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老人的時候,我正在垛莊大集上拍視頻。
垛莊雖然只是個鎮(zhèn)子,但是非常有名,因為在1947年,這里曾經發(fā)生過一場震驚中外的戰(zhàn)役。國民黨王牌軍第七十四師,被共產黨的軍隊在鎮(zhèn)子境內的孟良崮上全殲,師長張靈甫被擊斃。如今,在鎮(zhèn)子旁邊的烈士陵園內,以及不遠處的孟良崮主峰上,分別建起了紀念館與紀念碑,成了傳統(tǒng)教育與紅色旅游基地。垛莊鎮(zhèn)也因此繁榮起來。每隔五天一次的大集,更是頗具規(guī)模。特別是農閑時節(jié),在偌大的一片沙灘上,前來趕集的人,來來往往有數(shù)萬之眾。
我在小視頻中拍攝的,是一個在大集上出售肉火燒的美食攤。攤主是位四十歲左右的鄉(xiāng)村婦女,她烙的肉火燒外酥里嫩、鮮美可口,頗受大家的歡迎。因此,她的火燒攤前總是圍滿了食客。特別是去年,她的火燒被一位自媒體主播拍攝成小視頻發(fā)到了網(wǎng)上,竟然讓她成了網(wǎng)紅,被大家稱為火燒姐。從此,每逢集日,就有粉絲從四面八方趕來,專門品嘗她的肉火燒。眾多的自媒體主播更是聞風而動,帶著各種拍攝工具趕到集上,各顯神通地進行采訪與拍攝。如此一來,她的火燒越發(fā)有了名氣,其風頭甚至蓋過了鄰縣大集上的網(wǎng)紅羊湯姐與餃子妹。
我也是一位自媒體主播。
我與其他主播的不同之處是,我有一份正式的職業(yè),在垛莊鎮(zhèn)所在縣的縣史志辦工作。我的主要任務是,每隔一兩年編印一本黨史資料。我做自媒體主播,自然是在業(yè)余時間,也就是每周的周六與周日。我做主播還有一點與大家不同,那就是不以吸粉與盈利為目的。我只是喜歡駕著車到鄉(xiāng)下去轉轉,拍些具有山鄉(xiāng)特色的東西,向大家宣傳當?shù)氐娘L土人情與傳統(tǒng)文化,也借此豐富自己的業(yè)余生活。
我來垛莊大集拍火燒姐的時候,馬上就要進入臘月了,距春節(jié)已經不遠,大集上的人特別多,到處熙熙攘攘,十分熱鬧。火燒姐的火燒攤前更是圍滿了人,大家一面拍著小視頻,一面買上幾個肉火燒,坐在那里慢慢品嘗。我在拍攝了幾段視頻之后,同樣買了幾個肉火燒,走到旁邊的簡易餐桌上,香噴噴地吃了起來。與我隔桌而坐的是位老人,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一頂舊氈帽,頭發(fā)與胡子全白了,看年齡應該在80歲之上。不過,他的牙口很好,食量很大,竟然要了五個肉火燒,外加一碗西紅柿雞蛋湯。我在他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有兩個肉火燒已經被他吃進了肚子。
我忍不住問,老人家,您今年高壽?
老人說,我生在1933年的2月,你算算我有多大了?
我驚叫道,都滿90歲了!這么大的年紀,飯量怎么還這么大?
老人說,我老了,不行了!年輕的時候,這樣的肉火燒,我能吃十幾個呢!
我在贊嘆了幾句老人的身體與飯量之后,繼續(xù)問道,老人家,您的家住在哪個村?
老人抬手一指,說,看見了嗎?就在孟良崮的半山腰。
我順著老人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就看見了孟良崮主峰上的那座狀似刺刀的紀念碑。陽光照在碑上,發(fā)著亮亮的光。我不由想起了那個刀光劍影的年代,以及若干年前的那場著名戰(zhàn)役。于是我說,老人家,當年打孟良崮的時候,您應該在家里吧?
老人說,那年我才14歲,不在家里能去哪里?老人喝了口雞蛋湯,接著對我說,戰(zhàn)斗打響的那一天,我們全家都躲進了山洞,那個山洞的洞口就對著孟良崮主峰,打仗的情景都看得清清楚楚!
