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把觸角伸入到劉珍的體內,他碰到了另一只觸角。劉珍抱著范明低聲啜泣,她的身體有一部分因為失血而逐漸蒼白。范明能感受到她身體里的黑眼睛,它仔細地打量著劉珍身體里的空間,用密密麻麻的觸角吸附在劉珍粉紅色的臍帶上。拉一下,劉珍的身體就亮了。黑眼睛說。范明合上了劉珍身體里的門。劉珍,劉珍的影子,劉珍內心里的空間,在一瞬間重疊。
一次就好。范明苦苦哀求著劉珍。劉珍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很可憐。交配,劉珍想到了這個詞,螳螂和螳螂交配,海馬和海馬交配,我和他交配。這幾個月,范明和劉珍在床上廝磨了很久。除了在初中的生物學課本里,劉珍還沒見到過男性的私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次出國名額有我一個。劉珍說。一次就好。范明緊緊地抱住她,眼里滿是哀求。那一次是那么疼,劉珍抱著范明,淚珠滾落下來。名額并沒有給她,范明送來了鮮花,還有戒指。
草履蟲。生物學課本里是這么介紹的,單細胞生物,以其簡單的生命形態和緩慢的移動速度而知名。劉珍總是想,草履蟲的壽命只有一晝夜,那她睡一覺醒來,地球上有多少草履蟲消失了呢?一次就好,范明的眼神令她心疼,她凝神想。范明正在衛生間沖澡,劉珍細細地摩挲著自己的肚皮。一次就好。劉珍被自己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在觀光巴士上,她想用裝上濾鏡的相機拍下太陽的輪廓,卻看見海邊各種熒光色的泳衣泳褲,勾勒出形形色色男女的美妙身段。劉珍是在泳池里遇見范明的。劉珍有時想,在潛泳時嗆進她肺部的水里,有多少是范明的尿液呢?或許范明不會在泳池里撒尿。劉珍摘下泳帽,披著濕漉漉的頭發,用毛巾擦干發尾的水分。范明在泳池里像海豚一樣一躍一躍。這個男人可以把自己扭成185度。劉珍閃過這樣的念頭。如果他在大海里被鯨魚吞下肚,他會順利地滑入鯨魚的食道,從胃部完整地到達小腸。鯨魚的小腸里有一段,十分貼合他的頭骨,他的腹肌,他小腿飽滿的肌肉線條。
劉珍和范明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范明在泳池里用腳丫蹬了劉珍的臉。那時劉珍正在想流體靜力學的阿基米德原理,以至于范明把她撈起時,劉珍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阿基米德原理與曹沖稱象是不是同一回事?范明用力擠著劉珍肚子里的水,劉珍一邊吐水一邊微笑著說,如果我是空心的,肚子里灌滿了泳池里的水,那我在泳池里會沉沒嗎?范明停住了手,不解地看著她。所以,泰坦尼克號沉沒的原因還是密度問題。后來《泰坦尼克號》重映,范明帶劉珍去看,他從包里掏出了兩杯奶茶,上下搖晃,黑糖珍珠跑上來又跑下去。密度問題,范明朝劉珍呵呵笑。那時劉珍很想把范明擁入懷中。她想到了廉價出租房,循環使用的公共游泳圈,學校門口用鐵泵擠壓出來的一元一杯的甘蔗汁,這些東西給了小時候的劉珍安全感。露絲快要跳下船舷時,劉珍在范明的肩頭小憩了一會兒。電影院真好啊,像媽媽的子宮。不知這里的草履蟲在沉入黑夜時,美國的草履蟲是不是在等待日出?劉珍倏地睜開了雙眼,如果草履蟲和她一起坐國際航班到了美國,那它的壽命是否會多一個晝夜?范明輕輕地搖晃她的肩膀,快把她眼里的淚光搖散了。媽媽。劉珍在黑暗中無聲地大喊。媽媽在她的媽媽肚子里時,是不是也會在她媽媽的內臟與內臟間打滑?劉珍想象著母親在外婆肚子里撫摸著外婆的胃部,又和外婆的脾肝肺腎緊緊地擠壓在一起的情景。對,沉入水中,屏住呼吸。游泳教練這么喊著。劉珍沒入了水中,等待著母親的子宮再次打開。
