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呼吸（短篇小說）

下午三點出頭，曹雨涵剛剛爬到山上，太陽先走了。

瓦脊山上有座水庫，水好，偶爾看見一條胖頭鰱魚搖頭晃腦，闊佬的樣子。

來到水庫前，男朋友問曹雨涵問得奇怪：哪兒的水不是水？哪兒的魚不是魚？

哪兒的人不是人？哪兒的物不是物？曹雨涵回答得玄乎。

男朋友說：你寫小說的，死的能說成活的，我長一百張嘴也說不過你。

說好下午一點半開車送曹雨涵上山，一杯熱茶未涼，男朋友變卦。他們科長發(fā)來微信，約他一點半搓麻將。

鳥在天上飛，魚在水里游。你我自由吧。雨涵自個兒背起雙肩包。

知道雨涵心里憋著氣，男朋友開玩笑緩和氣氛：看來我忠孝難以兩全了。

雨涵話里有話：你忠在哪里孝在何方？

那天，差不多也是這個點。拉開窗簾，房間里的物件從灰色朦朧中掰出來。太陽照到床上，床單和被子輕籠一層薄薄的光亮。后來，她常常內心糾纏，原先高貴的心氣卑微了幾分。

男朋友見她怨氣未散，一口答應麻將結束后開車去接她。好在上水庫離瀨水縣城不遠，幾腳油門一踩，到了。

山上離天似乎靠近了。天上的云彩懸在頭項飄來飄去，把上水庫的天空渲染得忽明忽暗。

抬眼巡天，低頭察水，雨涵憑欄佇立，吮吸著潮濕漉漉的山水之氣和花草混合的氣味，吐納之間一腔新鮮。忽然間腦子里冒出徐志摩的詩：憑欄倚，吞云煙。半入清風半入喉，清風也染人間愁……

她盯住水面好久。胖頭鰱藏哪兒了？上回來看見它自由自在地晃蕩。

藍幽幽的上水庫空空曠曠，一水漣漪細細的，密密的，無聲無息的。

走過來一個保安，一臉笑。他身后尾隨著一條屁顛屁顛的小黑狗。它的眼球兒玻璃球一般透明，神情溫和寧靜。雨涵覺得它的眼珠和胖頭鰱眼珠差不多，懶懶慵慵，一副含情脈脈的樣子。保安告訴雨涵，這條狗原本是流浪狗，他從山下?lián)斓缴缴系摹?/p>

雨涵慶幸這條流浪狗交了好運。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另一條狗，差不多大小，也是黑乎乎的一身毛。那天，她和男朋友準備去菱湖玩，車剛剛拐出巷口，一條小黑狗突然間橫穿過來。男朋友只顧著和她說話，剎車不及，聽得“嘭”的一聲，小狗被撞擊倒地，四肢抽搐。雨涵慌忙叫停車停車。她說帶小狗去寵物醫(yī)院救治。男朋友似乎沒聽見，一腳油門，車飆出去好遠。上了大馬路，他還朝后視鏡看。雨涵責怪他。他嘴里嘰咕：你沒看見？小狗穿紅馬甲呢，八成是寵物狗！萬一狗的主人追上來……當天晚上，雨涵夢見那條狗絕命掙扎的情景。

現(xiàn)在，雨涵和保安打招呼。保安問她，你一個人來山上的？雨涵說一個人不能來嗎？又不是上山打群架。她幾次和閨蜜同來上水庫透透氣，看看水。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條胖頭鰱戲水，它如入無人之境，左拐右歪，一沉一浮，游走的姿態(tài)很享受的樣子。

