家爺爺。杜嫂出去,把門帶上。
“香梅是在這里嗎?”
“是啊,你是……”
“我是來告訴她,她娘病了,得趕緊送醫院……”
“噢……你在外稍等一會兒,我這就跟香梅說。”
香梅娘被送進了醫院,經檢查,是急性青光眼發作引起角膜壞死,需立即轉市醫院做手術。若是運氣好,有適合的角膜配型,也要花四十多萬元。杜嫂攛掇二公子“大顯身手”,見二公子還有些猶豫,她把臉一沉,說:“你舍不得金彈子,就娶不到金鳳凰!”香梅只是哭,一個弱女子此時呼天喊地都不靈驗。幸好,香梅娘的角膜配型成功了,楊家二公子此時真的以未來女婿的身份跑前跑后,硬是幫香梅娘把眼睛的手術做了。在醫院住了二十天,香梅娘的眼睛又重見光明。
三個月后,楊家二公子要結婚了。雙河鎮人都知道,在鎮里,就沒有二公子辦不成的事兒。
那天傍晚,猴娃從坡上放牛回來,見莊子里的人都朝香梅家走,說是去香梅家趕酒席:香梅明天要出嫁了。猴娃腦袋里“嗡”的一聲響,身體突然像觸了電一般,全身麻麻的戰栗起來,馬上就要倒在地上。正好旁邊有一根木頭電線桿,他上前扶著,眼睛花得已經看不見東西了。自從二公子給香梅娘出錢看病,他就預感到會有這一天,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來了。天啊,你為啥不打個雷把我猴娃劈了呢?讓我在這世上遭這罪啊!猴娃癱在電線桿下,牛似的號著。號了一陣,他想起牛還在路上,幾頭牛都怔在那里,回過頭來不解地望著它們的主人。它們顯然受到了感染,一個個眼里像是迎了風,不停地眨動著。
猴娃失蹤了。莊子里的都幫著找,第五天才在一個山梁的樹杈上找到:猴娃像一只干瘦的猴子,眼睛一直那么愣怔著。猴娃是被幾個后生輪換著背回去的。第六天的時候,田家爺爺來了。田家爺爺一把把猴娃提溜起來,啪啪倆耳光。猴娃撲通一下跪在田家爺爺的面前,號啕不止。
香梅是被十八輛一色的奧迪車接走的。為了迎娶香梅,楊家把通往野莊的路重新修整了一番:過去是一條因伐木而修建的路,經水患和塌方,有的地方已經無法通車,且沿途都被林木侵占,不修整,恐怕連農用三輪車都無法通行。楊家二公子為了迎娶香梅,連給杜嫂裝修房子,花了不少錢。楊夫人覺得花這么大價錢,娶一個野莊上的普通姑娘,實在不值。但她這個任性的兒子,就是把錢不當錢用,一心要娶香梅。她拗不過,也只好由他去。香梅倒是娶過來了,但她的老娘放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兒,原想接來跟香梅一起過,香梅歡喜,但被二公子一口否決。最后,經香梅同意,把她娘送進了敬老院。
五
香梅嫁到楊家那年,我正好上完了高中,接著又去當兵,關于她的詳細生活,我離得遠,不太清楚。據說,她在楊家懷過一胎,還沒足月就引起大出血,為了保大人,把胎兒引產了。
猴娃一直在家養牛,數量最多的時候有十三頭,每年能收入五六萬元。除了開銷,到年底還能結余一兩萬元。我復員回來時,他手頭已存了七八萬元。我覺得他比我強。我用生活補助費在縣城買了一套便裝,回到家時,兜里已所剩無幾。后來我去民政局報到,領了十五元買鋤頭的錢。
我在部隊認識的那位女兵,人家第二年就考上了軍校,到烏市上學去了。我開始了自己的長途跋涉:每天晚上熄燈號一吹,躺在床上睡不著,就悄悄爬起來,穿好衣服,到教室里去學習。冬天駐地氣溫零下二十幾攝氏度,棉衣、棉褲、大頭皮鞋,外面還要穿上皮大衣,皮帽子耳朵翻下來,把腰帶扎緊,武裝得嚴嚴實實。在教室里還要不斷地活動,才能堅持學習一兩個小時。我當兵的連隊是通信教導隊,是專為各軍分區通信基站培訓技術骨干的。上中學時,數理化沒學好,通信技術全是物理中的電學知識,老師在黑板上畫電路圖,我在下面天馬行空地構思我的小說。夜里,指導員來教室里察看,以為我在學業務,正準備第二天早餐前點名時表揚我,一看我讀的是小說,一臉的疑問和失望。讀小說,練習寫作,于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上中學時,沒有好好學習,天生不是學數理化的料,下了功夫學也趕不上人家學習好的。上高二時,英語老師走到我的座位前,拿起我的作業本,看了看說:“可惜這么一手好字配在你身上,胸無大志!”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猛擊了我一下,使我這個懵懂的肉身忽然像附著了一點靈光,這靈光照亮了我眼前的一片漆黑。我沉下心來思考:我該怎么辦?就這么放棄嗎?經過一番思想斗爭后,我的結論是:不能!考大學顯然來不及了——要考,各門功課必須從初中補起。我幾乎放棄了考大學這一想法。我從自己喜歡的課程中理出了一點思路:我發現自己的靈感都在文藝方面,比如畫畫、作曲、寫故事,好像班上還沒有人能比得過我。于是,我制訂了個十年計劃:學寫作。