露絲和杰克在混亂的人群中左突右撞,就像范明的精子,在劉珍的船艙里,撞到了那個卵子,它們擁抱著在毛茸茸的海面上著床。下沉。劉珍指揮著范明。你說什么?我說,下沉。劉珍感到范明的船體往下傾斜,他一定是觸碰到了她體內的冰山——那華麗、晶瑩、堅固又脆弱的冰山。我們出去玩好不好?范明合上劉珍面前的書本,老是待在圖書館多不好玩。打開。劉珍又對范明說。什么打開?我要打開。兩個人陷入了沉默。突然劉珍咯咯笑了起來,說范明瞪眼的樣子像個鬧鐘。范明沒有說話,劉珍只感到了他身體的一陣震動。對,屏住呼吸,游泳教練喊道,我們再練一次憋氣。在水下劉珍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媽媽的心臟,在粼粼的水光中一下一下地搏動。原來心瓣也是粉紅色的。劉珍合上了媽媽的心臟,浮出水面。空蕩蕩的子宮里,只有劉珍撥弄水花的回聲。劉珍的指甲掐進了范明的肩胛骨里,范明憋紅了臉,還是吻了她。謝謝你嫁給我。劉珍戴上戒指,看見了范明的滿臉歉意。劉珍心里頭明白,范明不能給她帶來多好的生活,但她的指甲掐進范明的肩胛骨時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她媽媽帶她去超市,她雙手插入成山的米堆的感覺,那樣舒適、踏實,從最初的微涼轉為緊緊包裹的暖意。
愛。劉珍反復地練習著這個字眼。受。劉珍盯著這個字出神。愛就是受,受就是愛。劉珍緊緊地拉著媽媽的手。愛是搖晃。劉珍寫在練習本上。劉珍看見媽媽兩手拎著塑料袋上樓。愛是氣喘吁吁。劉珍寫下。媽媽背對著劉珍睡覺,劉珍醒來,媽媽已經開始煮雞蛋了。愛是一晝夜。劉珍想了半天,查了字典,一筆一畫地描著“晝”這個字。有些事是在“晝”這個階段發生的,有些事是在“夜”這個階段才能做的。翻著初中生物學課本,劉珍覺得,草履蟲是個遲鈍的哲學家。一晝夜,一晝夜就夠了,人活著,不過是日復一日地練習著這一晝夜。劉珍看見媽媽的眼鏡片上蒙上了煮雞蛋的水蒸氣。愛是透過水蒸氣去看。劉珍伸手去拿鍋里的水煮蛋,眼鏡片也蒙上了白霧。劉珍改寫了這句話。愛是透過水蒸氣互相看。劉珍很滿意最后這句話,她一口一口吃掉了蛋黃,豐富的蛋白質在她的胃里持續地散發著熱意,靜靜地被她的小腸揉搓。那時媽媽為花掉一張殘破的十元鈔票,帶著她去菜市場,破天荒地買了一斤排骨,回來切了蓮藕、山藥,再加點黑豆子。喝排骨湯時,劉珍總覺得自己以后能長得好高好高,高到能撐開天花板,高到能將欺負媽媽的人一一甩到天上去。劉珍記得媽媽喜氣洋洋的時刻,她在單位拿了標兵,獎金五百元。媽媽帶她來到書店,選了許多本二手書。劉珍告訴媽媽,她很喜歡二手書,上一任的主人總是能標出她所沒看到的重點。劉珍抱著一本失去了扉頁的《紅樓夢》看到入迷。寶玉對著葬花的黛玉說話。手上的書頁一滑,黛玉下葬了。一個愣神,范明的震動停止了,他臉上的歉意又浮現出來。謝謝你嫁給我。你跟著我,會受苦的。劉珍咬咬牙說,我們一起努力創造美好的未來吧。范明緊緊地抱著劉珍。北風吹開了窗戶,書本大敞,書簽飛了出來,貼在墻壁上,啪地又掉了下去。我們會有一個書房。范明說,一個很大很大的書房。