上水庫怎么會有胖頭鰱的？雨涵問保安。

魚也有靈性，你與它有緣呢！保安笑答。他天天沿著水庫岸埂走，沒特別注意看魚，沒看見呆頭呆腦的胖頭鰱。

閨蜜把話題拉過去，問上水庫下水庫的作用和效益。

保安幾句話風趣幽默：山上一盆水，山下一盆水，兩盆水倒來倒去，蓄能發(fā)電……

雨涵心里一熱，立刻把這個精彩的比喻寫在手機記事便簽上。

閨蜜和保安聊得熱氣騰騰。

年輕的女人呀，瘋起來不怕妖魔鬼怪，陷進去不怕天塌地崩。返回縣城的路上，雨涵故意拿話刺激閨蜜：你倆的話一來一去，倒騰得電光閃閃，倒出感覺了嗎？

閨蜜笑答：你們寫小說的人滿腦袋瓜色光閃耀，歪想飛飛！

入戲不能太快！雨涵調侃她，只能當游戲。

游戲也是戲。閨蜜故作認真，找個“備胎”犯法么？

玩笑來，玩笑去。倆人難得放肆。笑聲在寂靜的山野里穿行。

保安的話語委婉、清淺：小姐姐，你盯著水庫不放，眼睛不酸嗎？

等胖頭鰱呢！雨涵沒說出來。她怕保安笑話她小資情調。她猜測他的潛臺詞，大概率怕她想不開，萬一，他是保安他得背鍋。前三個月吧，下水庫已經(jīng)有人投水輕生……

保安不知雨涵心里事，又喚一聲小姐姐，熱乎乎的。

只當一聲水浪響，過去就過去了。雨涵聽不慣小姐姐這個時尚的稱呼。雖然叫小姐姐并無惡意，大都是對走過花季女人的恭維或調侃。但她聽了不自在，品咂出一種被戲弄的異味。她覺得自己距離小姐姐階段還遠。她有時自信依然青春，有時又懷疑自己顯老了，否則，別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稱她小姐姐。她常常一個人對著鏡子反復審查自己的臉。

保安沒收嘴，仍然左一聲右一聲叫她小姐姐。

我叫你小哥哥呢！雨涵反唇相譏，我叫雨涵，姓曹，曹雨涵。

保安順著她的話急轉彎，改口稱她小妹。他也姓曹，五百年前是一家，一個鍋里吃飯呢！

五百年太遠。雨涵被逗笑了。她固定著俯身下探的身姿，沉下目光，貼著水面放過去收回來。

風起水皺，軟軟折疊。壁岸無聲。

胖頭鰱胖頭鰱！雨涵一聲驚喜，她終于看見胖頭鰱現(xiàn)身，它沿著庫壁一順溜兒游蕩。

保安搖手示意雨涵聲音低一點。

幾聲鳥喧，水一樣明凈、柔順。胖頭鰱向北游過去，又慢悠悠回頭游。幾只水烏在它的上空盤旋，忽而俯沖，繞著水面轉圈圈，忽而沖天飛起。胖頭鰱似乎習慣了水烏的叫聲和動作，它不怕、不急，喜歡把大腦袋露出水面，溫和地迎合。

水清魚讀月，山靜鳥談天。雨涵想起一副美麗的楹聯(lián)。她眼里的上水庫是烏的藍天、魚的綠地，這里遠離了喧鬧和紛爭，安靜得快要燃燒了。

胖頭鰱，其實它也孤獨，它也寂寞。雨涵說魚，卻不知道為什么要問他，你一個人守著水庫……

習慣成自然，一個人的水庫有一個人的快樂！

雨涵有意轉移話題，笑說他待遇好，錢拿得多。不然，上水庫留不住他，留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保安爆出個冷幽默。他說他的錢全存在銀行里，多了去了！除去別人的統(tǒng)統(tǒng)是他一個人的。

雨涵笑出了淚花花。她把保安比喻成上水庫的另一種胖頭鰱，自由自在，有閑，有錢。

保安說胖頭鰱這個比喻不恰當。人不是魚。胖頭鰱是魚，它吃了睡，睡了吃，吃了玩。他知道山上世界的空曠和枯燥。但他慢慢靜下心來，化解了，克制了，不讓雜念發(fā)酵膨脹。