三年后,那位女兵軍校畢業后,又回到了原單位,我們同一個營,她在長話連。長話連全是女兵,她成了女兵排長。每次集會、看電影,她在她們連隊的隊列里,我在我們連隊的隊列中,我看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或側影。有一段時間,應該是兩三個月,不見她在隊列里,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牽掛?太重;心慌?不準確;應該是一種淡淡的……我已忘記了我是怎么打聽到的:她住院了。
我能去看她嗎?當然不能。我的那一點小小的自尊和虛榮會否定我親自去看她。但是我可以借此機會傳達我幾年來像河流一樣的心曲。我不是在高攀她,也不會去高攀她。我只想對我的心有一個交代,我只是想通過釋放,給我的心來一次徹底的理療。釋放非常重要。
我寫了一封信,買了些水果、營養品之類,委托跟著我學樂理知識的一名戰士,到醫院去找她,并把這些東西轉交給她。我不親自去也是想避免一些不確定因素:不接東西的尷尬、自作多情的羞赧。
受我委托的戰士回來說,人找到了,東西也收下了,并且很高興,還招呼他到病房里坐。從她的精神狀態看,她恢復得很好。她還給他倒了一杯水……
這些點滴的細節于我都很重要,簡直比鉆石或瑪瑙還珍貴,我的心情無比輕松。我在猜想她看到這封信時,會是什么神情和狀態,她一定是有一點好奇和驚異,但并不強烈。她之所以收下這封信,原因是在新兵連時她應該有一種感覺,就是這個人曾那么長時間地關注她,他多少還有一點才華,所以,她現在收到這封信也就并不奇怪了。我想,她無論作何想法,嘲笑也好,感動也好,看過之后付之一炬也好,我都無所謂了。我的心已釋然,擁堵在我胸腔里五味雜陳的汁水一下子傾倒了出來,盡管所有的文字都顯得蒼白無力。
六
猴娃到混人坪去考察了兩次,兩次都是有驚無險。他說,混人坪雖然天坑數量眾多,明里暗里數不清,但人是可以去的。生長漆樹的地方絕對不是天坑,有天坑的地方不長漆樹。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沒有再反駁。猴娃讓我幫他找貝殼,我托戰友弄來幾大口袋貝殼。猴娃一見這么多貝殼,喜得一把抱住我,差點兒跳起來吻我一下。他說,香梅這回有救了。他不但要把香梅的病看好,將來手頭兒還會有結余,起碼不會再過拮據的日子。
哦,這里該陳述香梅得的是啥病了。香梅得的是尿毒癥,不透析,不換腎,就算是判了死刑了。香梅是兩年前得這病的。得病的時候她還在礦老板楊家。楊家二公子給她看了兩年病,也花了不少錢。每周要定期透析兩次。二公子的母親為此和他早鬧翻了,她讓二公子把香梅娘從敬老院里接出來,連同香梅一起送回野莊,二公子留下點生活費就再不見人了。有人說二公子到海南定居了,有人說他出國了。香梅只有等死了。野莊人都為香梅打抱不平,直罵這畜生……
猴娃去看香梅的時候,香梅的臉上已帶了土色,這是人從土地中來又將回到土地中的顏色。香梅捂著臉,有氣無力地哭著。
“猴娃……猴娃……對、對不住你……”
猴娃撫著香梅干枯的頭發,淚水涌出來,汪在眼眶里。
猴娃拿出準備改造房子的十多萬元,開上自家的黃奔奔三輪車,拉上香梅按時去透析。他說他還要給香梅換腎。換腎需要一大筆錢,他只有到混人坪去冒險了。猴娃到縣城去,找到一家農機具廠,他要人家給他生產一種能伸長能縮短的梯子:立起來是梯子,平放就是橋。他把自己設計的草圖交給工人師傅,工人師傅結合了自己的想法,設計生產出了一種能伸長三十米、縮短至三米的梯子狀的工具,猴娃用過后大喜過望。見師傅抽煙,還特意給師傅買了一條好煙。
一切準備停當后,猴娃就準備進山了。在臨行前一夜,香梅對他說:“猴娃,還是讓我死吧。”猴娃說:“說啥話!讓你死,還不如讓我死。”香梅說:“其實我早死了,自從那個二公子……”猴娃打斷他的話:“人只要有一口氣,就要活!”