吃完了肉火燒,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后,我與老人告別。當我駕著車走在返回縣城的路上時,就為下周的拍攝確定了目標。我準備去老人所在的村子走一走,找老人講講當年打孟良崮的事情。雖然關于那場戰(zhàn)役的文字與圖片我已經看過不少,但是再從一位親歷者那里了解了解,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獲。因此,到了下一個周末,我沒有絲毫的猶豫,就駕車駛離了那個地處蒙山北部的小縣城。
老人住在孟良崮山中一個叫葉家溝的村子里,去那兒的路雖然盤旋曲折,繞來繞去,卻是平坦的水泥路,十分好走。似乎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村口。
村里的人家隨山勢而居,這里一家,那里一戶,房屋都掩映在雜樹叢中,有雞犬之聲從院子里傳出來,才知道那些房子里都有人居住。老人住在村子最深處的某個高崗上,是一幢老屋,看上去低矮破舊。站在院子里,不僅能看到孟良崮主峰上的紀念碑,甚至連那些來來往往的游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老人的老伴已經于五年前去世,幾個兒子都住在新居,只有他獨自生活在老屋內。
對于我的來訪,老人十分高興,立刻在院子里擺了張可以折疊的方桌,泡了一壺大葉茶來招待我。我則支好三腳架,調整好鏡頭,開始了采訪與拍攝。
老人雖然已經滿了90歲,卻是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敏捷,口齒流利,對于那段遙遠的往事,更是記憶猶新。他告訴我,當年戰(zhàn)役打響的時候,距他們躲藏的山洞不遠處,有個叫雕窩的山頭,是兩軍爭奪的重點。仗打得十分激烈,一會兒國民黨的軍隊攻了上去,一會兒共產黨的軍隊攻了上去,形成了拉鋸戰(zhàn)。那山頭上有片裸巖,都讓血染成了紅色。老人接著告訴我,他們一家躲藏的洞口上方,就是解放軍的陣地,子彈殼從槍膛里跳出來,有好多都滾到了洞中。14歲的他,十分調皮與好奇,就順手拾起了一個,沒想到那子彈殼是熱的,燙得他手上登時起了好幾個泡。老人說著,就伸開手掌讓我看。我除了看到上面有厚厚的繭子外,并沒有看到燙過的痕跡,但是,我卻看到他的左手少了三根手指頭。
我忍不住驚叫道,老人家,您的手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笑了起來,說,戰(zhàn)役結束的時候,我跑到山上撿手榴彈玩,不小心弄響了,就炸成了這個樣子!
我問老人,那場戰(zhàn)役雙方的傷亡都很大,犧牲的解放軍戰(zhàn)士都安葬在了烈士陵園內,那些國民黨士兵的尸體是怎么處理的?
老人說,戰(zhàn)役結束后,由被俘的國民黨士兵來收尸。尸體大部分被就地掩埋,還有小部分,干脆就被丟在了山上。后來只要下大雨,河溝里就會有骷髏被沖下來。
時間雖然已經進入臘月,但是天氣并不太冷。太陽掛在天上,將一縷一縷的光芒照下來,還暖洋洋的。我與老人邊喝大葉茶邊聊天,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兩個多小時。老人熱情地留我在家里吃午飯,我婉言謝絕,駕著車返回了縣城。
到了下一個周末,我毫不猶豫,再次來到了老人的家。
隨后,在春節(jié)前后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先后八次來到葉家溝村,拍攝了五十多條關于那場著名戰(zhàn)役的小視頻,陸續(xù)在抖音與快手上發(fā)布了出來。
此前,我已經有兩年多的自媒體經歷,發(fā)布的視頻已經有數(shù)百條之多,但是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關注與喜歡,粉絲數(shù)量還不到兩千。當我將采訪老人的第一條視頻發(fā)布出來的時候,沒想到一夜就增粉三千余人,播放量更是破了萬次大關。這樣的數(shù)據(jù),雖然無法同那些著名的網(wǎng)紅比,但是對于沒有什么功利心的我來說,還是非常令人高興與滿足的。