一番辯解讓雨涵驚訝。

云與云之間被割裂、切斷，上水庫的天空騰現(xiàn)出一個亮堂堂的豁口，藍云如水涌來。

一霎時，上水庫清晰透明。一只神話般的大碗屯在山上。庫壁如碗壁，光滑凹陷，水面與岸埂落差懸殊。雨涵順著岸壁展眼——庫壁混凝土澆筑，大接縫。巨型預制模板從上至水下，灰白水泥合成，呈扇面狀銜接。瀝青鑲嵌縫口，粗壯的經(jīng)脈裸露。雨涵搜尋不到水中植物，水面純純凈凈、平平靜靜。她不由得深深吸一口，再吸一口，一股裊裊升騰的水汽直入肺腑。

胖頭鰱果然沿著剛才的水路洄游，是尾也是頭。它的身后跟著一群烏黑烏黑的小鲹魚。

它們之間保持著距離，各走各的水道。時而，小鲹魚從胖頭鰱旁邊一擦而過，搶占到前面。胖頭鰱毫不在乎，不怒不爭，不喜不悲，依然傲慢地前行。忽然，胖頭鰱頭一歪，貼近庫壁。雨涵看它的形狀更清楚。它沉沉浮浮、上上下下，間或四平八穩(wěn)，間或曲線起落。雨涵看得真了。胖頭鰱白頭銀身，大闊嘴，脊梁露出一道青黑色。一會兒，它尾巴一扇，離庫壁遠了些，突然間直挺挺地趴在水面，呈一字形橫豎不動。

胖頭鰱睡覺了。它睡覺保持一個姿勢，趴著睡覺。不側身，也不仰面朝天。保安低低告訴雨涵：胖頭鰱分白鰱和花鰱兩種。白鰱懶惰些，花鰱生性好動。花鰱比白鰱味道鮮美，吃口好，賣價好。

胖頭鰱睡覺？

是的，魚都睡覺。不過睡的時間和方法不同。胖頭鰱，特別是白鰱，想睡就睡，它不分時間，不分水域，白天睡，晚上睡，有時邊游邊睡，像現(xiàn)在，它睡在你的眼皮底下，不遮不掩……

人也是魚。雨涵打個比喻。

是魚，又不是魚。魚知止不知恥，人知恥不知止。魚睡足了一個翻身繼續(xù)游，邊玩邊捕捉浮游生物。人呢，睡的姿勢有多種，睡的地方也多。有的睡足了，還賴床，還假裝睡……保安淺笑著對雨涵說魚說人，輕輕的，生怕驚醒胖頭鰱。

一番關于胖頭鰱睡覺的解讀，拿人比魚，拿魚比人，惹得雨涵捂嘴竊笑。她感到驚奇，又生出幾分敬意。保安熟悉胖頭鰱的脾性，研究到家了。

保安不由得炫耀幾句，說：山用來栽樹，水庫用來裝水。我本科四年，學的水產專業(yè)呢！

雨涵豎豎大拇指，追問：胖頭鰱睡著了呼吸嗎？

呼吸呀，動物，植物，人物，呼吸才能保命。魚啊，有水就有命，有命就呼吸。你別看胖頭鰱埋在水里像個大王，離開水像個可憐鬼，一樣缺氧窒息，蹦跳蹦跳，沒了精氣神，等人拿它下鍋吧。保安告訴雨涵，胖頭鰱怕黑魚，偶然看見黑魚不敢呼吸，游不動了。黑魚兇猛，專吃胖頭鰱的尾巴。黑魚狡猾，不追趕，不浮出水面，而是守在水里不動，等胖頭鰱靠近，呼地一下竄出去咬住胖頭鰱的尾巴……