范明用毛巾擦去了髖部的水珠。我們會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書房。他的聲音響起。劉珍環顧四周,這個賓館的房間,沒有放書的地方。床前的電視機壞了很久了,人造革的沙發上還殘留著以前客人身體的輪廓,衛生間里有植物精油的氣味。上一任的書本主人總是能標出她所沒看到的重點,而這壞掉的電視,凹陷的沙發,所剩無幾的香薰,給她標出了無數的重點,等著她一一去消化。黑夜來臨,正是人們握著匕首擁抱彼此的好時候。一次就好。范明那時的眼神真是讓人心疼。范明在此之前沒有過女人,他說他見到女人就會泄氣,他沒有錢來打動女人。而打動劉珍的,不是范明的錢,而是范明那苦苦哀求的眼神。劉珍心動了,她想把范明的寸頭緊緊地擁入懷抱,讓他聽聽自己的心跳,聽聽自己的左心房、右心房、主動脈、半月瓣是如何緊緊地抱作一團的。她想象著小時候的范明,第一次笑,第一次坐,第一次爬,她總想把自己的乳頭塞進小范明的嘴里。這里離她的心臟可近了。她撫摸著范明的頭發,想象著他們在綿軟的沙發墊上,在帶著露珠的野外草叢里,在一望無際的爛尾樓陽臺上,她抱著他,直到世界末日。她帶著無盡的戰栗愛著他,愛著他吃完晚餐后碗里的每一粒米粒。
范明坐在床邊,喃喃自語。要是以前,劉珍會很想抱抱他,而現在她只感覺自己手腳冰冷,全身所有的熱度都集中在滾圓的肚子上。她胸口一陣揪心地疼,那是一個胚胎,一個從她身體里孕育出來的胚胎,一個陪她吃飯,陪她睡覺,陪她走過很多地方的胚胎。這個胚胎有她和他的模樣。她閉上了眼睛。范明慢條斯理地套著衣服。像他們第一次發生關系時那樣,他把安全套藏在了別人看不出來的地方,需要小心地,像拆中藥包一樣一層一層地打開。從衣服里側掏出紙巾,紙巾里面是一層棉柔巾,棉柔巾里是包裝得閃閃發亮的安全套。那扣人心弦的刺啦一聲,像一泓泉水,灌入劉珍想看又羞于看的眼睛里。你準備好了嗎?范明抱著她,柔聲細語地問。劉珍抿著嘴唇,火箭確實要發射了,她的心里像太空一樣空,范明要在這太空一樣空的心里尋找些什么?劉珍捂住眼睛,小聲地發出這個音節,嗯。就像枝頭上掉下的棉花球一樣。嗯。劉珍同樣地回答著范明。不知什么時候,他們之間的對話變成了問號與“嗯”。范明問一句,她答一句,劉珍問一句,他答一句。范明當初眼淚汪汪的樣子,劉珍也是輕聲地“嗯”了一聲,她怕她講得太大聲,范明的淚珠就破了,眼淚會吧嗒吧嗒往下掉。如今的“嗯”已經不是那時的“嗯”了,這個音節長出了堅硬的殼、銳利的刺,兩人都會迫不及待地甩給對方。劉珍低下頭,在她頭顱造成的小小陰影里,腹中的胎兒也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知道他的心并不在這個房間。連她自己的心都有左心房和右心房,又何必奢求這個前年還是陌生人的男人只待在一個房間呢?那年的泳池里的水很涼爽,她能聽見水珠吧嗒吧嗒從她身上掉落的聲音。空調開得很足,走過她身邊的女人身上有一股沁人的花草香味。劉珍搓開了發尾。從泳池中起身的一個男人唱起了歌,范明跟著這個男人哼唱,歌詞的大意是思念遠方的姑娘。劉珍去女浴室洗澡了,范明去了男浴室,那時就有征兆了——就像二手書上的畫線一樣,淋浴頭下的瓷磚上留下一道道別人的發絲。他們永遠不會處于一個房間。劉珍撫摸著自己的肚皮,她自己身體里的房間里,住著一個很像范明的陌生人。關燈。黑眼睛說。劉珍睜開了眼睛,說,那你去吧,別吃太多海鮮。范明有些猶豫,剛拿起的雙肩包包帶又垂了下來。我不愛吃海鮮。范明說。劉珍見慣了范明雙重否定變肯定的樣子。