就在老人把那次戰(zhàn)役的所見所聞全部講述完畢,我打算告別老人,再去尋找新的拍攝對象的時候,我忽然得知老人曾經是個獵人,而且在方圓幾十里非常有名,就產生了留下來繼續(xù)采訪的念頭。我知道,自從政府部門收繳了民間的槍支,特別是近幾年來,又加大了對于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狩獵這個行當已經成為歷史。但是,讓他講講當年的狩獵經歷,應該會受到大家的關注與喜歡的。于是,在新的周末到來的時候,我再次駕車來到了老人家。
同以前一樣,老人又在院子里支起了折疊桌,泡好了一壺大葉茶來招待我。在老人講述的時候,我能看到包括孟良崮主峰在內的那些或高或低的山。那些山崗與峰巒,雖然都是蒙山的一部分,但是已經屬于蒙山的分支或者余脈了,海拔也遠遠沒有蒙山上的幾座主峰高。不過,這似乎并不影響野生動物在這兒生存,老人告訴我,狼、狐貍、獾、兔子,以及山雞與斑鳩,都能在這里找到。
老人接著對我說,他的太爺爺、爺爺與父親,都喜歡打獵,都是有名的獵手。尤其是他的父親,更是了得,他一生曾經打死過幾十匹狼、幾百只狐貍與獾。除了打獵,他的父親還打過土匪,有十幾個土匪死在了他的槍口下。
我問老人,您打獵的時候,什么野物都打嗎?
老人說,我別的野物都不打,只打狐貍。
我說,為什么只打狐貍呢?
老人說,因為只有狐貍能賣錢。
老人告訴我,狐貍皮是做大衣的最高級面料,不僅保暖效果好,還是身份的象征,那些有權有勢的人,都以能穿上狐貍皮大衣為榮。他還說,在他太爺爺與爺爺打獵的那個時代,只有官員才有資格穿狐貍皮大衣,平民百姓是不許穿的,否則,就會有牢獄之災。民國時期,一張狐貍皮能賣十幾個現(xiàn)大洋。即便是到了老人打獵的時代,一張皮也能賣十幾元。如果同現(xiàn)在的物價進行換算,相當于一千多元人民幣。
我說,狐貍皮這么值錢,那不人人都打,幾年不就被打絕了?
老人說,不是有句俗話說,狐貍再狡猾,也逃不出好獵手的掌心嗎?問題是狐貍很狡猾,好獵手卻不多。有的人打一輩子獵,都不一定能打到一只狐貍。
我急忙問,那么,老人家您呢?您就能打到嗎?
老人的臉上露出自豪的表情,說,彭同志,這么對你說吧,若論打狐貍,方圓二十里三十里,沒有人能比得過我。
我叫道,您怎么就這么厲害呢?
老人再次露出自豪的表情,說,不管什么野物,都有自己的習慣與規(guī)律,摸清了它們的習慣與規(guī)律,就容易了許多。我除了槍法好之外,還喜歡動腦筋,自然就能打到狐貍了。
我說,那您進一次山,能打到幾只狐貍呢?
老人笑了笑說,哪有每次進山都能得手的?我跟你說,狐貍皮只有到了冬天才值錢,到了春天,毛就開始脫落,就沒有人要了。每年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打狐貍,能打到三只五只就算不錯了!
我說,您一輩打了多少只狐貍呢?
老人想了想說,反正有上百只,或者還要更多些。
我問,那時候要參加集體勞動,有時間去打獵嗎?
老人說,只能在上工前,或者收工回來以后去。還有下雪天,不用去生產隊干活,也是獵狐貍最好的時候。
我大概用了三個周末的時間,就老人獵狐的事情拍攝了十幾個小視頻。視頻被我陸續(xù)發(fā)到了網(wǎng)上,同樣受到了大家的關注與喜愛。
我再次去老人家采訪拍攝的時候,已經到了本年度的清明節(jié)。這個叫葉家溝的小村莊,與縣域之內的所有村莊差不多,都在大力發(fā)展優(yōu)質蜜桃種植,山中的果樹有多半都是桃樹。清明時節(jié),正是桃花盛開的日子,只見那些坡坡崗崗上,到處都是如霞似火的艷紅,風景十分美麗。老人也種著許多桃樹,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桃園里給桃花授粉。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他竟然攀到了樹杈上,像那些年輕人一樣勞作,動作十分麻利。看見我來了,他要從樹上跳下來,帶著我回家泡茶喝,我急忙上前阻止了他,順手拿起旁邊的小粉刷,幫他授起了粉。
干著活,我便就老人打獵的事情,又開始了采訪。我問老人,您是什么時候不再打獵的?