水中搏殺，血腥，慘烈！胖頭鰱用什么呼吸？用嘴嗎？

不，胖頭鰱靠魚鰓呼吸。一張一合，張合之間，呼吸呼吸，補充補充氣力。

你的描繪專業(yè)化、知識化。你到上水庫當保安，大材小用了。

保安笑笑，他自謙不是大材，其實材無大小，看用在什么地方合適，小地方用好了也是大材。他告訴雨涵，他連續(xù)考過幾年公務員，也考過事業(yè)單位。要么筆試不達線，要么面試差零點零幾分。他不怨天尤人，說明他不是那方面的人才。蓄能發(fā)電公司招聘合同工，待遇還可以，他來了。設定的崗位在公司保衛(wèi)科，他自己要求調到上水庫當保安。親友說不好，待在保衛(wèi)科，外人弄不清身份，以為大小是個干部呢！他不聽。哪條馬路不過容？哪條河里不養(yǎng)魚？上水庫有上水庫的好。他不需要天天聽別人的話音看別人的臉色。父親養(yǎng)魚。他記著父親的教誨：養(yǎng)一天魚，想一天魚的事，管好魚的餌料、養(yǎng)魚的水……不養(yǎng)魚了，再盤算別的事……

雨涵不由得替他惋惜和遺憾。一條上水庫的胖頭鰱，想游哪兒游哪兒，哪兒都有它自主的一片水域和天空。人不是胖頭鰱。人也像胖頭鰱。在生命的長河里泅渡，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保安看開了，記憶里留下許多光鮮和美好。

人的記憶力不同，記憶點也不同。魚有記憶力嗎？

菱湖漁業(yè)管理公司的老總有一天對雨涵說：你很優(yōu)秀，記憶力和魚一樣。她聽著．樂呵呵的，她不知道老總說的好話還是壞話，是褒獎還是譏笑。側臉發(fā)現(xiàn)有人朝她笑，才感悟到老總的話味道不純。后來，她知道魚的記憶力差得一塌糊涂。魚只有七秒的記憶力，過七秒立刻把前面的統(tǒng)統(tǒng)忘記。她在心里怨恨老總正話反說，變著臉諷刺她。閨蜜私下為她打抱不平：老總的話夸張無度，把一只南瓜說成地球大。雨涵覺得不至于淪落到和魚一樣的記憶力吧？再說，人的記憶有選擇性，一些雞零狗碎的過往，也許早已隨風而逝。

雨涵用心觀察家中魚缸里的金魚，一尾尾，紅紅黃黃，白白黑黑，早上游晚上游，有人看它游，沒有人看它也游。她由此聯(lián)想到七秒鐘的記憶定義。她想：七秒后，魚們會覺得華麗轉場，來到一片陌生而新鮮的水域。也許，在魚的視野里，水和水不同，七秒前和七秒后不同，所以依舊搖頭擺尾，快快樂樂。

后來，老總再說魚的記憶，雨涵臉上如水安靜。老總老到，職場人精，與魚打交道十多年，白魚黑魚青魚花魚，什么顏色的魚都見過。他大概察覺到雨涵心里溢出的不滿之意，雖然這表情稍縱即逝，但被他捕捉在眼，于是不再拿魚的記憶說事。過一段時間，雨涵看見老總，腦子里馬上會勾連起魚的記憶幾個字。老總長時間不提魚的記憶，雨涵反而懷疑起老總對她起戒心了，有意見了．心里生出一種怪怪：的滋味。她突發(fā)奇想：人間百態(tài)，萬象叢生，許多的人和事，假如都像魚的七秒記憶，未必一盤漆黑。至少省去了是是非非的顛來倒去，中斷了怨恨纏斗，如此，化劍為犁，和諧共生，多么美好！轉念，又自嘲荒唐可笑，這不是典型的阿Q式的記憶方式嗎？

保安告訴雨涵，人和人的記憶力懸殊，不同的魚也有不同的記憶。他給雨涵講了一件有趣的事。讀大學假期間，他在父親承包的魚塘做過試驗。喂魚食時，他循環(huán)播放揚琴曲《醉魚唱晚》，奇怪了，大概過一個星期，塘里的魚只要聽到這首揚琴曲立刻簇擁而來，魚擠魚，魚疊魚，水面上烏泱泱一片鬧騰。