翁虹,翁虹。在二元禮品店的劉珍小聲地重復著,我媽媽——翁虹。這個叫翁虹的女人去外面買韭菜餅了,讓劉珍在二元禮品店吹空調。翁虹。她反復念著這個名字,只要遇到困難,就大聲喊,我媽媽就是翁虹。劉珍看過《奧特曼》《哈利·波特》和《蜘蛛俠》,“翁虹”這個名字就是召喚超人的口訣。《泰坦尼克號》CD在家里放映時,翁虹老是讓劉珍鉆被窩。這里小孩子不能看。她這么說。劉珍還是在被窩縫里看到了露絲的裸體,飽滿,圓潤。愛是脫光光。劉珍在日記本里寫道。范明在摘除她的胸罩時,指尖的冰冷碰得她一哆嗦,范明臉上稍有歉意,手懸在空中不知所措。劉珍將他的手放入了心窩焐暖,她想起了露絲的裸體寫真,胸前的海洋之心不見得比范明的指尖溫暖多少。肚子里的孩子像木桶一樣浮出水面:什么是愛?劉珍緊緊閉上眼睛,不讓淚珠滾落下來。我很快就回來。翁虹對著二元禮品店里的劉珍說。我很快就回來。范明背上了雙肩包。
劉珍想感謝的東西很多,每天的陽光,透明的自來水,工資卡的薪酬,還有必定會到來的饑餓。她艱難地起身,挪到房門口,剛想出門,又回頭看了看這個空間,這個剛剛裝滿了她和范明呼吸聲的空間。劉珍看見還沒散盡的呼吸聲在空氣里飛來飛去。劉珍問過翁虹,為什么你要和這個男人生孩子?翁虹教育她,不能說“這個男人”,要說“爸爸”,這一輩子,他都是你的爸爸。劉珍甩開媽媽的手,沖著陽臺外大喊,這個男人是王八蛋,這個男人是王八蛋!劉珍覺得自己迎風站立的樣子很酷,自己播撒出的音節也很酷。等嗓子啞了,回頭,媽媽正站在她身后的陰影里。沒有你了,這樣就沒有你了。媽媽說這句話時,劉珍感到她快碎掉了,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水珠,打成一個旋渦。媽媽快被吸走了。劉珍緊緊地抱住她媽媽,強大而有力的向心力帶著她一起往下墜落。我們家在五樓呵。劉珍看見了四樓晾曬的衣服,三樓窗臺的綠植,二樓防盜窗上的紅色臘腸。愛是具體的描繪。劉珍一筆一畫地寫著這幾個字。她聽得見媽媽用開瓶器打開軟木塞的聲音,那是她們在家電節贏得的一瓶紅酒。媽媽為了買新的電飯煲跑斷了腿,又為了挨到家電節舉辦的日子,讓她倆吃了半個月的湯面。小孩子不能喝酒的。媽媽說。劉珍還是不顧媽媽的反對抿了一口。那晚她倆睡得很香。一定是紅酒的功勞。放學后,劉珍來到家電節舉辦的廣場,在地上尋找被人丟棄的、沒有刮涂層的獎券。家電節快要結束了,廣場上滿是丟棄的獎券、噴射過的彩紙和爆破了的氣球皮。劉珍將地上五顏六色的殘留物往空中一撒,飄飄揚揚下來,像是禮花炮又響了一遍。
媽媽,你再去談場戀愛吧。劉珍放下手中的飯碗,對媽媽說。這丫頭怎么講都不聽,外婆自顧自念叨著,明明那時有那么多人過來提親。劉珍能明白外婆的嘆息,她的二女兒嫁給了一個工人,現在二女婿已經是車間主任了。她的小女兒嫁給了一個退伍軍人,現在兩人經營著一家便利店。兩個女兒都過得不錯。就她這個考上中專的大女兒,可算是砸在手里了。劉珍用筷子把桌上的梅菜扣肉翻來覆去,問外婆,那你為什么還把翁虹嫁出去了呢?外婆又嘆氣了,舉起手指上的頂針,說,翁虹也有和我一樣大的婚戒呢。劉珍嚼著扣肉不說話。經歷經歷也是好的,外婆臉上泛著柔和的光暈,有些女人一輩子都沒有婚戒呢。劉珍聽了,生起了氣,把筷子撥得咣當響。外婆見了也不責怪,反而哈哈笑了起來,小丫頭,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明白了,只可惜她是我的女兒,罵幾句,心里頭才敞亮。媽媽收拾著劉珍的碗筷,水龍頭的水嘩啦嘩啦響,墻壁上的太陽光線被她袖套的影子撥得像琴弦一樣,快出聲了。