老人嘆了口氣說,狐貍沒有了,我就把槍扔掉了。
我說,怎么沒有了呢?是不是被您打絕了種?
老人說,那時候山里的狐貍比兔子還多,怎么能打絕呢?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年,春天的時候還見它們在山上走來走去,到了秋天,就不見了蹤影。直到現(xiàn)在,都三十多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見到。
我說,那是怎么回事呢?
老人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人接著告訴我,自從狐貍突然在山里消失,他心里就像掉了魂似的空空落落。三十多年來,他曾經多次去山中尋找,都沒有找到。后來,他擴大了尋找范圍,甚至跑到了更遠處的徂徠山、蓮花山,以及沂山、魯山等地方,但是都沒有見到它們的影子。
見老人露出遺憾的表情,我安慰他說,其實,隨著人類對于自然資源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許多野生動物都沒有了生存空間,有數(shù)千種動物已經滅絕,正在走向滅絕的則更多。
老人依舊滿臉遺憾地說,我到山里去找狐貍,倒不是想再打它,是因為一輩子與它打交道,現(xiàn)在突然就不見了,心里不好接受。他接著對我說,當年,不僅他的媳婦是靠獵狐娶來的,他的三個兒子蓋房子用的錢,娶媳婦用的錢,還有兩個女兒的嫁妝,都是靠了那些狐貍。可以說,狐貍是有恩于他的。所以,他很想再見見它們,哪怕是只看一眼,知道沒有絕種,就把心放下了。老人說著,搖了搖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接下來幾個月,我沒有再到那個叫葉家溝的村子去見老人,也沒有繼續(xù)拍攝關于那場戰(zhàn)役和老人打獵的小視頻。到了周末,我駕著車去了別的地方,拍了些其他內容的東西。比如一個鐵匠世家的打鐵故事,比如一對老年夫妻的山居生活,還有一個年輕的養(yǎng)蝎人,是如何在野外養(yǎng)蝎的。這些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雖然都有一定的反響,但是遠遠沒有關于那位老人的視頻受歡迎。
有一天晚上我閑來無事,在家里刷抖音打發(fā)時間,忽然刷到了一位同事剛剛發(fā)布的小視頻。那位同事不是自媒體主播,是個驢友,每周都與驢友們結伴爬一次山。他發(fā)的那些小視頻,幾乎全是關于爬山的內容。我剛剛看到的那個視頻自然也是關于爬山的,但是與此前他發(fā)布的視頻有所不同,內容是他最近在一次爬山時,遇到了一只狐貍。出現(xiàn)狐貍的畫面雖然不到兩秒鐘,幾乎是一閃而過,但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那只從山崗上迅速跑過的小獸,正是消失了三十多年的狐貍。
看到視頻,我立刻就想到了住在孟良崮山中的那位獵狐老人。我想,如果把這個視頻拿給他看,讓他知道狐貍并沒有滅絕,對于他來說,應該是件令人高興與寬慰的事情。當下,我便決定到周末的時候,再去一次那個叫葉家溝的小山村。
為了確定那個視頻的真實性,我在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特地問了一下那位同事。同事肯定地告訴我,他們的確在蒙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狐貍,只是因為那狐貍是在他們午餐的時候出現(xiàn)的,事先沒有思想準備,它只在鏡頭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一瞬,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中了。
周末,我駕車來到了老人的家。
時間過得真快,已經有了深秋的味道。山里的桃子已經全部收獲,只剩下了一些柿子掛在樹梢上,像一盞盞小燈籠。老人的身體看上去依舊硬朗。老人正在院子里剝玉米,面前的荊條籃子里,已經有半籃黃燦燦的玉米了。
好幾個月不見,老人仍一眼就認出了我,高興地站起來同我打招呼。接著支起那張可以折疊的小方桌,泡好一壺大葉茶,熱情地招待我。我則擺好拍攝設備,坐在了方桌前,迫不及待地把同事在蒙山發(fā)現(xiàn)野生狐貍的消息告訴了他,并從手機上找到那個小視頻,遞過去讓他看。老人接過手機,眼睛就盯著那個視頻不動了。過了許久許久,他突然抬起頭,望著我說,這是什么時候拍到的?