魚懂揚琴曲嗎？

保安喂魚的故事?lián)軇恿怂男南遥肫鸨斫愠３３摹秾に聂~》一一我是一條尋水的魚，我漂浮在寂寞的城里，我忘記了自己，緊緊擁抱你給我的那片漣漪……

漁業(yè)公司節(jié)日文娛活動，老總拍板定音：所有節(jié)目的名稱必須包含一個“魚”字。“魚”（娛）樂“魚”（娛）樂嘛。閨蜜拍手稱好。雨涵沒吱聲。她不喜歡“魚”的諧音，那是對漢字缺乏敬畏和尊重。人多的地方，閨蜜坐不住。她挑釁老總唱一曲，還起哄帶領大家喊：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苦；一二三四五，不唱打屁股！老總嘴上不高興，稱自己五音不全。一段《魚水情》錫劇贏得所有人的掌聲。雨涵發(fā)現(xiàn)閨蜜一邊拍手，一邊把敬畏和崇拜寫滿臉膛，陷入被打動的狀態(tài)。雨涵說不出也做不出。她不止一次觀察，凡是開會，只要老總講話，閨蜜眼光放大，一副被深深吸引的模樣，間或呈現(xiàn)出深邃思考的面容，并且附以頻頻點頭贊許。她竭力與老總的眼光發(fā)生摩擦和碰撞。會議結束時，閨蜜總是尋機會面對面夸獎老總講得精彩，有溫度有高度，太吸引人了。老總笑問是嗎是嗎？閨蜜接著夸獎：你沒聽見會場鴉雀無聲嗎？一個多小時，想上洗手間的人都憋著呢！

雨涵聽不進，心思飛到窗外，飛到水天一色的上水庫蕩漾。

閨蜜開會必帶小本本記錄。起初，雨涵兩手空蕩。好在坐后排，記與不記沒人管沒人查。后來，閨蜜嚴肅地提醒她：開會時必須帶本本記錄，想記錄得記錄，不想記錄也得記錄。她為她好。閨蜜有時拉著她前排坐，縮短與臺上老總的距離，置身于他一眼看到的視線內。雨涵端坐著，大氣不敢重嘆。她埋頭記錄著，忙碌的筆在旋轉，似乎筆在紙上行走能放松心情。她斜睨閨蜜一眼，閨蜜點點頭，眼神透出意會之情。記的什么內容？雨涵說得含含糊糊。有一次開完會，閨蜜趁沒人在時，偷偷看雨涵的記錄本，邊看邊笑。雨涵進門，閨蜜慢慢念道：①《大湖文學》陳編輯來電：下個月中旬舉辦筆會。《書院巷的李不二》，這個人物增添一些鮮活的細節(jié)。②深海魚油兩瓶，網(wǎng)購，澳大利亞的牌子。③女人街8號姐妹服裝店新進一款紫色風衣，今天下班后去看看。④老爸后天生日，明天去麥香園預訂生日蛋糕，訂餐？（問一下叔叔）⑤星期六下午去瓦脊山蓄能發(fā)電站透透氣。能看見胖頭鰱嗎？……

