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被稱為這個星球的第三級,雖然部分地區對于人們來說是生命的禁區,卻是野生動物的天堂。青藏高原所蘊育的生命形式的獨特性和高原環境,對于地球生命多樣性來說,永遠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從生態角度看,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從人文角度來看,藏區的虔誠信仰和民間傳統,也構成了我們這個國家另一極的存在,很多時候,青藏高原是內地的人們產生救贖愿景的目的地。
前一階段,我剛讀了小說家寧肯的散文集《北京:城與年》,實際上,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就是《說吧,西藏》這本書。1984年,25歲的寧肯正處于人生迷茫和困頓的時候,他選擇去西藏支教。考察作家寧肯的文學之路,我們會發現有兩個重要的節點橫亙在他的文學長途上,其一就是他援藏支教獲得的心靈震撼;其二則是上個世紀90年代后期,他無意中聽聞了住在昌平的葦岸的故事,于是他起身拜訪,在葦岸身上,由此洞見了人生的純粹和干凈。
同樣作為小說家散文,墨白的《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內容也是寫藏區,而其筆端主要集中于三江源的果洛地區。在這里,他看見了眾多的野生動物,也看見了很多不一樣的人,在他的筆下,藏區不僅具備了風景的含義,而且還擁有了更多的生命張力。作為深居于中原的先鋒小說家,墨白從麗江開始,沿著納西人群居的瀘沽湖向著橫斷山脈進發,從川西的康巴地區北上,進而抵達了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他所走過的路線,很多時候與一百多年前的學者、旅行家洛克重疊,他用洛克式的眼光去看沿途的自然環境與人情世態,在漫游中將風景從觀看中剝離出去,確立了人與自然間千年交匯所形成的景觀。他又使用小說家的眼光去看腳下的四方山水,在一路的聆聽中確立了作家、創作與實景間的互文關系。
《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的開端提到了洛克這個人,作為植物學家、語言學家、人類學家,洛克在中國西南的行蹤橫貫了中國現代史。和賽珍珠、司徒雷登等來華人士一樣,作為一名外國人,洛克對中國充滿著感情,從川西到甘南,從云南到川西、康藏等地,留下了很多和洛克有關的故事。我在四川、甘肅的部分散文作家筆下,讀到過多次關于洛克的敘述。在墨白筆下,我們也可以看到,盡管時光過去了八九十年,然而云南瀘沽湖畔的納西人,依然感念洛克這個人,包括他曾租住的房子,都被刻意保留下來。在玉龍雪山腳下的玉湖村,墨白遇見了他的向導李大哥,而這位李大哥的父親,當年曾給洛克做過向導。這種巧遇的后面則是心有所念,與神秘主義關系不大。還有系在馬匹上的黃銅鈴鐺,與當年馱著洛克的馬匹形態也是極為近似的,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訴說著個體與土地的故事,呈現出洛克其人對西南地區的影響。文化作為一種軟實力,在跨文化交際中,自然會出現諸多滲透式的內容。
《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作為一本雜糅形態的散文隨筆集子,內容上分為四個小輯,分別是“洛克的目光”“天果洛、地果洛”“音樂喚醒的旅程”“三江源的野生動物”。
第一輯記錄了作家在滇西北的行蹤,而洛克則構成了叩響琴弦的指頭。這一輯中,罕見地出現了關于小說寫作的話題,當然,涉及小說靈魂的敘述并非以理論命題的形式加以推演,作為深耕小說多年的作家,墨白應該有能力講出理論形態的小說課,然而,他在這里沖破了文體的藩籬,采取了目擊道存的方式,篇尾點題的形式,在敘事的推進中兀然拋出了小說課的內容。在非遺造紙的現場,作家呈現了老藝人的專注和獨特的手法,并詳實地記錄了這一過程。再之后,則筆法一轉,以向著讀者說的視角表達其看法。所提煉出的觀點也非常貼近現場,即真實地記錄與還原非遺產品制造的細節,這是散文的筆法,卻并未觸及小說的靈魂,小說的靈魂在哪里?它不在現場,而是在場外,也就是通過對話,作家了解到造紙人家族曾經隱姓埋名的歷史過往,隱去姓氏,這對于家族來說,必然是一個核心的秘密,這一秘密就構成了小說敘述的靈魂和張力。
第二輯則是關于三江源果洛地區的敘述,這一部分采取了去風景化的敘述方式,所有的人和事都回到“人的存在”這一母題之上。無論是打水的女人,還是吟唱《格薩爾王傳》的老人,還是生態守護員、牧區基層的工作人員,他們的宗教信仰、家庭結構、人際交往以及人與土地的交往,皆迥異于中原的農耕文明。作為生態散文的長期閱讀者,我注意到作家筆下無意中觸及的生態細節。比如果洛人對牦牛的態度,他們一直恪守不殺生的傳統,因此,使得這一區域的牛肉價格明顯高于其他藏區。對待身邊的牲畜尚且如此,對于水源、野生動物、雪山、植被等,自然會形成一整套獨特的相處系統。
第三輯實則為作家和一位研究生通信的集合,其主題延續了第一輯關于小說靈魂的思考,只不過更為集中,通過藝術史上動人心魄的人和故事,作家試圖找尋不同藝術形式相通的內容,也站在小說家的角度,去思考藝術的本體于與人的內心之間的緊密聯系。因此,這一部分實際上是這本集子頗具難度的內容。
第四輯則從人間煙火的視野上外擴,拓展到藏區野生動物的生存繁衍之上,而穿插其間的則是人與野生動物的故事。比如長期致力于藏區野生動物拍攝的圖登華旦,多年的野外經歷,使得很多野生動物的目光就在他的身體里儲存,他的攝影的背后,本質上則是對高原生命的深層理解。也正是因為這位攝影家的添彩,集子里所使用的他的印成彩色的照片,非常具備沖擊力。
(作者系文學博士,河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