媽媽,我們一起談戀愛吧。劉珍仰起臉說,就和那個游泳教練,他力氣可大了,可以幫我們扛煤氣罐。媽媽笑了,袖套的影子像在和太陽光線跳大繩似的。劉珍做數學題的鉛筆被磨禿了。她不明白,游泳教練能變成青蛙,變成金魚,變成落水小狗,為什么不能變成媽媽喜歡的樣子?劉珍還能聽見范明殘留在這里的呼吸聲。人在水下是不能呼吸的,范明曾一板一眼告訴她,只能借助氧氣設備或者憋氣。這個房間成了一個子宮,劉珍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人類出生前都在羊水里呼吸,出生后為什么就忘了呢?在泳池里,劉珍嘗試著睜開雙眼,她只看見了范明的大腳丫,倏地一下蹬上了她的臉。對,再偏差15度,他倆可能現在還是泳池里的陌生人。劉珍離開了這個子宮,她必須出去吃碗面條,或者其他什么東西。走廊的燈光像下面條一樣垂掛下來。如果她被大海里的鯨魚吞下肚,鯨魚的小腸里,是否有一段正正好好地貼合著劉珍肚皮的弧度?劉珍走進了電梯,被這個鋼鐵嘴巴一下一下地咀嚼著。法國。劉珍說。電梯里有小小的回聲。英國,匈牙利,羅馬。在進入小腸前,她被吐了出來。丹麥,羅馬尼亞。那里也有和這里一樣的草履蟲,只活一晝夜,見過一次性的日出與日落。
劉珍在熱狗車前停住了腳步。熱狗車剛出現在街頭時,劉珍偷了家里的鑰匙,在公園的長椅上待了整整一天。她想知道,晚上的時候,熱狗車會不會開走。翁虹找到她時,她已經吃了三根熱狗,兜里沒有硬幣可以坐公交車回家了。劉珍挨了一頓罵。在的士上,她看見了街角的霓虹,在若隱若現的燈光中——不是熱狗車開走了,而是地球開走了。那時的她這樣想,地球一遍一遍地旋轉,日復一日中,它給街角掛上霓虹,又給熱狗車鋪滿落葉。劉珍懊惱地低下頭,它加速了翁虹手表里指針的旋轉,它讓翁虹旋轉,也讓劉珍旋轉,轉得都暈了,還要旋轉。翁虹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十塊的紙幣、一張五塊的紙幣,還有三枚五角的硬幣。你以后不能做躲在人背后不付賬的人哦。她溫柔地對劉珍講。
這是最后一次——機票錢、賓館房間的錢都是她付的,為了帶肚子里的孩子看這次日出。她仰起了頭。熱狗車響起冒著熱氣的呼嚕聲,地球的肚皮被熱氣吹得鼓了起來,它在感受著我們的呼吸。劉珍看著星空。草履蟲,草履蟲的媽媽。草履蟲的媽媽知道自己的孩子只能活一晝夜,它會不會傷心?草履蟲知道自己的媽媽生下自己不久后就去世了,它會不會遺憾?它只是一個只有一個細胞的生物啊。即使它只有一個細胞,它也會有自己的媽媽,自己的孩子。而它的孩子,也是它身體橫縊后,一分為二的,自己的一部分啊。劉珍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她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能感受到每一次胎動時,她肚皮上的凹與凸。劉珍握著一根熱狗,臉上滾下淚珠。這是一個決定嗎?或者只是一個謊言?就像范明咬著牙還要用力一下一下呼吸的胸膛,就是那種可以發出去,又可以彈回來的,可回收的謊言?可以確定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還在水里呼吸,吃飯,打哈欠,在萬物都陷入黑暗時,他還能睜開自己的黑眼睛,看見媽媽手上像傷口一樣的掌紋。劉珍盯著熱狗車上的霓虹。可能就是被這些閃亮的事物吸引,她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媽媽和她說過,精子和卵子結合時,會發出巨大的耀眼的光芒。她曾照亮過媽媽身體里的黑暗,而她的身體,也在被這個小東西照亮。