雨涵跑過來搶記錄本。

閨蜜一臉認真，聲稱她已經(jīng)用手機拍圖片儲存。

她被驚嚇得張大嘴巴，停頓幾秒鐘才吐出一句話：你存心砸我的飯碗呀！

你回家寫小說去吧！閨蜜瘋笑，她故意制造效果，讓雨涵虛驚一場。真正的閨蜜會捉弄閨蜜嗎？

你有這種潛意識也恐怖。難怪人家說，防火防盜防閨蜜。雨涵半開玩笑半作真。

閨蜜說：別瞎子看見鬼，瞎緊張。你不想看看我記錄了哪些內容嗎？

雨涵說她從來沒有這個習慣，包括信函、記錄和微信等，那些純屬個人空間的隱秘，她從不打探和窺伺。

雨涵把這事兒掐頭去尾說給男朋友聽。男朋友怪：她缺心眼兒，口口聲聲夸閨蜜精明。牛低頭吃草，人低頭為了幾兩碎銀啊！閨蜜也可能逢場作戲。

雨涵無意與男朋友爭辯。她越想越生氣，越想越覺得自己正確。

男朋友叫她出去轉轉，散散心，悶在心里傷身體呢。

你想上天你一個人去，別指望別人給你搭梯子。雨涵莫名其妙地發(fā)飆。

一臉懵懂的男朋友問雨涵又像問自己：我說錯了嗎？

眼前，胖頭鰱猛然一記翻滾，肉肉的，尾巴抖翹，攪出一圈水浪。

胖頭鰱被驚醒了！它有耳朵嗎？它能聽見她和保安聊天嗎？

胖頭鰱的聽覺比人的聽覺靈敏。它的耳朵既不長在胖胖的頭顱，也不生在身段和尾部。它長著內耳。聲波傳到內耳，通過軟骨，魚鰾頻頻振動……

保安一番介紹讓雨涵長見識。魚天性膽小，一旦聽到人的聲音立馬逃竄。魚似乎明白人類對它們從來不懷好意。保安說，人比魚狠幾倍，輕的逗玩戲耍，重的下鉤、布網(wǎng)、下誘餌溫柔捕捉，尤為兇狠的是把它們生存之水抽干，活活地追殺！

雨涵跟男朋友去釣魚．連呼吸都壓抑得緩緩的。她只要開口說話，男朋友立刻示意她別出聲。

釣魚，當然得輕聲輕氣的。保安自說自笑，曹小妹妹，開句玩笑，和男朋友談情說愛時，你和魚一樣聽覺靈敏嗎？怕別人聽見嗎？

雨涵彎彎曲曲地回答：怕，也不怕。怕是天性，不怕是個性。

保安沒完全聽懂雨涵表達的意思，換個方向說：其實，單身狗也是一種活法。一個人自由不快樂，兩個人快樂不自由。

你呀，一套一套的，應該去當個新聞發(fā)言人。雨涵難得這樣開心，面前的保安是生活中難得遇見的人，說怪也不怪的人，兩個人可以童話般地對話。

胖頭鰱不知什么時候重新露頭，歪來歪去地顯擺。是同一條胖頭鰱嗎，7它露出光滑的腦殼頂，闊嘴洞開，大口大口地吸氣。

上水庫的天空突然間沉悶，云低垂，似乎停留不住，隨時向水面飄落。

雨涵感覺呼吸不如剛上山時舒暢。眼前的胖頭鰱不耐煩，沉浮之間，猛地向上躥跳，躍出水面又重重摔落，砸出一個大水窩。

胖頭鰱看見我們了嗎？雨涵話出口卻收不回去。我，我們，一字增減，聽上去感覺異樣，味道也不同。靜寂的上水庫，我們，一男一女的我們，容易給人想象的空間。雨涵好像內心的隱秘被人看破。她有些尷尬。不過，這個念想很快隨水漂流。她自責想得太多，虛構得太豐富太緊張。面前的保安根本不會在意“我們”兩個字，想不到“我們”觀水看魚的心情波瀾。有時，生活比小說質樸；有時，生活比小說精彩。她想：如果簡單，上水庫就是兒童畫：如果復雜，看水看魚就是“八卦圖”。她現(xiàn)在“八卦圖”了。

上水庫岸上，保安和雨涵的思考不在同一條水道。保安說，胖頭鰱的視力差。有一則笑話：胖頭鰱10米之外雌雄同體，20米之外人畜不分，30米之外六親不認。在胖頭鰱眼里，她和保安或許站成兩棵樹，一高一矮，兩根電線桿，影影綽綽的。只要倆人不說話，胖頭鰱絕對不會驚慌，不會匆匆逃離。