猴娃到混人坪去割漆了。我去找田家爺爺,讓他保佑猴娃。田家爺爺一聽,坐不住了。拿上他采藥的家伙進了山。我跟在田家爺爺的后面。田家爺爺說:“猴娃這小子太冒險了,混人坪不僅有天坑,還有毒蛇,要是被咬了,連喊娘的機會都沒了。”我說:“田家爺爺一定有辦法。”田家爺爺呵呵笑了,說:“咱又不是神仙。”一路上,田家爺爺警告我:“要小心,別搶著往前跑。”田家爺爺走的路線都是他當年走過的,他指給我他當年掉進天坑的地方,就在前方不遠處。“猴娃這小子聰明,險地方都讓他繞過去了。”我們看見猴娃已經放了好多漆樹上的漆尿,再過幾天就可以釘上用貝殼做的漆碗,等著取漆了。遇到一個天坑,田家爺爺一把拉住我,他說讓我察看一下,要知道天坑邊線,才能想辦法繞過去。田家爺爺察看了一陣,說天坑的坑口不大,讓我砍倒兩棵雜樹,搭個橋走過去。我照辦了。我們察看了半天,也不見猴娃,田家爺爺讓我喊。我喊:“猴——娃——”只有山的回應,聽不見猴娃應聲。田家爺爺皺了皺眉,讓我再喊。“猴娃——你在哪兒——”“猴娃——”田家爺爺說:“猴娃一定出事了!”我渾身一陣陣冒虛汗。我還在喊,田家爺爺說別喊了,猴娃就在附近,我們找找……在一棵漆樹下亂糟糟的草叢里,我們找到了猴娃,他的臉上身上都是血跡,已經昏迷了。田家爺爺斷定,猴娃是被蛇咬傷的。沒想到天坑他躲過了,卻沒有躲過毒蛇。田家爺爺取下他梭包里常年備用的治蛇毒的藥,這藥是山上采來的一種草藥配制而成的。大自然一物降一物,上天有時候也賜給你一點公平。田家爺爺讓我掰開猴娃的嘴,把藥倒進猴娃嘴里,又把咬傷的地方涂上藥。這個時候,猴娃醒了。我和田家爺爺決定不走了,留下來照顧猴娃。
夜幕降臨之前,我們找到了一個開闊地帶,在那里劈出一塊地方,把雜草刮干凈,生起一堆火。我們把帶來的肉剁成塊兒,架在火上烤得嗞嗞地流油,焦黃的肉塊兒散發著濃濃的香味兒,讓人垂涎欲滴。這一晚我們在美味和田家爺爺的傳奇故事中酣然度過。
七
猴娃割下的第一批生漆全部積攢在我上班的收購站庫房里,足足能裝滿一輛小雙排座卡車。這是他一個夏季的收獲,市場價在五十萬元左右。我已經通知成都的老板近期來提貨。香梅每周兩次的透析按時進行,猴娃忙得回不來,就由香梅娘陪著去醫院。在我們的一再催促下,猴娃已經向香梅進行了表白,并向香梅娘提親。香梅沒有答應,香梅娘卻一口應承下來。香梅娘說:“猴娃早就是咱家的兒子了!”猴娃要給香梅換腎,一直找不見能和香梅匹配的腎源。所以,一直等著。猴娃打算近期體檢一下,如果能行,他想捐一個腎給香梅。
成都老板很快就來了。驗了貨,感到很滿意,一共賣了五十二萬五千元。老板要付現金,我說還是存到信用社吧,這樣既方便又安全。我們三個人一同到信用社辦完了手續。猴娃說:“今天我做東,來個一醉方休!”成都老板說:“現在我們三個人就屬你錢最多,你不做東誰做東?”說完哈哈一笑。猴娃握住老板的手說:“這回得謝謝您!您救了我!”老板不明白,看著我。我說:“不但救了他,更重要的是救了香梅。”老板高興地笑了,說:“沒想到我賺錢,還成了活菩薩了。”我對老板說:“這回你把市場打開了,歡迎下次再來。不但猴娃發財,還要讓野莊人都發財。”猴娃說:“只要野莊人都按我的方法弄,混人坪并不是個險地。混人坪的漆木林將惠及子孫后代。讓我們為共同的目標干杯!”