我說,應該就是上一個周末。
老人接著問,是在哪里拍到的?
我說,就在蒙山。
老人又問,在蒙山的什么地方?
我說,聽同事說,是在一個叫大天崮的崮下面。
老人不再說什么,又緊盯著那個視頻看。盯了很久之后,他突然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我,說,彭同志,你能不能把我送到那個叫大天崮的地方去?
我不解地說,您要去那里干什么?
老人說,我想去看看那只狐貍!
我說,不是在視頻上已經看到了嗎,為什么還要到那里去看呢?
老人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見見,親眼見見。
我鎖起眉頭想了想,說,可是,您已經九十多歲了,身體還能行嗎?再說了,蒙山那么大,能找到嗎?
老人充滿自信地說,我的身子骨還結實著呢,一時半會兒趴不了窩。至于那只狐貍,只要還在山里,我就有辦法找到它。
我一時沒有了話說。
第二天,我再次來到老人家,將老人扶上了車。此前,我還干了兩件事情:一是找到老人的三個兒子,征得了他們的許可;二是跑到大天崮下一個叫龍鳳峪的小山村,在一個農家樂客棧里,為老人解決了住宿以及吃飯的問題。
老人尋找狐貍的過程,我沒有全程陪伴。在那個農家樂客棧里,我將老人安頓好,便匆匆地返回了縣城。
翌日是上班的時間。盡管我這個史志辦的編輯工作不是太忙,班卻是必須得上的,而且八個小時不能隨便離開。因此,我坐在辦公室里,每天都給老人打數(shù)個電話,問問他尋找狐貍的情況,身體是否吃得消等。每次通話,老人都顯得特別亢奮,聲音也十分洪亮。他告訴我,他雖然還沒有找到狐貍,卻從村里人那里得到證明,在大天崮一帶,的確有狐貍出沒。去年的冬天,還有狐貍數(shù)次進入村子,叼走了村民養(yǎng)的好幾只雞。
見老人狀態(tài)良好,我的心放了下來。
到了周末,我匆匆吃過早飯,開上車,直奔龍鳳峪的那個農家樂客棧。老人本來天剛放亮就要進山的,因為在電話里知道我要來,就等在那里沒有動身。見我趕來,他似乎已經迫不及待,立即帶著我朝山中走去。
我發(fā)現(xiàn)老人進入山中之后,似乎年輕了許多,腳步矯健,雙眸炯炯,爬坡越坎如履平地。我都走得氣喘吁吁了,他竟然氣定神閑,根本看不出是位過了九十歲的老人。老人邊走邊四處尋找,有時候還會停下來,蹲下身子觀察地上的小洞穴,或者動物的毛發(fā)與排泄物。在一座山崗的半腰處,他發(fā)現(xiàn)了一堆糞便。他拿起來一塊,用手指捏碎,仔細觀察,又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對我說,這就是狐貍的糞便,不過,已經是十幾天前拉下的了。
我說,只找到糞便有什么用?山這么大,恐怕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找到。
老人說,那就一直找下去!
我說,其實,咱們縣有好幾個狐貍養(yǎng)殖場,去那里看看,也是一樣的。
老人卻沖我搖了搖頭。
后來的幾個周末,我都要趕來陪老人。老人尋找狐貍的過程,我自然用手機拍攝了下來。回到家中,我把視頻剪輯了一下,發(fā)到了網(wǎng)上。沒想到視頻剛剛發(fā)布出來,就有了成千上萬的點擊量。隨著點擊量的增加,關注我的粉絲也有新突破,竟然接近了十萬。更讓我想不到的是,有好幾個自媒體主播得到消息,專程趕到那個叫龍鳳峪的小村子,在客棧內住了下來,然后尾隨在老人的身后,開起了直播。于是,有一天,我用手機與老人通話的時候,聽到了老人的抱怨。
老人說,這么多人跟在后面,鬧鬧哄哄的,還怎么找啊?那狐貍早就嚇得躲到洞里去了!