給胖頭鰱配一副近視眼鏡吧。雨涵笑說：我近視，300度，戴眼鏡看人看物。她聽懂了：胖頭鰱從不閉眼。它與所有的魚一樣，生不閉眼，死也不閉眼，水里睜著眼，脫水也睜著眼，它沒有眼皮，只剩眼珠兒滾圓光溜。

不同的水域，魚的視力也不同。眼珠兒大，視力好一些；眼珠兒小，視力弱一些。魚眼雖然短視，但通過光線折射，能看見岸上的景物。人沒靠近，魚已發(fā)現(xiàn)，人站在它頭上，馬上捉拿它了……胖頭鰱埋在水里不露頭，保安仍然小聲說話。

你懂魚，魚不懂你。雨涵淺笑，我不如胖頭鰱，眼鏡一摘，看不清人。她邊說邊向防護欄桿靠近。

小妹，你向后站站。保安提醒她，萬一，萬一腳一滑跌下水庫……我雖非英雄也想救美，但有心無力呀！

小黑狗蹦過來．繞著雨涵的褲腳磨來擦去，一會兒匍匐，一會兒蜷曲，時而仰頭注視她，呼吸濁重，紫紅的舌苔散出微微的熱氣。

你設計得太悲觀絕望。雨涵自信滿滿，她會游水，大河大湖里游過。

淹死的大都是會水的。保安口氣硬朗些，你知道上水庫多大水多深嗎？好多年不見底，說不準水底竄出個四不像的怪物。聽說長白山天池里還出現(xiàn)怪物呢！

你別嚇唬我。我只想近距離看看胖頭鰱。雨涵退縮到原先站立的位置。

又見胖頭鰱神氣活現(xiàn)……

胖頭鰱從哪兒來？

雨涵腦子里云山霧水，聽保安一番梳理，清晰許多。

胖頭鰱并非天降，也不是上水庫生的。它可能因為上水庫的水從未枯竭而殘存的魚種，慢慢長大的。更可能下水庫補水泄水，閘門洞開時，外面的胖頭鰱和其他的魚不由自主地被卷進來。魚們沒腦子，沒控制力，它們不懂大自然的安危冷暖，不知進了水庫從此難以逃生。它們貪水成性，有水就活著。雨涵明白：魚們長腦子也白長，大流水猛烈，強大，它們沒有力量抵御水流沖擊而選擇方向。

胖頭鰱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被騰飛、被裹挾，順著一股巨大的水浪拋到高處，又趁著水勢落下，然后涌到上水庫。許多的魚在上水庫和下水庫之間來來去去，進進出出，順著水流循環(huán)而穿梭起落。上水庫和下水庫之間，安放著水輪機。水輪機嵌著滿滿的葉片，葉片與葉片之間的距離間隔有致。葉片看上去厚實、粗糲，一旦旋轉，呼呼的速度形成一個薄薄的圓圈，只見一道亮光閃爍……

保安像控訴：水輪機殺魚無數(shù)啊！

水在噴涌、裹卷，水輪機飛飛地不停，螺旋槳一樣轉動，大大小小的魚隨著水流逼走。如果魚正巧穿插在葉片與葉片之間的空當被甩出去，就向水而生，升騰到上水庫。可能馬上重回下水庫，再次經(jīng)過水輪機，可能在劫難逃，也可能停留在上水庫自由自在。

雨涵看見的胖頭鰱還活在上水庫，它不知道什么時間會再次經(jīng)過水輪機這道鬼門關。它想不到生也想不到死，快樂一刻是一刻。它渾然不知許多魚被水輪機的葉片擊碎、剮殺，落得個四分五裂頭尾分家的慘局。