八
值得慶幸的是,猴娃的血型和香梅的匹配。我請了假陪著猴娃和香梅去省城西都醫院換腎。臨行前,田家爺爺和野莊人都來送行,田家爺爺拉著猴娃和香梅的手說:“好人會有好運氣的。”
臨做手術前一天晚上,猴娃問我:“那位女兵的故事你還沒講完呢,這陣子沒事兒了,不妨說說。”我說:“好啊,我想想——”
自從那次我讓一名戰士給她送去信件和東西以后,我的心很平靜,再也沒有那種胸口被堵住,如鯁在喉的感覺。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她打來的。她已經出院回到連隊。她讓我某天某時到她那兒去。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心情大家可以任意猜想,我不想用語言去表述,也表述不清。
那是一個傍晚,我按時到她那兒去。她們是女兵連,雖然我們離得很近,我卻沒有到她們連隊里去過,忐忑、自卑、羞怯……都有。大部分女兵都去看電影了,軍營的院子里偶爾有一兩個女兵走動。我不知道她在哪個房間里住著,只好問了一個院子里的女兵,女兵指給我她住的地方。門敞著,我站在門口,看見偌大一個女兵宿舍里,只有她一個人在那兒坐著。她一見我站在門口,趕忙站起來招呼我進去。女兵宿舍里是上下兩層架子床,她這個帶兵的排長和女兵們住在一起。我們在兩張床上坐著,中間隔著過道。我把一個十六開、一寸多厚的筆記本和我發表的一些作品交給她,筆記本開頭幾頁抄錄了我寫給她的一首長詩。她翻看著我的作品,然后翻開筆記本讀著,我靜靜地坐在她的對面,偶爾抬眼看她的反應。她捧著筆記本的雙手在細微地顫抖……讀過一陣后,她合上筆記本,開始和我聊天。
快到年底了,我也馬上要退伍了。臨走的前三天,她打電話讓我晚上到她那兒去。我如約而至,女兵都去看電影了,宿舍里還是她一個人在等我。我進去時,她正站在床前,背對著我。她拿了一個蘋果給我。我咬了一口蘋果,看見她的后背和肩頭在微微地抖動著,呼吸很顯然有一些急促。我的呼吸也開始有一點急促,我又狠狠地咬了一口蘋果。
“你還有事兒嗎?”她的口氣有一些怨怒,“你沒事兒,我就去值班了。”
她還是背對著我。
我一聽就感到奇怪:“是你讓我來的。我來了,你又要值班去了!”我坐在對面的床上,非常生氣地說:“你要值班就去值班!我走了!”她轉過來,坐在床上,低垂著眼簾,白皙的臉上有一片紅暈。
我開始連珠炮似的發言。我為她的態度突然轉變而生氣。我想我反正要走了,我要把我這幾年因她而來的感受或者苦楚都抖摟出來。我一個人足足說了一個小時。然后,我站起來,準備離開。她說別忙著走,便去給我拿東西。她送了我幾本書和一支鋼筆,然后我們并排走出大門。外面院子站了好多女兵。她把我叫到院子邊上的林蔭下,望著我。她的目光在樹蔭下依然明亮。她伸出手來,要和我握手,我把手伸出來,迎接著她的手。
很長時間,我都沒想明白她那天晚上為何忽然生氣。
后來,我在寫給她的一封信中,寫出了我的大膽猜測。她在回信中給了我答案:“有感情你應該抒發,我更重視感覺。”
“你一定要再去看看她。”猴娃說。
“會的。”我說,“我還答應送給她一本我寫的書。”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送猴娃進入手術室。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