我說,既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況,那就放棄吧,畢竟這么大年紀了,萬一有個閃失就不值得了!
老人卻說,不,我一定要找到它!我都三十多年沒有見到狐貍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得收了線。
通過幾個自媒體網(wǎng)紅的直播,老人尋找狐貍的事情在網(wǎng)上更多地傳播開來,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與關注,有更多的網(wǎng)紅趕了過來,跟在老人身后,或者拍攝視頻,或者現(xiàn)場直播。那個叫龍鳳峪的小山村不但熱鬧起來,還突然出了名。尤其是老人居住的那個農家樂客棧,一時間竟人滿為患。老人終于難以忍受,在周末我去見他的時候,悄悄地告訴我,他準備放棄,讓我載著他回孟良崮下的葉家溝村。
盡管農家樂老板再三挽留,并且許諾免除老人所有的吃喝與居住費用,我還是在埋單之后,載著老人離去了。
出了那個叫龍鳳峪的小山村,很快就駛上了205國道。我知道,沿著國道向東走,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到達老人的家。然而,車剛剛在國道上轉向東,老人卻突然嚷著要我停車。我放慢了車速,不解地問為什么。老人說,彭同志,我不想回家,還想繼續(xù)找下去。
我說,有這么多網(wǎng)紅跟著您,還怎么找?再說了,不是您自己決定要回家的嗎?
老人狡黠地一笑,說,我是為了甩開他們呢!他接著對我說,我早就想好了,我們可以到大天崮的另一面,在那里找個地方住下來,繼續(xù)找下去。
我說,記得您老人家說過,狐貍是有領地的,你到大天崮的另一面找,豈不是徒勞無功啊?
老人說,從這幾天的尋找來看,那只狐貍很可能換了領地,否則,憑我的經驗,不會這么長時間還不見蹤影。
我沒有了話說。在公路上拐了個彎,掉轉車頭向西走去。我知道,在大天崮的另一面,有個很著名的寺廟叫明光寺,在寺廟的周邊,有許多個小村莊,那兒同樣有許多農家樂客棧。
車向西走了約有十幾里路,轉向了南,接著過了蒙山山脈中的一個叫九女關的關口,進入了另一個縣的縣界。
車在另一個縣的境內繼續(xù)向前走,走了七八里地再轉向東,就到了大天崮的另一面。在距明光寺不遠處的一個小村里,我停下車,找到一個農家樂客棧,將老人安頓了下來。
還是與此前一樣,我雖然在工作日不能陪老人,但是每天都同他保持著熱線聯(lián)系。到了周末的時候,我就會在第一時間趕過去找他,然后與他一同進山尋找。在這個過程中,我雖然仍舊拍攝些小視頻,但是為了不讓那些無孔不入的網(wǎng)紅們找到蛛絲馬跡,沒有馬上在網(wǎng)上發(fā)布。等老人見到了那只狐貍,或者放棄了尋找之后,再發(fā)布也不遲。
大天崮的另一面,就是蒙山山脈的南部,那兒的特點就是樹木較為稀少,到處都是裸露的山體與形態(tài)各異的巨石,風景優(yōu)于山的北面,因此,去那兒的游人和驢友比較多。我與老人從客棧出來,就踏著游人和驢友踩出的道路進入山中,在那些樹木與巖石中搜尋。老人的判斷非常正確,那只狐貍果然移居到了山的這一邊,因為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它的糞便與遺落的毛發(fā)。只是,因為進山的游人與驢友多,由山石堆積而成的洞穴也多,在白天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那只狐貍應該是躲藏在洞穴之內的,要想見到它就有了難度。
此時,我們還有了個新發(fā)現(xiàn)。雖然政府部門收繳了民間的槍支,加大了對于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但是仍然有人進山偷獵,我們倆在山中尋找的過程中,經常發(fā)現(xiàn)他們布下的捕獵套索。老人對我說,這種套索十分厲害,不管是兔子還是獾,只要從旁邊走過,就會被套牢。
我說,能套住狐貍嗎?