雨涵莫名其妙地生出淡淡的傷感。上水庫下水庫，水倒來倒去不停止，有魚就有魚隨時被殺戮被傷害的危險。魚不如人。面臨災難，人至少可以選擇逃離，躲避，甚至用智慧和力量頑強對抗。魚有魚命，魚別無選擇，隨著水流上下輪回，它們由不得自己做主，生死幾秒間啊！

云里的霧無限神奇，風里的雨有稻草在哭泣。水里的魚為了幸福在原地，我的心在這里等待著你。還有誰的歌曲在這里陪伴著你……還有一條魚在默默想念！

耳邊似有一支歌從遙遠處飄來，隱隱約約的。很快，雨涵自責多愁善感，有點兒林黛玉葬花的味道了。

上水庫北岸向水中央挑出一道長廊。長廊木結構的，一色朱漆，望去宛如一道水上畫廊。長廊盡頭一座塔狀的水泥建筑物拔地而起。這里是水的進出口通道。升水降水憑肉眼可以觀察變化。發(fā)電時水被壓到下水庫，然后又卷到上水庫，起起落落，上上下下，降水時塔身露出埋進水里的褐色水漬，升水時水漬的痕跡被淹沒。

蓄能發(fā)電，水上上下下，水的吸引力強大，龍卷風般的強勢。

保安告訴雨涵，每回停機清理水輪機，撈上來一堆有頭無尾或有尾無頭的魚，雜碎，分不清是哪種魚。同事送魚給保安，保安不要。同事奇怪：整條魚，大活魚，不也被剁得零零碎碎地下鍋嗎？

雨涵看他一眼，很深刻的一眼。她覺得保安也在看她。

暮色濃一層，水面皺褶間折疊出微弱的殘光。漸漸看不見水塔完整的形狀，只剩輪廓。塔尖隱于灰色朦朧中蠕動，雨涵似看見水中漂浮物忽隱忽現(xiàn)。

小雨零零星星，落地無痕無聲。

小妹，下雨了，你該下山了。

我男朋友在山下接我呢，不急。雨涵的手指停頓在手機按鍵的號碼上。

小黑狗貼著保安的褲腿轉來轉去，撓、蹬、拽，還不時地仰頭輕叫兩聲。

保安吼一聲滾，小黑狗立即就地伏下，乖巧不動。保安說：這小東西的野性徹底沒了，嬌養(yǎng)了，一到飯點就嚷嚷著想吃！

雨涵跟著保安朝下山的方向走。

雨漸漸稠密，雨涵聽見草叢和葉片上雨珠的跳動聲，清脆，柔亮。眼前一片溫和安謐的景象。

保安遞給雨涵一件雨披。

燈全部跳亮，上水庫猶如鑲嵌著一串光芒閃耀的金色項鏈。四周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景物統(tǒng)統(tǒng)被夜色吞噬。

又逢一個休息天，雨涵來到上水庫還雨披。保安換了大叔保安。保安大叔說他走了，小黑狗也帶走了。雨涵問他去哪兒了？保安大叔搖頭：水庫里的一條魚，游到哪兒鬼曉得！

雨涵佇立在上次看胖頭鰱的地方，好久，她沒有看見胖頭鰱浮出水面。

雨涵把自己在上水庫的體驗寫成一篇小說，省刊又很快發(fā)表了。沒多久，她被調到縣文化館編《瀨水文藝》。辦好手續(xù)，她邀請閨蜜和幾個同事聚一聚。約好晚上六點在櫻花大酒店，五點半鐘，閨蜜發(fā)來一個語音：家中有事，來不了了。

有一天，閨蜜突然打來電話，她辭職了。她在東城區(qū)開了一家魚館，準備選個好日子開張。

雨涵手捧鮮花前來祝賀。

上水魚館，店名好啊！雨涵凝視著門楣上方挑起的牌匾，她忽然想到上水庫，想到保安和胖頭鰱，還有那條小黑狗……

閨蜜走出店門，一邊接過鮮花，一邊朝里面喊：叢林，叢林，你看看誰來了！

雨涵像被魚刺扎了一下：這不是那個他嗎？