如果沒有暗物質,那什么可以稱作太陽?如果沒有太陽,那什么可以稱作月亮?在課堂上思考這些問題的劉珍,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在商場保健品專柜比較葉酸的價格一直比較到商場關門。如果當時考核通過了,也許她現在正在瑞士喝下午茶。她完全可以等到下一次的考核。劉珍咬緊了嘴唇,她的手指已經發脹了,雙手腫得和饅頭似的,范明給的戒指已經戴不上了。劉珍手里的熱狗往下滲著汁水。肚子里的那個陌生人,一定也在和她一起消化著熱狗肥厚的油脂吧?熱狗車老板娘劃開熱狗腸的腸衣,里面分裂出許多草履蟲,一只草履蟲變成兩只,兩只草履蟲變成四只……原來在劉珍體內的卵巢里,消失過那么多像草履蟲一樣的細胞,它們甚至來不及擁有自己的名字。一次就好。范明的聲音襲來。在世界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地方,他也這樣哀求著其他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劉珍向他透露了自己的名字,是對她自己的名字的背叛。
天文學家說過,12萬年后我們會再次相遇。也就是說,12萬年后,劉珍還是會和范明上床,上很多很多次床。那24萬年后呢?劉珍第一次感受到了時間的殘忍。海浪退去,海浪撲上來。很久以前沉入大海的亞特蘭蒂斯,它的空間被海水填滿,它石柱上的名字,被那些模樣丑陋的深海魚類一遍遍親吻。她還沒給肚子里的小東西起名字。劉珍的心一陣絞痛。如果這個小東西有了名字,他們之間的離別,就會像她和翁虹,她和那個男人的離別一樣,讓她的心里缺水,長刺。這刺將會常常戳破她粉紅色的心瓣。如果不知道名字,告別會簡單一點吧。海浪卷起砂石。范明坐過江地鐵來見她。能聽見頭頂的波濤聲嗎?她問范明。范明聽了嘿嘿笑,眼睛里滿是光。
媽媽從沒有后悔生下你。翁虹這樣對劉珍說過。這句話讓她在空無一人的家電節廣場上雀躍不已。現在想來,她的這些反應,也讓翁虹備受鼓舞。那天媽媽讓我喝了一口酒,劉珍在日記本上寫,愛是喝酒后的微微發蒙。劉珍畫了幾個圈,還是寫不好“蒙”這個字。那個男人叫爸爸。媽媽鄭重其事地和她說。劉珍撫摸著肚皮的手被彈開了。哪一種生物,都擁有一個甩不掉的爸爸。海風吹過劉珍的發梢,她有一張酷肖那個男人的臉,肚子里的小東西,也有一張酷肖她和范明的臉。劉珍整個身體嘎吱作響。
哭泣。劉珍鉆出水面,問岸上的范明,在水中可以哭泣嗎?戴泳鏡是可以的。范明說著話,眼睛細細的,嘴角隱約可見兩個酒窩。媽媽在說“爸爸”這個名詞時,她會難過嗎?媽媽在想到爸爸在世界的某一個地方和其他女人親吻時,她會難過嗎?當初如果她自己出了國,和另一個男人上床,想起范明時,會難過嗎?她翻出了上次考核用的資料,每次孕吐后,她都會對著鏡子重新背誦知識點。她怕自己忘掉。她總是重復地喊著范明的名字,她也怕自己忘掉。草履蟲。劉珍對范明說,天底下的草履蟲,都源于第一只草履蟲的身體吧?范明背過身去,他不想回答劉珍這些無聊的問題。劉珍感到了一陣腹絞痛,媽媽留在她身體里的,那根粉紅色的臍帶被拉緊了。她捂著肚子,蜷縮在沙灘上。一個因她的名字而來的另一個名字,在滿是水的空間里,被咬緊嘴唇大口呼吸的劉珍再次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