老人說,狐貍聰明,一般不會被套,但是有時候也會出現(xiàn)意外的情況。老人說著,臉上現(xiàn)出了憂慮的神色。
我們無法阻止那些偷獵者,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彎下腰來,將那些套索拆除。
轉瞬之間,老人移師到新的地方已經過去了三周,天氣也漸漸地涼了下來。有一個周末,我載著老人回了趟孟良崮下的葉家溝村,取了些過冬的衣物,又返轉了回來。顯然,老人要見見狐貍的愿望十分強烈,如果不把它找到,肯定是不會罷休的。無可奈何,我只好表示支持,繼續(xù)為他提供必要的幫助。倒是老人的身體依舊好,進入山中的時候,腳步仍是邁得矯健。只是,當時間又過去了數(shù)周,仍然不見那只小獸的影子時,我焦躁起來,對老人說,咱們找了這么長時間了,怎么就沒有找到呢?
老人胸有成竹地說,快啦!這不是到冬天了嗎?等下了雪,那狐貍在山里找不到食物,就會到村子里來。我們跟著它的腳印找,就會很容易地找到。
進入深冬,氣溫越來越低,卻就是不肯下雪。有時候天氣預報說有雪,天也陰了下來,但是只飄下三五片小雪花,又沒有了下文,仿佛故意跟我們作對似的。老人仍然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仍然充滿了信心。他告訴我,當年打獵的時候,盡管山里有許多狐貍,要想見到它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接著對我說,你得有耐心,你得花上時間,才會得到想得到的結果。
有個周末,我又來陪老人繼續(xù)進入山中尋找。這一次,我們沒有去發(fā)現(xiàn)毛發(fā)與糞便的那片區(qū)域,而是繞過那座著名的寺廟,去了另一個方位。那個方位的特點就是植被豐茂,鮮有人進入。雖然到了冬天,樹葉落盡,草木枯黃,卻有許多漿果掛在枝頭,紅艷艷的十分誘人。老人告訴我,狐貍雖然喜歡食用活物,但是到了冬天,在食物匱乏的情況下,也會吃些堅果或者漿果的。
然而,我與老人進入那片密林之后,卻仍然沒有覓到那只小獸的蹤跡。非但沒有,在不知道翻過幾座山頭之后,竟陷在深山之中,走不出來了。老人倒是沒有慌張,他帶著我穿過一片密林,爬上了一個山崗,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四下觀望。過了一會兒,老人從大石頭上下來,對我說,我已經看見遠處的炊煙了,有炊煙的地方就有人居住,找到人居住的地方,就會從山中走出來。
老人的判斷沒有錯,我們朝著炊煙升起的方向走,很快就鉆出了密林,走上了一條小路。沿著小路繼續(xù)走,就看見了那個小村子,炊煙正是從那里冒出來的。
那是個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一個朝陽的山坳中,房屋是石頭屋,院子是石頭院,看上去原始而又古樸。如此建筑物,已經非常少見,就是有,通常也不會再有人居住。而這里,石頭屋里還住著人,屋頂冒著炊煙,還有雞鳴與犬吠。
我們進了一個小院子。
院子不大,收拾得非常干凈,院子的中心部位有棵高大的杏樹,樹上拴著一只不停狂吠的狗。雞舍與兔舍分別在院子的西側與東側,木格窗前還有一盤古老的石磨。在石磨的旁邊,有幾堆木柴,還有些筐筐簍簍與壇壇罐罐亂丟在那里。石塊砌起的屋墻上,掛著紅彤彤的辣椒和黃燦燦的玉米。除此之外,還有張動物的皮掛在那里。我與老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望向那張動物的皮,又不約而同地呆在了那里。我看見老人的臉色立刻變了,接著嘴唇抖動起來,雙手和整個身體也抖動起來,眼里則有渾濁的淚水慢慢涌出,隨之嘩嘩地流了下來。
我怕老人轟然跌倒,急忙上前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